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然
茵陈是一种野草。我和它在这个春天刚刚相认。
惊蛰,久雨欲霁。天气在薄薄的阴晴之间变幻,风光物韵,皆是春天的神采。驱车回老家,路程近两百里。出了县城向西,一路青山夹黄花,翠竹泛青,杂树吐绿,村庄掩映在香樟树下,户户门前荡着油菜花海。虚空中雾岚轻漫,鸟语四起,如此归往故园,一头撞开春天之门,惊喜中有一种久违的乡愁如茧丝从心底缕缕抽出。
近江口村时,拜访了一株2000多岁的香樟。香樟有五爪,雷神劈去了两爪。余下的三爪跨过悠悠的时间长河,开枝散叶长成了一片小树林。树上有50多个鸟巢,是白鹭和喜鹊的家。迟些时日,庞大的树冠上将有数不清的白鹭翩跹起舞,白鸟绿叶,像一个清雅的长梦,召唤我成为梦中的一员。
江口村是我祖上的村庄。江口不在江之口,而在大山里。祖上迁到县城后,不知出于什么考量,长辈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过祖居。终于有一天,一个自称是父亲“远房姐姐”的人找到我们,她是为儿子结婚撑门面艰难地走出大山的。
是日,阳光灿烂。父母携着放学归来的我们,我远远地看见一个扎着红花头巾、穿着蓝布偏襟罩衫的女人坐在屋门口的青石上。乍见,立起,她双手在布衫子上搓了又搓……父亲很客气地把她迎进家。她后语追着前言地介绍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发出山歌般的语调。
这一天,父亲认了这个“姐姐”,而我多了一个姑姑。父亲对她说:“不管你的证据对不对,既然你找到我家,我们就认下来,否则,祖宗会骂人的。”
我们的人情就是这么深厚。
初冬,一个暖阳四照的日子,父母备下厚礼,翻山越岭去参加了“外甥”的婚礼。这事给卑微的姑姑带去了平生最大的荣光,山村轰动了。在村里人看来,能求得一房县城亲戚是莫大的荣耀。
此后,我们来往甚密。婚嫁起屋,访亲做客,双方礼数齐全,样样周到。最常见的是姑姑带着孙子来,一住就是半个月。平日里一大家子读书的读书,教书的教书,各忙各的。我们家境虽不宽裕,但也讲究礼数和规格,每天好菜好饭变换着张罗。父亲总是客客气气地问:“姐姐,明天想吃点什么呢?我去买。”
记忆最深的是姑姑表扬父亲:“老弟,你弄的菜都好恰(吃),我好喜欢恰。”她转而骂孙子“蠢子,鱼呀肉呀不恰,恰什么南瓜酸菜”。姑姑在我家如鱼得水,并没有拘束和客套。那时我不太懂事,对这两个陌生的客人虽多有不满,但终究还是忍着的,唯有5 岁的小妹不管不顾,嘟囔着:“家里的好菜都被吃光了。”
多年以后,我回忆姑姑那些年的做客状态,觉得她是野花、野草儿,横行地自由生长。这个女人受气半生,在我家算是找到了回到娘家的感觉。其实,她能够循着希望之光找到我们,自是该领受这份奖赏。
时至今日,虽然知道祖上的确来自江口村,但其血脉支流到底怎样散发、流布,我们皆无据可查。然而,世间的亲人相认,亦可以是不讲血脉而讲缘分的,无论如何,父亲当年宽厚相认一门亲戚并令其感到温暖,这是最大的慈悲。这种慈悲深深地打动了我。
14岁那年,父亲带我去了江口村。他说:“一个人该知道自己祖宗的来路。”
那日,我们翻过一座又一座黄泥巴山,到达后,精疲力竭。我觉得这个小山村既穷又小,没什么可向往的,我只想快速逃离。而多年后的春日,当我第二次站在江口村时,我突然明白过来:父亲当年是为我种下了一棵乡愁树,一棵远去最终又会回来的乡愁树。
是日,我又来到了江口村,来江口村看李子花。
李子花绵绵密密、轻轻俏俏,李子树在梯田里错落成林,从空中鸟瞰,李子花、油菜花繁云一般蜿蜒,温温柔柔,引诱我踏上回家的路。
在李子花下,我牵挂起江口村的亲戚来。姑姑、姑父肯定很老了,表哥、表姐也几十年没见。见面后,竟发现表姐很漂亮,表哥也帅。表姐夫精明能干,在山村里盖了一座大别墅……
我低头采撷野草。草姿秀气,一蓬一蓬,碧绿碧绿,异香扑鼻。我以为是艾,想要摘,用识图软件查了查,名为“茵陈”。其年复一年在老根上发出新苗来,绿茵茵的,故而得名,可入药,可泡茶,亦可做米粒课。
茵陈,茵陈。
世上的每一个人,不都是故园的老根里发出去的新苗吗?我的家族血脉的繁衍流布,不正如茵陈一样生生不息?
站在江口村,我想起在古樟上筑巢的白鹭,风吹雨打走过一程又一程,最终它们都会倦鸟归林。我想,我们也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