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扫描仪》(节选)

2020-12-29 00:00:00菲利普•迪克于娟娟
科幻世界 2020年9期

“阿纳海姆市狮子俱乐部的绅士们,”一个男人对着麦克风说,“今天下午,橙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机会,你看,来自橙郡警察局的一位秘密缉毒特工会为我们演讲——然后我们可以向他提问。”这个男人露出笑容,他穿着一身粉红色华夫格套装、宽大的黄色塑料领带、蓝色衬衫和人造革鞋子,他体重超标、年龄过大、故作开心,虽然其实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位秘密缉毒特工看着他,感觉有点儿恶心。

“现在,你们会注意到,”狮子俱乐部的主持人说,“你们几乎看不到这个人,他就坐在我右边,因为他穿着一件干扰服,这也是他在日常执法活动中某些时候,应该说是大部分时候要穿的衣服——其实是必须穿的衣服。稍后他会解释原因。”

听众们以各种方式反映出对他主持水平的不满,他们打量着那个身穿干扰服的人。

“这位先生,”主持人说,“我们叫他弗莱德吧,他汇报自己收集到的情报时会使用这个名字,他只要穿上干扰服,就无法通过声音,甚至声纹技术识别,也无法通过外表识别。他看起来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出更多,不是吗?我说得对不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听众们觉得这确实很有趣,也纷纷露出微笑。

干扰服是贝尔实验室的产品,是一位名叫S.A.鲍尔斯的雇员意外发明的。几年前,他一直使用影响神经组织的去抑制物质做试验。一天晚上,他给自己的静脉注射了一剂安全温和的欣快剂,随即大脑中的GABA(γ-氨基丁酸)液体灾难性下降。在想象中,他目睹了绚烂华丽的光幻视现象投射在卧室另一侧的墙上,如同一段疯狂变化的蒙太奇镜头,当时他把那些画面视作现代抽象画。

接下来的六个小时,S.A.鲍尔斯在恍惚中看到成千上万的毕加索画作以目不暇接的速度一幅接一幅出现,然后他又开始欣赏保罗·克利的画作,数量超过了这位画家一生的作品。接下来是莫迪利亚尼的画作以疯狂的速度不断变换,他推测(人们对于任何事情都想找个原因),这个玫瑰十字会会员通过心灵感应把图画传送给他,也许还经过了某种先进的微动继电器系统的增强;但后来,康定斯基的画作也开始骚扰他,他回想起彼得格勒的大型艺术博物馆专门收藏这类抽象现代艺术,认为这一定是苏联人想通过心灵感应联系他。

到了早晨他才想到,大脑中GABA液体急剧下降会引起这种光幻视现象;没有人想通过心灵感应联系他,也没有什么微波增强。但这使他萌生了发明干扰服的想法。他的设计主要由一组多面石英透镜构成,连接到微型计算机,存储器中保存了高达一百五十万种不同人类的外貌特征:男人、女人和儿童,每个不同的外形经过编码,向外朝各个方向均匀地投射到一张足以罩住一个人的超薄罩膜上。

计算机存储器组不断循环,投射出人们能想象到的每一种眼睛颜色、头发颜色、鼻子形状、牙齿排列、面部骨骼构造——任意一组身体特征投射到整个罩膜上展现一纳秒,然后切换到下一组。为了让干扰服更有效,S.A.鲍尔斯通过计算机编程以随机顺序呈现每一组特征。为了降低成本(联邦政府的人总是喜欢这样),他找到了薄膜材料的原产地,一家和华盛顿有生意来往的大工厂生产的副产品。

总之,在每一小时中,穿着干扰服的人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任一种组合(一共有多达一百五十万种组合)。因此,对于他或她的任何描述都是没有意义的。不用说,S.A.鲍尔斯也把自己的外貌特征输入了计算机单元,藏在疯狂排列组合的特征中,他自己的外形也会进入组合……他计算过,每套干扰服平均五十年会出现一次自己的外形,通过维修和重设,每套干扰服可以使用很长时间。这是他最接近不朽的一份宣言。

“让我们来听听这个模模糊糊的家伙要说什么!”主持人大声说。大家开始鼓掌。

干扰服里的弗莱德,也是罗伯特·阿克托,哀叹了一声,心想:这太可怕了。

每月一次,郡政府里会随机指派一名秘密缉毒特工在这种傻瓜聚会上发言。今天轮到他了。他看着观众,意识到自己多么讨厌这些没有毒瘾的正派人士。他们认为这一切都很棒。他们面带微笑。他们觉得很有趣。

