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槿
对于自己在生活中的角色,我已经不再徒然扩展。
——题记 摘自叶丽隽的诗《山水课》
1
撒旦出门,一团墨绿飘旋在楼梯上。
边菊水见她开走了楼下的那辆红福特,长长舒了口气。刚才重重的摔门声,她又一悸,心发慌,冒虚汗,惴惴不安。楼上终于没了动静,她整个人放松下来,每一根神经都疲惫不堪。难得的清静一下子让她无所适从。从窗台望下去,在那棵大栾树的树荫里,红福特停放的地方躺着一堆干叶子,风一吹,有几片飘到别处。那辆车也让人觉得厌恶。很多次,边菊水都想搞点儿破坏,用刀子或尖石头在车身上划几道,要不就给轮胎放气,甚至还想捣烂车玻璃。哪一样她都没做。恨归恨,她下不去手,这种事只有小人才做得出来,她只不过在心里发狠罢了,她是奈何不了撒旦的。
撒旦这名字是边菊水给起的。楼上的女人叫什么她还真不清楚,总之是个狠角色,跋扈,张狂,蛮不讲理。头顶上尽是响动,扑扑腾腾,哐哐啷啷,动辄还有摔砸,吵闹,叫骂,声音持续不断。边菊水住她楼下,时刻被这些噪音折磨着。一天到晚都处于紧张状态,对她来说,生活已变成一件可怕的事情。她跑上去找撒旦。敲门好半天,门缝里才露出一张满是雀斑的瘦窄脸,眼白向上翻着,凶巴巴嚷道:敲什么敲!干什么你?
边菊水压住火气,努力保持笑容:您家里动静确实大了。请控制一下,尽量轻点儿。
咣一声,门关了。一股风掀起了墙壁上的灰尘。边菊水更生气了。她愤怒瞪着那扇门,心里堵得慌。
刚要转身下楼。门又开了。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朝她啐出一口痰。呸,滾!老娘不想看见你!旋即,门又关了。咣,响声更大。
楼上楼下的邻居,弄得跟仇敌似的,四目相对,眼里喷怒火。边菊水气得晕头转向。日子一团糟,身体已吃不消了。
她去找物业公司。物业公司的人来了好几趟,也吃了闭门羹。他们说,那去找她的单位吧,单位一出面,她总得收敛些,人哪有不要脸的。边菊水说,她要有单位就不天天折腾了。他们又说,去找她丈夫的单位,让她家男人丢丢脸,兴许这办法更奏效。边菊水叹口气,说找过了。男主人老夏见了她,一脸怒容,嫌她多事,不光不承认他家里有声响,还反咬说是隔壁弄出来的,他都烦透了。边菊水很无奈,老夏也一样不通情理。后来,他家隔壁,他家楼上,他家楼上的楼上,边菊水的楼下,都出来寻那噪声,发现就是来自他家里。大家联名,写了满满一页劝告贴他家门上。什么作用都没起,那张纸被撕得粉碎。响声依旧,女主人越发肆无忌惮了。实在没辙,物业公司的人说,只能打市长热线了。这法子边菊水不是没考虑过。尽管恨得牙都痒痒,她还想给楼上留点尊严。老夏在单位上是中层领导,他儿子刚参加工作,这件事一曝光,或多或少都影响到人家的前途,尤其对那孩子,边菊水于心不忍。
庞胜回来了。他一月回家一趟,本来都已退休,又被在泰安开公司的朋友请去帮忙。他坐在餐桌前,听着楼上一阵咔嚓一阵哐啷,很久没动筷子。边菊水说:要不,咱搬家吧。这单元已经搬走了三户。惹不起还躲不起?庞胜找老夏谈过几次。他们站在楼下,老夏一支接一支吸烟,随手把烟蒂扔地上。他避重就轻,净扯些没用的事。从他琐碎的唠叨中,庞胜猜测他管不了他老婆,似乎还有些怕她。他其貌不扬,秃顶,矮胖,说话不利索,时不时要干咳上几声。庞胜很失望。这家人我行我素,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四周邻居也都很反感。庞胜和边菊水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尤其边菊水,被那声响扰得都快抑郁了。搬家可以解决当前的困境,可问题是他们不想在当地置换房子。儿子在上海就业,现在正谈着女朋友,等他的婚事一定下来,他们想去那边买房,将来帮着照顾小孩或自己养老都方便些。夫妻俩闷闷不乐,一桌饭菜没吃几口。
