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鲞

2020-12-29 12:00卓娅
山花 2020年12期
关键词:白大褂走廊丈夫

卓娅

1

胡丽红年轻时是个很瘦的瘦子,瘦到什么程度,据她自己讲,腰只有一尺六寸七。一尺六寸七是什么概念,只有中学里那些还未发育的少女才有,而跟她同齡或者年纪相仿的姑娘,腰围起码一尺八以上。

她是什么时候胖起来的呢,是在生完孩子以后。儿子叼了六个月的奶,断了,身体就跟吹气球似的,一年年胖了起来。胖到现在,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她曾经是个瘦子。要是她对人家说,自己腰围曾经一尺六寸七,听的人肯定以为她在开玩笑。谁会相信,在这个巨型女胖子身上,曾经住过一个身轻如燕、腰身只有一尺六寸七的妙龄少女呢。

她的脑袋,看上去就像一面大鼓,头颈被压没了,直接连在庞大的身躯上。脸上肉坑多,将眼睛挤成一条缝,露出狭长而黯淡的光。她个头不低,胖了后显得又肥又壮,市场上很难买到合适的衣裳,除了去缝纫店订做,她几乎很少穿过式样新颖的时装。她很喜欢穿白大褂,恨不能二十四小时都穿在身上,大概只有上床睡觉才肯脱下。因为白大褂是量身定做的,又是公家出钱,穿破了可以续做,于她来说既方便又实惠,因此穿起来特别安心,踏实。

镇医院的姑娘们,下了班都迫不及待地脱掉白大褂,显摆出漂亮的时装。即使上班时,她们也总是千方百计在白大褂里露出点端倪,假装无意识地露出时髦衣领,要么就是写处方时,有意无意地露出一截漂亮的手链。有些特别爱美的姑娘,不想忍受白大褂对曼妙身材的绑架,索性辞职了事。也是啊,这世上,除了白大褂,还有多少穿漂亮衣服配高跟鞋的职业呢。

胡丽红除了喜欢穿白大褂,还喜欢穿那种塌底的护士鞋。她学的是护理,干的却是药房工作。她工作很认真,平时很少跟人说笑。一年到头,大家看到的都是她穿着白大褂忙碌不停的身影。

她基本上独自生活,丈夫在一家航运公司的大型客轮上走国内长途,逢年过节才能回来一趟。儿子在省城上大学,几乎不回来。尽管一个人,她的生活还是有条不紊,看起来比别人一家三口的还要忙碌。下了班,同事们都去食堂吃饭,她一个人认认真真地给自己做饭。天黑后,同事们吃好饭都休息了,她还在走廊里洗碗刷锅。镇医院分给她一间宿舍,在二楼,她用屏风一隔两半,前头做饭,后面住人。屋很小,她又是那种特别爱干净的人,因此洗刷收拾都在走廊上进行。她一有空就洗汰擦抹,那间小屋显得一尘不染,每样东西看上去都像打了一层蜡,镀了一层光。

夜深了,同事们都睡了,她还在走廊里洗洗刷刷。二楼的这排宿舍,只有她的门还开着。她背对着屋里的灯光,用钢丝球磨那口用了数年的旧铁锅。嗞嗞嗞,嘶嘶嘶。整座宿舍都能听到从她这里发出的摧枯拉朽的声音。她心无旁骛,磨完里层的锅底,又去磨外层的锅底。有时隔壁或楼下的同事出来探视,她也会温柔地道一声,“对不起,吵到你们了。”她的声音又绵又柔,简直比棉花堆里滚出来的还要舒服。当然,她还会这样一直磨下去,直磨到锅底跟新买的一样锃亮,直磨到筋疲力尽两眼发黑,她才肯放过自己。她也知道同事们会在背后怨她,磨到后面,她的手也会慢下来,脸色变得跟夜色一样幽深凝重。

