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交响曲。”裘利安说,“我们最棒的作品。足以让我们名垂千年的乐章。一段由寒冰和尘土、旷远与寒冷谱成的精致旋律。这将是我们的杰作。”
琪亚拉心不在焉地听着,闭上了双眼。裘利安从未触碰过寒冰,看到过尘土,想象出现实世界的距离,或是体验到寒冷的感觉。他所有的一切便是他的音乐,而他也确实出类拔萃——至少在有机生命体中如此。
有时她为他感到惋惜。
而有时,她又对他艳羡不已。
她想象着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那个世界,一个陌生、冰冷、孤独却又美丽的世界。对于裘利安的礼物——或者他的诅咒,她突然完全不羡慕了。她询问俄耳甫斯余下的旅途还有多久。答案瞬间便出现在她眼前:
三天之后,我们将抵达塞德娜。
琪亚拉决定在梦中度过剩下的旅程。
她的梦充满了图像、声音、味道、气味以及情感。尤其是情感。踏出飞船之前,她的感官便捕捉到了内奥尔特云的存在。俄耳甫斯缓慢地将收集来的一些数据传输给她,她利用自己独特的脑部结构,几乎给每一份数据织了一个令人沉醉的梦境。
琪亚拉醒了过来。她知道飞船正绕着塞德娜的轨道,朝星球表面发射着探测器。俄耳甫斯安排管理了这一切,部分是由于飞船自有的自主性,部分则是因为曼努尔的参与。作为这次任务思考者的他尚未恢复意识,但和俄耳甫斯的主动交流却始终在他的交互界面上进行着。
第一个发射到星球的探测器已经着陆,开始记录周遭的一切,琪亚拉接入了它传回的数据流。塞德娜——自它上次经过近日点时算起,我们是第一批到达这里的人,而那已经是一万一千多年以前了。一万一千年,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可这颗星球现在就在眼前!
脑中的万千思绪几乎让她落下泪来。根据木星联盟的标准,她是队伍中的审美家。感受、探知以及想象各种事物便是她的工作,就如曼努尔主要负责分析硬数据,理出其中的头绪,考虑清楚每一件事——哪怕是谱出的乐曲,也是他们合作努力的结晶。至于裘利安,他只需专注一项事务:音乐。
她给曼努尔发了一条思维短信:我们什么时候能登上星球表面?
下一秒她便收到了回复:等我确认安全之后。
安全不是什么好事。安全会剥夺一切恐惧、惊叹,甚至大部分的好奇!我需要这些情感才能正常工作,它们很重要。让我先去。
行吧。他回答道。
琪亚拉微微笑了一下。她很早之前就学会了用逻辑说服曼努尔,并且大部分时候,她都能取得成功。
在她穿上防护服的时候,一段回忆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浑身一战。那是几年前在木卫一的事,情境也和现在类似。当时她在星球表面待了太长时间,最后甚至超出了她高度强化过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她吸收的辐射总量让她不得不更换新的躯体。在得知这一点后,她决定至少给自己的旧身体一个有意义的葬礼。于是她选了一座火山,将旧的身体浸在熔岩之中,让它慢慢熔化。虽然她新装的大脑和原来的相比尚有不足,但多亏了那些植入物,她能记住那份痛苦,仿佛缓慢熔化在熔岩里的正是自己当前这具躯体——痛苦,这便是她感受到的一切,仅此而已。随后她只是站在一旁,好奇地观察着防护服和自己的旧身体如何一点点化为乌有。
但这次她不打算这么做了。不。她脑海中的塞德娜是一位脆弱的冰美人。苦痛或恐怖,这都不该是和它相关的词汇。畏惧,有可能;惊叹,毫无疑问:站在塞德娜冰封的表面,太阳也不过是一枚闪亮的星子,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她怎么能不感到惊叹?
琪亚拉觉得自己极有可能是第一个站在塞德娜表面的人类。这颗矮行星正逐渐朝近日点靠拢,但距离太阳依然有近一百个天文单位。而在它最近的一次运行周期里,并没有任何人类探索的报告出现。
着陆舱登上了塞德娜的表面。琪亚拉在舱内多待了一会儿,熟悉着四周陌生的景象。这颗星球有一种怪异的宁静感。琪亚拉已经习惯了木星系统那些冰封的卫星,毕竟那是她称作“家”的地方;而塞德娜的地形远比那些卫星更为平顺、更暗,还掺杂着怪异的棕红色调。
她关上着陆舱的灯,踏出气闭舱门,走进了塞德娜的黑暗之中。
四下里并非全都黑茫茫的,但此时身处矮行星的这一面,确实看不见太阳。这星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孤独无依,遥不可及。星盘映在琪亚拉眼中,比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更加清晰。
她跪下身子,伸出防护服的一只触觉手套,摩挲着塞德娜的表面。
琪亚拉,我们发现了些东西,你看看。曼努尔的声音忽然在她脑中响起。
他发给她一幅思维图像:一些物体埋藏在冰盖的浅层处,被一系列小探测器中的一个发现了。最大的那件物体形似一艘飞船:体积不大,身躯粗短,看起来有些年头,且毫无疑问是一艘人类飞船。
他们不是第一批造访的人。
不过,这艘船肯定是很久很久之前就来这里了。
而在这艘飞船之下几百米的地方,探测器又发现了体积更大、形状也更奇怪的一个物体。
它到达的时间,可能比第一艘飞船更为久远……
钻透冰层、到达第一艘飞船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进入飞船则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
探测器靠近船内的两具躯体时,琪亚拉也看见了他们:一名男性,一名女性。两个人都已经死亡,但他们的尸体几乎完好无损。探测器显示,发现尸体的小型舱室可能被用来低温休眠。死亡降临时,他们肯定已经准备好了休眠程序或者已经入睡。
飞船早已停止工作,但这并未给探测器带来太多阻碍。它们很快便修好电脑,并复原了残存下来的数据。
它们找到了飞船的航行日志。在其他探测器继续钻探冰层到达另一个物体之前,它们将日志发回给了俄耳甫斯的船员。
日志文件打开的时候,琪亚拉已经回到了船上。一位逝去已久的女性的声音传到了她耳中。
“我觉得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没办法及时从这里离开,但我知道将来还会有人来进行探索。我希望你能找到这个日志。我要将我们的故事告诉你听。
十天之前,我发现了一些东西……等等,让我从头开始吧。”
“进展如何,亲爱的?”
