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2020-12-29 00:00:00彭超
科幻世界 2020年7期

以拉玛起誓,我以双腿走路,只是不愿错过拉卡阐释经典的每一秒。要知道,从沙园边缘的洞穴前往獠牙般的次塔,是好长的一段路。

如果保持虔诚的爬行姿态,就会错过整个晨祷仪式——这是更深的亵渎。我心急如焚,放弃了爬行,站立身躯,开始大步疾走在沙园布满银色尾迹的小径上。

这举动使我成了沙园中一个高大、畸形的巨人。与那些体态简洁、优美的黑色贱民相比,我简直古怪得有些过分。此刻,他们正在小径旁的农场里劳作,收集砂蜂反哺出的墨绿色汁液,将其装入更适合沙曼人口器的银盘中,不时偷尝上一口。

当我接近次塔时,两个暗红色背纹的侍从停止了从容的蠕动,开始用外沙曼语轻声交流,似乎在指责我这多少有些放肆的行为。但时间紧迫,我加快步子,来到了塔前。

把守入口的是两个沙曼人士兵,他们朝我扬起半截身躯,露出须状口器和足部密密麻麻的毛齿,红色的背纹在橙黄色晨光下异常鲜艳。

我违反了宗教戒律——其中一个士兵用外沙曼语提醒我。他称我为该死的托勒密,然后又威胁我说,如果我胆敢再用双足前行一步,他就会吸干我体内的每一滴血。

但我什么也没说。你没法和两个士兵争论拉玛的教义,更何况是我违背在先。次塔里响起了清脆的水晶声,预示晨祷仪式即将开始。

我只得匍匐下来,四肢着地,恢复了平时“行走”的姿态,经过那两个已经摆出战斗姿态的沙曼人士兵,继而爬进那处只为沙曼人设计的低矮洞口。

还好,我没有错过仪式。在次塔顶楼,那间圆形的圣殿内,拉卡趴在一块六边形的黑色水晶卷轴上,那水晶横放着,一端正对保持绝对静默的沙曼人和托勒密。圣殿正中,是泰塞沙园的领主——拥有最纯正血统的阿尔一百八十三世,伴他左右的是两位有着同样银色背纹的贵族。

他们身后是分属于各自的“救赎之物”——受到轮回及命运之诅咒的“托勒密”,其有着从躯干长出的四肢和一颗硕大且怪异的头颅,而我,正是其中之一。我悄悄地爬到阿尔领主的身后,如左右托勒密般,模仿贵族们祷告的姿态,将整个身躯趴在粗糙的砂岩地面上,拱起脊背,聆听着。

晨祷仪式总是以内沙曼语作为开始。不同于咿咿呀呀的外沙曼语,内沙曼语是一种“灵魂的共振”,是拥有银色背纹的贵族所操持的语言。

这语言出自他们独特的“舌头”——位于须状口器的深处,通过“灵魂的共振”传播。自然,也只有凭借这“舌头”,那些拥有“神之发声器”的贵族方能彼此聆听、交流。

而我们——长着一对耳朵的托勒密——是听不到那些声音的。直到拉卡不再用须状口器舔舐黑色水晶卷轴,庄严的空气中才飘起一些咿咿呀呀的声响。

拉卡开始说起外沙曼语,以使我们能够聆听拉玛卷轴中的神圣话语。毕竟我们——在场的三个托勒密——也是这宗教救赎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今天,拉卡诠释的是拉玛的诞生。她是这颗星球上最古老、最伟大的创始之神,也是所有沙曼人的母亲。

当然,我在灵魂深处也将其视为我自己的母亲。

“起初只是沙地与绿洲之间的一团混沌,在赤橙星的无限光芒之下,生出了灵性……第一代沙曼人自拉玛的体内孕育……那是无知的年代,因而导致的无休止的争斗、杀戮和战争,使得赤橙大陆的每一片绿洲、沙漠都沾染了沙曼人愤怒的黏液和软体尸骸。在这大陆上的每一丝空气中,都充满了低劣、邪恶与黑暗,却唯独没有善与救赎……拉玛为此而悲伤……

“于是她将自己巨大的身躯蜷缩起来,任由沙尘附着在圣洁的躯体之上,胶结成一层层砂岩……我们的拉玛,她创造出内沙曼语,对那些还怀有澄澈之心的沙曼子民说:既然总有黑暗,那就让我牺牲在黑暗中;既然总有死亡,那就让我在死亡中永不得超生。这牺牲将引领你们于光明处停歇,生出和谐共处的智慧,通往大未来……日头长久,一代又一代,消亡、诞生,那包裹于黑暗中的拉玛却与日俱增,成为无限之山的表象,屹立于西方沙漠的中心位置,继续孕育,将救赎本身具象成这星球的巍峨信仰……”

所以正是拉玛创造了沙曼人,她以无畏的自我牺牲巩固了赤橙大陆的文明。

我的内心混杂着憧憬与感动,身体因此瑟瑟发抖。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拉卡讲起这些,但创世之神的传说总能带给我无尽的力量。

那以外沙曼语讲述的经典继续着:另一些沙曼人是如何冥顽不化,在长久的时间之河中,被拉玛抛弃在庇佑之外,终至轮回成托勒密。听到这里,我的内心开始抗拒,多少有些无法接受上一世的自己对神的不忠诚——这对于如今内心盛满拉玛光辉的我而言,是无法理解也不可想象的,但我又无法回避,只得保持静默,徒增悔恨与失落。

这时拉卡停止了讲解经典的咿咿呀呀声,将期许的目光先是投向三位大贵族,接着是我们,以寻求大家心中的疑惑,以便做出解答。这也是日常仪式的一部分。

此时,领主阿尔一百八十三世以及掌管军队和沙园事务的另外两位贵族还沉浸在冥想之中。我的左手边,那个比我年轻得多的托勒密则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用蓝色的双眼乞望着拉卡。

拉卡鼓励他道出自己的疑惑。

“拉玛到底是什么呢?”他用生疏的外沙曼语问道。

这算得上什么疑惑?我暗自想道。偷偷瞥向那个年轻的托勒密,发现他眼中满是渴盼答案的光芒。

黑色的水晶卷轴之上,拉卡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后告诉他,没人知道答案,因为沙曼人所有的智慧加在一起都不足以洞察神的本质。

“但拉玛是存在的,我是说,在西方沙漠的中心之地。”

“是。”拉卡简洁地回应道。继而将他柔软的躯体扭向另外的方向,不再做出任何解答。或许,在拉卡看来,谈论神是否存在,这本身就有失恭敬。

但谁都知道拉玛是存在的,她不是宗教经典中的一个形象,而是实实在在屹立于西方沙漠的中心位置,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我想,这年轻托勒密的疑惑大抵与这山意味着什么有关。毕竟他还太年轻,从未去过那里。

比这个托勒密大不了多少的时候,我曾去到那里,见证过上一任泰塞领主的转生仪式,至今也无法忘却:无穷无尽的砂岩洞穴;数量如繁星的沙曼信徒;在洞穴底部,接近拉玛母体时那种连心脏都瑟瑟发抖的感动;以及救赎本身所带来的希望……

眼前,拉卡开始念诵起晨祷的祝福词——仪式快要结束了。

可祝福词的尾音还没有平息,次塔里的这间圣殿却轻微震动起来。

拉卡扭转过身躯,用那只细线般、附着一层阴翳的左眼看向身后(沙曼人的眼睛位于躯体两侧),震动就是源自那里——一块中间镂空的黑色圆柱形晶体石,体积与拉卡匍匐身下的水晶经卷相当,却更繁复,也更幽暗。

这便是泰塞领地的赤橙之石,也是阿尔一百八十三世的权力象征。据说诞生自天空中的赤橙星,那颗用光芒照耀大陆的恒星把三十六块同样的石头馈赠给赤橙大陆,以区分三十六片不同的大陆领土。

这石头同时也是神谕之石。当它震动时,以之为圆心,四周固定于圆形轨道上的金属圆柱体便转动起来——这会儿拉卡正用左眼阅读着。

而同样的情况,在同一时间,也在三十六块领土的次塔中发生。三十六位领主的拉卡都收到了来自拉玛的召唤——这一次,是召唤领主们前去参加色达领主的转生仪式。

色达领主死了!拉卡先用内沙曼语接着是外沙曼语昭示了这不幸的消息。我看到阿尔领主银白色的背脊蠕动起来,又迅速恢复,但从这轻微克制的动作中,我感受到了他的悲伤,也意识到,跟随阿尔领主,我将再次与拉玛相会。

