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2020-12-29 00:00:00张眯眯王安妮
科幻世界 2020年6期

如果我可以说话,我会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是关于我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我以前以为你就是我,其实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故事也许要从我的女儿——唐小艾十三岁的生日会开始。

“我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对蛋糕上的点点烛光说。

“不要吹,不要吹!”小艾的两个闺蜜,连忙伸出手把蜡烛挡着,“还没拍照呢!”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是这样,时时刻刻地拍照,恨不得把每一秒都锁在手机相册里。只怕眼前快乐的时光飞也似的跑出去,往前看往后望,都是透明的虚空。她们哪知道,要从眼下的一刻走出去,比留住时间还要困难。

其实,我也是近来才明白这一点。亲爱的你,等把故事看完,或许你也会同意。

所有人都团团围到小艾身边。我赶紧把蛋糕店送的纸片皇冠戴到小艾头上。她的小闺蜜都一起把嘴嘟起来,双手举到脸边,做出好几种手势。小艾爸爸也终于如梦初醒一般,放下手机,从软绵绵的沙发里站起来,走到最后面,老土地对着手机说:“茄子!”

今天是周末,本该爸爸陪着小艾去游乐场玩一天。可他索性就给孩子一大把零花钱,自己又去了办公室,到晚饭时间才慢悠悠地拎着电脑包回家,叮嘱他回家路上买的西兰花也完全忘记了。不过,这反倒合了小艾的意,拿着钱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去打游戏、吃甜点。十三岁的孩子,有没有父亲的陪伴,对于她来说,已经不怎么重要了。

拍照的是周老师,教小艾数学。小女孩子们庆祝生日,一个大男人凑在中间,我总怕他尴尬。而周老师自己倒就像个孩子,无论小艾她们怎么闹,他自有办法应付周全。也难怪孩子们都喜欢他,庆祝生日把老师也请回了家,听他讲好多书上的事,路上的事。听得害怕,脚趾头都抓紧了,还是要听。

我也数不清是多少个小时以前,周老师就坐在点点的烛光下,告诉围成一团的小姑娘:许多古老的文明都相信,摄影会把人在那一刻的灵魂摄入照片,而永远封锁在当下一刻。小艾瞪大眼睛听着,眼角泛出一星恐惧的泪光。她玩得太开心,竟忘了自己其实早已跟随镜头,进入到相册的第五维时空。

看清自己的现状,有时让人不寒而栗。亲爱的你,或许也有此体会。

那次照片连拍了好几张,不是这个闭眼,就是那个没做好表情,又接二连三删了许多。小艾爸爸竖起两根手指说“茄子”的那张也被删掉了。谁叫他是爸爸呢,小艾笑得最可爱的那张照片,他手里还握着手机,眼神迷茫地刚从沙发上站起来。

挑来选去,姑娘们都满意的那张照片,却有周老师的一块大拇指挡了四分之一的镜头。

“就算是跟大家合影了吧。”周老师笑道。

后来,他在烛光里对我们说:“故事从这里开始。”

也许这是他们的故事。而我要讲给你的故事,应该从一个敲门声开始。

我们的门已经很久没响过了,进入第五维时空后,我也很少去开门。不过那一次,我是真的听到了一下轻轻的叩门声。先是一声,我以为是小艾踢到了桌子。低头看,她两只肉乎乎的脚交叉在一起,光着踩在地上,并没有碰到桌角。

后来又是连续的几下。轻轻地,三声一次,三声一次,轻轻地敲到门上。

孩子们都靠在一起看电视,小艾她爸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周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窗台边,拿着喷水壶,对着花盆上上下下地喷。我推了小艾爸爸一下,他还是一动不动,刷手机,“要去你去。”

我起身把桌上吃剩的饭菜收进冰箱。走到门口时,又听见三声敲击,仍然轻轻的。

从猫眼望出去,外面一片漆黑。我对着门缝问:“谁啊?”

“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好像害怕别人听见似的。

“你是谁?”

“妈,是我,你别喊。”那声音压得更低了,企图把我的声音也压下去。

小艾和她的小朋友们仍然坐在电视前,屏幕上的光反射到她们的小脸上,忽明忽暗。

“你找错人了。”我对门外说,声音也跟着放低了。

“妈,是我。我是小艾。”

我又转身看了一下客厅,一道来自电视的白光从小艾的脸上一闪而过,她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一边往嘴里塞薯片。

我打了一个寒战,站在原地静静地听。

“妈,你开一下门。”外面的声音开始颤抖,好像在哭。她一边抽泣,一边含糊说话的腔调,确实有一点儿像小艾,“妈妈,我记得,这里是‘我’十三岁的生日。屋里有你和我爸,牙尖尖、妹妹头,还有周老师。这已经是整整十八年前的事了,我还是记得很清楚……今天我三十一了,妈……你开一下门。”声音断断续续,在哭泣声中时起时落。

她说得一点儿没错。

我当然也听说过,五维时空里的人,偶尔有互相登门拜访的。走出自己所在的第二维时间,搭上“木马号”,就可以在第一维时间上跑,去到别的平行时空里去。可我从没想过,它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这种离奇的事情,都是从周老师那里听来的。大概是二十个小时前,(或者三十个小时?请原谅,自从进入第五维时空,我就很少看表了。时间对于我们来说,远远不如享受当下重要),周老师还坐在茶几边给孩子们讲“木马号”穿越第一维时间的事。

“这是我们的空间。”周老师伸出他宽大的手掌,把剥掉包装纸的礼物盒放到面前。

孩子们就围成一团,坐在他周围,托着腮望向他。周老师那张脸白得几乎透明,手指宽厚而圆润,说话的时候,纤长的睫毛上下跳动。这些小女孩把他又当老师又当哥哥地捧着,我只是心里偷偷笑,在一边收拾家务,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说,就感到特别地安定。

“长宽高,一共三维。”周老师把食指放在盒子的一角,一下一下地向三条边摸过去。

“我知道我知道,然后第四维是时间!”小艾坐在小板凳上,手掌还撑着板凳,身子已经禁不住向前倾。坐在旁边的女孩从眼角瞥向她,两片薄嘴唇微微开合,轻声说:“我们都知道。”脸上仍然微笑着。

周老师好像没有听到那女孩说话,纸盒上的食指抬起来,向小艾一点,“聪明!”然后转头看向我。孩子们也跟着,把脸转过来望着我。

“第五维呢?”周老师立即把那些小脸都喊了回去,弯身从地上拾起一根包扎蝴蝶结的粉色缎带,拉直了放在礼物盒边。

“还是时间!”这次薄嘴唇女孩赢了。

他又拿起一根缎带,垂直放在第一根上面,“在四维世界里,时间沿着一个方向,滴滴答答,一分一秒地向前走着。”他的食指和中指沿着第一根彩带,仿佛河边散步的两条长腿,从缎带交点的位置,悠然地向前走去。

“长腿”的主人还在问话:“那在我们这个五维世界呢?”

