【摘 要】 综观苏轼一生,他主儒术而不迂,杂佛老而不溺。儒家的淑世情怀、孔颜乐处,佛家的随缘随喜、道家的超然物外,使得生性旷达的苏轼面对坦途,荣辱不惊、尽力于民生,面对坎坷,超然随缘、自在中生活。有了儒释道三家学养的浸润,有了诸位好友的真诚关心,有了诸位政敌的无情打压,有了全国各地的政务与贬谪生涯,有了自己积极乐观的自我省察,无可无不可的苏轼,才可有大量的时间静下心来平视生活,以超然、随缘的视角,不仅眼中万物皆有禅理,而且颇有趣味,我心本无羁绊则万物皆有可乐,于是禅理、禅趣自然孕于诗中;而诗魔未除的苏轼,不仅人生内化了禅宗的随缘随喜境界,而且纵意之所如,以天才的诗歌表达能力,在苏诗中展示出禅与人生、与世俗生活、与主体情感、与自然景物融为一体的境界,令后人高山仰止,同时又对他的自在人生羡慕不已。
【關键词】 苏轼 文化人格 自在人生 随缘随喜
苏轼作为北宋士人代表,其德望之高,使其屡次成为备受政敌打击的第一对象;其一生仕途经历,处在党争旋涡的风口浪尖,是北宋中期不可忽视的士人;其思想学养,典型地体现了北宋士人的思想特点:儒释道思想三教圆融而无碍;虽然北宋是一个以儒家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王朝,但是苏轼的思想却“儒术而不迂,杂佛老而不溺。”恰恰显示了北宋士大夫的气象;而其文坛盟主地位、诗文造诣,又为世所公认;恰恰这位文坛盟主好作诗,又秉承“诗言志”(《毛诗大序》)的儒家传统,在诗中往往寄予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在这些诗作之中,而又有一些是与佛门好友交游时所作,(很多佛门好友与苏轼保持着终身的友谊)与诗僧相比,他的以禅入诗会呈现什么样的特点呢?其成因有哪些呢?
一、自在人生
众多学者研究显示:苏轼的诗作有以禅入诗的特点,那他为何以禅入诗呢?他的以禅入诗,是将佛家的用语、还是佛家思想、抑或是美学境界融入诗文呢?以上种种都要首先从探究他的生平入手,因为苏轼的佛学思想是伴随着生平机遇而逐步变化的,而非一蹴而就的。所以首先免不了要对其一生展开一番探究。
纵观苏轼一生,作为典型的北宋士人,他经历了丰富多彩而又跌宕起伏的一生。初入京师参加科举,就以傲人的科举成绩名动京城,此时苏轼年仅22岁。不久,又参加了北宋的制科考试,获得了令人望尘莫及的“百年第一”。还没来得及感受仕宦生涯的风云莫测,就遭逢父亲苏洵病逝,苏氏兄弟只得奔赴眉州老家丁忧三年,等回到中央朝廷之时,王安石变法已然势不可挡。一心想要“以义正君”的苏轼,也许是感到风雨欲来,难有作为;所以自请外任,这次的外放若是换做他人,才高名大却官低势微,难免生出黯然思退之心,可苏轼呢:密州治蝗、徐州抗洪,不仅每每卓有成效,而且做得津津有味:密州出猎写词、徐州黄楼题赋、西湖赏景题诗……
不幸的是,一夜之间乌台诗案就爆发了,从皇帝礼遇的才士卿相,跌成“狱吏稍见侵”(《狱中寄给子由二首》)的官衣囚徒。经过前朝老臣、诸位同僚、甚至重病太后的恳请,苏轼终于重获自由。饱尝牢狱之灾的他感叹道:“欲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经历过生死命悬一线的危机,加之早年佛法浸染,苏轼对人生的因果有了更深的体悟:人生际遇如此,还有何执着“颠倒梦想”,经历至此,也许正是佛祖所施的八万四千劫之一,历劫归来,已经世事淡然。虽然黄州期间也曾徘徊迷惘:“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穷途,死灰吹不起。”(《寒食雨二首》)
但是,曾经对佛法的洞见妙悟,黄州定慧寺的参禅打坐,与僧人的交游往还,都在帮着他排解心中的烦闷。即使是为解生计而不得不躬耕东坡时,在“崎岖草棘间,欲刮一寸毛。”(《东坡八首》)之时,我们的东坡居士辛勤劳作之余仍能以欣赏的眼光看到景色“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犖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仗声。”(《东坡八首》)世人无法理解的事物,甚至读书人难以忍受的劳作,在苏轼眼中都另有一番情趣,大石满坡,曳仗而行,仗击石上,铿然有声,欣然可喜。
