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凤举
俊平兄长我十岁,我进广西艺术学院读书时,他已经工作好些年,按理说,他是我的老师辈,但由于工作生活交织甚多,加上他为人憨厚实诚,和他相处不会有丝毫压力,索性不管什么长幼尊卑,以兄相称,亦师亦友。
俊平兄是壮族人,但长得一点都不“夹壮”,俊朗的外形,天然微卷的头发让人误以为是“偶像派”,明明可以靠脸吃饭的他,偏偏选择了这条用实力说话的艺术求索之路。俊平画水彩在行内名气不小,偶尔也画花鸟,他的花鸟画信手拈来,意趣天成。对于山水涉猎甚少,可以说是新手上路,但就是这样一位“新司机”却在水彩画日臻化境之时,忽然拐了个大弯,来了个华丽的漂移,并在中国山水画坛声名渐隆,在去年全国美代会上顺利当选全国美协理事,成了名副其实的“实力派”。
俊平兄师从“写生狂人”黄格胜,现任广西艺术学院的副院长,同时还是漓江画派促进会的副会长、秘书长、广西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公务十分繁忙,他没有办法像老师一样经常遍访名山大川去写生,于是他因地制宜,把南宁周边作为自己表现的主要对象,美其名曰“一小时写生圈”,从南宁出发一小时左右可达,无需过夜当日可返。于是都安老家成为首选,既有秀美山水,又可了却牵挂,一举两得。
俊平老家在广西河池市都安瑶族自治县保安乡一个叫做“迷行”的小山村,“迷航”应是壮语音译过来的,原意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迷行”二字倒是真实地反映出村子的偏僻。有一次,俊平兄利用周末开车回老家看望老人,我主动要求同行,想看看飞出这只“金凤凰”的山窝窩究竟长什么模样。汽车行驶在大山深处的山沟里,山路蜿蜒起伏,曲折跌宕,越往深处山势越陡峭,人烟越稀少,没有向导的人来到这里,一定会迷失在这迷宫般的山谷里。当汽车翻越一个窄窄的坳口,居高远望,豁然开朗。朝山下望去,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一大片甘蔗随风摇摆,心中顿生世外桃源的惬意,更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的豪迈。
桂西北岩溶地貌,山势雄奇秀丽,但山体下面是溶洞,植被不能蓄水,九分石头一分土,土地贫瘠干旱,农民生存不易。难得有这样一个山窝,直径不过三四百米,四周石山高耸入云,中有田地十余亩,一眼时有时无的天然泉水,四户人家在这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寒来暑往,与世无争。俊平小时候打着赤脚翻山越岭到山外去上小学,一路相随的大黄狗,沿途耕作的农民,随风起舞的玉米,竹篱笆围成的菜园,池塘里戏水的凫鸭,哪怕路边的酸涩的野葡萄、带刺的三月泡、苦涩的捻子果都成了他童年美好的回忆。俊平16岁离开家外出求学时,村里还没有通电,也没有自来水,天旱时泉水干涸,要到几公里外的地方挑水,艰苦的童年生活培养了俊平坚韧不拔的性格、对物质需求的随性和对艺术追求的纯粹。
俊平兄是位画家,也是位作家,出版过多本著作,他的写作基因或许源自父亲。父亲是新中国新一代“秀才”,初中毕业后当过赤脚医生,也当过中小学老师,自学成才,因医术精湛得以调到县卫生局,捧起了铁饭碗,但年过不惑的父亲不甘寂寞,自学了全部高中课程,并考上广西民族学院党政管理专业,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大”学生,圆了因历史原因耽误的大学梦。父亲的才情和对梦想的执着深深影响了俊平,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俊平从小养成了喜欢看书学习和爱思考问题的习惯。如今村里虽然通了电,也建了水库,不再需要到山外去挑水了,但条件依旧艰苦,父母在县城建有房子,但无论怎么动员,90多岁的奶奶就是不愿离开,依旧守着那几亩地生活,也把俊平的心紧紧地拴在那个山窝里。对亲人的牵挂和对童年生活的深刻记忆,让俊平感觉到离开家乡的时间越长,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就越刻骨铭心。
因为小时候有过翻山越岭去山外读书的经历,所以他画了《求学路》,画的是重重高山间的一条羊肠小路,那条小路留下了俊平小脚丫滚烫、湿滑、冰凉,甚至痛楚的感受;因为大石山区的植被不能蓄水,靠天吃饭,山脚下那眼巴掌大的泉水承载过俊平太多的希望,所以有了《生命之泉》;因为放学路上在菜园篱笆、草垛里捉迷藏,在田野里、草地上肆无忌惮撒欢的时光,所以有了《芥蓝花》《苦麻菜和野葡萄》《玉米熟了》……哪怕是一堵残破的土墙、一个废弃的石磨坊、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一座怪石嶙峋的石山,家乡的一切,都成为他绘画的对象和创作的源泉,而这一切似乎是俊平有意留给自己童话世界,这个世界是诗意的、是纯净的,也是朦胧的。