西奥朵拉微微笑了一下,又从探测器上卸下一块控制板,“挺好的。明天最后一个选定地点应该就可以用这一台了。我还剩一个问题要修复。”
一件轻薄的防护服保护着她在存储室寒冷的真空环境中工作。比起出外探测穿的太空服,现在这一套衣服相当灵活、舒适。尽管如此,她依然喜欢待在飞船外面,在特里同的表面上行走。算起来,三趾鸥号已经绕着这颗星球飞行两年多时间了。
三趾鸥是一艘小飞船,但足够两个人在船上生活。必要的时候,它甚至可以保证两个人在数十年间安然无恙。它的双峰微型反应堆引擎①所需的氢气几乎在任何地方都能轻松提取;氢气供给充足的情况下,这台引擎能够工作半个世纪而不出任何严重问题。哪怕有一部分无法工作,它依然能靠着其他部分,以一记精准的脉冲或是一次恰到好处的加速推动飞船向前,同时继续为飞船提供必要的电力能源。
如今探索特里同的任务已经接近尾声,西奥朵拉却不知是该感到高兴轻松还是伤感:一方面,在离开这么多年之后,自己和丈夫终于可以返回地球;但另一方面,一旦离开特里同,她便再也看不到这个美丽的地方了。
搞定冰层钻探用的探测器之后,她穿过几道气闭门,回到了飞船的生活区。区域面积不大,但足以满足她和迪米特里的需要。
“看来我们收到了一条来自外部世界的信息。”走进舱室时,丈夫对她微笑道,“三趾鸥刚接到了信号。”
在确保信号中没有恶意程序后,飞船自动播放起了录音。他们的上司,外太阳系任务总管罗纳德·布莱斯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首先祝贺他们在特里同的探索成果颇丰,随后提到眼下又有一个长期科学探索的新机会。
西奥朵拉的胃部一颤。她想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一次新的探索也就意味着他们远离其他人类的时间更久了。公司当初选择她和迪米特里,看中的便是他们稳固、没有冲突的夫妻关系,各自沉稳的性格以及丰富的技术科学经验。他们能适应接触不到其他人的生活,能年复一年地待在飞船狭小的空间内,探索太阳系之外的星系,没有休假的机会,也感受不到地球的重力、气息、风……可是,当时我们只签了八年的合同。现在八年快要到了。他们是打算延长合同吗,为了什么呢?西奥朵拉这样想道。
“上周,我们收到了涅里维克二号发出的信号。”
“这不是八十年代射向塞德娜的探测器吗?在没到达任何轨道之前,就停止发送信号的那个?”西奥朵拉喃喃道。
确实是。布莱斯继续解释,他们如何与探测器失联了超过十年时间,又如何在五天前毫无征兆地收到了它发出的信号。一个装有五百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的天文台捕获了这个信号。那里的科学家面对这个意外收获有些——委婉而言——惊讶。他们立刻进行了分析,而且幸运的是,他们并没有把信号藏在自己手里。
“分析结果……很奇怪。我们发现探测器入轨失败后撞向了塞德娜表面,但可能在坠毁前片刻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推进器,并且尝试将撞击调整成了一次着陆。它只是有些受损。可能它在这十年间大部分时候都在发送信号,但因为无法校准传输方向,它的信号被太阳系内接收器收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它在撞击前应该曾将两个登陆器送到星球表面。这两个登陆器一直在测算它们应该记录的东西。撇去其他任务不谈,它们一直都在尝试勾画冰层的构造。事情从这里开始变得非常奇怪了。”
西奥朵拉聚精会神地听着布莱斯的解释。他的话让她的兴趣变得越来越浓。
超声脉冲显示,冰盖下方约两百米的地方存在一个有趣的构造物。它的大小依然不为所知,但其直径起码有一百米,甚至更长。探测信号显示它似乎是由金属构成的。
布莱斯将相关数据和录音一起发给了西奥朵拉,这样她便能一边听他说一边查看。确实很奇怪。这可能是含铁丰富的岩石层的一部分,但是它为何会存在于塞德娜?这颗矮行星理应覆有一层广袤而厚实的冰层,其主要构成成分为甲烷、氮、乙烷、甲醇、托林①和水凝结成的冰。没有一星半点儿和金属沾边的。难道是某个含铁丰富的巨大小行星撞上了塞德娜,然后被埋在了冰壳之下?