也许在这一刻,他的干扰服无数组合中展现出来的是S.A.鲍尔斯。

“但现在严肃一点儿,”主持人说,“这里这位先生……”他停顿了一下,努力回忆。

“弗莱德。”阿克托说。S.A.弗莱德。

“弗莱德,没错。”主持人充满活力地继续朝听众的方向大声说,“你们看,弗莱德的声音就像你驾车沿着海岸驶入圣地亚哥时听到的那种电脑机器人的声音,完全没有声调,一听就是人造的。它不会在我们的脑海中留下任何个性特征的印象,就像他在橙郡缉毒计划中,呃,向上级汇报时一样。”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你们看,警察们会面对极大的危险,因为我们知道,根据大多数知情专业人士的说法,毒品的力量很可能已经巧妙地渗入到美国上下各类执法机构中。所以为了保护投身这项工作的警察,穿上这套干扰服是很有必要的。”

观众们为干扰服热烈鼓掌,然后满怀期待地盯着藏在薄膜中的弗莱德。

“但他在执行任务时,”主持人一边把麦克风前的位置让给弗莱德,一边补充道,“当然不会穿干扰服。他的穿着就像你我一样,不过,当然,他会穿着各种各样亚文化群体的嬉皮士服装,才能融入那些人不断变化的时尚潮流。”

他示意弗莱德站到麦克风这里来。弗莱德,也就是罗伯特·阿克托,以前参加过六次这种活动,他知道该说些什么,以及他要面对什么:各种程度的、各种类型的白痴问题,还有无法理解的愚蠢行为。对他来说,待在这里纯属浪费时间,还会引起他的怒火,这种事每次都令他感觉毫无意义,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如果你在街上看到我,”他在掌声平息下来之后对着麦克风说,“你会说,‘那里有个古怪的瘾君子。’你会厌恶地走开。”

一片寂静。

“我看起来和你们不一样,”他说,“我负担不起那些。我全靠这份工作谋生。”其实,他看起来和他们的区别没那么大。而且,他穿的是自己日常会穿的衣服,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他喜欢自己的装扮。但他所说的内容基本都是别人写的,然后交给他让他记下来。他可以稍微修改一下,但他们都必须使用标准格式。这是几年前一名雄心勃勃的部门主管推行的,现在已成为正式规定。

他等着观众慢慢地领会这些话。

“首先我不打算给你们讲,”他说,“我作为卧底警察怎样跟踪毒品贩子,怎样追踪我们橙郡内街头和学校走廊上大部分非法药物的来源。我想告诉你们,”他停顿了一下,他在警察学校的公关课上接受过这样的培训,“我害怕的是什么。”他停下话语。

这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他。

“我害怕的,”他说,“我日日夜夜为之担忧的,是我们的孩子,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他再次停顿了一下。“我有两个孩子。”他说,然后非常温和地补充道,“两个小孩,还很小。”接着他断然提高了声音。“但没有小到不会对毒品上瘾,一些唯利是图的人有计划地诱使人们上瘾,那些人会摧毁这个社会。”他又一次停了下来。“我们还不知道,”随即他用更冷静的语调继续说道,“这些人——或者说这些禽兽——具体是什么人,这些禽兽仿佛在野外丛林中捕食我们的年轻人,仿佛这是外国,而不是我们自己的国家。用破坏大脑的物质调配成的毒品,每天被数百万男人和女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曾经的男人和女人——口服、注射、吸食。贩毒者的身份正在慢慢地被揭露,我们最终肯定会找到他们的,苍天作证。”

观众里传来一个声音:“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另一个声音同样激动:“抓住那些家伙!”

人们纷纷鼓掌附和。

罗伯特·阿克托停了下来,看着他们,看着这些不吸毒的正派人士身上肥大的西装、宽松的领带、肥肥扁扁的鞋子。他想,D物质无法摧毁他们的大脑,他们根本就没有大脑。

“说说怎么回事。”一个稍微不那么激动的声音响起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阿克托看到一位中年女士,不那么胖,她焦急地将两手紧握在一起。

“每一天,”弗莱德或者罗伯特·阿克托,随便哪个名字,说道,“这种毒品都使我们付出代价。每一天结束时,利润流向……流向何处,我们——”他的话语突然中断。他拼命回忆也记不起句子的后半截,虽然他在课堂上和以前的讲座上已经重复了一百万遍。