从黄州移任汝州不久,神宗皇帝过世,年幼的哲宗继位,由支持旧党的太后垂帘听政,迅速启用了司马光等旧党成员,历经贬官的苏轼也得以回到中央朝廷。由于他在变法中坚持渐进改革——既不同意王安石雷厉风行推广于全国的激进改革,也不同意司马光为首的保守做法——务必全面革除新法,固守祖宗之法。苏轼再次自请外任。地方任上,苏轼以淑世精神尽力改善民生:疏浚西湖、赈灾颍州、守边定州……
只是,绍圣元年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朝政翻覆。皇帝的老师、足以拜相的大学士——人人敬仰的东坡又迎来第二次政治迫害:贬谪英州、追贬惠州。此时的东坡年岁已高,又在惠州受到政敌百般刁难,物质简陋、精神打击,双管齐下。但苏轼寓居在嘉佑寺中,仍然怡然自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晚,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这种逆境独处中的自在淡然心态,使得当权小人更加愤恨,于是一贬再贬,贬至更为荒远的海南儋州。虽然仍不得不感慨归老海南的惨淡,但是仍然笑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面对不幸,苏轼乐而不怨,面对陋室,自得其乐。他至死也拒绝维琳长老的建议,不执着于西方的虚幻世界,破我执、无所住,不起妄心、无所痴恋,在现世生活中自足自在一生的东坡居士最终欣然长逝。二、随缘随喜
经历了两次大起大落,经过实际人生的修炼,经过佛法的点化,苏轼不仅消化了种种人生不平事,而且将佛家的“随缘”心态、“随喜”境界内化为自己的人生观,箪食瓢饮也无可无不可,这种随缘心态使得东坡能静心“平视”粗陋的物质生活,并从中发现可喜之处——于是,此时的佛法不再停留于口中玩味,而是内化到人格,躬行于实践,平生机遇一切随缘,故而苏轼比较容易发现小欢喜小幸运,生命状态也相对淡然平和、喜乐自在。佛法之于东坡,已经从青年时期的旁观欣赏的宗教观念成为一种内化的思想理念,并最终内化为苏轼文化人格的一部分。
当然这种内化是需要一个过程的。首先,得益于他早年对佛家思想的关注。嘉祐年间,他《自普照游二庵》即作诗:“我虽爱山亦自笑,幽独神伤后难继。不如西湖饮美酒,红杏碧桃香覆髻。作诗寄谢采薇翁:本不避人那避世。”避人避世、出家在家等等语言显示了苏轼早期所读的“释氏书”的成果,可以说在他所钟情的儒道两家之外,对于佛家典籍也广有涉猎,虽然此时的关注与他后期的禅悟境界尚有区别。
当然,这无疑进一步促成了他与一些僧人的长期交游,甚至终身友谊。比如:嘉祐年间与父辈的大觉怀琏禅师的交游,后与怀琏禅师的弟子径山维琳的结交,甚至东坡去世都是由维琳长老相伴左右。又比如:怀琏长老的另外一位著名弟子参寥子道潜,尽管二人结识于元丰元年——苏轼赴徐州任上,但是一见如故,友谊更是伴随终生。而禅宗是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其实并不在指导士人研读佛经上下功夫,禅师们主要通过人际交往,包含世俗化的谈论,乃至诗歌唱和等容易为士人所接受的日常交流的办法,去影响士人。”1苏轼在与这些高僧大德们的交往中,有所获益不难,得到点化获得“顿悟”也是极为可能的。
既然有了早期的读释氏书以及与僧人的交往,苏轼的五载黄州生涯,自然更易升华出彻悟。初到黄州,回首往事的苏轼自嘲:“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甚至开始赞叹:“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佛教使得苏轼学会以一种超越现世人生的姿态去体悟人生,这种俯视人生的态度决定了他能够以旷达的心态对待世事,能够身在苦难之中,却能跳脱苦难之外淡然处之。也正因如此,初到黄州这种蛮荒之地,苏轼能够做到哀而不伤,自嘲之外,复生出一分自足、自在:既自嘲平生功业,又自在欣赏黄州风物。