“我们不知道这个构造到底是什么。我们甚至都不确定测算结果是对的。但毫无疑问,这是个有趣的发现。如果能派人到那里进行实地探索就再好不过了。现在的情况需要智谋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单靠机器已经远远不够了。”布莱斯继续说道。
而要完成这样的任务,他们需要具备外太阳系冰冻星球专业知识的人,沉稳、足智多谋,且意志坚定。当然,最好还是某个到达塞德娜只要五年而非十年的人。塞德娜依然处在近日点附近,但它和太阳的距离每年都在缓慢增加。总而言之,他们想找的人不外乎是这两位经验丰富的员工,正准备结束一次成功的任务,从海王星冰封的卫星特里同返回地球。
“当然,我不能逼着你们接下这个任务。不过,考虑到你们要自力更生这么长时间,还有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风险,如果延长合同的话,你们会获得额外酬劳。我把新的合同附在这条信息里了。希望你们三天内可以给我答复。”
不必看合同文件,西奥朵拉也知道这额外的报酬很丰厚,丰厚到难以想象。毕竟这次探索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长时间暴露在辐射环境下带来的医疗风险,充满危险的各种行动,巨大的精神压力,在微重力环境下生活工作,以及最关键的、长期航行所必需的——低温休眠,用以节省漫漫航行所花去的数年光阴。
但金钱并非是促使她接下这个合同的主要原因。
西奥朵拉和迪米特里看着对方,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呐,”她首先打破了沉默,“看起来我们要打一个特别长的盹了,你说是不是?”
西奥朵拉身体一颤。她感到脆弱、恐惧,却不知道原因为何。这让她感觉更为糟糕。随后她记起来了:她正在低温休眠室里缓缓醒来。他们肯定距离塞德娜不远了。
“迪米?”她嘶哑着声音问道。没有回应,虽然飞船应该把每句话都传到了另一个休眠室里。这意味着迪米特里还没有恢复意识。
西奥朵拉又花了一个小时才梳理清楚思绪,开始浏览数据。就在她查看飞船的速度和飞行轨道时,舱室里的扬声器响了起来,“亲爱的,你醒了吗?”
“醒了。你怎么样?”
“久睡一觉赛神仙啊!”
西奥朵拉笑了。她的嗓子很干,身体也依然有些僵硬,但她却止不住笑。他们真的做到了,他们到达了无人涉足的深空!
接下来的几天里,尽管他们并没有进行体力劳动,也还处在低温休眠后的恢复期,迪米特里和西奥朵拉花在休息上的时间依然很少。他们首先找到了涅里维克二号的坠落地点;它派出的两个登陆器则在坠落地点不远的地方。这个区域的冰似乎和其他地方的有所不同,好像星球内部的火山活动逐渐改变了它们的性质一样。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涅里维克二号会选择首先将两个登陆器都派到这里。三趾鸥号发射了一个探测器,继续测绘星球的表面。而在测绘结束之后,它又向其他一些地方发射了几个探测器。这都是标准流程,但也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靠近涅里维克二号的探测器传回了第一批数据。迪米特里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随后终于开了口,“朵拉!你一定得来看看这个。”
数据很奇怪。埋藏于星球表面近两百米深处的物体现在看起来有点儿像一枚小行星。其中一个方向的直径有一百多米,而另一个方向上更是超过了五百米。从超声脉冲数据来看,它的形状呈锥形,且表面对脉冲的反射率相当高。怎么看这个小行星都很怪异。
“你觉得这是个什么?”
西奥朵拉耸了耸肩,“不知道——准确地说,我都想象不出来。除非我们有其他的证据,我会说这是个小行星,就是奇怪了一点儿。不过,我们还是快点儿找到答案吧。”
“我把钻探机械送下去行吗?还是说你想等更多的数据过来再说?”
“送下去吧。”
三趾鸥号配有两台大型钻探设备——在特里同探索之前则有三台——以及一台备用设备。西奥朵拉和迪米特里决定同时将两台都送到星球上去。风险自然是大了些,但他们想以此比对两个地点的数据:有异常物体的地方,以及另一个因表面构造类似而被选中的地方。他们的钻探设备虽然老但依然可靠,挺过了许多次大大小小的紧急维修。
第一天钻探临近结束时,他们到达了星球表面下约三十米的深处。到了第三天,他们已经钻了快一百米深。第四天时,钻探器穿过了近一百五十米厚的冰层,随后停了下来。
每次进行遥感控制的时候,西奥朵拉都会感到一阵不适的眩晕感。她操纵着修理用无人机,小心翼翼地到达了钻探器的主板。无人机掀开主板盖子时,她有一种和自己身体分离的奇怪感觉,好像是自己的手臂把主板盖子拿起并放在了一边。她看见了主板的情况。“啊,别是这种问题啊。”她叹了口气。
怪不得飞船里的迪米特里没法让钻探器再次运作起来。并不是软件出错或者暂时宕机这种自行修复系统处理不来的问题:绝大部分的处理器都烧了,需要进行更换,但修理用无人机上的配件并不齐全。他们是可以在下一次绕转的某些时候把必要的零件送下去,但是——
她失去了和无人机的连接。三趾鸥号消失在了地平线的那端,退到了无人机侦测不到的地方,而西奥朵拉还没来得及自己中断连接。她吸了口气。这种感觉就像她的四肢被生生砍了下来。她咽了口口水,尝试着将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