红福特被泼了粪水,臭气熏天。撒旦围着车转了几圈,开始破口大骂。她的目光停在边菊水的窗口,恶毒的话滚刀子一样翻来覆去扎进人心。边菊水没在家。她去了青岛。趁庞胜休假的这几天,她出去散散心。幸亏边菊水不在,不然真能被气休克了。撒旦在楼下叫骂多时,气焰那样的嚣张,冲动之下,都会和她撕扯起来。这楼上,恨撒旦的人太多,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泄愤。撒旦咆哮了半天,边菊水的窗口静悄悄的,窗帘都没拉开。无人与她对峙,撒旦更确信是边菊水所为,心虚了才不出声。她怒火冲天上了楼,猛踹边菊水的防盗门,反反复复。还不解气,见角落里有一盘干枯的花,她端起来砸向那扇门,砰一声,又喀嚓一响,花盆碎地。撒旦捡起一块瓦片,抖抖土,用尽力气,在门面上划了一个大叉号。
撒旦叉腰,等门突然打开,里面的人会怒不可遏扑过来。她已卯足劲,准备大干一场。边菊水家没动静。几分钟过去,撒旦一怔,退后两步。这样的撒泼耍横竟没个对手,那团火气慢慢坠落到空空的楼道里。又过几分钟,她有点垂头丧气了。踢踢那棵花的枯枝,睃一眼蒙灰的墙壁,她悻悻上楼。忽又掉身,想起楼下那辆肮脏的红福特,风一刮,臭味飘出很远,隔一扇门,楼道里都有污秽的气味。掩着口鼻,她钻到车里,强忍着恶心,把车开出很远。车是洗了,但她付了两倍的钱,人家还极不情愿。她恨死了边菊水。有本事去买别墅呀,没钱就安稳着点!三天两头找茬,都找到她丈夫的单位去了,她说不出有多厌烦。
那天边菊水回来已是傍晚,门口那堆垃圾早被小区里的保洁员清理了。看到门上那个大叉号,她怒火中烧。除了楼上,她没得罪什么人。一定是撒旦在示威,她那种人,只会偷偷摸摸搞破坏。边菊水把行李放在门口,就要去楼上找撒旦理论。庞胜一把拽住她。算了,不去生那个气!没法子交流!几日来的开开心心一下子就被那个大叉叉掉了。边菊水轻轻掩上门,胸口发闷。庞胜下厨,饭做好后她随便吃了两口,就去洗澡了。后来躺在床上,她和庞胜都没有睡意。望着黑漆漆的夜,两人也不说话,都被同一件事困扰。楼上睡得很晚,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大小物件,哪一样都能被弄出响声。连拖鞋都带节奏,来来回回,一晚上不消停。最后两响是在卧室里。听头顶上呱嗒一响,拖鞋落地,一人上床。隔一会儿,又一呱嗒,另一侧那人也上了床。烦人的动静暂时停歇了,边菊水睁着眼,一宿都没睡。
门面重新上了漆,庞胜找人处理的。这事耽误不得。天天盯着那个叉,火气蹭蹭往上窜。这亏吃得不明不白,边菊水心里窝火。就算打了市长热线,日子也安稳不了。处处给你使绊子,比现在还要难受。庞胜愿意息事宁人,你来我往闹下去,事态就会上升到没法控制。不是怕谁,和楼上死磕实在没意思。边菊水可以跟他去泰安,她一个人在家他也放心不下。他这样想,而边菊水不同意。她不喜欢到处走,舟车劳顿,不如待在家里舒服。退休前她就有了规划,去城郊租块小地,养养花,种种菜,身心都适宜。如今真回了家,那想法还在,只是被楼上弄得没了心情。
这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噪声他们忍了十年。她找过撒旦多次。撒旦横眉冷对,不依不饶,绝不承认声音是从他们家里发出来的。最近一两年更甚,动静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物件的磕碰还是小的,跑步机轰轰隆隆,带轮的足浴盆咕咕噜噜,还有广场舞,撒旦把音响开到最大,呼哧呼哧,跳着,扭着,无比尽兴。混杂的声响里夹杂着撒旦的尖细高音,缭乱刺耳。这样的丰富多彩,撒旦整天不出门,前几年还见她跑买卖,生意愈发难做,看来也没多少精明头脑,索性窝在家里自娱自乐了。这种邻居谁碰到谁倒霉。尽管怨声载道,大家还都没有撕破脸皮,一天天挨着,无奈地发发牢骚,抱怨几句。还能有什么办法?