2

她是真爱她的丈夫,尽管一年到头不在家,她还是经常将他的衣裤拿出来晒一晒,熨一熨,看起来跟新的一样。丈夫喜欢吃鱼鲞,走廊的长绳上,一年四季晾晒着将干未干的鱼鲞。大家难得见到她的丈夫。这个看上去枯瘦的男人,腋下挟一只黑包,一手提着行李,大步流星地走进镇医院。那包里,装着他换下的脏衣服、一些吃食、从异地买回送给她的礼物。他踏进镇医院的大门,就会习惯性地抬头看向二楼。那里照例晾晒着他爱吃的鱼鲞,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她的几件大号衣裳。

她看见他,眼睛就会发亮,丢下手里的活先去招呼他。这会儿,她像个真正的主妇了,接过他手里的行李,将脏衣服拿出来扔进大脸盆,泡上水,心里筹划着晚上给他烧什么菜。

她在药房等不到下班,脑子就有点走神了,给张三的药递给了李四,明明板蓝根她拿的是蒲公英。医生拿着错药黑起脸问她,她也不恼,像个小姑娘似的红着脸道歉。她是真心的,“哎哎,都怪我家臭男人,回来也不挑时间,上班时间被他一搅,脑子都搅乱了。”她的声音像从蜜罐里倒出来,叫听的人很快原谅了她的过错。她是那样真诚,声音又这样柔软,家里来了平常不太回来的丈夫,出一点差错也是人之常情。

到了晚上,她简直忙坏了。男人在屏风里头抽烟,看电视,她在外间炒菜。煤气灶的火头很旺,铁锅里的油炸得噼里啪啦。她用手赶着烟雾,边跟里边的丈夫讲话。

“窗开开,别让烟熏坏了身体。”

“这次晒的鱼鲞,咸淡正好,你全部带去。”

“这次回去后,航班去哪?”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他俩拉起电灯,坐在小方桌上吃夜饭。都是男人爱吃的菜,还有男人爱喝的酒。男人吃菜喝酒,话不多,都是她在说。她的脸又圆又大,这会儿倒显得比平日白嫩滋润,在灯光下竟也有了几分风韵。

饭后,男人打着饱嗝,靠在床头抽烟,她又在走廊里洗洗刷刷。她永远有洗不完的东西。她的丈夫从屋里出来过几次,一次抽完一根烟,扔在地上踩灭了。另一次跟她说了几句话,于是她放下手里的活跟他进了屋。

“你别走。”她沉着脸,对站在窗前抽烟的丈夫说。

“你这样子烦死人了。”她丈夫说。

“你这样走了,别人会怎么看。”她丢开了手里的抹布。这是妥协,她不打算洗东西了,但心里还是想着准备烧几壶水,好好洗一洗她的丈夫,用酒精消毒他的手机。

“我还是回去的好。”丈夫不胜其烦地说。

“你这样回去,叫我怎么对别人说。”她坚持着自己的理由。

“你管别人怎么说。”她丈夫说。

于是她连清洗丈夫的念头也放弃了。“你先睡吧。”她看着自己那张一尘不染的床,有点痛心地说:“你早点睡,过了今夜,你想什么时候走,你就什么时候走。”

丈夫睡下后,她没有睡。那个床,已经睡不下他俩了。倒不是因为她的身体变重变胖,而是丈夫的心变了。她轻轻地带上门,将一大盆泡了水的衣服抱到楼下的水池去洗。自来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她用力搓洗着丈夫的衣裤。她觉得脏。当她知道丈夫有别的女人时,她已在心里给这些衣服倒了一麻袋的洗衣粉。她宁愿一夜不睡洗到天亮,也要将这些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一早,这个枯瘦的男人又出现在走廊里。他似乎比来的时候更憔悴了,也更沉默,低着头,腋下仍旧挟着黑包,手里还是提着来时的那袋行李,里面装着她放的换季衣衫、一些生活用品、她晒的鱼鲞,在她的陪伴下,慢慢地走出镇医院的大门。