“时间静止不动。”周老师旁边,剪着齐整整学生头的女孩终于说话了。

“错!”薄嘴唇女孩转向她。

“也不全错,”周老师又把手指向两根丝带交叉的地方,“四维世界里的人,比如说你,唐小艾,”他抬头望向小艾,孩子们也都望向她,捂着嘴笑,“在十三岁生日的时候,2023年5月20日19点16分55秒,拍下一张照片。所以,就有了我们所在的第五维照片时空。我们的时间,对于四维时空来说,是静止不动的,永远停留在这一秒……”

“可是我们的时间,同时在向另一个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小艾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第二根丝带的方向。

“说对了!”周老师像个孩子一样欢呼起来,“奖励你一颗来自第一维时间的小礼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四方形,仿佛宝石一般,在灯光下反射出猩红色的光,菱角周围有一些褪色,模模糊糊的,依然温柔地红着。

“我也要!”“我也要!”孩子们都兴奋地叫着,一点儿不在乎这些小方块很快就会化掉,化成更小的细沙,然后消失不见。

“没有了,没有了,”周老师举起双臂,给孩子们看他空无一物的手掌,“下次旅行再给你们带几颗回来。”

周老师是以半个大拇指进入我们这个时空的。或许正因如此,他那颗不甘于此刻的灵魂总会时而跳出我们的世界,搭上“木马号”,在第一维时间上来回穿梭。而我们,则只经历过第一维时间上2023年5月20日19点16分55秒以前的岁月。之后便秒复一秒,分复一分地,在第二维时间上忙着过生日,再无闲心去想别的事情。

每次他旅行回来,面目都或多或少会变得更加模糊。眼睛下面长出一圈马赛克,手指脚趾掉着细粉——离开原初的时空去周游世界,在奔波之中被碎片化,总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不过,只要把小艾的手机给他,用拇指捏一会儿,休息一段时间,整个人又会逐渐清晰起来,精神抖擞地给我们讲那些路上的事情。比如,有的初恋情人搭乘“木马号”,突然出现在多年后男朋友的婚礼现场;也有去世许多年的外婆,跑到外孙的学校去送伞的,吓得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不敢进教室。那些事听起来都乱糟糟的。

所以,我是从不允许小艾出门的。拍完照我看见相片里背后黑洞洞的楼道,赶紧去把铁门关了。

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我自己身上。我的女儿,也会从别的时空穿越而来,站在门口嘤嘤地哭着,等着向我求救。

我又看了一眼里屋:看电视的看电视,玩手机的玩手机,弄盆栽的弄盆栽。

我在围裙边上擦了一下手上的奶油,轻轻把门打开。

铁门在五月潮湿的空气里,吱呀一声,伸向密闭的楼道。

黑漆漆的楼道里站着一个黑影。客厅里的光投过来,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清瘦的轮廓:一个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个子和我差不多高。一对削肩,倒很像我妈妈年轻时的模样。

“妈……”她在黑暗里,颤巍巍地唤了一声。

被一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叫“妈”,我全身毛孔都收紧了。摸向墙上的按钮,“啪”地把玄关灯打开。

她看起来仍然很模糊,借着灯光只能大概看见:一身浅紫色的阔领连衣裙,脚上一双宝蓝色平底鞋,下巴尖尖的,宽额头,眼睛细细地向上飞。只是脸太模糊,几乎看不清她的凤眼。模样倒是长得像小艾。

我转身打开鞋柜,把小艾粉红色的HelloKitty拖鞋放到门垫上。将门又推开了一点儿,让她进来。

她看见拖鞋,就立即抽泣起来。一边用同样模糊的右手擦脸,一边踢掉脚上的皮鞋,踩进粉色拖鞋。虽然已经三十来岁,双脚踩进十三岁的拖鞋,也只是从后跟伸出去一点儿。

“要不我给你拿一双大的。”我又弯身去找我的拖鞋。

“妈,不用了。我是来看你的,你不要麻烦,更不要惊动他们。”她向里屋偏了偏头。

我转身过去看,孩子们不知在看什么电视,整齐地哈哈大笑。其实,我也不想让她们见到这个面目模糊的女人。

“你爸爸呢?我把他叫来……”我要转身过去——她忽然拉住我的手,眼泪从边际模糊的眼眶里流出来,黑色的眼线一下就被洗到了嘴唇边,“不要叫他,求你不要让他知道我来过。”

“好,不叫他。”我把换鞋的凳子拉出来,给她坐。一坐下去,她整个人就被挡在了磨砂屏风背后。

“妈妈,我太想你了……”眼泪不住地在脸上流淌,流到脸颊就仿佛晕染的水墨画,混在模糊的粉色腮红和象牙色皮肤里去了,“我最近常常想,要是回到十三岁,回到你每天给我做绿豆南瓜汤的日子,该多好!”

“冰箱里还有好多南瓜汤。”我打开冰箱,拿出汤罐,盛了一碗给她。

她颤抖着,舀了一匙送进嘴里,没咽下去就又抽泣起来。我连忙抽了好几张卫生纸,擦拭她脸上各种颜色的泪水,问:“发生什么了?怎么这么伤心?”

“没什么。”她擤干鼻涕,又慢慢地喝了一口汤。

“三十一岁了……”我仔细端详她那张憔悴的花脸,“结婚了吗?”

“没。”她又慢慢地喝了一口汤。

“有男朋友吗?”

