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生长在这里,
所以我觉得这里最美;
因为这里最美,
所以它在我梦里;
因为它在我梦里,
所以它在我画里。
这是我写在自己第一本个人画册扉页上的几句话,表达了家乡在我心里的分量。
故园由来
我的家乡在桂西北,离我工作所在的城市南宁也就一百多公里,在交通发达、汽车普及的今天,这个距离不值一提,但是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这个距离足以让离家的孩子感到孤独。
老家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山村,壮话村名叫“迷行?”。“迷行”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行的妈妈”的意思,“?”是指四面环山的小平地。以前妇女地位不高,没有名字,人们便用“谁的妈媽”来称呼。我估计是久远年代老家村里有一个儿子名叫“行”的女人,便用这个女人的名字给老家的这个山村命名。老家那一带很多村屯、山岭、河流的命名都采取类似的办法。
“迷行?”只有20多亩地,这么小的地方,先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定居?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方便自卫。迷行屯四面环山,一条小路自西向东从南面的半山腰穿过,只要把东面和西面的坳口一堵,外人就无法进入?里。东面坳口砌有一段20多米长的石头城墙,有明显的守护意图。先祖到达这里的时候可能是战乱年代,便于防守应该是确定定居点的重要因素。二是水源充足。老家地貌属喀斯特类型,暴雨连下两个小时,山上的水全被集中到平地,很快就被水淹。地下多为溶洞,雨一停地面的水很快又漏光了,大部分地方属于缺水状态。“迷行?”北面山脚却有两眼从石头缝里渗出的泉眼,虽然流量不大,但足以保证二三十人的生活用水。依山而建,逐水而居,这是古代人居文化的根脉,可以想象,当先祖看到“迷行?”这个地方易守难攻、植被茂密、泉水叮咚,那是何等的欢呼雀跃。村里的20多亩地,只要辛勤劳作,吃饱饭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据爷爷说,“迷行?”在20世纪50年代大炼钢铁之前还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爷爷的爷爷辈中有人在山路上被呼啸而过的老虎抓掉了鼻子。后来搞人民公社,生产队里其他屯的群众也可以到“迷行long”砍柴,山上的树木逐渐减少,露出了颜色灰暗、面目狰狞的石头。到20世纪90年代后期,电和煤气逐渐普及,外村的人不再到这里砍柴,山上慢慢披上了绿装。现在,四周的山上全是大树、竹子、灌木丛,野生动物经常出没。以前爬山的小路已经全部被覆盖,只有一条水泥路通往山外。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睡得特别香,因为这是一个与山外的世界基本隔绝的独立小气候,高密度的负离子让人呼吸顺畅,睡得踏实。山泉水泡茶、煮鸡,简直是人间美味。用猪肉炼油后生成的油渣炒山上挖来的大竹笋,再没有厨艺的人也能炒出香喷喷的菜肴。
往事如烟
在我的记忆当中,小时候更亲近爷爷和奶奶。父亲在大队当赤脚医生,为了方便工作,经常住在大队给他安排的一个小房间里。妈妈是大队妇女主任、生产队指导员,属于特别能干的女强人,很多精力放在生产队里的管理上。冷天的时候我和奶奶睡,她用温暖的臂弯把我催入梦乡。夏天我和爷爷睡在清凉的竹席上,他用蒲扇带来的微风让我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妈妈在完成生产队的劳动任务以后,经常上山砍柴,满足家里的柴火需求。上山砍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西面石山曾经有三个大人在砍柴的时候掉下悬崖,人当场就没了。几公里之外我外婆家的一个表弟,十岁的时候为了帮家里砍柴,失手坠落,待我父亲赶到,已没有回天之力。妈妈作为一个女人,却敢于在陡峭的悬崖之上一手抓着石头,一手挥刀砍柴,然后再把木柴捆绑,沿着只能踩下一只脚的山路挑回家。她不是不怕危险,而是家里的生活需要她如此坚强。
在家里我算是一个小劳动力。每天放学,我要一路摘野菜回家喂猪。假期我和大人一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工种是挖穴、播玉米种、培土。交公粮的时候,父母也给我挑十来二十斤玉米,一来能减轻一点大人肩上的重量,二来也让我尝尝劳动的滋味。
那时真是苦!老屋后头有一棵梨树,果实长得歪瓜裂枣,奶奶也要拿到圩上去摆卖。家里母鸡下的鸡蛋,我们兄妹几个看着眼馋,父母还要让我带到学校卖给老师,找一分钱真是太不容易了。父亲回家偶尔带上一斤猪肉,那天晚上就是我们全家人的幸福时刻。
由于山太高,每天太阳早早落山,日照不足,?里的农作物和果树产量都不高。随着人口的增长,20多亩贫瘠的土地已经无法满足5户人家20多口人的口粮需求了。每年四月左右家里断粮(老家称“四月荒”),父亲便骑着单车到100多公里外的亲戚家去借粮,奶奶带上我到她娘家去讨米,那情那景,至今难忘。
我小时候求知欲很强烈,父亲回忆说,走着山路,两三岁的我总是问题不断。“路边那是什么?”“石头。”“石头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天上来的。”“天上是怎么造石头的?”“不知道……”