随行包括三十六名士兵和同样数量的侍从,还有六只巨型驼象(用于陆地和绿洲行走)以及一只如地毯般的沙蛭(用于沙湖和流沙飘行)。

按沙曼星历,前往伟大的拉玛需要七天,需得穿行于星罗棋布的绿洲与沙湖之间的砂岩大道上。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苍穹无云,暗橙色的光线覆盖在绿洲之上,使得尾鳍木宽大的叶片华贵而神秘。

两个鲜红色背纹的沙曼人士兵驾驭着沙蛭,飘行在砂岩大道左侧的沙湖之上。忽而一阵风,带来绿洲深处花朵的芬芳,撩动轻纱,弥漫入驼象背部的行宫之中。

午后的一切都使人愉悦,阿尔领主却兴味索然,沉浸在痛失好友的悲伤之中。良久,他才用白色细线般的眼睛看向行宫外,见到那些沙湖上驾驭沙蛭的士兵,不禁感叹于他们的自由和快活。

“可是大人,他们缺乏神圣。”

这回应使得他蠕动优美的躯体,银色的背脊因变换位置而闪闪发光。他用右眼看着我,“我的托勒密,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们这些贵族更接近拉玛的期许。”

这话让我诚惶诚恐,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们有明亮的眼睛,能看到这世界的鲜艳;而嗅觉能让你们理解什么是芬芳;你们有双足,奔跑时,你们简直是最优美的生物。我的托勒密啊,有时候我多希望——”

“大人!”我打断了他,这不时常发生,但我担心悲伤会使他说出更多亵渎拉玛教义的话语,“色达领主并没有离我们而去,他只是回归了拉玛,回归了最终的神圣。”

“这神圣和我的挚友之间隔着一万座沙湖,我的托勒密,是整整一万座。”他一边用外沙曼语说,一边望向窗外,眨着眼睛,摆动口器上的触须,似乎想要感受窗外世界的美丽与芬芳。但这对于拥有“神之发声器”的贵族来说是困难的——他们的内在感官或许比托勒密敏锐十倍,但外部感官却十分有限,甚至没有嗅觉。

我以最卑微的姿势匍匐在他身边,同过去许多次一样,默默等待着,感受阿尔领主潮湿松软的身体慢慢爬上我的背部。即便一个沙曼贵族躯体的长度还不及我的二分之一,但承载这样的重量依旧让我有些吃力。

阿尔领主用口器中的触须轻抚我的颈部,接着脊椎两侧传来微微的刺痛——足部的毛齿插入了我的身体,然后是更细微、更精密的触须导管,一股凉意直蹿我的脑中,持续了好一会儿,直至我们真正温柔地结合在一起。

此刻他拥有了我的全部感官,去看、去听、去轻嗅这空气中的芬芳,变得感性和脆弱。而悲伤则渐渐消散在赤橙大陆曼妙的风与景之中。

他就这么感知着,完全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直至赤橙星落下,繁星爬满天空,他才收起导管和毛齿,爬下我的背脊,内心无比平和。

我精疲力竭,双耳嗡嗡作响,但我什么也不会说。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仆从,能平复主人内心的悲伤,应该是感到充实和喜悦的。

穿越三位沙曼领主的土地以及无数绿洲和深浅不一的沙湖后,这星罗棋布的景致终于在西方沙漠的边缘戛然而止。远远地,已可见拉玛的轮廓。意识到将要见证色达领主轮回转生,我的内心不免激动不已。

告别稳重缓慢的驼象,换上沙蛭,随同两名士兵和两名仆从,我们开始飞驰在西方沙漠那松软的流沙之上。

风声和沙蛭急速摩擦流沙时的沙沙声在耳畔不断响起,间或夹杂干脆的断裂声——那是摩擦激起的蓝色火花在沙蛭划过的痕迹上闪过又瞬熄。

眨眼工夫,拉玛就近在眼前了。包裹着她柔软躯体的,是一层又一层的胶结砂岩,经历不知多久时间,坐落成巍峨神圣,如同一团直蹿天空的火焰。

这“火焰”究竟有多高,又有多宽广?对此,没有一个沙曼人敢于去丈量,而对于每一位侍奉拉玛的拉卡而言,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无限。

沙蛭的速度慢了下来,爬上一道平缓的砂岩斜坡后,停住。此时,眼前的拉玛已是遮天蔽日。

我爬下沙蛭,作为阿尔领主最亲密的仆从,等待他沉重的身体爬上我的背脊,之后驮着他爬行在通往神圣之地的最后一段缓坡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涩的气息,这气息来自神圣之山的深处——拉玛那创造一切的“肉体”。

我轻嗅着,感到心旷神怡。不多久,便爬过了缓坡,来到神圣之山前的一片开阔地上。

此时,这里已经聚满了来自赤橙大陆各个领地的沙曼人,大家虔诚而恭敬地面朝西方,露出一条条或暗红、或鲜红的背脊。穿过这些士兵和仆从,我们来到了山脚下,一条宽阔的大道和一条小径分列左右,分别通往拉玛的转世之地和每个托勒密的降生之穴。

我停下来,等待阿尔领主的指示。可他还未用外沙曼语说点儿什么,一个黑发中夹杂着银丝的托勒密就从右侧小径朝我们缓缓爬了过来。待他走近,我方才发觉,永恒的时间究竟造就了多少改变——当阿尔领主和色达领主还是少年时,我的这位年长的老友是多么神采烁烁和矫健;而此刻,他却憔悴极了,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加苍老。

他靠近我们,额头轻抵砂岩地面,然后抬头望向阿尔领主,眼中满是诉不清的哀伤。

这是多么沉重的相会啊。我想。

背上的阿尔领主以外沙曼语表达了哀悼,他真诚地声称,色达领主的去世几乎带走了他生命中一半的价值与意义。

“色达领主走得很平静。即使在最后一刻,他也念叨着您的名字。”

“我也从未忘怀……”阿尔领主悲伤到不能自已,即便这样,却也不会流下泪水。

沙曼人没有眼泪。

待到激动的情绪缓减下来,良久,阿尔领主才开口问道:“我的兄弟呢?他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在通往转世神殿的道路上。”色达领主的托勒密答道。随即他看向我,那一刻,在他憔悴的神情中,我方才发觉作为托勒密的他,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与希望。

“这么说……”

“是的。大人,他们认可了我作为色达领主的一部分。”他看向右侧小径的入口,“我正赶往那里,去祛除我体内最后一丝邪恶。”

阿尔领主为这托勒密送去了祝福,并问他,在这庄严时刻到来之前,能为他做点儿什么。

“我感到恐惧。”

“因为那无足轻重的死亡吗?”

“不!大人。所有能立于拉玛脚下的死亡都是崇高和神圣的,这只能带来喜悦。我恐惧的是前往托勒密的母体洞穴。”

“为拉玛所眷顾的托勒密,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

“请您的托勒密陪我前往,这样或许能多一份光明和力量。”

对我而言,这毫无问题,因为在这广袤的赤橙大陆上,唯有眼前的托勒密和阿尔一百八十三世的存在,方才让我不再孤独。

“他是我的仆从,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无法替他决断。”

“大人,我愿意前往。”

告别前往转世圣殿的阿尔领主,我陪伴着这苍老的托勒密前往我们母体所在的洞穴。

作为托勒密,我们都没有名字,但私下里,则以“咿”和“啊”相称——这在外沙曼语中是两个无足轻重的助词,却足以铭刻彼此在这卑贱一世中的存在,自然,也包括我们比世间万物更为珍贵的友谊。