“妈,你别问了。”她放下汤匙,站起身,“我该走了,也许我很快就会被删掉。”她抬起两只千疮百孔的胳膊,左右看着,“而且跑太远,掉了一路,可能再也整理不起来了。”她站起身把碗交给我,又将我给她的纸巾折成一个小方块,揉了揉鼻子,“被删除前见到你,我就满足了。”

她张开双臂,抱着我,紧紧地搂着,大概有半分钟。我可以感到她的胸腔里噗噗的心跳,跳得很慢,像是磁带播放的时候卡带了,磕磕绊绊的。

“别乱想,”我拍了拍她的肩,“想喝绿豆南瓜汤,你就过来。我给你做。”她的肩头比我要高出一截。

她又紧紧抱了我一下,手臂上的马赛克被挤碎,哗啦啦掉了一片浅浅的紫色粉末在地上。

“谁啊?”小艾坐在客厅里大喊,眼睛仍然看着电视。

大的小艾立即转身,蹬上皮鞋,出门离开了。

“没事,找错人了。”我连忙把门关上,找来扫把将地上晶莹闪亮的紫色细粉收进垃圾桶。

“你知道吗,养绿萝太单调了,”周老师伸长脖子,手里握着我家的喷水壶,把细小的水珠一下一下地喷到绿萝叶上,“你应该养几盆多肉,圆圆滚滚的跟花儿一样,很好看。”

我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放到窗台上,“我就是个粗糙的人,养什么都要死,也只有绿萝滥贱一点儿。”

趁孩子们看电视,我又多做了一锅南瓜绿豆汤,放在门口。然后,一直留心听着门口的动静,时不时望向玄关。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孩子们已经看了几十部动画片,那个轻轻的敲门声再没有响起,一次都没有。

小艾爸爸仍然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进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就一心想着手机上的事情。而今,虽然他面目清晰,可却总像一个游离于世外的魂魄,把所有的精力与热情都投入到了那一方小小的屏幕里。

我几次坐到他旁边,准备开口,却不知如何说起。

从我送走那个奇怪的客人之后,这已经是小艾看的第五十部动画片了。周老师仍然喋喋不休地宣传多肉植物如何可爱,如何令人亲近,他又如何梦想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摆上一盆多肉。

可是,我现在怎么都无法静下来听他说话。或者哪怕坐在小艾身边,电视的画面接连不断地变换,我一点儿也看不进去。眼睛里看着小艾在此刻,永不疲惫地快乐着、玩笑着,我心里想的却是她十六年后涕泪交加的模样。她那张模糊的脸,反而在走了之后,愈发清晰起来。

“周老师,‘木马号’应该怎么坐?”我向周老师的茶杯里又倒了一点儿热水。

他手上的塑料喷壶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晓得你刚才听到没有,”我把声音压低了,眼睛的余光看见小艾爸爸已经歪窝在沙发里睡着了,眼镜歪向一边,“小艾来过了,从十八年后的时空过来的。”

“敲门的是她?”周老师应该一开始就听见了,不过他是个很懂礼节的人,与他无关的事从不主动过问。

“就是她,我当时没好惊动你们。”我转过身,背对着客厅,确保我的声音只有周老师听得到,“她看起来好可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想起来就揪心……”

“她想干什么?”他的一对浓眉在眉心挤出一个浅浅的“川”,从鼻孔里叹出一口气。小艾大概是触犯了他的“原则”问题。作为一个“常常穿越第一维时间的旅人”,他总这么说,应该有自己的一套穿越原则。其中之一,就是不应该让其他时空的人看见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总不是一件好事。

“没干什么,就是说想喝我做的南瓜绿豆汤。而且,她看起来特别模糊,估计很快就会被删掉了……”

“这种事别放在心上。”周老师连忙安慰道,“十八年后的事你也管不了,是不是?”他原本透白的脸,渐渐白成了一张纸。

“我想去看看她,看她过得怎么样。”

“我劝你别去。”他把水壶放在窗台的瓷砖上,蓝色塑料里的水来回晃荡着,“穿越第一维时间这种事不是你做的。”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自觉说话过了分,低头用手指甲把绿萝叶上的泥土一点儿一点儿抠下来,声音很轻地说:“穿越时间是很需要勇气的,你这个人太脆弱……”

“我是肯定要去的,”我尽力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滚出来,“我不晓得你理不理解我的心情。”

“你别难过啊,”听我声音不对,周老师连忙把身子弯过来,伸手到我眼前。我赶紧转过脸去,避开他的手。他就把我给他倒的热茶推到我面前,“你喝点儿水。”

周老师还是熬不过我,只能详详细细把搭乘“木马号”的方法和注意事项都说了出来。其实,找到“木马号”很容易,开门出去,从公寓楼的电梯一直往下走,走到第一维时间就是了。另外,进入一次第二维时间,需要在电梯口投一块钱硬币。

小艾和同学们看着电视,她爸仍然坐在他最喜欢的位置玩手机。我走进厨房,把刚做的绿豆汤装进电子保温箱,按下“冰镇”。再从门口的木衣架上取下一件白色薄衫,套在T恤外面,轻轻换上帆布鞋。

要不是小艾从遥远的第一维时间过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开这扇门了。门照样“吱呀”一响,外面黑洞洞一片。只在前面有一点儿绿光。是一个奔跑的小人,前面写着Exit。绿光下,隐约有一道门——那是我们公寓楼的电梯,现在竟变成了安全出口。

我用力跺脚,想要振开楼道里的声控灯。可是,只听见“咚咚咚”的跺脚声在黑暗里回响,一点儿亮光都没有。我摸出手机,打着一点儿屏幕的白光作电筒,慢慢地向前移。一边把保温箱紧紧抱在胸前,保护着。

走近Exit绿灯,才看到电梯门上,好像有一块邻居家小孩的涂鸦。手机光照过去:是一只黑底红色的马,好像古欧洲的战马似的,身上还披着盔甲。许久没出过门,电梯果真与从前不同了,右手边箭头指着向上与向下的两个按钮只剩下一个。箭头没有了,只是一个小圆点在黑暗里发出幽暗的红光,仿佛看守着午夜的一只鬼眼。