夏夜为了纳凉,大人们会躺在屋外晒玉米用的竹帘上聊天,待气温下降后再回到屋里的床上睡觉。我也躺着一边听大人讲故事,一边仰望星空,努力想象着山外的美好世界。
老家那一带普遍对子女的学习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父亲对我们兄妹的学习抓得特别紧,考试成绩不好会受到严厉斥责,答错题会被竹鞭伺候。每次考试过后,如果考得不好,我都是心惊胆战地带着成绩单回家。个人有些小聪慧,加上父亲的严厉监督,小学毕业后我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乡中学重点初中班。
乡中学离家里16公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家。爷爷经常骑着单车给我送红薯,每次返校之前,奶奶便会在凌晨六点钟左右起来给我煮吃的,尽管那只是玉米糊加点油盐。从初中阶段到读师范的七年时间,奶奶每次如此,从未改变。
到乡里读初中,没有父母的监管,我逐渐放松了文化课的学习,成绩每况日下。1981年中考,我记得只考了100多分,梦想中的巴马师范和宜山师范变成了泡影。父亲要求我复读一年,事到如今,只能走复读这条路。
复读这一年,我狠下苦功,文化成绩提升很快。临近中考,南宁市师范学校到河池地区招收图音班学生,为小学培养音乐、美术老师,从小就喜欢画画的我心想机会来了,第一时间报了名。父亲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一是他对这个学校一无所知,二是估计他对我能考上不抱希望。
素描和色彩考试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我真的考上了!以考上巴马师范和宜山师范作为奋斗目标,没想到居然考上省城的学校,我兴奋异常!
1982年9月,16岁的我独自来到南宁读书,也从此迈开步伐,张开翅膀,离开我可爱的家乡。
笔墨乡愁
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画画。农村学校没有美术课老师,我自己买来图画本,对着家乡的山水写生。那时候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学习绘画的学校,画画纯粹是天生的兴趣使然。考上南宁市师范学校图音班,每次放假回到家里,我便邀请村里的同学、小孩当模特,练习头像写生和动态速写。大家乐意一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着,然后兴奋地欣赏自己的形象变成我笔下的作品。他们认为我就是大画家,十几岁的我当然也不否认。
师范毕业回到家乡当小学美术老师,我没有丢下画笔,周末的田间地头,经常出现我写生的身影。当时我很想到城市里的学校工作,也有机会,但是父亲要求我必须回到家乡工作。离家近,经常可以和家人在一起,也让我的生活多了些幸福和快乐。
后来读了大学,留在省城工作,离家远了,开始有了想家的愁绪。那时候回一趟家很不容易,坐班车回到县城4个多小时,还得坐三轮机动车一个小时到村口,爬山半个小时才走进家门。父亲和母亲已经到县里工作,爷爷奶奶坚守乡下的两间木屋。他们是我心里的牽挂,回家的动力。
2011年,积累多年的绘画冲动突然爆发,我租了一个地方做工作室,业余时间全泡在工作室里画画。
有句话说“广西处处是桂林”,我的家乡山水也非常美丽。老家那个村山很漂亮,遗憾的是没有河水的衬托。临近乡镇却有着著名的地下河水系——地苏河,再走远一点,有美丽的红水河、澄江、刁江等河流。发达的公路网和私家车,让我有机会走遍家乡的各个角落,现场写生,收集素材。于是,家乡的人物和山水,源源不断地变成我画笔下的作品。我画爷爷奶奶,画菜园里美丽的芥菜花;我画外婆家老旧的房子,以及那条汪汪叫的黑狗;我画家里用大石头凿成的大水缸,画屋前比我爷爷还老的桂花树;我画那口清澈的泉水池,画我上学时走过的弯弯小路。2012年12月,我在广西艺术学院举办了自己的第一个个人画展——“乡村记美——韦俊平水彩画作品展”。2017年,我又在广西艺术学院和柳州博物馆举办了“温山暖水——韦俊平笔下的乡愁”画展,画的全是家乡的山水。
2020年元月,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来,把我困在乡下老家近20天,正好让我有机会走进家乡的地苏河。我白天沿着地苏河收集素材,回到家里埋头创作。在两个月的居家自我隔离期间,我竟画了100多幅中国画和水彩画。在朋友的支持下,2020年6月在广西美术出版社美术馆举办了“地苏河,故乡的河——韦俊平美术作品展”。
2020年8月,应朋友的邀请,我把近两年在家乡写生的作品作了整理,在桂林举办了“秋天的日记——韦俊平国画小品展”。
只要走进家乡的山水,我便有了画画的冲动;只要有画画的冲动,家乡的山水便自然而然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我在画家乡的时候,并没有刻意要传达什么东西,但是很多观众却感受到其中所饱含乡愁。他们说,看了我的画,他们也思念自己的家乡。
随着年岁的增长,对家乡的思念愈来愈强烈。爷爷走了,父母和奶奶在守护乡下新起的家;山路变成了水泥路,还装上了太阳能路灯;母校所有的旧校舍都被新楼所替代;瓦房没了,家家住的都是楼房。故乡所有能够通过人的力量改变的景物全被改变了,但青山依旧在,还有那些永远回不去却长存于我心的记忆。我要继续用我的画笔,不断把这些记忆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