诚然,他们可以把零件送下去,但是西奥朵拉有自己的担心。虽然无人机的人工智能系统足够应付通常的维修任务,它的记忆里也存着所有的蓝图,她还是担心无人机会有所遗漏,忽略某些人工智能注意不到、但将来很可能会带来麻烦的东西。像在特里同那样需要再一次更换处理器的情况她可不乐意见到。她也可以再一次遥控无人机,但在遥感控制下,她绝无可能精确至毫厘,把钻探器检查个透彻。
反正他们都是要进行人工探索的。只不过开始得比预期更早而已。
迪米特里看着西奥朵拉缓缓降下冰层。他清楚同样的程序她已经走过了无数次,但他内心的担忧却没有消减哪怕一分。
随着三趾鸥号渐行渐远,西奥朵拉的画面变得扭曲起来。再过大概三十分钟,自己将位于连接范围之外,迪米特里于是将飞船移到了西奥朵拉上方的静止轨道。之前分别部署在环赤道轨道以及极地轨道上的两颗卫星运转正常,它们会继续扫描余下的星球表面。他确实可以把它们设为中继站,但他喜欢可以直接建立联系的感觉,不论是和西奥朵拉、她的着陆组件、她的探测车,又或者是跟那台钻探器。这样能出错的事情就会少一些。在远离地球这么多年之后,他们清楚很多时候事情都是会出错的。
他给引擎下达了增大推进力的指令,检查了一下预计到达的静止转移轨道的情况。一时间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
直到屏幕边亮起了一盏红灯,一则警告弹了出来。
西奥朵拉穿过钻机打出的隧道,降到了冰层之下。周遭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来自太空服上的发光二极管灯,以及钻探井顶部反光板反射的光。绳子一点点向下降着。她这会儿能看见钻探设备就在自己身下。
她到达了钻探器所在的地方。头顶射来的光似乎黯淡了下去。修复钻探器只花了她一个小时。她露出一个微笑,启动绞盘,把自己拉向地面。
就在她接近地面的时候,她听见太空服上的对讲机传出了一阵噪音。“迪米特里?”她说道,“怎么了?”
“必须……下降……”
对讲机的沙沙声让她几乎听不清楚迪米特里的话。
“迪米特里!”
一段时间内,她什么都没有听见,随后沙沙声又一次传出了对讲机——在这之后,是迪米特里扭曲的声音,“……必须着陆。”以及噼啪声和嗡嗡声。西奥朵拉发狂般试着将音量调大,“……坐标发给你……希望能成功……”
一份文件在微弱的信号中挤出一条路,传到了她的手上。是三趾鸥号生成的技术报告。西奥朵拉打开它,迅速扫了一眼。
“天啊……不……”她喃喃道。
迪米特里正尽力将飞船的残余部分控制在现在的轨道上。起码这样飞下去还能勉强有降落的机会,不至于直接坠毁。
增大三趾鸥号的速度、进入转移轨道只不过是二十分钟前的事,迪米特里却感觉仿佛过了一辈子。在这段时间里,系统发出警告,提示动力舱的主涡轮运转出现异常。他进行了一次更详细的扫描。片刻之后,飞船的每个部分都闪烁起了错误警报。
动力循环系统中的一个涡轮损坏了。虽然他们会定期对它进行检查,确保它没有劳损的情况,但在管控中忽略发丝状裂痕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这趟旅途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飞船都在靠惯性飞行。这道裂缝很可能在减速过程中逐渐延伸,并最终在现在,在飞船引擎的工作压力再次增大的时候,彻底迸开。
事情有可能出岔子。它也确确实实出了岔子。更糟的是,引擎的一片旋叶刺穿了反应堆的涂层,导致滚烫的氦氙气体迅速泄露。自动修复系统已经无法应对这种程度的损坏了。现在气体仍在从涂层之间泄入太空。
而反应堆本身则很快开始过热。涡轮一停止工作,困在循环系统之中的气体便因微型反应堆引擎传来的热量而不断升温,而且还无法通过正常的循环将自身的温度降下去。
情况暂时还不算危急,但接下来的几分钟将决定整艘飞船的存亡。迪米特里已经将所有的修理用无人机都派去支援飞船内置的维修和紧急处理系统,但两者结合依然远不够将险情解除。他也已经关闭了微型反应堆引擎,所有的控制棒也都已安全闭锁以终止反应。但这依然不够。过热仍在继续。如果不在几分钟之内把温度降下来,整艘飞船将面临爆炸的危险。
这大概就是命吧。几年间什么大事都没有,而忽然间,他手上就只有这么几分钟了。
他清楚自己别无选择,于是下令开启了外层反应堆涂层上的阀门。这样所有的气体都会泄出船外。飞船会因此而变成一块废铁,但相较之下,这已经是较好的结果了。
从问题出现到现在,时间刚过了一分钟。
而在接下来的几秒内,事态从糟糕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糟了。”迪米特里吐出一口气,感到三趾鸥号逐渐开始转动。肯定有一个阀门卡住了。气体现在仅从一个方向泄出飞船,很快便推着飞船旋转起来。
迪米特里试图通过两个反推力系统补偿气体外泄带来的推力,但随后三趾鸥号疯狂地抖动起来,许多指示屏变得一片漆黑。他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旋转已经超出了飞船的承受极限。这艘船的构造本就不允许它经历这样的坎坷。太多力量被施加在了错误的方向,而它正因此……分崩离析。
一边处理着飞船的旋转,迪米特里一边检查了各个系统的情况。他的判断是对的。引擎部分已经没了。生活区的运转依然接近正常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这便是他手头的机会。
生活区的反推力系统显然还能运作。推进器虽然很小,但他已别无选择。
他试了试推进器,进行了一次短促的喷射,能运作,很好。他利用推进器又拉开了一点儿和飞船残余部分的距离,随后更为冷静地审视了眼前的情况:如果他想活下来,他必须降落——而且要尽快。否则他将无法修正轨道,最终飘入太空却无计可施。