我们是心怀苦楚和虔诚的托勒密,因上一世的不洁罪孽而由沙曼人堕落转世的托勒密——当爬行在这条由褐色砂岩所夹缝出的小径中时,两侧的壁画时刻提醒着我们这一点。

不多久,我们便进入了那对于托勒密而言过于狭窄的洞穴入口,缓慢向前爬行,仿佛穿行于某种巨大生物的肠道中,四壁越来越潮湿,也越来越松软。

当阵阵若隐若现的欢愉之声飘出时,我便知道我们已经接近了。

眼前宽敞起来,四周有蓝色的微光;洞穴不大,在十几米外向更深处弯曲。我和“咿”继续爬行,到达那处弯曲后,看到了一个用腿走路的托勒密。

借由洞壁的荧光,我看清了那张仿佛融化的脸,眼珠已被挖出,因而眼窝深陷;双腿呈倒插状,行走时内脚踝着地,身体随之大幅度晃动着。显然,即使以一个托勒密的标准而言,他也生得过于残次,因而成了这阴暗之地的“守穴人”。

“咿”上前,用外沙曼语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那残次的托勒密立在那里,迟钝不已,良久,才在幽暗中做出回应,带着我俩朝更深处走去。地面越来越潮湿、柔软,那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黏液附着在我手上,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他带领我们经过几处分岔的洞口,就像穿行于一座繁复的迷宫之中,越深入,恐惧也就越深,而那恐惧之中又伴之一种无可遏制的向往,来自对于母体的无限崇拜,直至那崇拜以一种更光明也更广阔的形式忽然呈现。

眼前,是一座对称的半圆形“圣殿”,穹顶正中,一簇巨大的赤诚之石垂下着,快要接近地面,不断地发出某种隐隐作响的“声音”——在那种“声音”中,内心的恐惧消退了下去,充满了一种对于这事物的依恋之情,变得柔软起来,使得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踏入这“圣殿”,却被一旁的引路人所制止,提醒我,这并不是我的时刻。

“咿”则仿若忘却一切般地朝着中心之地而去,身后,那引路人开始念诵起来,对那些还怀有澄澈之心的沙曼子民说:既然总有黑暗,那就让我牺牲在黑暗中;既然总有死亡,那就让我在死亡中永不得超生。这牺牲将引领你们于光明处停歇,生出和谐共处的智慧,通往大未来……

也正是在这一番圣辞之中,“圣殿”隐隐若现的活力变得澎湃,充满了一种强烈而单一的神秘音调,在这音调之中,过往的历史像岩石一样枯燥、坚硬,未来则与现在毫无区别,拉玛则仿若这世间中唯一的可能性……敲击着我的内心,拷问着我是否足够虔诚。

在那番反复的自我思索中,我看到“圣殿”那坚硬的砂岩地面开始变得松散柔软,正渐渐荡漾为一洼沙海,却又被赋予了无限的形式,通过阵阵激烈的涌动,你能看到无数托勒密的形象此起彼伏着,她们在舞蹈,沉浸于一种彼此交融的欢愉之中,时而扬起长发,回眸立于“圣殿”入口的我们,具有某种难掩的生命力,砂质的面容则模糊扭曲,似乎有着一种深而古老的痛苦,一种被禁锢的痛苦——但“圣殿”中充满活力的音调却提醒我,那痛苦本身如沙海中的一粒沙一样微不足道。

在那崛起的、如晚宴般的欢愉之中,我寻找着“咿”,他是如此坚定不移,朝着“圣池”的中心位置走去,柔软的沙没过了他的脚踝,接着是膝盖,但他依旧缓慢而艰难地行走着,直到整个下半身没入这欢愉与痛苦所叠加出的“圣池”之中,脸上的那份严肃与庄重也就消失了,变得舒缓,带着些轻浮的微笑,不时发出奇怪的呻吟,似乎忘却了最后的行走,却被涌动的沙海推动向前,直至那单一音调的中心位置,整个人都没入了圣池之中。

整个世界无比宁静,时间则变得无关紧要;关于站在那里的那个时刻,你意识到你似乎理解了一点儿什么,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一无所知;这便是那一刻我对于拉玛——我们的神——所有的了解,内心中充满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渴望,听到“圣池”发出那种渐渐胶结的摩擦声,“咿”则在阵阵摩擦声中被“吐”了出来,完成了最后的净化,躺在圣殿那丛赤诚之石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便像个婴孩般哭泣起来。

我们什么也没说,不谈论“圣池”,不谈论他为什么哭泣,以及萦绕内心的古老怪异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刚刚经历的一切就像闪电一样稍纵即逝,而我们身后的拉玛却永恒,且值得依靠——此时,我们正依着通往神圣之山山顶的道路而上,感到平静而踏实。

沿途简陋的洞窟中静静匍匐着修行的拉卡,他们是这颗星球上最虔诚的信徒,是拉玛最忠诚的仆人,不知道在这里修行了多少个日月,有些身体已经干瘪,不知是死是活。

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方才攀爬到半山腰。举目望去,西方沙漠就像一面金色的镜子,更远处由沙湖和大小不一的绿洲所组成的地貌则像一片迷宫,在赤橙星的照耀下,一切都附着一层神圣,以至于内心升出一份感动,不愿让这景致在眼中消逸哪怕一秒。

最远处,接近地平线的位置,几道刺眼的白光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中。我朝那里努力望去,却什么也没有。

“你看到了吗?”

“什么?”

我指着接近地平线的那片绿洲,告诉“咿”我看见了白光。

他摇摇头,朝那个方向努力辨认着。他告诉我,那里是萨沙领主的领地,他是新教徒,在他的领地里,有什么东西像针一样扎眼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我理解“咿”的意思,但又觉得白光与信仰的新旧无关。可它又能是什么呢?我还来不及好奇和疑惑,“咿”已经催促我快快爬行起来,毕竟那些高贵的贵族可不愿等待卑贱的托勒密太长时间。

快要接近山顶时,已可见由黑色晶体石铺就的圆形祭坛,外围匍匐着各领主的托勒密,祭坛下方是领主和大贵族,他们银白色的背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歇息一下再爬完最后一段吧。”“咿”停止了爬行,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和粘在手肘上的沙粒。

望着那庄严的祭坛,我有些感伤。

“这真是好长一段路啊。”他用外沙曼语说,回头看看盘山大道,深深叹息。

我不置一语。看着他满头的白发和苍老的面容,然而眼中却闪着烁烁光芒。他身后,是广袤的赤橙大陆,在接近地平线的位置,又闪起了白光,稍纵即逝,但我什么也没说——在如此庄严、神圣的时刻,一切异端光芒都无关紧要。

“你还年轻。”他忽然对我说。

是啊,我还年轻,也就意味着有更多诱惑和磨难要去经受。有时候,一想到这些,就像砂蜂的墨绿色汁液一样让我难以下咽。

我是一个托勒密,却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是一个沙曼人,哪怕是最低等的贱民,也比此生所遭遇的冷漠与迷茫要好上一万座沙湖。

我那邪恶的四肢——当我用脚走路、奔跑时,我能感到自由舒畅,但那是邪恶的,因而每时每刻都得抵抗行走和奔跑的欲望。我那模棱两可的身份——一边是阿尔领主口中最亲密的挚友,一边却是士兵和仆从最好的侮辱对象。

“我的兄弟,我多么希望自己是此刻的你呀,正走在转世的最后一段路上,即将告别这作为托勒密的一生。”

“会的,不要放弃希望。更重要的是保持对拉玛的忠诚。”“咿”说,似乎并不理解此刻在我心中升起的痛楚——或许他理解,只是因为接近转生时的迫切之心,使得他专一于终点。他爬过来,同我轻抵额头,对我说,重要的是——保持对拉玛的忠诚。

“可拉玛究竟是什么呢?”我问。

“咿”深深地叹息,面对这个本不该触及的问题,他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拉玛是什么。”

“但当我身处‘圣池’的中心时,我感到自己被某种肉体的欢乐所贯穿,被某种对于永恒的无限渴望所感染,就仿若我们从来都是无生命的物体,只是在那一刻才真正赋予了活力,而我将带着这种活力走向死亡,这就是我当下的使命。”

之后,我们爬过最后一段,来到圆形祭坛前。祭坛中央放着色达领主的尸体,其余三十五位领主位于祭坛下方,他们身后是属于各自的托勒密。

通过那些托勒密,一眼便知这些领主中谁归属新教,谁又归属旧教。

眼中无神、未老先衰,裸露的臂膀和大腿上满是伤痕的托勒密必然来自新教——因为在新教区的领主看来,托勒密是邪恶的工具,因而他们从未被善待过。

看着那些连灵魂都已丧失的托勒密,我很庆幸自己有限的一生是在旧教领地度过,在那里,即使有冷漠和挫折,但旧教的信徒却认为托勒密从未丧失沙曼人的灵魂。

此刻,在祭坛旁,不同教区的领主正因对教义的理解不同而对峙着,场面静默,因他们正用内沙曼语争论,但即使如此,用托勒密那俗常的眼睛也能发觉他们正处于强硬的对抗中——来自新教的萨沙领主扬起了自己的半截躯体,露出一排排锋利的毛齿,口器中的触须跟随他的愤怒卷曲摆动着。