这种随缘自在的情绪是否苏轼是一时的情感流露呢?抑或是写给政敌,故意请政敌放心的呢?不难发现,这种情绪的诗作在其黄州贬谪期间随处可见,苏轼能从生活的细微小事中感受到佛法。他甚至在其沐浴时思索:“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安国寺浴》)功名事业,一如尘土,安危荣辱,宛若泥垢,这些身外之物若能长存,犹如尘垢能久栖于身,不如摆脱尘垢、摆脱尘事的萦绕与滋扰、得到解脱,毕竟“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安国寺浴》)万事皆空,真正的困扰不在外界,而是发于内心,“此心安处是药方”(《次韵韶守狄大夫见赠二方》)。黄州期间的苏轼太多身不由己和人生困扰,挣脱这些心灵羁绊的方法有没有得到安国寺禅师的点拨呢?“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世间万物几无等差:洁净与污秽两两相忘、荣华与耻辱放下差别心,不就能像洗去污垢一样轻松放下吗?洗尽身上泥垢,就此忘却;忘却荣辱区别,从前种种方能放下。
有了这样的彻悟与生命体验,以致敏感的诗人即便在夜深还能冷静,而不至于沉溺痛苦之中——比如:“暗蛩泣夜永,唧唧自相悼”“饮风蝉至洁,长吟不改调”“鸢贪声最鄙,鹊喜意可料。”(《定惠院顒师为余竹下开啸轩》)悲戚饮恨,幽怨长吟,凡此种种“皆缘不平鸣”。然而此种不平在苏轼眼中并无区别:世事本就虚妄,“恸哭等嬉笑”(《定惠院顒师为余竹下开啸轩》)荣辱无等差,方能真正忘却荣辱,破除对功业世界的“执着”,获得此时的心灵安宁。
忘却荣辱的东坡居士,开始直面人生,也就自然能气定神闲地体悟风景至乐:“江上西山半隐堤,此邦台馆一时西。南堂独有西南向,卧看千帆落浅溪。”(《南堂五首》)长江缓流、西山夕照,南堂高卧,见清溪浅滩,千帆竞过,贬谪生活得让人心生艳羡。
等到贬谪惠州之后,苏轼的仕途与生活每况愈下。本有远谪之辱,又有奸人逼迫居无定所,苏轼眼中却风景依然:“前年家水东,回首夕阳丽;去年家水西,湿面春雨细。东西两无择,缘尽我辄适。今年复东徙,旧馆聊一憩。” “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念念自成劫,尘尘名有际。”(《迁居》)仕宦人生,无所期待,世事本空,何必执着;此时的苏轼已无“我生漂泊等鸿雁,江南江北无常栖。”(《与子由同游寒溪西山》)的哀怨,也无“拣尽寒枝不肯栖”《摸鱼儿》的兀傲,而是“东西两无择,缘尽我辄适。”(《迁居》)的随缘。奸佞的迫害使得苏轼居无定所,但是现实的奔波劳碌不再能够影响心情,缘尽即迁居——转念之中,苏轼已经将自己的“禅悟”境界升华了。困难袭来,直面无畏当然豁达,无所谓方是真正放下,更何况苏轼眼中还有夕照及喜雨。
经历了黄州、惠州、儋州的人生历练,经过禅师好友的偈语点化,加之自身“读释氏书”过程中的自我省察,苏轼不再是早年对释家哲学单纯的欣赏与接受,抑或停留于对佛理的探讨,而是透过佛法之眼看待人生、体验世界,所以后期就很少再无奈感叹:“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元丰二年)(《泗州僧伽塔》)佛法与人生,他扬弃了宗教的愚妄,吸纳了佛法的精华,玄谈与思辩,他搁置了儒释两家的分歧,思考了入世的哲学:一味执着,不免恨不消,舍不了;一味无所执着,又不免流于虚幻。真正忘卻荣辱区别,才能真正放下荣辱,方有随缘心态;有随缘之心才能感受山水、微物、人事之乐,达到“无往而不乐者”的随喜境界。
二、不物于物
很多读者会用“超然”来形容苏轼,确实他自己曾经在《超然台记》精练概括过:“余之无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2有了这样一个超越的视角,有了曾经老庄的超越现实的思维训练,有了多年佛法体悟修炼,带着超然、随缘的视角,历经磨难的苏轼再遇到粗陋的生活,会有一番超然的反应吗?是否真正做到“不物于物”呢?