他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微笑。
涡轮停转大约二十分钟后。迪米特里正驾驶着飞船的残余部分降向塞德娜,内心祈祷着自己还能进行着陆而非直接机毁人亡。
“朵拉?”他连通道,暗自希望她能收到这条信息,“朵拉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反应堆出故障了,飞船也分崩离析!我现在只剩下我们生活区的残余。我必须降落……”
西奥朵拉驾驶着探测车,不顾一切地冲向降落地点。她联系不上迪米特里,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天线肯定损坏了,但船体大部分依然完好无损,这也是可能的。没事的。他没事的。
她多希望自己能开得更快一点儿,但大部分冰岩表面都暗藏杀机,塞德娜的表面也不例外。诚然,比起木卫二或木卫三,塞德娜的表面可谓平顺,没有太多的缝隙或裂口,但它依然是一个外星星球的表面,和地球风景迥异。就算是喜马拉雅山的冰峰,在塞德娜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一切都不正常:景深、距离、阴影……视线中的一切都不正常。这不是一个人类的双眼和空间感知能力能参透的地方。
她终于到达了飞船的降落点。借着探测车的灯光,她看到了飞船的生活区。她的心跳停了一拍:生活区看起来几乎完整无缺。
她冲向离得最近的气闭门。还能打开。她能进入飞船。
乍眼望去,飞船似乎并未经历什么意外,面前的走道看起来也一如往常。但考虑到飞船上的大部分东西不是被紧紧系住就是被固定在舱体上,一片狼藉的景象本身也不太可能出现。只是现在,飞船的大部分系统都已经失去了功用。她在登入网络时发现了这一点。
控制室的门在她面前打开。门有些受损,但还能正常工作。
“迪米特里!”
他想办法穿上了应急太空服,被绑带固定在椅子上,看起来安然无恙。太好了。西奥朵拉向他倾过身子:他似乎失去了意识。西奥朵拉登入他的太空服,快速浏览着里面的数据。
死亡时间……太空服的生命支持功能回天乏术……
“迪米特里,天啊……”她声音嘶哑地念道。她感到嗓子发干,眼泪正慢慢在眼眶聚集,但她强行将泪水忍了回去。不是哭泣的时候。现在不是。她必须完成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换作是迪米特里,他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她将穿着太空服的迪米特里移入了低温休眠舱室,随后开始设置那套他们一起设置过无数遍的程序。然而这次休眠的目的有所不同:低温休眠可以将迪米特里大脑的受损程度降到最低,让后续的神经网络扫描成为可能。西奥朵拉清楚自己的迪米特里已经不在了,但他们可以利用这些数据,辅以他这一生的点滴信息,创造出一个接近迪米特里本人的虚拟人格。他起码不会走得……那么彻底。
程序设置完成。她又检查了一遍飞船的系统:依然没有改观。没有需要她马上处理的事情,起码短时间内没有。
她靠在墙上,终于让泪水落了下来。
这是较老的日志的一部分。但我无意重复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我很快就要进行休眠了。
三趾鸥号无法启动,迪米特里也已经离我远去,而我对两者都束手无策。我手上只剩下一个选择,绝望的选择。我必须重装我的着陆组件,让它把我带回家。在几次紧急事态下我们都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也知道我能做到。
当然了,我必须在旅途中一直保持清醒。着陆组件中并没有低温休眠舱,而船上的舱室也无法拆卸。但是只要回收系统能够正常工作,我就能够完成这次旅行。我有充足的粮食。如果省一点儿吃,这些粮食足够支持我五年。五年并不能让我离地球有多近,但我已经查看过进入内太阳系的可能路线:假使我在三周内离开塞德娜,在这个机会溜走之前离开,五年后我便能到达距离土星较近的地方。如果这次我失败了,等待我的大概也是死亡。但假设,假设我成功了,我必须……在旅途中我可以联系地球和其他飞船,哪怕只是一艘有多一些补给和设备的自动飞船,让它们在我的轨道上将我接上。我是能够到家的。
但一切都取决于我能否将着陆组件改作星球间旅行之用。没人料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但它确实发生在了我身上。我必须一试。
接下来的几天在忙碌中流走。西奥朵拉不断从三趾鸥号中抢救出物资,小心翼翼地改进着陆组件的系统。绝大多数情况下,系统改进便足以满足她的需要。然后她必须丢弃仅为降落星球表面及作业而装配的部分,这样她才能够把应急燃料罐接上,将油料输入组件之内。
装在组件上的是一台典型的内燃机:动力强劲,但耗油量却高得吓人。
幸运的是她身边满是甲烷和水冰,而纯净的液体甲烷和氧气正是她需要的两样东西。等到她把分离和纯化循环系统安装完毕,燃料便开始缓慢注入罐中。至少这部分还在正常运作。