千叮咛万嘱咐后,庞胜回泰安了。边菊水更觉得无聊,每天都去外面溜达。在大街上散步,去商场,菜市场,跑远一点,去公园,植物园。有几回,她还去了郊区的葡萄园帮人家摘葡萄。她坐公交车回家,在车上差点睡过去。这些年,还没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漫长的夜,楼上也要弄出大响动,马桶盖哐一落,响声传很远。睡梦中,边菊水总会被惊醒,她一骨碌坐起来,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离天亮还早,头上断断续续有脚步声,咳嗽声,间或几声拌嘴。撒旦这女人,比魔鬼还魔鬼,简直就是千年不遇的祸害!很长时间才又睡去,期间还有拖动椅子的声音,吱嘎了两下,边菊水听见了,但没睁眼,很快就做起了噩梦。激烈的搏斗,她被撒旦打得鼻青脸肿,那女人死死卡住她的脖子,面目狰狞地说你去死吧。边菊水窒息了,死去了。撒旦一阵狂笑,风都起来了,树枝在摇晃。撒旦的脸在叶片翻飞的风中时隐时现,笑声亢奋又刻意。再次醒来,天已大亮,边菊水头脑昏沉。她回想着那个梦,有些片段已不清晰。
撒旦搅得四邻不安。这女人就应该被人教训一下。若碰上个硬茬,恐怕她大气都不敢出。至于老夏,吭吭吃吃的,也没个担当,早叫人看扁了去。边菊水想,不行就找个人收拾撒旦一顿,不一定下狠手,光吓唬吓唬就管用。找谁呢?这人最好五大三粗,面有恶相,说话瓮声瓮气,走路呼呼带风。电影里有这样的人,黑道上的,找茬或要债,单是这气势就吓人个半死。生活中還没碰到。边菊水把她认识的人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还真找不出来这么一个人。失望倒谈不上,恨极了才想以恶制恶,仅仅闪过这样的念头,实际操作起来,边菊水害怕被恶人讹诈。用他一次,很可能会被他反复惦记。楼上的解没解决不好说,身后的麻烦成串跟过来,噩运接踵,那更没法过了。
从超市购物回来,边菊水无意间发现撒旦站在窗口朝楼下看。那张瘦脸总是阴沉沉的,看谁都不顺眼。边菊水赶紧挪开目光,拎着东西钻进楼道里。那女人,多瞅一眼,一天的好心情就没了。上了楼,边菊水也朝楼下望了望。红福特停在楼下,正冲窗口的位置,她讨厌那辆车。车是二手的,听人说是撒旦顶账顶回来的。开辆破车就耀武扬威,若是新的,她屁股还不翘到天上去。楼上不知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啪一响,声音清脆,大概是个盘子或只杯子碎裂了。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家里的物件都跟着倒霉,撒旦的乖张暴烈确实让人难以忍受。老夏怎么娶了个这么强势的女人,仿佛全世界都欠她钱似的,一张脸阴到了地沟里。连续不断的噪声让边菊水日日彷徨,身体越发每况愈下,紧张,焦虑,发慌,气短,莫名伤心,似是还出现了幻听。
她耳朵里常有大风呼啸,或江水滔滔,也有数不清的窸窸窣窣,不知道是些什么声音,在她耳畔此起彼伏。那些声音让她暂时忘却了烦恼和不快,也让她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很多时候,她就坐在客厅里,被一堆声音包围。楼上动静再大,都像隔了一世,缥缈玄乎,遥遥遁在时光的深处。这样的幻听有时像一道屏障,有意识地避开了外界的干扰,有时也像疾风暴雨,狂虐地摧残着她的每一根神经,让她浑身发抖,异常恐惧。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她没和庞胜说。五十多岁的人了,也到了更年期,大约是胡思乱想的缘故,并不要紧。心情稍好一些,她就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儿子蹒跚学步,庞胜发了奖金,年少时的鲁莽横冲,老家那片葱郁的白桦林,父亲做的木偶玩具,考上大学的喜悦,当然,也有哥哥未成年就故去的悲伤。简单有序的生活是她一直渴望的,现在看来,这仅仅是个梦想,除非她搬离撒旦,另换个环境。可换房子哪那么容易,付出金钱的代价不说,新邻居会不会也像撒旦那样不讲理?