他俩微微靠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旧”字,最后,“|”毅然丢开“日”,大步流星地走了。她站在大门口目送他,希望他能回头看下她。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只要他回下头,就会看到背后目送他的女人,还有二楼阳台在风中舞动的鱼鲞。他坚持没有回头,但她坚持住了,她坚持让自己那张搽过粉画过眉的大白脸,在微凉的晨曦中持续绽放。那些在晨曦中轻轻摇曳的鱼鲞,在他离去后,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

3

她很少去他那里。在大家的印象中,她很少出门。仅有的几次,都是为一些棘手的事情。一次是丈夫单位分房,她觉得不公平,亲自上去据理力争。丈夫在电话中央求她别管,她不肯。

“我是你老婆,我有这权利。”她在电话里大声说。

她脱下那件长在身上似的白大褂,换上了羽绒服。将烫过的头发高高地挽起,露出那張比她家白瓷盆还白的大白脸,可惜眼睛小了点,但因为愤怒而显得炯炯有神。大家这才发现,她的皮肤相当好,一团白晃晃的白,白得让人暂时忘了她的胖。她没换鞋,还是穿着那双塌底的护士鞋。因为胖,她的脚像馒头那样肿着,稍不合脚的鞋都会令她难受,就是这种贴地的软底鞋来得舒服,也足够放心撑起她的重量。

她就那样去了丈夫的单位,闯入领导的办公室,以丈夫的工龄、业绩贡献、夫妻俩常年分居两地等理由,争得了理想中的那套房子。回来后她心情舒畅,神情变得比平时活泼了许多,空下来就说怎么争到了那套房,又描绘那套房的户型,计划过几年去装修,等退休了就去住。她憧憬着退休后的美好生活,还掀开白大褂,给大家看丈夫给她买的羊毛衫,让大家知道丈夫对她的疼爱。

羊毛衫像羊毛那样长在她的身上,将她箍成了一只彩色的大粽子。大家再次见证了她的肥胖。一个人居然能胖到这样啊,胖到这样她男人还居然那么爱她,这让我们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超越肉体的真爱了。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大家觉得她的日子有了盼头。她变得格外勤快,洗洗刷刷的时间更长了,走廊上晾的鱼鲞更多了,丈夫的皮鞋用鞋刷刷得一尘不染,成双搭对地摆在水泥栏杆上。

还有一次出门是去看即将考研的儿子,她将编织了大半年的毛衣、围脖、手套送给儿子。儿子不准她去学校找他,她就在学校边上找了个住处。跟儿子一起吃饭时,她发现他总是东张西望表情很不自然。她很快明白了,儿子嫌她胖、丑,怕见到熟人丢脸,难为情。她不想为难他了,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路上,儿子让她下次别再上来了。

“你看,穿的吃的我都有,你一点也不用担心。”儿子向她展示自己。

“这吃的穿的,还都不得花钱啊。”她争辩说。

“所以啊,给我打钱就行了,大老远地跑上跑下,多累。”

“我不累。”

“好了好了,都说了,以后别来了。”儿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她怔在那里。她本来还想说,她上来,其实是想他了,想上来看看他,考研那么辛苦,他变瘦了还是胖了。当她抬眼看到儿子跟他爸那样决绝的表情时,就将话重重地咽了回去。

儿子嘱咐她回去后吃好睡好,养好身体。她苦笑着说,她这身体够肥够壮了,就算一年不吃不喝都饿不死。儿子被她这句话逗笑了,“说真的,妈,我觉得你真要减肥了,你不知道我们城里同学的妈妈,多苗条,多年轻。”

她叹息说:“妈妈老了,没用了。”

“没事啊,你可以健身减肥啊。我好多同学的妈妈,都常年去健身房健身的。”

她在心里苦笑,脸上却洋溢着独一份给他的慈爱。从此以后,她再也没去看儿子,除了打电话给他寄钱,她再也不谈自己。她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减肥的念头,相反她还好吃好喝地款待自己。

她最后一次请假,是去跟丈夫进行谈判。他终于向她摊牌,在外面有女人了。她带着决绝的悲伤上了路。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她这次上去百分百是去离婚的。可以说,这完全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她是这样的胖,在这个以瘦为美的社会,简直就是灾难。也难怪她丈夫,身边有那么多身材窕窈的女子,在城里还有一套住房。可笑的是,这套房还是她争取来的。