对于任何沙曼人而言,这都是绝对的攻击姿态;且对于任何沙曼人而言,不招惹萨沙领主都是最明智的选择。甚至在离开泰塞沙园时,智慧的拉卡不止一次提醒过阿尔领主这一点,可他正值壮年,以至于无法忍受这种挑衅,居然也扬起了一副攻击的姿态。

我为我的主人感到忧虑,却不得不匍匐在圣坛外围,若是胆敢爬动一步,那些新教领主就会以亵渎之罪将我撕个粉碎。

在圣殿内部诵念转世前经文的大拉卡终于出现了。看到眼前的一幕后,他庄严地蠕动到新旧教对峙的中心地带,用内沙曼语说着什么。不多久,场面便平和了下来。三十五位领主归复自己的位置,在大拉卡的呼唤中,共同运作起贵族特有的“舌头”,念诵属于拉玛教义的终极经文,呼唤拉玛从神圣之山的深处醒来。

这时,整座神圣之山开始轻微摇晃起来,不断有碎石滚落,使得整个世界处于一种拉玛即将降临的喧嚣之中。但这威势并不持续,大约一只飞鸟掠过山顶的时间便安静下来。在祭坛连接圣殿的中部,如同鲸鱼的喷气口般,碎石和晶莹的沙屑喷薄而出。

一个井口大小的洞出现了,它通往神圣之山的中央地带——与拉玛的连接开启了。领主们依旧处于冥思状态,用内沙曼语念诵经文。大拉卡在两位侍从的协助下摊平了色达领主的遗体,将他的银白色背脊向上,尾部置于黑色晶体石打造的椭圆形容器中,这样,当大拉卡用锋利的毛齿划开色达领主的背部时,那些银白色的流质物才会顺由身体流入容器中。这些流质物便是色达领主永恒不灭的灵魂。

“托勒密,你在神的考验中出来。现在我们将检视你,检视你如检视空气,检视你如检视沙海……你在万物中毫无价值,但拉玛赐你存在……你做好准备了吗?”大拉卡用外沙曼语问道。

响应着召唤,“咿”爬行至祭坛下方,表情平静,但拾起那把晶体利刃时,他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慢慢斜割开左手腕,刀刃深入肌理时发出致密的沙沙声,接着他忍住剧痛,斜割开右手。血液朝地势更低的我们这里流来,很快汇成一条扭曲的“河流”。

我看着“咿”,他眼中满是欣喜、平和。我想那正是我不足具的,内心不由充满了钦羡之情——为“咿”,也为这一伟大的时刻。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皮肤愈发苍白。当这条鲜红的“河流”越来越宽阔时,“咿”体内的“邪恶”已经彻底流出,他成了一具纯洁的躯体。

不多久,“咿”便将同色达领主的银白色“灵魂”一起,从那处洞口共同投入拉玛的中心之地,在那里转世,并在神圣洞穴的深处孕育。在那里,大拉卡和他的仆从会簇拥出一个新的沙曼贵族,由拉玛的肉体所孕育。

这新的孩子既是色达,也是“咿”——或许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广袤世界中,在拉玛的笼罩之下,又一个托勒密得到了永恒的净化。

眼前,那条鲜红色的曲折“河流”顺着砂岩顺势流淌,慢慢向我汇来,我不得不调整姿态,以避开那股由我朋友体内流出的温热血液。

我再次看向“咿”,他面色苍白得可怕,眼中的最后一丝光芒也已流逝,像某种寒冷又陌生的事物扑面而来,让我感到深深的孤独。

什么是人类?

在我虔诚而孤独的一生中,从未想过有谁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什么是人类?后来,据我那点可怜的了解,他们与单性体的沙曼人不同,是拥有两种性别的生物,来自天空中的某颗星星,他们还大言不惭地声称已经占据了天空中的许多星星;他们没有信仰,否认拉玛的无限,同时却以另一种奇怪的说法声称天空是无限的……

“你是人类吗?”当他们将两块金属铁片贴在我的耳根处时,我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

那么你是人类吗?我上下打量着他们,发觉我们的躯体近乎一致。然而我摇摇头,不掷一语。

“你叫什么?”先是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来,然后我才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类:一头长发——洞穴中的那些母体也是长发;海浪般的胸部——同容器中那些母体的一样饱满。除此之外,她们之间缺乏共性,很难等同,就像很难将花香和地狱的恶臭等同一样。

她自称贝阿特丽丝,散发出一种我从未在任何沙曼人或托勒密身上所见过的美——美的直觉就藏在我灵魂的深处,当贝阿特丽丝一出现,那感知便自动打开了。

“你叫什么?”

我神魂颠倒,终究还是开口同异教徒讲话了:“我叫托勒密。”

“该死,和坠毁的母舰一个名字。”身旁另一个人说。

“他们大概都是这个名字。”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他们还在议论着,但肘部的毒素逐渐汇集到心脏处,我感到头晕脑涨,但还是拼命转动大脑:我是怎么来到这个鬼地方的?

在回程最好避开萨沙领主领地的问题上,我得给我的主人一个更体面也更容易接受的理由。

众所周知,萨沙是这片大陆上最凶残也最狭隘的领主,他还是极端的新教徒,所以根本不可能忍受被一个年龄甚至不及他一半的旧教领主冲撞,况且还当着所有领主的面。

“谁也无法保证萨沙会咽下这口气。”如果我这么说,阿尔一百八十三世怕是只会再次扬起强硬的姿态,并且声称自己不怕任何敌人。

所以需要用柔软的方式去处理那些并不柔软的问题——我谨记拉卡的训诫。

“或许我们可以换一条回程的路,从更北端的砂岩大道返回泰塞。”

“为什么?”

“我的主人,当您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可曾记得,您与色达领主的足迹遍布了北方的绿洲。”所以这是一趟重温过往的回程之路,而不是避开潜在的暗杀——其实在阿尔领主的内心深处,他未必不知道我这样说的缘由。

可我终究不是智慧的拉卡,即使能用一个温润的理由劝说阿尔领主改道,却没能真正揣测出萨沙的心思——毕竟,有哪个心怀暗杀动机的领主会在自己的领地内实施暗杀呢?

我们避开了萨沙的领地,却没能避开暗杀。

回程的第三天夜晚,当驼象行进在北方的砂岩大道上时,阿尔领主的行宫突然摇晃起来。

有人割断了连接行宫和驼象的绳子,我们被抛了下来。在巨大的震动和哄响声中,还没待我们缓过神,驼象便发了疯似的奔跑起来,将横亘眼前的两队士兵踩了个稀烂。

一个沙曼人士兵向我扑来,我挥手一挡,整条手臂却被他的毛齿紧紧挂住,强烈的刺痛感传来,我不由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却发现那个偷袭者已被阿尔领主的毛齿撕成了三条。

周遭一派混乱,我们有限的士兵正不断被撕成碎片。年轻的阿尔领主朝前蠕动身体,想要加入战斗,但我拉住了他,朝着灌木丛——起初保持神圣的爬行,但没几步便顾不了那些戒律了——飞奔起来。

后来的记忆则变得模糊。毒素就像夏天的热气一样蹿进我的脑子,我看向自己那只被毛齿挂过的右手,已呈乌黑色。肩头的阿尔领主用外沙曼语对我说着什么,但我完全听不进去,只是飞奔在满是尾鳍木和滴郁兰香花枝的绿洲之中,那些宽大的叶片不断拍打我的脸,使得我保持了最后的清醒。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停下来休息。阿尔领主让我先走——我不知道自己回应了什么,然后我沉入短暂的昏迷中,看到了“咿”和色达领主,他们还都那么年轻……有什么声音让我清醒过来——绿洲的另一头,几个士兵正用外沙曼语交流。我摇醒阿尔领主,再次奔跑起来。