只是电梯门仍然和我们搬家时一样,关不严。双门之间裂出一个手掌宽的裂缝,把红色木马从肚皮中央分开。门缝里黑洞洞的,后面仿佛一条深渊,隐约可以听见从底部传来遥远的回声:“滴答滴答滴答……”,间或又有一两声“哔——”与滴答声交错。

我心里默念着周老师的叮嘱:出去按键,回来投币。

我轻轻地把手放到“鬼眼”上,暗红色的光,立即透过指甲盖映出来。

往下一按,门开了。

电梯里依旧是原来的样子。顶上的灯管只有半边亮着,墙上斜靠着几张装修废弃的预制板,其中一张上面还有小艾用荧光笔画的笑脸,框在一个左肥右窄的心形里。

每次我们走进电梯看到这个荧光笑脸,都会相视一笑。有一次我告诉小艾,这些废品不可能一直摆在这里,等邻居家都装修完,就会有人把它搬走。小艾的微笑一下就收了回去。她不在乎电梯里是否光鲜,一个荧光的笑脸对她来说,比公共区域的整洁更重要。其实,我也暗暗地希望,那张预制板可以永远立在这里。

与以前不同的是,按键盘上1到30的按钮全没有了,只有两个并排的圆键:D1,D2。再下面是一个圆口,和自动售货机上的投币口一模一样。

出去按D1,回来按D2,周老师说。

我按下D1。

突然,脚下的地板好像被抽空,心脏几乎从头顶飞出去。我闭上眼睛,紧紧抱着保温箱,钟表的滴答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深渊底部有一个巨型的钟表齿轮,张着口,等着把人碾成薄片。

很快,电梯停了下来。睁开眼睛,脚下仍然踩着地板,我并没有掉进什么深渊。电梯门从两边打开,外面灯火通明。“滴——答——,滴——答——”的钟表声清晰而响亮地在大厅里回响。

这是一个地铁站大厅。

左右两边,一边一道列车轨。站台上标着站牌,

和列车行驶的方向。左边箭头所指的方向是:05-20-2023+,右边是05-20-2023-。每有一列车飞快地驶进站,便从车头发出一声“哔——”,就像我床头那个怎么都关不掉的整点报时电子钟。

站台中间有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大柱子,每一根柱子底部是一道门,门楣上写着不同的时刻与秒数。这些柱子仿佛密林中的竹子,一根接一根,直直地插向头顶深不可测的昏暗之中。

而真正令我震惊的,并不是列车,也不是柱子。而是车站里的人。

车站里人来人往,有的踏进刚驶进站的列车,有的从柱子门里走出来。她们不是别人,是许许多多不同年龄、不同装扮的小艾。

其间,有一个下身穿银色长靴,紧身裤,上身却是露脐短衫的小艾,和一个穿运动服的男孩子牵着手走进人群。有一个大概十七八岁左右的小艾,挽着一个年龄比较大的男人。那是她爸爸?我的天,他竟然老得那么快!头顶都秃光了,虽然穿着黑呢大衣,仍然挡不住凸起的肚子。那就是他!老了我也认得出来。

在许许多多的小艾之中,我看到了一个身穿白毛衣,蓝色牛仔裤的女人。那是我吗?两年前,还留着长发的我。

我想仔细看看,她已经背过身,上了车。

还有一些陌生人。背着高过头顶背包的老外,穿着灰布衣服的老妇人牵着满手泥土的小男孩,拖着鼻涕,在走过的地方都盖上一个黑掌印。看起来都模糊而有些不知所措。

在车站之中行走的人,他们从彼此身边走过,仿佛穿行于陌生的人群。有的像搭惯地铁的都市人,来去匆匆。偶尔有一两个,站在车门口,呆呆地望着周围的自己。她们或许与我一样,在第一维时间上,都是第一次见到世面的乡下人。

这番拥挤的人潮之中,本应充满了嘈杂与往来的人声。可是整个车站静得出奇,除了秒针走动的回响,什么声音也没有。周老师说,走出第二维时间,你就应该时刻谨记,你只是一个没有声音的照片灵魂。

我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才终于迈开第一步,走进车站。

如周老师所说,每两根柱子中间有一台电子查询机。我紧紧捏着手里的保温箱,与一个大概二十岁的小艾擦身而过,站到机器前。

屏幕一下就跳到主页:

“第一维时间查询”几个字下面,有三项空白:__月__日__年。小艾来的时候说,她刚满三十一岁,那么应该是05-20-2041。

屏幕上跳出一张照片:是一张白纸黑字的表单。一个女人的手握着表单,单子后面有一条穿黑色裤子的腿,右上角一只白鞋。我放大图,想认清表单上写的字。可是上面写的不是汉语,像英语,又也许不是。我竭力回想二十多年前在英语课上学的拼读方法,试图从表单上拼出几个认识的单词。上上下下找了一圈,除了几个大写的字母,B,Ca,P之类,就再也没有认识的内容。

又往前翻。前面好几个月都没有照片,最晚的一张,是2月10日。小艾穿一件米色羽绒服,头上戴着鹅黄色毛绒帽子,和一个长着山羊胡的男人合影。两个人把脸贴在一起,从他们背后伸出来半个倒写的“福”和鲜红的鱼尾巴。

这是她的男朋友?看上去比她要大一点。

同一天的还有几张酒菜照。桌上有鱼有肉,小艾她爸喜欢的东坡肉放在正中间,满满一大锅,均匀地反射出一层深褐色的油光。不光东坡肉,整整一桌都是褐色、深红色的猪肉、牛肉、鸡肉,和铺满辣椒的鱼肉,一点儿绿色蔬菜都看不到。典型的老唐家作风。横排竖排,远拍近拍,全是肉。

往后翻。终于,在5月23日,有一张点满蜡烛的生日蛋糕。蛋糕正中插着一块椭圆形的巧克力,用英文写着:HappyBirthday,什么什么Love。

往前一张,仍然是她和那个山羊胡的男人自拍。山羊胡长成了络腮胡,脸还是那张脸。

两人脸的下方映出一圈暖暖的烛光,小艾穿的是阔领的蓝紫色连衣纱裙。终于可以看清,领口是细小的荷叶边。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条银链子,一把小钥匙坠在中间,闪闪地反射着烛光。和我家里见到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这两张照片,光线虽不明亮,人脸和蛋糕的轮廓却十分清晰,完全不是上次看到的那个花了半张脸的小艾。

往后翻,就再也没有穿这身裙子的照片了。

那个花脸小艾呢?我拼命再往后滚动,而屏幕上的照片就像投向墙角的橡皮球,纷纷弹了回来,回到更早更远的日期,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哭掉了半张脸的小艾。

她已经被删了?那个想妈妈、想喝绿豆汤的小艾,已经没有了?