她很快就回来了,在城里只住了一夜,第二天就上了班。她又穿回那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忙忙碌碌地工作,更少说话了。她穿着塌底的护士鞋,悄无声息地在医院穿行,就像一团虚软的巨型白棉花在移动。她的表情显得很平静,但动作有点木,一看到病人就立刻迎上去,殷勤得有点过了头。她还抢着干活,同科室的李茭见她神思恍惚,怕她发错药,叫她多注意休息。她几乎用谄媚的口气讨好李茭。

“你别动,我来。”她按着李茭坐下,自己忙碌起来。她喜欢看李茭皮夹里的照片,一空下来就说:“快拿出来,让我看看孩子像谁。”李茭不好意思拒绝,就将皮夹拿出来。她端详着照片里的一家三口,嘴里啧啧发出赞叹。

“多神气的孩子啊,眼睛乌溜溜,好可爱。脸像他爸,眼睛像你,鼻子也像你哦。”她那长久不息的羡慕和赞叹,搞得李茭都不好意思了,也问她要照片。

“有,我有,我明天就拿给你看。”

她一次也没拿出过照片。她的照片,都放在一本老旧但一尘不染的相册里。每当夜深,同事们睡去后,她会拿出这本相册,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张张地翻看。很多是儿子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儿子和她的,儿子和丈夫的,居然没有一张是一家三口的,唯一一张她和丈夫的合影,还是结婚登记时照的。

她抚摸着照片上年轻的自己,很想给丈夫打个电话,问他船到哪了,这次什么时候返航。

“别打了。”每回他都会这么说。

“就问问你身体好不好嘛。”她也照例这么回他。

“好怎样,不好又怎样。”

“不好就養嘛,身体最重要。”她赶紧将她最惦记的事又问上一遍,“上回带的药,都吃了吗。”

“我没病,不吃。”丈夫说。

“这是给你补身子的。”

“我身体很好,不需要补。”

“你不吃,我不放心。”

“以后别给我了,再给,我要扔海里了。”

每回他都要这么吼一声才挂掉电话,她也每回被这吼声吓得愣怔上半天。那些被丈夫打算扔掉的药,在夜深时候,飞入了她的梦乡。西洋参片、补肾胶囊、清肺颗粒、六味地黄丸,这些她拿来给丈夫防病强身的药,都像长出了腿,簇拥着她团团飞转,伴她度过漫漫长夜,将寒冷的宿舍填补得又满又暖。

4

她绝口不提离婚的事,还是照常上班下班,还是一天到晚穿着白大褂挪过来移过去,还是立在走廊的灯光下不停地洗洗刷刷。她的丈夫再也没有回来,走廊里的鱼鲞晒了又晒,都晒得走油了,又换上新一批的鱼。我们猜测,这些鱼鲞都让她自已吃掉了,以至于她变得更胖,样子也更老了。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她现在经常走神,老是发错药。到了季度末,药房盘药了,盘出来的结果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居然少了不少药。

不久,她被调到了注射室。大家觉得也没什么,她本来就是护士出身嘛,调回注射室也在情理之中。她还像往常那样忙碌工作,看上去一点也没受调离岗位这事打击。只是她太胖了,给病人注射时有些不便,没有药房工作来得轻松。在做臀部注射时,她要费力弯腰才能够着病人,每次推完药液直起身,免不了要喘几口气。但她没有抱怨,挪着笨重的身躯,在病人的胳膊和臀部之间奔忙,在他们的手腕上静脉输液,给可怜的臀部扎针。很多病人看到她这身躯就心生担忧,怕她下手重,扎针痛。其实这担心是多余的,她虽然人胖,动作还是轻柔的,没见过哪个病人被她扎得哇哇大叫。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空下来串串科室,谈些她丈夫的趣事。她还是用“我家臭男人”来称呼她的丈夫。她问李茭,知不知道她丈夫这辈子最害怕的是什么。李茭当然知道,她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她也不管李茭愿不愿听,微微合上眯细的眼睛,满怀深情地回忆,“他呀,他这辈子,只有我生孩子那个时候才知道害怕。我肚子那么大,生不下来,医生问他保大的还是保小的,他一听腿就软了。哈,这事他后来才告诉我的——他说他当时只差给医生下跪了,他哪知道该要大的还是小的,他只知道对着医生哭,我大小都要……”