她很想让地球知道塞德娜上的意外,但她没办法将信息传出去。在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大部分的信号中继站都在太阳背面;着陆组件上的天线信号过于微弱,飞船上的那个又受损过重,根本无法使用,所以剩余的信号中继站也没法联系上。除非她踏上回家的旅途,地球根本无法得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回家的计划也似乎越发可行。她紧握着它,仿佛它是——不,它就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当一条消息出现在头盔屏幕上时,西奥朵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钻探器已经到达目标深度并停止了钻探。在飞船里测绘星球表面,向下发射探测器……这些都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在过去三天里,她没有怎么睡觉,一直在集中精力改造着陆组件。她已经完全将探测器抛到了脑后。嗯,再次检查燃料发生器之后,她应该有时间去检查钻探的情况。她比预定计划快了不少,毕竟真正的探险家哪怕身处绝望,也绝不会放弃心中的目标。
我庆幸我决定去查看钻探的情况。不然我就会在绝望与无助之中死去。现在,我无来由地觉得平静。大概这样的发现是会让人有这种感觉的吧。它会让你感到无比渺小。那种惊奇叹服的感觉。
西奥朵拉站在钻机围绕物体的一部分所钻出的狭小区域之中。直到她亲自降下钻探井,她都无法相信钻探传回来的结果。
她站在狭窄的冰窟中望着面前的物体,眼里满是惊叹。她还不敢伸手碰它。
它深色的表面平整顺滑。钻探只将大约两平方米的部分挖掘了出来,它剩下的部分依然埋在冰里。从测绘结果来看,面前的这个东西至少有五百米长,呈锥形。毫无疑问,她发现的是……一艘飞船。
除非你身处那时那地,你是无法想象那种感受的。我甚至都没预料过会有这种发现。这种感觉……我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怪诞。奇妙。令人称奇。让人恐惧。皆而有之,还有更多不同的情感,全都混杂在一起。
我将空出来的每一分钟都花在了研究这艘外星飞船上。打理组件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而距离飞行窗口关闭还有差不多两周的时间。
我将她称作游隼。这个名字于我而言很是合适。她并非是三趾鸥那样的小型星球间旅行用飞船;它的飞行速度要快得多。然而……如果是一艘星际旅行用飞船的话,她似乎又太小了一些。就算她的引擎部分已经损毁不见,我看到的只是生活区,她作为星际旅行飞船依然太小了。
这可能是人类距今最伟大的发现。只可惜我没有机会告诉任何人。我真希望有人在听这段日志。
不是自己必不可缺的资源,西奥朵拉全都输送给了游隼号。在发现游隼仅仅一天之后,探测器又发现了另一个奇怪的物体。它被埋在距离飞船不远的冰层里。
而当钻探器钻探到这个物体时,西奥朵拉因为惊奇而战栗不已:这显然是一个飞船的引擎部分!
在她改造组件的同时,她也不断收到关于游隼引擎部分的新数据。综合这些数据来看,游隼使用的是某种混合驱动装置,并且表面上似乎也没有比人类的引擎系统先进太多。这比游隼号是否是自己一项前无古人的发现更让西奥朵拉感到好奇。
最终我想办法对飞船四周的冰层进行了放射性测年。结果显示游隼降落在塞德娜的时间大约是两百五十万年前。冰层将她保存得很好。但我忍不住在想……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来到我们的太阳系——又为什么只来了这一次?虽然我的很多发现依然让我不解,飞船本身对我而言并没有多复杂。我们可能都能造出类似的来。可是,为什么他们会用这样的飞船进行星际旅行?飞船的速度并不快。就算他们来自半人马座α星,到达塞德娜也必须要花上几百年以上的时间!
除非……他们距离塞德娜并没有这么远。太阳系的过往我们依然知之甚少。我们假定塞德娜的轨道受到了另一个恒星经过的干扰。这颗恒星来自可能是太阳诞生地的疏散星团,而在太阳系生成不久,它便从距离塞德娜约八百个天文单位的轨道上经过,干扰了塞德娜的公转。
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呢?时间也恰好在二百五十万年之前呢?那个时候任何处在合适轨道上的恒星都可能对太阳系产生干扰。在几百万年左右的时间里,葛利斯710将会穿过奥尔特云。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遥远的过去,我们很难掌握确凿的证据——呈现异常的轨道,彗星和小行星随后对行星更高频次的撞击,仅此而已。
几百个天文单位依然是一段遥远的距离,但绝非不可逾越。妈的,我自己现在距离太阳都差不多有一百个天文单位,只不过我不是一次就走了这么远而已。假使我们利用太阳进行引力助推,跨越一千个天文单位也不过是一个世纪内的事情!他们或许也这么做了,可能希望能借此进入内太阳系,但有什么让他们的计划流了产。而他们遇到的第一个星球,在那时距离他们的母星还不算远的地方,可能是一个距离太阳一百到将近一千天文单位的冰封矮行星。因为先前和现在经过的两颗行星的干扰,它正沿着一条异常的轨道运行着。于他们而言,那时塞德娜还未受到自己母星的干扰无疑是件幸事。又或者,他们的母星正是那颗让塞德娜偏离原本运行轨道的恒星?不管怎样,他们都要跨越几百个天文单位,但这并非痴人说梦。要是我们有足够的动力,几百个天文单位根本不在话下。
如果我疯狂的假设是对的,哪怕就这么想一秒钟……
那,我想知道驱使他们踏上旅途的又是什么。
事情发生在她原定出发日期的三天前。
那时她身在塞德娜表面。这或许拯救了她的性命——又或者说,延长了她的性命。
地震毫无征兆地袭来。她正在探测车里小睡,地震让她醒了过来。里氏四或者五级,西奥朵拉猜测。她的喉咙忽然变得非常、非常干。
组件上的燃料发生器……
地震停止后,她出发去对它们进行检查。到发生器间的几步路像是花去了她一生的时间。冰层上又出现了新的裂缝。