大厅里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嗯,”他说,“不是利润。是别的什么东西。你会看到发生什么。”

他发现,他们没有注意到任何区别,即使他已经忘掉了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稿,自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橙郡市政中心的公众关系人员也帮不上忙。究竟有什么区别?他想。那又怎么样?他们真的了解或者关心这个吗?那些正派人士,他想,住在坚固的公寓大楼里,有警卫值班,随时准备对任何一个带着空枕套爬上外墙,想偷走钢琴、电子钟、剃须刀和立体音响的吸毒者开火,虽然这些东西也不是那些正派人士花钱买的。吸毒者为了注射毒品而偷东西,如果不摄入这些垃圾他可能会死掉,彻底死翘翘,死于戒毒的痛苦和休克。但是,他想,如果你安全地住在大楼里与外边隔绝开,有通电的外墙,有全副武装的警卫,为什么还要考虑这种事?

“如果你是一名糖尿病患者,”他说,“你没有钱注射胰岛素,你会去偷钱吗?还是干脆等死?”

一片沉默。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干扰服的耳机里响起:“我想你最好还是用事先准备的演讲稿,弗莱德。我真的要建议你这样做。”

弗莱德或者罗伯特·阿克托,随便哪个名字,对着喉头的麦克风说:“我忘掉了。”只有他在橙郡治安部门的上级——而不是F先生,也就是汉克——可以听到从这里面传过去的声音。这是个匿名上级,专门负责这次活动。

“好吧好吧。”警官在他耳机里小声提示,“我念给你听。跟着我重复一遍,但尽量听起来比较自然。”他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翻动纸张。“让我们来看看……‘每一天的利润流向——流向何处,我们——’你刚才大概停在这里。”

“我受不了这些东西。”阿克托说。

“‘——我们马上就能确定这一点,’”他的提示员没理会他,“‘很快就能实现恶有恶报。到那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

“你知道为什么我受不了这些东西吗?”阿克托说,“因为这就是人们吸毒的原因。”他想,这就是为什么你开始堕落,变成一个瘾君子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放弃、离开,满心厌恶这种东西的原因。

但他再一次看向观众,意识到面对他们情况不一样。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们理解。他在和一群蠢货说话。没脑子的笨蛋。必须像在小学一年级课堂上那样给他们讲:A指的是苹果(Apple),苹果是圆的。

“D,”他大声地对听众说,“指的是D物质。代表愚蠢(Dumbness)、绝望(Despair)和疏远(Desertion),你疏远了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也疏远了你,所有人互相疏远,隔绝、孤独、彼此憎恨、互相怀疑。D,”他接着说,“最终代表死亡(Death)。缓慢死亡,我们——”他暂停了一下。“我们,吸毒者,”他说,“称之为‘慢死’。”他结结巴巴的,声音颤抖,“你们也许知道。缓慢死亡。从头到脚。没错,就是这样。”他走回椅子那里坐下来。

一片寂静。

“你搞砸了,”他的上级提示员说,“回来以后到我的办公室来见我。430室。”

“是的,”阿克托说,“我搞砸了。”

他们都看着他,好像他就在他们眼前往舞台上撒尿似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狮子俱乐部的主持人大步走向麦克风说:“弗莱德在这次演讲前告诉我,他想把这次活动做成问答讨论会的形式,刚才只是个简短的介绍。我忘了说这个。好,”——他举起右手——“谁第一个来?”

阿克托突然又一次笨拙地站起来。

“看起来弗莱德还有话要补充。”主持人说,对他做了个手势。

阿克托慢慢地走回麦克风那里,低着头尽可能清晰地说:“就一点。不要在他们染上毒瘾后对他们发火。吸毒者、瘾君子,其中一半,或者说大多数,尤其是女孩们,并不知道自己染上的是什么,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摄入过什么。尽量让他们,人们,我们中任何一个人,远离毒品。”他稍微抬了一下头,“你看,他们会把一些红药丸融化在一杯酒里,我是说贩毒者——他们把酒杯递给小女孩,未成年的小妞,里面有八到十颗红药丸,她晕了过去,然后他们会给她注射墨西哥麻醉剂,那东西一半是海洛因,一半是D物质——”他的话语突然中断。“谢谢你。”他说。

一个男人喊道:“我们怎样才能阻止他们,警官?”

“杀掉贩毒者。”阿克托说,然后走回他的椅子那里。

(本书已由科学技术出版社和科幻世界联合出品,邮购代号:S259,定价:5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