列车进站,带起一阵风。几颗晶莹剔透的紫色方块跟着风,滚到我的脚边。我弯身把它们拾起来,捏在手心里。

小艾她爸递给周老师一根烟,他没要。小艾爸就自己点了一根,站到阳台边去,悠悠然地吐出白色的烟雾。那些白烟,刚从他的嘴里吐出,就像融入咖啡杯的一小滴牛奶,沉到夜色里,消失不见了。

“上次来的那个小艾已经没了。”我悄悄地对周老师说。

“我就说,你不应该对这种事上心的。”他也把声音压得很低,嘴唇几乎没有动,“模糊的照片被删除,或者碎片化变成马赛克是常有的事。”

“不过,我还是把汤送过去了。”我双手握着小艾的寿星皇冠,看着自己有一些模糊的手指又逐渐地清晰起来,“我把绿豆汤送到了她所在的那一天,稍微比她早一点儿的时空——当然晚一点儿,也有可能——我就把汤放在她门口,放了就走了。”

“你了了心愿就好,”他轻声宽慰,“把皇冠给唐小艾带上,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不过,我有个问题。”这一路上,我遇到了好多问题,“我在车站看到了很多很多小艾,还有她爸爸。她长大了,她爸爸也老了。”我不得不停下来,深深吸一口气,“可是,好奇怪,为什么我没看到我自己?我是说,我自己老的样子?”

“因为……”他低头想了想,然后突然笑着翻出手掌,在我眼前从上往下缓缓降落,仿佛在博物馆介绍一件稀世珍品,“你青春永驻啊!”

妹妹头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又含着她的棒棒糖转过身去。

“周老师,我不跟你说笑,”我再次把声音压低,“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维时间上的‘我’,都比我现在年轻?”

在“木马号”上,我看见许许多多的小艾,她爸爸,还有她的好朋友。而我,却只看到一个两年前,和一个十年前的自己,都是转瞬即逝的背影。既然列车上都是她手机照片里的人物,为什么这么多年,她都没有一张我的照片?她在长大,她爸爸在变老,而我,却永远是这个样子?

我在查询机上一年一年地查。

2023年2月10日,我的生日。我们一家三口,乘着春假,在泰国旅行。前前后后的照片都是宽袍大袖的冬装,就这一天,我们都穿着短衣短裤在大象背上喝椰子汁。

2023年12月26日,我们在小艾奶奶家。那是她爸爸的生日,照样是大鱼大肉,还有一锅我做的蔬菜什锦汤。

2024年2月10日,空白。

2024年5月20日,空白。

2024年12月26日,小艾爸爸和奶奶在院子里合影。

我再往后一一照着我的生日翻,竟然再没有我的照片了。要么是小艾的自拍、无关痛痒的花花草草、小猫小狗,或者完全就是空白。我们每年都会给所有家庭成员庆生。可是小艾爸爸的生日总是有聚会的照片,而我的生日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几乎是全身战栗着,踏上05-20-2023+方向的列车,把绿豆汤送到2041年5月23日21点3分19秒。

走出电梯,小艾的房门正好虚掩着。她在里面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声音很轻,不过我可以听出来,那就是她的声音。

她偶尔停下来,然后是一个男人说话。他的声音要洪亮一些,间或听见他说:“没事的……你看,多漂亮的脸都哭花了……”小艾又轻声说了什么,男人说:“你妈妈?……不是你很小的时候,她就走了吗……”

手上的保温箱“当”的一声,撞到门上。

“谁?”男人向外面大声问,小艾的声音也安静下来。

我立即把保温箱放在地上,转身匆忙下楼。在漆黑的楼道里一连跑了三层,才停下来找电梯。

回程的列车上,男人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响:“你妈妈?不是你很小的时候,她就走了吗?”

走了?所以,我才一直“青春永驻”?其实我已经“走了”?在小艾小的时候,我就走了?

我在车上反反复复地想着,又一路搜寻有没有年纪大一点儿的“我”在车里。没有,一个也没有。小艾的爸爸一头华发坐在我对面,打瞌睡,而我近在咫尺,只有三十六岁。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仍然望向周老师。

“知道太多,有时候不是好事。”仍然是他戏谑的笑容。不过这个笑,很快就从脸上消失了。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看向我,眼睛睁得很大,马上又笑了,“你怎么会死呢?你一直在第二维时间上永无止境地活着呀。每天都是2023年5月20日,连老都不会,怎么会死呢?”

“我是说,我在第一维时间上,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强忍着,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

“胡说八道!”他把头转向一边,啐了一声,“过生日的时候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

“你不用瞒着我,周老师。我听见了,小艾的男朋友说我已经死了,早就死了!”我几乎要喊出来,又马上看到那些玩得开心的孩子,立即拿手捂住嘴。幸亏电视里的男主角突然抱住女主角,背后烟花乱射,音乐声轰然而起,盖过了我的声音。

“你没有死,真的。”他不再笑了,“第一维时间的事,我们不要再去管它了。你的像素看着很不好,你需要休息。”

我没有休息。

我把小艾陶猪存钱罐里的硬币倒了一半,塞进荷包。

在车站的查询机上,我从2023年5月21日开始往后翻找。

6月1日有一张她和妹妹头的自拍,两个孩子都把嘴撅起来,眼皮往上翻。6月4日,是她的脚丫子,踩在地板上,一颗脚趾甲就是一个颜色,赤橙红绿青蓝紫,深深浅浅的一把彩色趾头。真是她一贯的作风!