发生器映入眼帘时,西奥朵拉清楚自己理应感到愤怒、惊慌,或者绝望——但她只是感到无尽的疲惫压在自己身上。
两个燃料箱彻底损毁。发生器也受到了损坏。她还是进行了更为细致的检查,但结果并没有给她什么惊喜。
她不可能修好它们;剩下的时间远远不够。也许给她几个月可以……但一周不到的时间里,如果她不出发,她就会错过回家的时机。
她坐回探测车。她很累,却突然感觉非常、非常平静。曾经暗藏的威胁现在变成了确定的事实。她回不去了。她清楚这一点。
她能做的便是尽可能高效地利用她还能利用的时间。
在我结束在塞德娜的探索之后,我会将自己冻起来。但这次我会启动……终时低温休眠程序。
如果你找到了我们,而且还不算太晚的话……那,我们或许还会聊上几句。
地震摧毁了最初钻出的钻探井,但她调动剩下的探测器,以能达到的最大速度继续钻探,并持续通过超声波测绘冰层的情况。同时,西奥朵拉尝试着从游隼号身上找出更多的信息。光谱分析显示它的表面主要由钛构成,但还是有一些光谱特征让西奥朵拉不解。飞船使用的合金成分似乎也不单一。
她对冰壳的厚度也有了更多的了解。探测器向下钻了差不多两千米深。传回来的结果显示冰壳下可能存在一片液体海洋——大约在她脚下十五,或者二十千米深的地方。西奥朵拉知道自己是无法活着看到一个确凿的答案了,但这些测绘数据可能对其他人还有用——如果他们能收到她发出的数据的话。
她尝试了很多次想把数据送回地球,但她清楚成功的可能性,因此并没抱什么希望。哪怕她已经从涅里维克二号上面找到了一个更大的天线,信号发射器依然不够强大,发射的精确度也实在太低。如果无法将信号传到中继站,她的信息便会化成宇宙噪声,仅此而已。想让人类有朝一日看到这些数据,最可靠的方式便是将它们存储在这里,尽自己所能将它们拷贝多份,并希望这样便会足够。她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那艘外星飞船始终占据着她的脑海。假使测年结果准确,这艘飞船确实在二百五十万年前降落在了塞德娜,那么它的降落大约和二叠纪-三叠纪灭绝事件发生在同一时间。人们一般认为这次大灭绝是由地理因素引起的,但其他因素在其中推波助澜的可能也依然存在:比如,奥尔特云受到干扰,更多的彗星因此进入内太阳系,这也是可能的原因之一。她最近想办法测出了游隼号接受宇宙辐射照射的时长。假使测算过程中没有差错,也没有她还不知道的因素牵扯其中,这艘飞船受到辐射的时间也不过几百年。像这样的飞船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另外一个星系到达塞德娜,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他们的星球当时距离塞德娜相当得近。游隼号背后的故事在西奥朵拉的脑海里逐渐清晰合理,哪怕她所有的依然只是推测而已。
“直到有人找到我们,我的想法永远都只能是推测。”她大声说道,盯着游隼号,“但他们会找到我们的。你等着。”
只是,她并非如自己所言那般确定。在意识到西奥朵拉和迪米特里永远都不会再联系地球后,公司会派一只新的探险队来塞德娜吗?这取决于公司的预算,而她对此并不感到乐观。至于其他公司,其他国家,她甚至都无从揣测。然而到塞德娜的距离每年都会增加。等到下一个探险队整装待发开始任务,时间可能早就过了好几年。然后到达塞德娜又会花去好几年。然后回程的时间甚至还要更长。
她只得逼着自己承认,大概短期内是不会有人发现自己的——也许直到塞德娜下一个近日点之前自己都将孤身一人。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她无法想象。
她看着游隼号,摸着它深色的金属表面:但依然没有你等待的时间久啊……
“你也是坠毁在这里了,我说的没错吧?”她挤出一个微笑,“可惜我们没办法告诉对方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真的很想听听你的故事。而且,看起来我们要一起待在这里一段时间了。”她的笑容在脸上舒展开来,却也同时变得更为悲伤,“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希望你能找到我们,聆听我们的故事。不论你究竟是谁。我诚心希望你能听到这些。
“有趣极了。”曼努尔说,“我们必须马上向联盟汇报这一发现。”
不等琪亚拉或裘利安表示赞同,他便在俄耳甫斯的帮助下用大脑整理出了一份用于传输的压缩数据。几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做好了发送准备。
琪亚拉和裘利安都没有反对。
等到曼努尔完成工作,他给两个人发了一条思维短信,告诉了他们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不行!”琪亚拉脱口而出道,“你不能做这种事!他们不该受到这种对待。他们已经死去太久了。程序不可能成功的。你没办法把他们复活。你顶多只能得到些连人都算不上的残片!他们是英雄。他们像英雄一样死去。你不能对他们做这样的事情。”
“其中的科研价值无法估量。这些尸体被几乎完好无损的冰层保护着,深度之深,足以隔绝大部分的辐射。我们从未试过复活死亡时间如此之久的尸体——情况如此好的尸体。我们必须一试。”
“他说得对。”裘利安插话道。琪亚拉惊讶地看着他。这可能是这趟旅途中,他说的第一件和音乐无关的事。
少数服从多数。就连俄耳甫斯也表示了对曼努尔的赞同,虽然联盟并未给予人工智能完全的投票权利。
她一言不发,走出了舱室。