后来,我在沙湖边看见一只进食中的沙蛭,便悄悄爬了上去……

很长时间里,就像沉入沙海中一般,我不是我自己,而是意识和信仰被撕裂后的碎片,静静漂浮着。

我时而睁开眼睛瞥一眼银白色穹顶上的光晕,时而听到碎碎细语,声音来自那个苍老的托勒密和那个年轻的托勒密,另一个是贝阿特丽丝,但我不知她是否是托勒密。

更多时候,我则沉入黑暗中,哪怕有一点儿力量能左右意志,我都会向拉玛祷告——我不惧怕死亡,我所惧怕的是死亡无法带走我体内的不洁与邪恶。

不知过了多久,我嗅到了那从未触及过的气息,就像是……我在头脑中寻找足以描述这气息的外沙曼语——最终却不得不放弃。我很享受这气息带来的感受,它让我那因毒素蔓延而痛苦的身体松弛下来。我睁开眼睛,再次看到了贝阿特丽丝。

我可以肯定,这独特的气息就是从她身上散逸而出。

她黑色的眼睛带着一丝苦笑,下颌的一道疤痕延伸至脖子中部,像一道闪电。她弯下腰,将一勺苦涩的液体递到我嘴边。几缕黑色的长发轻划过我的面颊,我的心就像被电流击中,痒痒的,还夹杂一丝隐隐作痛。

喝下苦涩的药后,我平静了下来,怀着一种可以被称之为美好的感觉再次陷入睡眠。这一次,我不再依靠拉玛,而是贝阿特丽丝。与她有关的一切都让我感到踏实。

再次醒来时,我手臂的黑色毒素已经褪去,意识也足够清醒。四下打量,这里的一切都无比陌生:一张柔软的床,按照托勒密的体型设计,我可以随意舒展身体;墙面则泛着一层冷峻的银白色光;还有那扇门和高高的天花板。这里的一切都更高大、宽阔。

还有那些仪器——我猜正是它们把我从死亡边缘拖了回来——但它们肯定被赋予了异教徒的魔法,我不由紧张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不仅是身体,连头脑似乎都失去了既定的坐标。我看向那片被修剪过的尾鳍木叶子,内心稍稍踏实了一点。

下床后,我顺着墙角爬动。屋子不大,没有出入的洞口。我朝与床和仪器相对的另一侧爬去,墙面上的一扇门自动打开了。犹豫再三,我还是慢慢爬了进去。

一条扭曲的过道,十几米长,中部凸起好大一块,似乎是经过撞击、挤压的结果。尽头处,一盏白色灯光亮着,我朝那里爬去,经过那段凸起时,一阵沙沙作响声传来——似乎有什么正和过道外侧摩擦着,缓慢而柔和,使我想起了沙湖忽而泛起的涌动。

白色光源下,一扇门再次诡异地开启了。内部整洁、明亮,一种似远且近的寂静弥漫在一排排半透明的“水晶棺”之间,大约有二十副,有序地竖放在这间长条形的屋子里。透过朦胧的水晶表面,我看到一张张模糊的脸和一具具裸露的身体包裹在某种液体之中——就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地穴,将托勒密罪恶的躯体全方位包裹着。

“你醒了。”身后忽然有声音飘来。我转过头,那个苍老的托勒密站在两副“水晶棺”之间微笑着。

“你叫托勒密?”他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托勒密号’B2分离舱。”

“这些托勒密,他们……”

他看着那些模糊的面容,微笑消失了,表情凝重起来,“休眠舱的主控系统损坏,无法启动唤醒机制。”然后他指指尽头处三副横放的“水晶棺”,除了三名定时休眠舱中的维护人员,其余人都困在了休眠状态。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大致理解,这些人因为“魔法机器”的故障而被困在休眠舱中,无法醒来。

他自称库克,并邀我见见他的两个同伴——他称那两人“幸运儿”。

我有什么选择吗?即使有满肚子的疑惑,我也只得跟在他身后爬行起来。

“托勒密。”库克转过身,摁了摁耳后根的金属贴边,“我想,如果你用脚的话,可能会更轻松。”

只有异教徒才会这么说。我想。依旧保持虔诚的爬行姿态。

我们来到另一间屋子,更大,也更宽阔,四周弥漫着阵阵沙沙声。一排有着奇特按钮的机器位于这间弧形屋子的前端,左侧那排按钮亮着灯。

“迫降不太理想,分离舱的一半机器遭受了不可逆的损坏。”他看向仪器上方的水晶窗口。外面的褐色沙海涌动着,间或发出沙沙声。我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处位于沙湖中的魔法洞穴。

突然,一个穿淡蓝色碎花裙的小托勒密从左侧的拐角跑了出来,身后是一个毛茸茸的生物,发出汪汪的叫声。她欢快地蹦跳着,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而是径直从我的身体中穿过,然后对身后那毛茸茸的生物说:“托托,我们到堪萨斯了!”

“不必紧张,只是全息影像。”库克微笑着说,“你知道,有时候得制造点儿欢快的气氛。”

“《绿野仙踪》。”那个年轻的托勒密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脸色苍白,“你好,我们的桃乐茜。”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自称列夫。

“贝阿特丽丝呢?”

“她到上面去了,清理痕迹什么的,免得让那些虫子有所觉察。”列夫看着我,“全都因为你这位不知道是什么先生。”

“列夫,他是我们的同类。”库克努努嘴。

“你是人类吗?”列夫看着我。

借由金属贴片,我完全明白他的语言,可我不能理解。什么是人类?我想,人类就是那些直立行走、脸色苍白、心中完全没有拉玛的生物,你从他们眼中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芒——无论是列夫还是库克。

“该死的。你能让他站起来,像个人一样得体地和我们交流吗?”

“列夫,从出生开始,他就被教导要四肢着地。”

可什么又是“得体”?你们的姿态才是真正的不得体,是对拉玛的亵渎——但我什么也没说。即使心中有疑惑,有对生死未卜的阿尔一百八十三世的担忧,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在心中一直谨记拉卡的教诲:在逆境中,要保持耐心,心怀信仰。

Hd84b——列夫和库克如此称呼这颗行星。他们口中的“托勒密号”母舰也是来自那里,一艘大型移民飞船,正前往五百光年外的另一颗宜居星球。

事故发生在第二次跃迁之后。“该死的跃迁坐标员!”列夫如此声称,“把我们跃迁到超新星爆炸余波之中的概率有多小?小到连‘概率’这个词都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坑害了上万人。”

为了躲避余波造成的持续冲击。“托勒密号”紧急强启了跃迁程序,于是一艘伤痕累累的移民船忽然出现在沙曼星上空,继而坠毁。落入大气层时,部分分离舱自动分离了出来,B2就是其中之一。至于是否有其他人活着,他们不知道,因为超新星爆炸的余波不仅像块橡皮擦一样抹去了“托勒密号”的数据痕迹,也损坏了通信系统。

等他们醒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有什么发生了,“可是,人类被一群虫子奴役这种事实在难以想象。”

“那团大型海绵体很聪明。”库克说,“聪明到能够创造一种宗教体系来维持自身。”

“为什么不能是文明演变的结果?!1883年之前的美国黑奴可太知道这种演变的结果了。”

我知道他们在谈论拉玛,他们将伟大的拉玛称为大型海绵体。他们似乎想搞清神的动机与本质——这是徒劳。他们望向我。

你怎么看?我本不想回答,但他们的傲慢让我受到了侵犯,一种卫道之心油然而生,我开始朗诵拉玛经典中的经文:

“……既然总有黑暗,那就让我牺牲在黑暗中;既然总有死亡,那就让我在死亡中永不得超生。这牺牲将引领你们于光明处停歇,生出和谐共处的智慧,通往大未来……”

我看向他俩,就像当初拉卡看向我们这些托勒密一样。

他们没有回避我的眼神。库克摇着头,脸色愈发苍白。

“我在这鬼地方待了四百年,看来还得再待四百年!”同库克一样,列夫也沉浸在某种绝望中,但多出一点愤怒,“这混蛋不会理解的,他永远不会理解自己是个人,这太难了。库克,我想他是不会帮我们的。”

“这需要时间。”库克回应道。

可是列夫,你们凭什么要我变成一个人类?而我微不足道的存在又如何能帮助你们这些异教徒?帮助你们离开?还是治愈你们的绝望?