她笑了,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脸上浮起不合时宜的红晕。她甚至有些害羞地说:“她们只是吓唬吓唬他呢,试试他对我有没真心——她们都是我的老师,帮我一起骗他呢。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对我是真心的了,以后不管他在哪里,我都信他——只有我知道,他的心里有我……”

她说话的神态和口气,完全是幸福女人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连她自己都相信了,流淌在心底的全是幸福,没有丝毫的不幸。她真的不愿相信,这世上,连守了半辈子的人都靠不住,还有什么能靠得住呢。

很快到了这年的年底,大伙儿备年货的备年货,排班的排班,都准备着过年了。她也在宿舍门口的走廊上吊起了鱼鲞,看起来也在准备过年了。大家都在猜测,会不会是她的丈夫又要回来了呢。真叫人好奇呀,这么长时间没见那个男人了,今年真的会回来吗。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说得准呢,万一她丈夫在那边过不舒坦了,想回她这里,也不是不可能。不然,她为什么要晒比往年多几倍的鱼鲞呢。

胡丽红是在准备着过年了。天还没黑,她就将走廊上的鱼鲞收了回来。风很硬,像酒精擦着伤口那样刮得她脸生疼,但鱼鲞却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她似乎闻到了年的味道,大铁锅里煮着热腾腾的鱼,白馒头上点了梅红的点,鞭炮砰砰冲向天空。可是眼下,她没感觉到过年的气氛。北风呜咽,天上的云冻缩成了一团,宿舍前的树被吹得摇摆不停,急诊室那边隐约传来病人的呻吟。她拿起抹布开始洗刷,擦到前窗时,发现远处的山已被黑暗吞没。擦到后窗,她站着听了会儿树在风中抵抗打转的哀鸣。她不停地擦擦抹抹,不让自己停下,好像一停下,也会被黑暗吞没。

放假前夕,医院接了个喝农药的女人,四十多岁,眼看要过年的,喝了药。女人抬进医院时人还有气,大家吸氧的吸氧,洗胃的洗胃,忙成了一团。胡丽红给那女人输液时,发现女人的中毒症状已很严重。她口角歪斜,全身痉挛,拳头紧得怎么都掰不开,连静脉都扎不进。

很可惜,最后没抢救过来,死了。女人仰面躺在那儿,嘴巴半张,眼睛一睁一闭,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叫人看着心痛。她的亲人们围着她,跺着脚号哭,但是她已经听不见了。她那年迈的母亲,死命抓住她的手,边哭边说:“你傻呀,你咋这样傻呀,人没了可以再找,命没了可就啥都没了呀。你真傻,你真傻呀,这世上啥是你的,只有命才是你自已的呀……”

开始时,胡丽红以为女人没了丈夫,想不开。后来从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听出,原来是丈夫变了心,找了个女的,不打算回家过年了,她一气之下喝了药。再看那女人时,她就觉得有些异样。她给女人拔掉管子撤去氧气,用药棉替她净脸时,突然觉得女人对她笑了一下。她用那只半睁半闭的眼睛盯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或是想给她什么警示。她被吓着了,几乎是跑出了急救室。

后来,她看到了女人的丈夫,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男人,匆匆跑进医院,收拾她的东西,想将她弄回家去。他拨开哭泣的人群,想将她从床上抱起。死去的人沉手,他抱了几次也没抱起,于是脸上露出了怨恨和嫌弃的表情。他恨她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对待他,坏他的事,让他和另一个女人过不成年。