在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出于生存的本能,人总是想忘记痛苦而记住快乐。在俊平心中故乡是清晰的,也是模糊的,清晰的是养育了他的温山暖水,模糊的是童年的苦难记忆,韦俊平把这些苦乐用岁月酿成了香醇的美酒,并乐此不疲地沉醉其间,呈现在画面上的是一种强烈的虚实对比和亦真亦幻的梦幻世界,这种迷离的、虚幻的、模糊的乡村景象,正是俊平心中美轮美奂的精神家园。在他的笔下,穷山恶水和摇摇欲坠的木房子,完全看不到破败,看不到苦难,看到的都是顽强的生命力和对生活满腔的热爱,这正是俊平心灵的不俗、不凡和不屈在作品中的真实再现。
站在俊平的水彩作品面前很容易入神,神秘、悠远、空灵、飘逸,他善于造境,高在化境。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种故乡的情结,或许只是路边毫不起眼的枯藤老树、菜园茅舍、野花杂草,总能勾起你心里最温暖的记忆,触动你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韦俊平的画没有宏大叙事,只有娓娓道来,那些熟悉的生活场景,让看画者身临其境,如外婆的絮叨,奶奶的叮咛,如此亲切,又如此遥远,在妙境之中陶冶了情操,净化了心灵,达到精神境界的升华。
为更好地表达对故乡的这份深情,科班出身的韦俊平并没有墨守成规,他大胆逾矩,把西方绘画技法和中国传统山水画技法无缝衔接,中西绘画技法交相辉映,浑然一体。他善用湿画法,将画纸打湿,根据需要在不同干湿程度的底子上一遍遍勾画,在将干未干的画纸上晕染,皴、擦、勾、染,利用水彩材料独特的渗透性能,让画面变得空濛,但空中有物,濛中有神。水、彩、墨在画纸上的冲撞、流淌、交融的结果是不可预知的,它跟材料比例、纸张性能甚至跟天气状况息息相关。但正是这种不可琢磨的偶然性令俊平如痴如醉,“透明的色彩,永远无法事先预料得到的画面效果,矿物质颜料在颜色干透之后沉淀而产生的厚重感,刀片在画面上刮出细节带来的快意,白色块发出的耀眼光芒,就连在焦虑的心情中等待水彩纸干透绷紧的感觉都让我着迷”。在这种偶然效果的基础上,俊平巧妙地找到了超越物象本身的真与幻,把自己对故乡的真切情感融入其中,在偶然中找到必然,然后用跳跃的点线勾勒出充满生机的藤蔓,用灵动的笔触表现山石屋舍的结构,在水墨晕染下,俊平的笔触并不是机械地落在具象上,他在看似不经意间把画面的破与立、虚与实、动与静统一起来,水彩画里顿时有了中国画内在的气韵流动和贯穿,有了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审美意境。
2012年创作的《留守》《牵挂》两幅作品最打动人心。其中,《留守》在当年荣获第十届全国水彩粉画展优秀奖。画中,老人独坐屋中,形单影只,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全神贯注地在思考着、挂念着。《牵挂》作为《留守》的姊妹篇,更像是镜头推近后的特写。老人脸上被时光无情刻下一道道沟壑,仿佛在无声地讲诉着时光岁月的沧桑和光阴的故事。曾经硬朗得像一棵松树的身体,如今已显出几分佝偻,嘴巴和腮帮都有些发瘪。墙上记着“猪1020元”,以及家里人的电话号码……两幅画的主人公原型都是自己的爷爷。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求学、就业了,只剩老人和孩童留在家乡。他着墨于此,表达的是自己对故土乡亲生存状态的关切和思考,艰苦的童年农村生活体验,让他对家乡的一草一木充满感情,对在那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爱得深沉。俊平喜欢描绘家乡特有的野葡萄,这种野葡萄在石多地少的地方长得特别茂盛,冬天叶子掉光,只剩下枯藤,来年夏天还是会生机勃发。俊平说,葡萄的藤蔓纵横交错、疏疏密密,有种特别的美,在精神上它就有点像我们都安人的性格,越是贫瘠的地方越是顽强地生长。“有时边画边想起以前的事,比如奶奶早上5点钟就起来给我煮玉米粥做早餐的样子,别人家仗着兄弟多欺负我们家的情景,背着糯米饭走十几公里去上学,到学校才发现糯米饭在半路已经弄丢的心情,还有交公粮、杀年猪、生死离别、光脚走山路……有时画着画着,自己又好像回到从前,好像自己就在画里。”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故乡风光的壮美与生活的困顿,奠定了韦俊平对家乡复杂而深沉的情感,也指引了一个艺术家“回头还画自家山”的情感表达归宿,于是家乡成为他绘画的主题。近年来,创作激情井喷的韦俊平办了多个展览,画展主题多为“乡村记美”“诗意乡土”“温山暖水”等。观韦俊平近年来的作品,总能品到一份淡淡的乡愁,家乡的每一口水井,每一个池塘,每一座木屋,每一个栅栏,每一丛藤蔓,都存留在他酸甜的记忆里,感怀于胸间的情感,流淌为笔端的恣意挥洒。
俊平兄在童年的困苦中没有迷航,在青年的挫折中没有放弃,在中年的物欲横流中没有随波逐流,保留了这么可贵纯真。应该说,他在世俗与精神上找到了某种平衡,这种平衡需要一种境界,触摸到这种境界的人,其理性的思考就可能因為生活的领悟而更加深刻,自我救赎的方向就可能因为有了精神的烛照而更加坚定。作为画家,俊平的才思与灵感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显现奇迹,草木的柔情、藤蔓的生命、顽石的坚韧、大山的低吟、流水的浅唱,这些再平凡不过的事物,在他的笔下都能给人以温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