“时间?比这该死星球上的沙子还多的时间?我们早就被遗忘了。时间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会知道那是什么的。托勒密,你应该理解你的过去,作为人类的过去。”

“刚才的一切难道不是与他关联的历史吗?”

“不,列夫,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我们要让他理解关于人类的历史,从哪里来,又去向哪里,驱动我们不断前行的动力又是什么。”

“博士,老实说,这些问题我未必都能理解。”

“那你可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人类,列夫。”

“去他妈的人类,我至少还能直立行走。”

“但愿我们行走时不再跌倒。”库克看向我,露出他那高深莫测的微笑。

可是爬行永远不会跌倒,不是吗?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等待着。

次日的事件是从一个镂空的银白色头盔开始。当他们准备把这玩意儿套在我脑袋上时,我以为他们想以这样的方式驾驭我,毕竟他们拥有太多的魔法。

“嘿,别紧张。”贝阿特丽丝安慰我,她站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脸色同样苍白,但黑眼睛在微笑。

可当她靠近时,我又紧张起来——不是因为头盔,而是她的接近。

我闭上眼睛,任由她将头盔束在我的头上,只听她用轻如绸缎的声音说,别紧张,这只是一个脑波发生仪而已。

“开始吧。”

“从哪儿开始呢?”

“地球的诞生。”

仿佛有无数根针扎入大脑,一阵刺痛之后,我的眼前布满了尘埃、碎屑,中心位置是一颗比赤橙星更亮的天体,所有物质都围绕着它旋转——这就是人类的一切的开始之地,最初的太阳系,一个声音解释道,然后带我深入人类历史的长河之中……

老实说,这一切没有一点儿触动我,因为在我看来,既然一个头盔便能展示这些,那么这也就与虚假的魔法没什么区别了。

触动我的,是那些间或响起的声音:他们所谓的战争——我承认和沙曼人的战争不可同日而语,人类的战争简直就是拉玛式的愤怒;那些冲向宇宙的梦想;宇宙大航海时代;又是战争,直至猎户座联邦的成立。

然而这一切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呢?我是一个托勒密,但有着沙曼人的灵魂。如此简单。

“你是?”库克再次以这可笑的身份定义来追问我。

“我想知道那些奇怪的声音是什么。”

“声音?”

“维也纳,多瑙河畔。”

《月光奏鸣曲》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而《悲怆奏鸣曲》让我想到了“咿”,《致爱丽丝》则是温柔的……复杂而多变的人类啊,你们用生命做出了这般优美的东西,简直比次塔中的水晶声更让我沉醉。

贝阿特丽丝对我说,贝多芬和莫扎特只会让你的情绪涌动,但李斯特的钢琴声则能让你拥有欢乐与平静混杂的情绪。

慢慢地,我开始为这些古典音乐着迷,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进去,沉浸在一片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构成的海洋之中。

虽不想承认,但我的确在通过这样的方式理解人类,他们的爱恨,他们在命运面前泛起的种种情绪。一次,我甚至跟着节奏用双腿漫步起来,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托勒密,于是恢复原状,以虔诚的匍匐姿态聆听着。

十一

季节在变化。赤橙星光芒笼罩大地的时间更短了,夜晚则更长。空气如同清爽的丝绸,随着风在赤橙大陆上撩动着。这是拉玛的呼吸,创造了赤橙大陆的风与四季流转,自然,也带来了这个更为神圣的季节。

尾鳍木那宽大的叶片逐渐泛起一层金黄色,在落日余晖下摇动着,似乎向往飞翔;灌木丛中最惹眼的是滴郁兰香,它们在这个季节开放,如同带有色彩的幽灵,生在绿色拔节的枝干之上,引来了砂蜂——甚至在夜晚,它们也在辛勤劳作,尾部的发光器挥舞出流光溢彩;再加上从地底冒出的发光苔藓,这一切简直如梦似幻。

“贝阿特丽丝,我想你最适合和他聊聊。”库克如是说,“就在上面的绿洲,告诉他我们需要他的帮助。”

“他会逃跑吗?”

“不会,因为他已经理解了自己文明中最优美的部分。”

顺着一条倾斜的圆形过道,我和贝阿特丽丝来到了绿洲之上。

“李斯特真好。”我望着那如绸缎般的沙湖说。

“因为他打动了你。”

“贝阿特丽丝,你就是李斯特。”

“哦,托勒密……”

“你可以叫我‘啊’。”

“‘啊’?”

“这是我在这世上的名字。除了我唯一的朋友之外,只有你知道这名字。”

“那我们也是朋友了吗?”

“我很难回答。贝阿特丽丝,你是异教徒。但你是打动我的李斯特。”

“那你愿意帮助打动你的这个人类——你的同胞吗?”

我当然愿意,贝阿特丽丝,我以拉玛起誓,所有不违背教义的要求我都不会拒绝。在夜色温柔的光线之下,我远眺着拉玛——赤橙大陆上唯一的神圣之山。从我所在的位置,隐隐可见山尖的轮廓。

“那么,‘啊’,你会帮助你的同胞吗?”她用黑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没有回应,再次看向拉玛的神圣轮廓,想到了“咿”,想到了信仰、托勒密的净化、拉玛的无限……这一切让我提醒自己,我是一个托勒密,有着沙曼人的灵魂,在我们的世界,既没有莫扎特,也没有贝多芬。

“为什么你们非得把我变成一个人类,以你们所认为的那种方式活着?贝阿特丽丝,那并不是我。”

“但的确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了你,不是吗?”她的微笑融入了夜色。

“那都不过是你们的魔法。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只是个卑微的托勒密而已。”

“你并不卑微。每种生命都平等存在。”她靠在尾鳍木宽厚的树干上,“而且,你是唯一能带我脱离困境的人。”

“我?”

“库克希望你帮我们偷一些东西。”她告诉我说,分离舱的微型探测器一直在这颗星球上寻找能够替代量子通信组件的材料,“就在那座獠牙般的砂塔里。”

那是次塔。我告诉她,每位领主的沙园里都有一座这样的塔,那里是进行宗教仪式的神圣之地,也用来接收神谕。

“库克说,次塔里的某种晶体石能在同一时间反应,完全符合‘量子缠绕’的原理,所以可以替代损坏的量子组件。”

我不明白这样那样的原理,但我知道,贝阿特丽丝所说的正是次塔中的“神谕之石”,它不仅是阿尔领主权力的象征,也是拉玛的恩赐之物。“那是偷盗,是背叛。贝阿特丽丝,我无法违背对拉玛的忠诚。”

“可在这错置的时空中,什么又是背叛?‘啊’,你要明白,你的血肉和你的过往是人类的延续。如果你能意识到这一点,那么就不存在所谓的背叛。”她的微笑消失了,身体散逸的气息却依旧让我无法抵抗。

原来,在绕了如此大一圈后,他们所要求的只是我对拉玛的背叛,对我作为沙曼人的否定。现在,我多少意识到所谓的人类究竟是什么了。

我看着她,内心充满了矛盾,告诉她,没有什么无限的天空,只有无限的拉玛。贝阿特丽丝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这时,在不远处,滴郁兰香花丛中,库克和列夫如幽灵般钻了出来。

十二

我感到恐惧。同“咿”一起进入母体洞穴,去探求那未知的神圣时,我恐惧过;偶尔想到自己的一生无法得到净化,来世再做托勒密时,我也恐惧过。然而这一次感到恐惧,是因为害怕他们的魔法会将我变成一个人类,而我所有为信仰所做的努力都会在这转变中化为灰烬。

我梦到了“咿”,他坚定地提醒我要保持对拉玛的忠诚。在梦中,我热泪盈眶,看着“咿”以一个沙曼人的形象出现——而我一生所有的努力与追求,不就是在来世既拥有沙曼人的灵魂,还拥有沙曼人的躯壳吗?