一切都不好说。
撒旦是条狗的名字。边菊水原先住在另一个小区。一楼的邻居养了一只大狼狗,体型高大,威武迅猛,关键是叫声烦人。那只狗总在半夜狂吠,亢奋过度。养狗的是个年轻人,外地口音,租了这套房子。狗声扰民。人声也扰民。那个右胳膊上画着一条龙的年轻人,留着板寸,穿着花衬衫,每天都站在窗下喊:撒旦,跳过去!撒旦,跳过来!楼下有张石桌,几把石椅子,供邻居休憩。那条狼狗纵身腾空,跃过石桌石椅子,来来回回翻跳,在主人的煽动下极尽兴致。楼上很多邻居都去找他。周围几幢楼的住户也去找他。年轻人关门闭窗,根本不予理会。后来,他家的窗玻璃被砸烂了。再后来,那只大狼狗不明缘由地死了。大快人心。大家都以为生活又可恢复到以前的安静了。谁知,没过几天,那年轻人又领回来一只棕色大狗,魁伟彪悍,样子极其凶猛。附近的人又都鸦雀无声了,走路小心翼翼,生怕惊着那个大物种。它还叫撒旦。只是不如以前那只灵活。年轻人继续在窗下喊:撒旦,跳起来,冲过去!冲过去!
天天担惊受怕不说,时时还被狗叫声忧扰,边菊水无奈搬去了别处。远离了那条叫撒旦的狗,她心情格外舒畅。搬进新居,开始过她想过的日子,但这个愿望却实现不了。楼上天天响动不断,那女人一团红一团绿,轻飘飘地进出,从不笑,脸很凶悍。
在小区里荡了一圈。边菊水见老夏急急往家赶。不想见谁,偏就遇上谁。他的秃脑袋和小碎步,她看着就郁闷。老夏抓耳挠腮,一边走一边嘟囔:老太太一声不吭就回去了,两个舅子把我好骂……
老夏有讨好的嫌疑,自言自语也算是打招呼。边菊水没搭理他,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老夏这个人,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楼下的公共绿地,青翠葱茏,他硬是刨了草皮,垦出很大一块地来,栽上果树,种上蔬菜,俨然成了自家的小菜园。物业上来找过,催着整治。老夏口头上答应,却没做出任何行动。这件事还一直拖着,他的抗干扰能力特别强,脸皮厚是制胜的法宝。他的桑葚结了果子,无花果结了果子,茄子,辣椒等蔬菜随吃随摘。他心里喜滋滋的,还以为自己的脑子比别人的灵活。
楼上起了战争。撒旦的大吼隔着好几幢楼都听得很清楚。边菊水上楼的时候,硝烟正浓。似乎是两个人在扭打,伴随桌椅碰撞或拖拽。十多分钟后,是撒旦尖细刺耳的哭声。那哭声有力道,冲破喉咙,将所有的不服气和不甘心一股脑倾泻出来。边菊水捂住耳朵,头发竖起来了。若是在半夜,她一定会惊厥过去。她的胆子越来越小了,在自己家里,她都感觉四面楚歌。庞胜在家,她不会那么恐慌。他体型高大,性格随和,很让人有安全感。她不愿意他出去,可庞胜对朋友有求必应,是个热心肠。
撒旦的哭声突然止住了。边菊水猛冲向窗口。撒旦会不会跳楼?她要亲眼看她一跃而下的身姿。她干瘦的躯体即使摔得粉碎,也只有骨头茬子乱飞,鲜血溅不出几滴。她或许根本就没有血,她的血管里淌着一团乌黑的气体,心脏像个发霉的馒头,它每一次不规则地跳动都让她狂躁不已。边菊水从不往好里想她,她甚至觉得她还不如那只叫撒旦的狗。狗还有安静的时候,她好像没有。边菊水等着撒旦自由降落,撒旦迟迟没有降落,可能她压根就没想降落,只是边菊水一厢情愿罢了。看不到撒旦降落边菊水也不失望,起码她想象过她落地的姿态,没有同情和眼泪,只有唏嘘和释怀。然后,应该还有一些围观的人,小声指指点点,很快就纷纷走开了。那个破烂的骨架裹在绉纱的裙子里,在风中摇摇摆摆……