仅是准备尸体就让曼努尔不休不止地工作了好几天。他将纳米机器人注入尸体,查看传回来的数据。他将尸体保存在正常温度和大气环境之中,并从他们早已停止工作的飞船里搜寻任何留下的医疗记录。
随后,他开始进行复活程序。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颅骨,让大脑暴露出来,接着开始进行修复。一万一千年的时间抹去了大脑里大部分有用的东西,但进行一次合格的扫描还是可能的。先进科技培育的细菌和设计的纳米机器人可以帮他实现这一切。
又一个星期过去后,他开始了扫描。
琪亚拉终于感到了平静。自他们按计划到达塞德娜之后,她每天都感到自己身体里涌动着各种各样的情感,直到她觉得自己达到了承受的极限。在完成最后一次计划内的探索后,她从塞德娜表面走进俄耳甫斯。她清楚时候到了。
她在自己的舱室里躺下,让俄耳甫斯将精确混合的调制剂注入自己的大脑。随后,琪亚拉进入了自己的梦境世界。
她在几十年前亲手设计了这个环境。在这里,她能以最高效率工作,从自身的情感和记忆中创造出新的音乐主题和灵感,而她也确信关于古老的外星飞船、西奥朵拉、迪米特里,还有塞德娜的故事将会为几段精彩的音乐变奏提供素材。再之后的工作主要由裘利安完成。他会从琪亚拉和曼努尔那里收集来各自的成果,再将这些往往迥异的乐章谱成一首世界从未听过的交响曲,一首会让他们在哪怕木星联盟之外也能名声大噪的交响曲,一首会让改造派和传统派都记住他们大名的交响曲。
琪亚拉露出一个微笑。她缓缓脱离了自己的正常意识。
在她进入梦境世界的这段时间内,俄耳甫斯慢慢驶离塞德娜的轨道,并选定了一条能将他们带回木星联盟疆域的路线。他们传回的报告促成了另一支探险队的成立。这支探险队现在已经踏上了前往塞德娜的路途,迫不及待想要发掘更多这颗星球上的秘密。研究外星飞船、钻透冰壳到达可能存在的内部海洋,这两项任务更是他们探索的重中之重。
至于琪亚拉、曼努尔还有裘利安,他们携带的装备无法保证他们安全地探索游隼号,但他们并不感到遗憾。他们需要的都已经找到。现在要做的,便是花心思将它们整合在一起,一部分接着一部分,像是拼回一个摔碎了的古董花瓶。
甚至是曼努尔也没有因为结束这次探索而感到遗憾。他得到了两具尸体,而复活他们的人格现在占据了他大部分精力。在离开塞德娜几天之后,他完成了复活程序。
琪亚拉在那时已经又醒了过来。新获取的感受已经转化成了音符,之前的急切感不再压在她的心头。现在,曼努尔如何对待那对尸体,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已经完成了最终杰作中自己的那部分。再因为尸体的遭遇产生任何情感毫无意义。
曼努尔首先启动了迪米特里的人格模拟程序。
“我在哪儿?朵拉……朵拉……朵拉……”他的话不断重复着,像是一张卡住的唱片。
“他的大脑在死后受到的损伤要比她的更大。”曼努尔如实说道,“她有时间进行一套相对正常的低温保存程序,但是……”
“我被困在这里了。我们的反应堆停止了工作,飞船也解体了。损坏程度太严重了。我的丈夫死了……但我们发现了些什么,我必须把这个信息传出去……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做过些什么?我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女声响了起来,“我刚才有没有说过这些?我不知道。我被困在这里了。我们的反应堆停止了工作……”
“这些都只是残片,临终前的些微记忆,几缕情绪,几乎没有有用的认知能力。这是我能复原的全部了。但不管如何,这依旧是一个巨大的突破。理论上说,考虑到他们已经死去了一万一千多年,能复原这些都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琪亚拉听着逝者微弱的声音。猛然而生的悲伤裹挟着她,钟鸣般在她身体的每个部分回响,占据着她的每一寸脑海,强烈得几乎无法忍受,同时又让她品出了无比的美丽。
“确实,很不错。”她喃喃道。
她无须再多说什么。裘利安已经通过开放频道得知了她的所思所想。她知道他脑中也是一样的思绪。他一直都在听着。在俄耳甫斯的帮助下,他一直都在脑中听着曼努尔复原的录音,不断调整着它们,调节着它们的频率,改变着它们……将它们谱成一段旋律。
“在乐曲里保留几句他们的话,行吗?”琪亚拉轻声说,“谢谢。”
我会的。作为序曲它们再合适不过。它们将让听众感受到那早已远去的代纪,感受到先祖所具有的品格。随后他再一次沉浸在自己谱出的曲子之中。琪亚拉清楚现在不该去打扰裘利安。在几天,或者几周之后,他将完成自己的创作。他将阅遍琪亚拉和曼努尔提供的音乐建议,并拿出一首交响曲的草稿。然后,琪亚拉和曼努尔的反馈会助力它的成型,但最终拍板的依然是裘利安。说到底,他才是作曲家。
而在那之后,他们需要给作品起一个合适的名字。冰与尘的交响曲,如何?又或者,他们应该加一个副标题:西奥朵拉和迪米特里的魂灵永生不朽?不,肯定不好,太过自以为是,不适合这样一个古典为主的作品。死者之声?沉船者之歌?
或者简简单单:一首颂歌。
【荐稿:龙飞】
【责任编辑:丁培富】
①双峰微型反应堆引擎:原文为bimodalMITEE,其中MITEE为MiniatureReactorEngine的缩写。
①托林(英语:tholin,来源于古希腊语意为“不清澈的”)是一种存在于远离母恒星的寒冷星体上的物质,是一类共聚物分子,由最初的甲烷、乙烷等简单结构有机化合物在紫外线照射下形成,它并不是单一的纯净物,并没有确定的化学分子或明确的混合物与之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