接着是拉卡,他也在梦中出现了,身边是阿尔领主。他用外沙曼语对我说:既然拉玛为你设置了这样的考验,你就得直面。在通往纯粹信仰的道路上,没有什么是容易的。

将我从梦中唤醒的,是贝阿特丽丝那轻盈的气息。

她没穿白天那套白色紧身服,而是一条薄薄的淡蓝色连衣裙,露出雪白的胸口、纤细的臂膀,流瀑般的长发搭在左肩。

“贝阿特丽丝。”我忍不住发出呼唤。那气息让我沉迷。

她将纤细的右手放在我的臂膀上,冰冷而热烈,使我根本无法抵抗,只得顺着她的引导,慢慢站了起来。

“跟我来。”

她领我来到那间被称为控制台的房间。不知何时,那里已经放好了一副粉红色的“水晶方棺”。贝阿特丽丝领我坐了上去。

“你想拥有我吗?”她问。我甚至来不及点头,她就将我推入“方棺”中,里面满是黏稠的液体,带来阵阵眩晕。

她微笑着接近我,脱去那件连衣裙。奇怪的是,我却再也无法闻到那股气息。

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我们的小伙子醒了。刚才你可是一团烈火。”列夫带着微笑说。

“行了,列夫,让他自己先待上一会儿吧。我想他还没回过神来。”库克看着我道。

“他会回过神来吗?”

“会的。一旦回过神,他就知道自己和那些单性体的虫子是不同的存在了。”库克耸耸肩,和列夫转身离开了。

我望着这间对我造成伤害的屋子,不见贝阿特丽丝。她不在也好,那一刻,我是如此的痛恨她,却又无比渴望她再次抚慰我空虚的内心——这造成一种巨大的撕裂感,撕裂感来自我的信仰,以及生而为人的种种体验;肉体以及灵魂,或者二者的合二为一,让我眷恋,眷恋于爱、艺术甚至是那种根本无法摆脱的肉体交融;这使得我恐慌,恐慌到从未像那一刻一样丧失了最基本的自信,信念开始崩塌,不禁无助地失声痛哭起来,好久,当那份矛盾与痛苦蔓延得足够强烈时,一个念头在我头脑中浮现出来。

我左右四顾,在这间屋子,找到了几块长条形金属铁片,用它斜割开自己的手腕,然后看着那期待已久的鲜血终于喷涌而出……

十三

沿砂岩大道朝北,距离西方沙漠一百座沙湖的地方,时而涌起的沙浪使分离舱的表层暴露出来,闪烁着银白色光芒,即使站得远远的也能辨认。可沙曼人的眼睛却无法看到这些。

此时,我正行走在砂岩大道上,抱着一个由驼象皮鞣成的盒子,朝分离舱所在的位置而去。经过那些属于旧教徒的领地或遇到士兵、侍从时,我就匍匐前行。

进入新教区后,我的神经紧绷起来,放弃了砂岩大道,转而爬上一只正在沙湖边沉睡的沙蛭身上。它挣扎着,很快也就温顺下来,载着我穿行在沙湖与绿洲之间。拉玛保佑,第三天时,我终于看到了远处的白光——在赤橙星照耀下闪烁着的耀眼的白光。

就这样,作为一个托勒密,穿越三分之一的大陆后,我带来了库克需要的“东西”。

入口在一棵尾鳍木繁复的根系之下,难以察觉,且很难从外面打开。还有那些隐藏于滴郁兰香花丛中的人类“魔法”,能将入侵者撕个粉碎。

绿洲安静如初。贝阿特丽丝站在那网状的根系下,看到我手中的驼象皮盒子后,她露出了仿佛胜利者的微笑。

“这就是那东西?”她问。

我点点头,制止了她欲一探究竟的手,告诉她最好进去再说。

顺着钢质的楼梯,我们来到了休眠舱体。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那一回,当他们再一次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后,贝阿特丽丝带着还虚弱的我来到休眠舱体。

“这是列夫的弟弟,这是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妻子……你看,他的家族成员都被困在了这个地方。”贝阿特丽丝对我说。

“这是我的丈夫。”她指着休眠舱内一个轮廓分明的人类,那人比她年轻很多,有一头灿烂的金发。

“丈夫?”

“就是那个既爱着你,你也爱着他的人。”

“爱?”

贝阿特丽丝没有回答。她看着自己的丈夫,那种作为人类的独特伤感却让我生一种新的感觉,或者说一种冲动——想要把这个人从沙曼星上抹杀的冲动。

十四

我手腕上的两道伤疤在愈合。

后来我想,其实死亡并不等同信仰,也并不代表忠诚。因为还有什么比死更容易的事情?而神的考验总是曲折的。至于该如何对待异教徒,我心知肚明——我得承认,搞清这些简单的道理花了一些时间。我本该早就弄明白,但贝阿特丽丝的存在总让我心神不宁。

我抱着驼象皮革盒子,用双腿行走,经过那条凹凸扭曲的过道,来到了主控室——库克和列夫就在这里。

我为这一刻准备了很长时间。即使在离开分离舱,回到泰塞沙园之前,我和他们待了很长的时间,但当库克跑来过给我一个拥抱时,我还是退缩了两步,然后僵立等待他做完这一套人类的仪式。

“‘啊’,你就是我们的桃乐茜。”库克激动地说。

绿野仙踪。我想。托托,这一次我们真的回到了堪萨斯。

一旁的列夫像个焦急的铁皮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过我手中的盒子。他似乎正在想象“神谕之石”修复量子通信组件的画面,只消一瞬,便能穿越几百光年,将求救信号传送到最近的人类殖民地。

“在那里,你将成为人类的英雄。”

“那沙曼星呢?”

“恕我直言。沙曼人的宗教建立在对人类的伐害之上,当我们的舰队到达时,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拉玛保佑。但我见识过人类的魔法,知道这并非自负和空谈。

所以我只能成为一个人类——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于是在那次万念俱灰的自杀之后,我确定了一种更为伟大的“使命”——阻止这片圣洁的大陆受到人类魔法的入侵和荼毒。

也正是因此,我开始像人类一样行走,像他们一样用餐,试图弄懂他们的玩笑,听他们谈论人类在宇宙中的坐标、存在、意义,以及正在英仙座发生的战争……老实说,这些不难理解,我甚至可以一边使用刀叉将牛排送进嘴里,一边听库克和列夫乐此不疲地谈论着。

终于,列夫开口道:“哥们儿,你看起来是个货真价实的人了。”

我故作淡然,“不然呢?”

可是列夫,到底什么才是“人”?我想,你未必比我了解得更多。以及最后一个问题——贝阿特丽丝,究竟什么才是“爱”?

回忆的思绪平复了下来。此刻,在主控室里,在三个渴盼已久的人类的注视下,我打开了那个驼象皮革的盒子。没有象征着阿尔一百八十三世权力的“神谕之石”,因此也就没有他们呼唤遥远人类、报复沙曼星的希望。

盒子里,一只“昏睡虫”战战兢兢,暴露在困惑的目光之下。它颤抖得越来越剧烈,表层的甲壳炸裂开来,喷散出淡绿色的粉尘,须臾,便将离得最近的贝阿特丽丝的面容掩盖得一干二净。

十五

很冷,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刺痛感,像是无数根针在我的皮肤上“跳舞”。面前是一株滴郁兰香,或许是两株,视线总在摇晃,让我无法对焦,包括那些沙曼人士兵。

我闭上眼,似乎在“昏睡虫”粉尘的作用下,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无法振作起来,耳边满是外沙曼语交织成的碎碎细语。“叛徒”“异教徒”“另一颗星星上来的杂碎”……睁开眼时,一个沙曼人士兵覆满阴翳的细长眼睛离我如此之近,我的额头上不禁渗出一层冷汗。

他用粗鲁的语言对我说,大拉卡和领主正在召唤我。我爬动了几步,但“昏睡虫”的毒素刺激着肺部。我想停歇一下,至少让头脑清晰一点儿,但沙曼人士兵推搡着我,直至我梦游般艰难地走出这片灌木丛。

眼前,几只巨型驼象正静静矗立在绿洲的边缘地带。而比这些生物更为高大的东西则占据了绿洲至少三分之一的面积——一个半圆形的物体,银白色,从中部凹凸处被撕裂开来,露出锯齿状的边缘。

从沙湖中拖出的分离舱一分为二,一侧站满了萨沙领主的士兵,另一侧的士兵——从他们鲜红色的背纹便知——来自泰塞沙园。现在他们已经攻陷了异教徒那隐秘的“堡垒”,我感到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下来。