撒旦不哭就是不哭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那天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整幢楼都很安静。不跳楼你回娘家也行。早有先例,还不胜枚举。夫妻吵架。女人动不动就要回娘家。娘家是精神支柱,是永远的靠山。撒旦回不去。不是不想回,问题是谁欢迎她?她做人的路早被自己堵死了。所以撒旦只能坐在屋里伤心,生气,无可奈何也无人倾诉。至于吵架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撒旦母亲悄悄走掉还是别的,没人知道。反正他俩干了一架,老夏一反常态,两人都动了手。边菊水有点小欢喜。楼上的经常吵架,像这回动手还是第一次。撒旦让她不得安宁,她就盼着她诸事不顺,倒霉,背运,走到哪里跌倒哪里。 好久没见撒旦的儿子回来了。小伙子个头不高,挺结实,练过几年跆拳道。那几年,住楼下的边菊水苦不堪言。那小子经常在家里练,楼板都快被他踢踏碎了。想想这些年来的生活,简直就是一个噩梦,边菊水感觉自己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远在上海的儿子每隔几天就和她通通话。他深知母亲的困境,总是邀请她去他那边住一阵子。儿子住公司宿舍,三人一间,她过去很不方便。去过两次,都是住在儿子单位附近的宾馆里。儿子说什么也不回张店来。上海肯定有吸引他的地方。对这个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大城市,边菊水最直观的感受是:楼高,人多,拥挤,生活节奏快。她不喜欢。她习惯日子四平八稳,她和庞胜都有退休金,如果不是遇到撒旦那样的邻居,他们过得也会很安逸。庞胜愿意去上海买房,她也同意,但总感觉那是漂着,不如本乡本土住着踏实。
边菊水在菜市场和撒旦擦肩而过。撒旦拎着一把芹菜,猛一抬手,菜梗梢迅速扫过边菊水的面颊,有片菜叶子甚至甩进了她一只眼睛里。边菊水怒视着撒旦的背影,愤愤呸了一口。明目张胆欺负人,也太嚣张了!她不怕撒旦,直接追过去和她对打,在这个偌大的市场里会被人看尽笑话。撒旦不要脸她要脸,维持尊严是最基本的,她忍下了那口气。
更让边菊水气愤的还在后面。她去小区门口的理发店理发,等了好几个人。终于轮到她了。刚要起身走向转椅,眼前一团玫瑰红闪进来,身穿长裙的撒旦一个箭步窜到椅子跟前,牢牢坐下来。办事得有个先来后到,理发师也是好言相劝,可撒旦纹丝不动,面色铁硬,眼神冰冷。边菊水之后没人在等了。撒旦这是在挑衅。边菊水气得两眼发黑,差点晕过去。理发师很尴尬,盯一眼撒旦,又看看她,不知如何是好。边菊水一扭头走了。刚走到门口,她又折身回来。地上厚厚一层头发渣,她抓起一把,一挥胳膊扬到撒旦脸上。
哎呀呀!干什么?妈的,干什么!……撒旦揉着眼,一时睁不开。她没想到边菊水会有这一手。使厉害,耍威风,给人家点颜色瞧瞧,反惹了一身骚。