屏幕上突然伸出一只手,也是五彩缤纷的手指甲。五根细长的手指张开,一把按在屏幕上。

是小艾。大概十二岁的样子,脸上抹着两块腮红,一对眉毛画得又粗又浓。蓝色校服,打着红领巾。那是她去年参加演讲比赛的样子。得了亚军,只差0.1分,和冠军失之交臂。和老师拍纪念照片的时候,小艾一直微笑着,端庄得体。晚上回家后,却号啕大哭,在她的房间里委屈地又踢又跳。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愤怒。

她是不喜欢我看她的手机的,解锁的密码也不告诉我。一看她充满怨恨的眼神,我就知道,应该是又侵犯她的禁忌了。在无声的静默里,她没有像平时一样又跳又叫。只有时钟“滴答滴答”地敲着我们的头顶。

我微微低下头,向后退了一步。父母在偷看孩子隐私的时候被抓个正着,比起孩子犯错的时候被父母抓到,还要尴尬,还要难堪。在低头的余光之中,我看见她仍然站在咨询机前,伫立不动,全身散发出一种愤怒而不可侵犯的锋芒。

她才十二岁,她还不知道,自己就将要失去这个偷看她照片的妈妈。

我埋着头离开咨询机,随意踏上05-20-2023+方向的列车。她并没有追来,双臂抱于胸前,仍然守着那一台咨询机。

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长大,才会收起这一身锋芒。她应该学会平和一些,没有我的日子,应该更温柔地对待自己。

我再不敢随意翻看查询机。也就顺着列车,每逢5月20日就下车,然后随意走进一张照片。

2024年5月20日,没有一张照片。

从车上下来,外面漆黑一片。没有柱子,也没有咨询机,除了两边往来的列车,一点儿灯光都没有。列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掀起一阵狂风,而就连风的呼啸声,也完全听不见。

2025年5月20日。

在麦当劳,门口立着一个大屏幕,画着一个巨大的牛排汉堡,伸出面包的牛肉还在往下滴着琥珀色的油。左下角几个亮黄色的字写着“生日当天持有效证件,可获免费蛋糕一个”。

小艾和她爸爸坐在靠玻璃窗的位置,两人都在低头玩手机。一人面前有一大杯可乐,还有一个小纸盘。小艾的纸盘上有一个半圆形的蛋糕,她是向来只吃奶油的。她爸爸的盘子则被完全扫空,只有一把沾着奶油的小塑料叉。

我远远地看着,看那个嘴角挂着奶油,低头玩手机的女孩。心里仿佛有千万根针扎进来——我的小艾,没有妈妈的生日就是这么过的!

我想推门进去,擦掉小艾嘴角的奶油,带她去隔壁的CakeChat买一个20英寸的,抹着正宗鲜奶油的草莓蛋糕,再点上十五根蜡烛,好好为她唱一遍生日歌。当我伸出手去触摸门把时,发现我的手已经越来越模糊,指缝之间已经有细小的方格马赛克了。

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周老师提醒过我。

我把两只手插进口袋,转身走向CakeChat,不能吓着店员。

还没有走进店,我就发现,CakeChat里的人也许并不会被我身上马赛克吓倒,反而是它们离小艾的镜头太远,大多都在一种失焦的状态中。

我点了一个看起来最清晰的双层蛋糕,外加十五根蜡烛。

“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柜台后的胖女孩,仿佛戴着一个面罩在说话。

“在蛋糕上画个笑脸。”我把柜台上的便笺纸转到眼前,拿旁边的圆珠笔在上面打了两个点,一条弯弯的嘴,然后再在外面画了一颗心,把笑脸框住,“就这样。”胖女孩正伸手要拿,我又收了回来,把爱心的右边往外涂了一点儿,确保左边比右边更细。小艾说现在流行这么画。

“画这种图案,不太好看哦。”胖女孩含含糊糊地说。

“没关系,就这样。”我在收货地址上写上:对面麦当劳,穿二中校服的女孩。

我习惯性地向右扭头——平时挎包的右肩空空如也,我忘了带钱包!这次出门太着急,连手机也摆在茶几上忘了拿。

我只能全身来来回回地搜,把外套口袋,牛仔裤兜里所有的硬币和零散纸币摸出来,放在柜台上。

胖女孩把那些皱皱巴巴的五块、一块、十块的零钱捋直,又把硬币放到手心一颗一颗地数,“十五,二十,三十……”囫囵含糊地算着。算了好久,又反过来数。我手里捏着一把汗,生怕她发现我的钱没够。

她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最后一按柜台上的按钮,“叮”一声,打开抽屉,把钱都放进去,说:“算了,这次优惠你。”

2026年5月20日22点07分56秒。

还没有走出电梯,就听见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电梯键盘上的两个按钮,和自动投币口也跟着音乐节奏,一点点地闪着红光。我把手伸进口袋——硬币没有了!走出我自己的时空就越来越糊涂,刚才只想着心疼小艾,竟然忘了给自己留几颗进入第二维时间的硬币。一巴掌拍到自己脑门上,脑子里的碎片“叮铃铃”直响。

从门缝里可以看到,外面大概是一个舞厅,黑漆漆的,偶尔有几道彩色的光束横着竖着,切过整个房间。房间里人影憧憧,左歪右倒,摇着头摆着手,仿佛地狱里的鬼魅。播放的音乐没有任何旋律可言,歌声也不像人声,像是机器人在念着听不懂的语言。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到胸腔里,五脏六腑几乎要被锤平。空气里有一种又酸又苦的烟味。

她才十六岁!十六岁就来这种地方!