在两个沙曼人士兵的推搡下,我爬进了分离舱,来到休眠舱。大难不死的阿尔一百八十三世站在里面,身边是萨沙领主——这片绿洲位于他的领地,所以无法避开他而行动。在他们之间,是守卫神圣之山的大拉卡,他的体型是沙曼人的两倍,威严得无以复加。

几个沙曼人士兵守在三个跪倒在地的人类跟前。库克、列夫和贝阿特丽丝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毒素的关系。

看到我后,列夫大吼大叫起来。金属贴片还留在我的耳根处,他正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但这声音马上就止住了,一个沙曼人士兵将毛齿插入他的脊背,撕心裂肺的惨叫顿时弥散开来。忽然,我生出一种怪异的负罪感,但作为一个拥有沙曼人灵魂的托勒密,我仍旧无比谦恭地匍匐在大拉卡面前。

“这就是那个托勒密?”大拉卡问。

“也可能是个叛徒。”萨沙领主说。

“可却是这所谓的‘叛徒’带我们攻陷了堡垒。”阿尔领主替我辩解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萨沙领主提醒大家要保持戒心。

“我们要警惕的可不是这些忠诚的托勒密,萨沙领主。”

这话一下子激怒了萨沙领主,阿尔领主也毫不退缩地扬起了战斗的姿态。但大拉卡适时制止了他俩,“领主们,我们现在面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如果你们还算得上拉玛的子民的话,就请保持平静。”然后他挪动笨拙的身体,朝向我,“托勒密,问问他们要怎么打开这些禁锢灵魂的东西。”

他指的是那些休眠舱。里面躺着几十个因唤醒机制失灵而无法醒来的人类——这其中包括列夫家族的所有成员,以及贝阿特丽丝的丈夫。

我没有迟疑,将原话翻译给了库克。

“你这个走狗,联邦舰队会把你们烧得干干净净,还有你们的海绵体!”愤怒的列夫回应道。

“他说什么?”

我没法翻译这些亵渎神灵的言论,但也无法沉默。两个沙曼人士兵爬上列夫的身体,只一瞬间,他便被毛齿撕成了三条,鲜血混杂着内脏如岩浆般流了一地。

我感到头脑一阵眩晕,眼前满是重影。

“托勒密,你再问问他们该怎么打开这些禁锢灵魂的东西。我们的拉玛可不允许有这种邪恶的东西存在,哪怕禁锢的只是托勒密的灵魂。”

“该死的,你就不能告诉他们怎么打开这些休眠舱吗?”我冲库克喊道。列夫的死对我造成了强烈冲击,那些温热的鲜血正汇向库克的脚下。他身边的贝阿特丽丝仿佛失去了作为人的意志与灵性,双眼无神地抱成一团颤抖着。

“库克!”我大声唤醒他。

他看看我,带着一丝或许我永远也无法理解的苦笑爬了起来。

“托勒密,这人在干什么?是想召唤魔法吗?”大拉卡问。

“大人,他是去打开那些禁锢灵魂的东西。”

库克来到控制台,揭开一个隐藏的盖子,里面是一个红色的强制拉阀——主控系统的唤醒机制已经损坏,如果强制打开休眠舱,也就意味着给休眠舱中的人类“判”了死刑。

库克再次看了看列夫的遗骸,闭上眼睛,颤抖着拉下了强制拉阀。所有休眠舱随之打开,几十具人类苍白的躯体在营养液的裹挟之下倒在了地上。

“拉玛保佑。我们将拯救每一个生命的灵魂。”大拉卡说。此时,连萨沙领主也为此笃定不已,以最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大拉卡面前。

可是,这真的是对生命的拯救吗?我的心紧得如同一块磐石,但马上又为自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而惊恐不已。

沙曼人士兵来到那些了无生气的躯体旁,一一割开他们的腕,鲜血流了出来,汇成一面鲜红色的“湖泊”。为了躲避这“邪恶”的污染,高贵的沙曼人占据了更高的位置。而我只得和沙曼人士兵一起矗立在血泊之中。

与想象的不同,这鲜血没有温度,冰凉。

沙曼人士兵来到那些死去的女人面前,欲用毛齿划开她们的手腕。

“不。”大拉卡制止了他们,“拉玛的士兵,你们还太年轻,分不清托勒密和罪恶的母体。如果将这些母体的灵魂带给拉玛,所能创造的只有愤怒。”

可又该怎样处理呢?沙曼人士兵等待着大拉卡的引导。“……既然总有黑暗,那就让我牺牲在黑暗中;既然总有死亡,那就让我在死亡中永不得超生。这牺牲将引领你们于光明处停歇,生出和谐共处的智慧,通往大未来……”大拉卡宣读着教义。士兵们依旧摸不着头脑。

“该死!”更有经验的萨沙领主用外沙曼语说,“刺瞎她们的双眼。把她们送到托勒密人的母体洞穴,投入‘圣池’。”

我不禁看向贝阿特丽丝,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以关于“美”的遐思看着她,因为我知道,她所有的气息都即将被无限的拉玛剥夺。一种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情绪涌了上来,头脑再次无比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影影绰绰。

十六

库克死了,流尽了体内最后一丝鲜血。我在这血泊中匍匐着。

高台之上,大拉卡和领主用内沙曼语交流着。良久,阿尔领主终于意识到对我的承诺,用外沙曼语对大拉卡说:“神圣的大拉卡,我忠诚的仆人托勒密履行了对拉玛的忠诚。如今,他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大拉卡看向我,“这片大陆上最忠诚的托勒密,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被净化和被往生的资格。”

“你的忠诚已经具备了这样的资格。”

“可他被异教徒的魔法污染过!”阿尔领主激动地说道。

大拉卡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用外沙曼语对我说:“我的孩子,只要能在拉玛的教义中寻找到一丝净化受污染灵魂的可能,我承诺,我都将帮助你。而此刻,我们有更深远的问题要处理。”

我匍匐在冰凉的血泊中。大拉卡和领主继续用内沙曼语交流,而后他谨慎地回过头来,“让这孩子先返回神圣之山,我想我们的交谈需要更秘密的氛围。”

于是我和那些沙曼人士兵一起,带着被刺瞎双眼、削掉手足的贝阿特丽丝和另外三具女性躯干回到了绿洲之上。

这个季节依旧美丽。滴郁兰香如被赋予了灵魂的色彩,而附着一层淡金色的尾鳍木叶片在微风中此起彼伏。沙曼人士兵拖着四具人类女性的躯干——罪恶的母体容器——朝着绿洲边缘的沙蛭而去。我紧随其后,感到恍惚,胸口快喘不上气来。

快要接近沙蛭时,贝阿特丽丝忍不住呻吟起来,用于止血和镇痛的沙曼人黏液并未能消除她的痛楚。她的躯干上满是鲜血,就像从地狱中挖出来的事物。

我回忆起那个并不遥远的夜晚,她轻柔的呼吸和我如此接近的那一刻。也是在那一刻,对于拉玛的无限忠诚被我遗忘了,充斥脑海的只是简单的欲望。

耳边传来粗鄙的外沙曼语,士兵们相继爬上沙蛭,之后像扔一截木头一样,将贝阿特丽丝扔了上去。

沙蛭飞驰起来,朝着西方沙漠,神圣之山的方向。士兵们肆无忌惮地聊着,关于叛徒、神圣和异教徒,以及这些注定要沉入无尽黑暗的“圣池”。这是怎样一种滋味呀,当你见识过光明,理解过世界,可如今却要被永远置于黑暗之中。这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又有谁能忍受?

或许唯有拉玛。

贝阿特丽丝再次呻吟起来,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呼唤着库克,也呼唤着列夫。

我安慰她,你的痛苦很快就会结束。

可她却回以莫名的微笑,双眼布满鲜血。

贝阿特丽丝,这一切让我悲伤。当我看着你,想象你终将被包裹在拉玛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是永恒的一种附庸时,我忽然难以忍受想象带来的感觉。

我想,只要轻轻一推,你就会永远埋没在沙湖中,结束那漫长的痛苦,这对如今的你而言是最好的解脱。

但我止住了这违背教义的想法,匍匐下来,虔诚地面朝神圣之山,我们的拉玛。我想,即使那所谓的“爱”与“拯救”差一点就要发生,但在你的检视之下,一切都是虚妄。

我忏悔着,朝着无限的拉玛和有限的天空。

【责任编辑:邓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