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 禄(新疆)
“……片刻,太阳翻山而去。/路上,几个醒目的字提醒贾登的家到了,而我的家,又在何处?/时候不早了,不敢多想,车子钻入另一林丛/山路。茫茫。”(《贾登峪》)
2019年夏天,行走北疆的风里。车子爬行在蜿蜒盘曲的山路上,有人指着云烟深处说时隐时现的屋顶是传说人物贾登的家。片刻间,我的思绪飘飞到黄土塬上。
太阳翻山而去,塬上回归宁静。
黄土塬的夜里,大声喧哗是违规的;整得起土冒烟是有罪的;走来走去的人容易滑到阴沟里;月光下骑着碌碡吼歌,有人立马下爪找你论理;麦场上扭秧歌,睡眠不足的人喊话要用棒子撵走……
“嚷什么嚷,费油死了!”奶奶吵叫的声音钻在耳朵里往死里炼人。
“噗”地一口,悬挂在柱子上的“小太阳”也灭了。
一旦黑夜里闭上眼睛,塬上的有些魂灵从最暗处出发,一路悄悄潜行,集结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一亮一亮的,有时胡思乱想:与其山丛深处孤独而死,还不如给自己下碗猛药,心甘情愿让魂灵们找死!
一旦睁开眼睛,想不起他们是谁?来自何处又去哪里?
一个人翻过来翻过去,死活睡不着。
再后来,去乡村中学教书:让王小刚面对辽远的蔚蓝,演算一天空的数学题,演完了,用白云的橡皮擦轻轻擦掉,再演算一场!教考体校的刘永生学会把东山的朵朵白云背到西山,像庄稼人把土豆一背篼又一背篼地背到地窖里;甚至,尝试教麻雀弄懂标点符号,教山羊如何默写《狼和小羊》,教麦子、谷子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有一阵子,我心里急得猫爪子乱挖。
也许七爷看出了个子丑寅卯,忽然神秘兮兮地说:“一辈子短得像麻雀,一翅膀从地上扇到树上。”
35岁那年,几场大雨把坡前坡后的路刷得蟒蛇样乱翻呢!周六就回到塬上,扛着大碗碗锨把大雨掐断的路弄好,人困马乏时,一把铁锹顺手立在山头上,一个人鹰样蹲在高处放目四望,猛地发现,梦里魂灵也没来,梦外没人来找,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边横披衣服边跑下山,一个个去敲门打听。
“别敲了,拿扫帚家家户户扫,也扫不出几个人来。”七爷把我笑话了一下,就圪蹴在碌碡上不紧不慢地扳着指头数:铜柱、黑爸、尕揣子、陈半仙、罗锅子、王阴阳……一个个离开黄土塬去城里种土豆。
说完这话,七爷老得更快,转年也溘然长逝了。
几个村凑了六七个人,把七爷潦潦草草地埋了。
“再不出门就有点来不及了。”顿时,抱住树老犍牛样吼了几声!我就从塬上出发满世界走走看看:土豆们可否深陷钢筋混凝土已不能自拔。
天底下,一撮一撮飞翔的泥土艰难地穿过尘世稀薄的空气很少有人留意:一个个因声音细小,喧闹的世界挤压一两下就更微不足道,甚至,他们在城市边缘化到快要被删去的样子;有时与命运对抗,多么倔强,难免会被骂成狗的窘迫;有时行侠仗义,总认为理所当然,就搁浅于遗忘的角落;有时蹲在楼丛间彻夜歌唱,即使不能改变命运,也至少改变对命运的看法。
一把大风把命运撒在了异乡的旷野,如今,在塬上最高的大柳树下,故乡像清点麦粒谷粒样开始清点人数。
人一过五十,风声就是越来越紧,像后半生自己做不了主样。
手心手背都是故乡的肉啊!
当年实在走得太匆匆,许多事互相无暇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