我把手指伸进门缝,用力外两边拉。把手指关节拉变形,印了两条肉色的细痕在门上,电梯仍然没有一丝动弹。

把眼睛凑到门缝里看。这个房间并不大,大概四十平方米左右,我交换着,从左右两边往外搜寻,几乎可以看到每一个角落。那些五颜六色的光束从人头上划过,却没有一张脸看得清楚。近处没有长得像小艾的,远处也看不见。

门“哗”的一声开了,我整个人摔到了门外。

“还没进来,就醉成这样。”一个男人看着我笑,踏一双黑皮靴走进电梯。

另一个男人腰一扭,浑身银光闪闪,也跟着进了电梯,“你这人,就是毒舌!”伸手去捏第一个男人的屁股。随即,电梯门关上,两人阴阳怪气的笑声渐渐远去。

从门口站起来,我才发现,电梯侧面的角落里,蹲着一个人。个子小小的,面朝墙,穿着短背心,短发,看不出男女。

我慢慢走过去。那人突然“哇”一声吐了一地。上身也跟着呕吐向前倾,两只细弱的手臂扶着墙,又瘦又窄的背上下起伏着,隐约可以看见两边肋骨的形状。

我不敢去看那是不是小艾,站在原地不动。

“水!”是那个女孩的声音。她可能听见我在后面,以为我是她的伙伴,向后喊了一声。

我不知那是不是小艾,呕吐后的声音听起来都是相似的,全是散发着恶臭的病腔。

“纸!”她见我没反应,又提出另一个要求。

我赶紧摸了一下外衣口袋,有一包纸巾。我把整包纸放在她背后的地上,“纸在这儿。”

不等她转身,我就匆匆冲向电梯,按开门躲了进去。我怕她看见我,或者,我更怕看见她。站在电梯里,我的眼泪禁不住哗哗地向下淌。

周老师说,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我从电梯冲入车厢,不敢抬头看任何一个人。她们会在时间上行走,或许都如同三十一岁的小艾——过得不好。过得好的人,谁愿意走出当下这一刻,去别的地方?我的小艾,这么多小艾,她们如夜游神一般,在时间上来回穿梭,因为我没有保护好她!不过,我这样一个已经死去的母亲,像鬼魂一样进入女儿的人生,又能做什么呢?

独自坐在大大小小的小艾中间,我终于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在第二维时间以外,哪怕号啕大哭,也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有“滴答”声,仿佛从古堡里的旧钟里,一下一下敲到无边的空寂里。

“回去吧。”我把手插进空荡荡的口袋,对自己说:“我也许在家门口的电梯里拼命拍门,他们会听见。他们会把我接进屋,对整个路上的见闻我将缄口不言,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当我永远都活在那一刻。”

一张白手帕突然伸到我眼前。这是我十年前在杭州旅行买的丝绸手帕,四个角还绣着粉色的梅花。

抬头看,给我手帕的人,是我自己。五年前的我,把头发简单地束在后面,眼角的细纹浅浅的。她就这么温柔、笃定地看着我,拿手帕的手又向我伸了伸。

这张手帕,如今我已不记得放在哪里,打开衣柜原来的那个抽屉,也再找不到了。

在某一刻活着就是如此,我曾一直以为,眼下的一秒就是一生一世,我就是那个昨天的我,同时也是明天的我,以及十年后的我。其实不是的,这一秒的我,和前一秒的我,已经在完全不一样的时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就正如,这张手帕,它在十年前,五年前与我如影随形。而它只属于五年前的我,与现在的我,早已不在同一个时空。

我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又把它还给了“我”。

“咣当”一声,我脸上的一块肉落到地上。她立即俯身下去,把我揉掉的鼻尖捡起来,用手指捏了捏,放回到我的脸上。然后十分关切地看着我,并没有被我这几近崩溃的样子吓倒,温柔地微笑里有一种仿佛可以疗愈一切的力量。

“我该不该回去?”我望向她,心里问。

她抿着嘴,把微笑向上提,眼睛也挤得眯了起来,把手帕放进皮包。在2026年2月10日,她下了车。

周老师说,我这个人“太脆弱”。原来并不是。我不知道,原来曾经的自己是如此沉静。我更不曾想过,在最脆弱的时候,安慰我的,竟是年轻时的自己。

她的微笑告诉我,继续往前,小艾需要妈妈。

2026年,2028年,2029年小艾的生日都是空白。

2027的出站口堆着几块零碎的马赛克。列车开过,那些四方形的小碎片就被扬起来,晶莹剔透地在地铁站里四处飞舞。有红色、黄色、黑色,还有蓝色的碎片,宝蓝色的。我不敢多想,直直朝左站着,等下一班车。

也许他们不好看,最终被删除。也许他们是走得太远,再也无法回到原点的灵魂。

2030年5月20日。

从门缝里看,像是一个安静的校园。

对面的楼房只有三四层,看着像教室,又像教堂,顶上悬着一口大钟。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偶尔习习的微风把教学楼下的绿茵吹得沙沙作响。

小艾就在树荫下,两条腿交叠着,躺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绿色的大书。书上的字看不清,看着不像汉语,也不像英语。她的腿已经长了好长,站起来一定比我高了。皮肤晒得黝黑,简单地穿着一身T恤和运动短裤。

我的小艾没有学坏!

三两个学生聊着天从右边走来,我赶紧退到门后。那是两个白人女生,和一个棕色皮肤的印度裔男生。一边说一边笑着,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一看他们就觉得好快乐。

小艾出国了?她是怎么出去的?我和她爸爸的积蓄可不够她到欧美留学的。或者,她爸给她找了一个富婆后妈?还是她靠自己申请到奖学金的?

我从门缝里左右观察这个校园:树荫四周的建筑看起来都至少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古旧的砖墙上爬满了藤蔓。远处有一片绿色的草坪,草坪上有几个学生奔跑着向对方投扔一种发着蓝光的三角飞盘,拿到飞盘的人立即也从手上发出蓝光,直到他把飞盘又扔出去。

校园里往来行走的学生,大都背上背着书包,手里还捧着书,看起来神情笃定,仿佛对自己的未来胸有成竹。而小艾就静静地躺在这个校园里读书,偶尔翻页,偶尔拿出手机,对着书拍照。

这是一个好学校!我感觉得到,小艾一定是靠自己的能力读上的。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会为她感到骄傲……

我连忙搜索口袋,希望能找出纸笔来。可是没有,我出门什么都没带。就在低头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双脚、双手都已变得模糊不清。我路过的地方,都零零碎碎散落着细小的碎片。

灵机一动,我撕掉一块快要脱落的白色衣角,把手指点在上面试了试。小艾生日前我刚涂了珊瑚红指甲油,用力一划,就在白色衣角上画出一道红色的碎渣。

“小艾,无论遇到什么,你都应该永远为自己骄傲。”

写下这句话,我右手的食指已经短了一截,再往下写就只有肉色的粉末了。在白色的布条上,看不太分明。

我又换了中指,在右下角画一个笑脸,外面圈一颗心,落款“永远爱你的妈妈”。

看着我这张不规则的“信笺”,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把落款撕掉了。有前面的就够了,或许等她三十一岁,哪怕四十一岁的时候想起来,再看看那张让她快乐的笑脸,也能忘记许多烦恼。