元丰七年,经历了“井底”一样的黄州生活,苏轼回忆:“干戈未解身如寄,声色相缠心已醉。身心颠倒不自知,更识人间有真味。……我老此身无住处,卖书来问东家住,卧听鸡鸣粥熟时,蓬头曳履君家去。”(《豆粥》)曾经的少年得志,皇帝嘉许,名气所累,政敌构陷……一切过往皆如云烟,往事不可追,身心已疲惫,无谓执着只换来一世颠倒梦想,不如一切随缘,顺应正常的世俗生活,鸡鸣粥熟,蓬头曳履。因而又有偈颂云:“老僧新煮豆粥,众生齐念般若。老夫试挑一口,已觉西家作马”3作者未因豆粥平凡而意兴索然,反而着重体悟个中禅理:西家作马,东家作驴,实际无谓:二者等无差别;珍馐佳肴,糟糠豆粥,如同一般,正如强调荣辱功过,不过执着于过往烟云,众生口念般若,未必能够放下,老夫试挑一口,已经了悟功业得失。
无独有偶,及到哲宗亲政,苏轼又贬到英州,恰又有一首《过汤阴市得豌豆大麦粥示三儿子》“逆旅唱晨粥,行庖得时珍。青斑照匕箸,翠响鸣牙龈。玉食谢故吏,风餐便逐臣。飘零竟何适?浩荡寄此身。争劝加餐食,实无负吏民。”同为逆旅孤臣,同样居无定所,恰逢当时“朔野方赤地,河堧但黄尘” 的旱灾,天地一片萧索,饮食困匮,作为曾经的帝师、享受过富贵的迁客逐臣,只得以豌豆大麦粥充饥,此时的苏轼却更超然物外,平和随喜;不但对此淡然处之,而且告之子孙此粥为时珍,戏称豆多麦少的粗粮豆粥为玉食,入于口中则只闻翠响鸣于牙龈。禅宗崇尚“得道之人行动坐卧处亦有道”,一碗豆粥即可看出修为多少。苏轼受到禅宗临济宗影响,在平凡生活中体悟道,获得的是超然物外的悟道之乐,眼光也就不会局限在眼前的粗陋饮食上了;有着这样不执著于物的心态,方有不物于物的诗文作品;有着这样不执著于物的心态,世间万物方皆可入诗,世间万物方皆有禅意,世间万物方皆有喜乐,作者才得无所不在的真正自在。
总 结
综观苏轼一生,他主儒术而不迂,杂佛老而不溺。儒家的淑世情怀、孔颜乐处,佛家的随缘随喜、道家的超然物外,使得生性旷达的苏轼面对坦途,荣辱不惊、尽力于民生,面对坎坷,超然随缘、自在中生活。有了儒释道三家学养的浸润,有了诸位好友的真诚关心,有了诸位政敌的无情打压,有了全国各地的政务与贬谪生涯,有了自己积极乐观的自我省察,无可无不可的苏轼,才可有大量的时间静下心来平视生活,以超然、随缘的视角,不仅眼中万物皆有禅理,而且颇有趣味,我心本无羁绊则万物皆有可乐,于是禅理、禅趣自然孕于诗中;而诗魔未除的苏轼,不仅人生内化了禅宗的随缘随喜境界,而且纵意之所如,以天才的诗歌表达能力,在苏诗中展示出禅与人生、与世俗生活、与主体情感、与自然景物融为一体的境界,令后人高山仰止,同时又对他的自在人生羡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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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① 朱刚,《苏轼十讲》,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164页
② 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351页
③ 苏轼,《禅喜集》,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齐鲁书社,十三集,56页
作者简介:吴金池,女,汉族,北京人。中学教师。单位:北京市第五中学集团。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