胡丽红觉得心里有什么倏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5

十二月廿六那天,胡丽红向派出所报案,说自己偷了药。很快,来了两个警察,在院办主任和药库老陈的陪同下进了她的宿舍。一高一矮两名警察,不费吹灰之力就搜出了赃物。众目睽睽之下,警察从她的床底下拉出了几大箱的东西。大家都瞪大了眼睛,拉出的几个纸箱都装得满满的。警察打开第一只纸箱,药库老陈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叫。这里面装满了各种药水药片,药水都是参麦、氨基酸、水解蛋白注射液之类的营养剂,药片则让人眼花缭乱,乍一看以为是个小型药铺,什么天麻丸、风油精、泄痢停,药店里有的都有了。警察又打开另一只纸箱,这一次,院办主任惊呼了。那里面齐刷刷放着一大堆的钳子、药棉、酒精、温度计,最让人惊讶的,居然还有一副听诊器,也不知是哪位医生的,也没听谁说过少了听诊器呀。

很难想象,这些东西都是从医院里拿出来的。但也不难理解,这些东西确实就是从医院里拿出来的。

胡丽红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被两名警察挟持着,默默地垂着眼睑,像是睡着了。令大家惊奇的是,她丝毫没有表示出半点的害怕或紧张。她那张白得不能再白的脸,像冰那样冻住了。当警察合上纸箱要带走她时,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奇异的胜利般的微笑。

大家对宿舍的干净和明亮震撼不已,用纤尘不染来形容,似乎远远不够。这里的每样东西都干净得闪闪发光,床背、椅背、桌面、柜面,每件暴露在空气中的东西,看起来都像新的一样。看的人只需一眼,心中便深信,这间屋里的任何东西,都被一只勤劳的手擦抹过千万遍。就像磨针那样,从一片生锈的粗砺铁片,历经千万次的打磨,最后被磨成闪亮的细针,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光芒。

警察从床底拉箱子时,生怕屈膝时被地面的灰尘弄脏裤子。等他弯到地上时,才发现地面竟像涂了桐油似的乌黑发亮。警察以为真的是桐油,用指尖一拈,滑滑的,溜溜的,光润而阴凉,竟是普通的水泥地。这地面被胡丽红数十年如一日跪在地上擦抹,隐隐约约地照出人影。

胡丽红被带出宿舍,人像重见光明似的忽然一凛。她转头看了一下宿舍,干净的窗台,干净的地面,干净的床,干净的家,最终被干净的她抛弃。只有那些吊在走廊长绳上的鱼鲞,还在那里摇啊摇晃啊晃,像在跳一支永不疲倦的舞蹈。那个高个子警察出来时,不小心碰到了鱼鲞。胡丽红就抬起头,用小声而嘶哑的声音请求说:“让我收掉这些鱼鲞再走好吗?”

警察默许了她。胡丽红动起手,熟练地将吊在绳上的鱼鲞拿下来。鱼已经晒得很透了,清白,干爽,大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鱼香。她将鱼一条条摞起来,总共垒成五六叠的样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只紙箱里。做完这些,她的脸终于变灰,像是揉皱的布失去了生机。有几缕头发从她的脑门垂挂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她艰难地往前走了两步,再次用嘶哑的声音对警察说:“我还想回去拿样东西……”

高个子警察允许了她。胡丽红一步一挪地进了屋,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上多了个铁盒子。她将铁盒子交给警察时,微微抬起眼睛,用小声而疲惫的声音说:“麻烦你们交给汪志雄。”

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她叫丈夫的名字。矮个子警察打开盒盖,里面放着她的身份证、丈夫的工资卡、一本大红封面的结婚证,还有一份离婚协议书。

“字,我已经签好了。”她低语般地说。高个子警察打开结婚证,大家看到年轻时清瘦的胡丽红,跟丈夫头抵着头,在照片上开心地笑。

胡丽红最后回了下头,目光落在那箱刚收的鱼鲞上,“这些鱼鲞,大家拿去分了吧。”说完,她就跟着警察走了。大家眼巴巴地看着警察扛走几箱赃物,领着胡丽红,快速地出了镇医院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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