写完这张布条,右手已经变了形。我就左手拿着碎布,在门后等着。等到不远处一个中国男生慢慢走近。

“你好!你好!帮个忙!”我用力拍着门。

男生走到门口,吓了一跳,把头上的耳机摘下来,上下四周地看。

“这儿!在这儿!电梯里!”我继续拼命拍门。

他终于看到我从门缝里伸出的半只手,先是一惊。又很快如梦初醒一般,往后退了两步,向我深深鞠了一躬,叽哩呱啦说着完全听不懂的话。

他不是中国人。

这是我最担心的!我只能敲着脑门,在头颅中接连不断的“叮当”声里,努力回想以前学过的英语,还有看过的日剧:“阿诺——”我把布条从门缝伸出去,“Aletter……”

男生认真地看着我,表情中仍有惊恐。

“Thegirl,”我指向长椅,请他帮我送信。他也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向长椅。

长椅上是空的,没有girl。

一定是我刚才琢磨英语的时候,小艾起身走了!她去哪儿了?草坪上、教学楼、还是树荫后面?我从门缝里左右移动,四处寻找。那个男生突然开口说:“Yourletter……”

我低头一看,珊瑚红的字已经化进白色布条,糊成一团,而且布条的边缘还在不断纷纷掉落。

男生看着我,仍然弓着腰,随时准备鞠躬。

从2030年往后,每走一步,我都可以感觉到,我的脚趾被踩碎一点儿。磨在地板上,就像粉笔中的石头划过黑板。没有声音,而那种刺痛却可以从脚心直接传到耳根,仿佛有一百根一千根粉笔同时在耳边的黑板奋笔疾书。

小艾之后几乎都没有再过生日。只在2040年捧着一束百合拍了一张照,那是谁送的,也看不出来。

2041年5月20日。

一个穿白色棉长衫的女孩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匆匆走过,头上还带着白色的小船帽。这是医院!

小艾披散着头发,背朝门廊坐着,那个山羊胡男人坐在她旁边,一身黑,把小艾的一只手握在两个手心,“医生都说了,不会痛的。”

小艾一言不发。

两人沉默了很久,男人又轻轻地说:“不要多想,这跟你妈不一样,算不上放弃孩子。”他的指尖不断点着小艾的手背,好像在讲课,“读博是你自己的决定,少则五年,长的话可能会拖到十年,怎么会有时间照顾小孩……”

小艾低着头,仍然不说话。

我转身,靠到门背后:什么都明白了。小艾三十一岁流着眼泪来找我,是为了这个!

门突然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

“周老师?”

“你怎么这样糟蹋自己!”他蹲下身,从门里门外捡起地下的碎片,放进帆布背包。

“你怎么在这儿,周老师?”

“我到处找你,”他捧起一把马赛克,把背包塞得满满当当,挎到背后,走进电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已经千疮百孔。

我跟着周老师,回到了2023年6月18日20点01分23秒。

那是一张光线灰暗的照片,大部分是我们家厨房深灰色的厨房地板,只有一只小艾的粉色HelloKitty拖鞋在左下角,也是模糊不清。一张错手按下的照片有什么可看的?

“你不要不知好歹!”小艾爸的声音仿佛从梦中传来。我在2023年5月20日19点16分55秒——他不发声的时间里待了太久,已经忘了他的声音如此令人恶心,“我辛苦出去赚钱养家,你就做个饭带个娃,还要一天到晚发神经!”

“我就做个饭带个娃?你晓不晓得带个娃儿要费好多心血?!”我不敢相信,在一个月以后,我会像个发疯的女人,在厨房里大喊大叫。

“你看看你像什么?蓬头垢面,不光是黄脸婆,还是个泼妇!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周老师的那点儿勾当!”

“你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这日子没法过了!”一阵碗筷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的声音。一片白色碎瓷飞溅到电梯门口。

“不过就离,离了你什么也别想带走!”

小艾一边哭,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我在电梯里浑身发抖,我可以听见身上的碎片叮叮当当相互撞击。我想控制自己,却抖得更厉害了。肩膀上的碎片一点儿一点儿散落到地上。我把碎片拾起来,放回到肩头,我要狠狠甩他两巴掌!伸出两张半边手掌,拼命把电梯门往两边推。门一点儿也没动,只是手掌被我用力挤成了碎片,纷纷往地上掉。我又伸出胳膊,往两边抵。右边的胳膊,整个掉到地上,摔碎了。我又往左边抵。

周老师把我扶住,我头发的碎片滚到他身上,他的肩膀胳膊全都染黑了……

电梯门又一次打开,是一个不知多久之后的车站。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口,穿一身翠绿色的麻布长裙,脸上微微笑着,鱼尾纹从眼睛两边散开,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年过半百,眉眼喜悦,好像有藏不住的好事要说。她的右脸(不对,应该是左脸)上有一块凸起的老年斑,和小拇指尖差不多大。

“她是?”我望向周老师。

他眼里含泪,对我点了点头。

“我还活着?”我捂着胸口,用眼神问她。

老妇人——2041年5月30日的我——在静默的车站里展开双臂。我摇摇晃晃地走向她,左臂“哗”的一声坠地。她一下把我拥入怀抱,好温暖好柔软,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妈妈抱着我,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在她的怀里,我整个人渐渐融化,变成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落到地上。没有声响。

此刻,你已经变得不同,还会生出好多个我来,真好。

【责任编辑:艾珂】

编后语:

对女性来说,母亲的角色常常让她们主动或被动地忘我。这样的忘我牺牲也确实值得歌颂。但换个角度,女性也应该是一个个独立个体的人,而并非社会化的符号,世界本不完美,又为何一定要求她们完美无私?这个故事里的妈妈和女儿两代女性都并非“完美的她”:一个没有争到孩子的抚养权缺失了孩子的成长,一个为了事业放弃妊娠;但她们的境遇与选择都是个体化的人真实的一面。人生的每一刻都面临着不同的选择,其实只要没有触犯法律,经过慎重思考并愿意承担后果,那么所有选择都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