边菊水在马路上疾走,气一直消不了。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样的拔剑弩张,永远没有尽头。她不是招惹是非的那种人,可撒旦处处和她作对,总想压她一头。边菊水涌出了泪。她为人处世,从不与人为难,可就是运气不佳,遇不到好邻居。这一点很要命。她的生活被打乱了,人都恍恍惚惚的。 她病了一阵。吃药不见起色,就去打吊瓶。也不是什么大病。感冒,头晕,四肢无力。庞胜匆忙从泰安赶回来。边菊水诉说着心里的委屈,边说边哭。庞胜说,我考虑过了,孝妇河湿地公园附近的房子环境比较好,咱们去那儿租套房子,你暂时去住一段时间。没办法,若不是想去上海买房,他们早就搬走了,哪能受这窝囊气。
边菊水到外面租住了三个月。每天都去孝妇河湿地公园溜达。天高云淡,空气清新。听喷泉音乐,看美景,赏夜色。那是些快乐的日子,边菊水觉得自己年轻了,生活的美好一点一点又靠近了她。有时,撒旦的脸会不经意间在脑海里晃一晃,心里又生出些惆怅。毕竟离得远了,这惆怅不是那么的持久,模糊一阵也就散了。楼上也安静,住着一对老年夫妇。男的慈祥,女的和蔼,見了面彼此还微笑打招呼。这才是边菊水想要的生活,与世无争,邻里和睦,怡然自得,身体无恙。那段时间,她的体重增加了,脸色红扑扑的,嘴角都挂着笑。
搬回来的时候,已入冬了。一入冬就下了一场大雪。天地苍茫,一派寂然。边菊水没闲着,她到处找房源,准备换房子了。孝妇河湿地公园那边的房子是首选,可就是价格太贵,租金也不便宜。不打算长期居住张店,买个小套的二手房就够了,还省却了装修的麻烦。这边的房子她要卖掉,庞胜也同意。只要离开撒旦那个邪恶的女人,再周折一回也值得。楼上的奏鸣曲天天上演,这个折腾法,到最后整座楼也许就只剩撒旦一家了。人们躲瘟疫一样远离她,旷日持久的精神折磨会逼疯一个人。再不走,边菊水觉得她就要疯了。
冬日的天多阴郁。北风呼呼刮着,吹散了一拨又一拨的乌云。马路上有很多断裂的树枝,没断的也在奋力摇摆,想飞到其他地方去。边菊水裹着厚厚的棉服,骑电动车穿行在大街小巷,大大小小的房产中介,她几乎跑了个遍。比较下来,城郊一套小产权房甚合她意。什么大产权小产权,一样住,小产权的价格还便宜。她得和庞胜沟通一下,等他回来,实地去看看那房子,差不多就买下来。
黄昏回家。跑了一天,实在是累。这些天每天都这样。不过她心里有憧憬,不肃静的日子就要到头了,新生活在向她招手。先看会电视,稍作休息。本地新闻一直在说天气如何糟糕,画面里的人都被大风刮得变了形。有个镜头挺吓人,一辆红福特停在商场的一个巨型广告牌下面,车里的女人刚出来,巨型广告牌突然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砸下来,女人不声不响就倒地了……
生活的戏剧性超乎了每个人的想象。被广告牌砸中的那个女人竟然是撒旦!她是背对着镜头倒下去的,那辆红福特尾部的车牌号却有个正面特写。 边菊水愣怔了半宿才睡去。楼上安静了一段日子。那安静有些不正常,甚至有点可怕。
距撒旦出事过去两个月,她出院了,被几个人抬上了楼。老夏耷拉着脑袋,愁眉不展。楼上脚步声杂沓,不多时人就散了。
几天前,庞胜回来过一趟。他们看了城郊的房子,交了定金。可现在边菊水后悔了。横行楼上的撒旦不会再弄出动静了,她成了个植物人。
动静是没有了。边菊水心里并不痛快。撒旦像一块大石压在头顶上,她常常感觉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