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玉华 卿瑱颖
内容摘要:“华夷之辨”是古代中国在处理与周边国家之间的关系过程中,衍生出的一种“华尊夷卑”思想。随着古代儒学在东亚范围的传播,近世日本的思想家们也开始在“华夷”的理论思辨上做出努力,力图在中华思想的框架内摆脱“夷”的卑劣感,树立日本也可为“中华”的独立意识。其中以山崎暗斋为首的崎门学派在对“华夷”概念的重塑和理解就是当时的一个典型。
关键词:中华 崎门学派 华夷之辩
一.“华尊夷卑”思想心态的由来与演变
“华夷思想”在中国历史上源远流长,“华夷”分野的观念最初萌发于,古代汉民族在与周边文明发展程度较低的族群交往过程中产生一种优越感。“中华”概念也成为华夏民族所在地域的誉称。
随着古代国家、地区间交往的加深,“中华”一词逐渐带上了自国中心主义的优越色彩。古代东亚“中华”长期垄断了作为文化昌明、世界中央等意涵的称谓,直到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传播到整个东亚世界并为各国所接受后“中华”概念也逐渐走向异化。一是从中国本土的知识体系中上升为东亚世界内普遍运用的概念,二是在中国域外的东亚国家使用时被重新诠释。[1]江户时代以来,随着日本儒学脱离佛教走向独立,朱子学成为幕府的官学,阳明学与古学相继出现,各门派思想家们意识独立,日本儒学也获得了本土化发展。
在古代日语语境中的“中华”多用以指称中国当时的王朝统辖区域。但早在《续日本书纪》中有就有日本自称为华夏的记载,日本真正开始对“中华”的系统性地探讨始于江户时代。德川幕府建立后不久,明朝被身为“夷狄”的满清所取代,明清鼎革这一消息传到日本后立即引起轩然大波,思想家纷纷开始对“华夷之辩”进行重新思考。
二.崎门学派对“华夷之辩”的重新诠释
1.山崎暗斋的相对化“中华”
崎门学派创始人山崎暗斋以尊崇朱子的思想而著名,但如此信奉朱子学的暗斋曾问其弟子:若唐“以孔子为大将,以孟子为副将,率数万骑兵来攻取我邦,则吾等学孔孟之道之流应如何為之?”弟子们冥思苦想却不得其要时暗斋的回答是“如若不幸逢此危机,则吾党身披坚甲手持锐器,与之一战而生擒孔孟,报国恩。此即乃孔孟之道。”[2]
暗斋认为学习孔孟之道应建立在对本国的归属意识根底之上,大战来临时即便是对贯彻“孔孟之道”的中国也应该抵抗到底,并以此来确认“孔孟之道”。暗斋对日本本国的归属意识已经超越了对中国文化的认同和依赖。
关于“中国”之名,暗斋曾在《文会笔录》中说道:“中国之名,国自称,皆以我王为中也,视四外为夷狄。是故我日丰幸原中国,亦非有我之得私也,程子论天地曰:‘地形有高下,无适而不为中,实至极之言也。”[3]
暗斋主张将“中”的概念相对化、一般化,站在以自国为中心的角度认为任何一个国家都可以成为“中华”。但是,暗斋并没有形成诸如“日本是中华、中国是夷狄”的观念,据其弟子记录他在晚年主张用“西地”、“大唐”来客观称呼中国,而不用“中国”、“中华”等称呼当时满清的中国。
2.浅见絅斋的“生国”中心观
受山崎暗斋的影响,崎门派弟子浅见絅斋也中国的“中国”地位也持否定观点。絅斋站在大义名分的角度斥责日本儒者以唐为中国、以日本为夷狄的观念,认为他们盲目尊崇中国学问而忘记出生之国的主体性。他曾斥责道:“中国、夷狄之名,儒书由来己久。夫吾国儒书盛行,读儒书者,以唐为中国,以吾国为夷狄,更有甚者系哀叹吾生于夷狄之徒,如此何之甚,失读儒书者之样,而不知名分大义之实,可悲之至也。夫天,包含地外;地,往而无所不载,然各有其土地风俗之限,各有一分之天下而互无尊卑贵贱之别。唐之土地,有九州之分,自上古以来风气自然相开,言语风俗相通,自成其天下也。其四方之邻,居风俗不通之处,各国自为异形异风。近九州者,需有通译之因,由唐视之,自然视为边王之邻,此即以九州为中国,以外围为夷狄之由来。不知此而见儒书,称外国为夷狄,以诸万国皆思为夷狄,全不知吾国固和天地共生而无待他国之体,甚谬也。”[4]认为日本和中国各自独立占据一方国土本无尊卑贵贱区别,他去除了“中华”一词在传统华夷之辩下的特殊性,使其成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概念。
此外,炯斋还借用当时自西方传入的新地理知识为依据,论证以中国为中心的观念的虚假性,提出各国应以“生国”为中心主张。对于暗斋提出的孔孟率军攻击日本的假设,他也主张应遵循孔孟的思想理论进行战斗,认为实现对“生国”的忠诚才是“大义”。可以看出其既强调源自中国的儒学的普遍性和道的尊贵性,又强调对生国的忠诚。
3.佐藤直方的“华夷”固定论
崎门学派另一名代表学者佐藤直方认为应该将“华夷”看做固定的概念。他在著作《中国论集》批判以地形与道德来区分中国、夷狄的说法,说道“中国、夷狄最初为圣人所定,非此二种说法。其后圣贤之说亦不可见。立诸说而以中国为一定之方,系自悦之说,非公论也。”[5]
对于华夷之辩,直方认为“所谓中国、夷狄,圣人思量天地全体之中,而定之中国为中国,外国为夷狄。变其成说,不忌惮之甚矣!圣人褒其自生之国而曰为中国,贱恶外国而称为夷狄,乃圣人私意之甚也。今善理解之人,虽从古昔定之以唐为中国、日本为夷狄,不知外之夷狄,在日本亦有不劣于唐之处,我虽生日本,若实立志于学问,圣贤亦可至,可体会即使唐之中国亦有可耻之处。毕竟此论之起,系从日本为中国、说唐为夷狄之论所出,根本己差。故彼此互相窒礙,各种激论纷纷,宜速平静也气来思量之。”[6]圣人定义“中国”这一称呼虽是对自我的一种尊称,但由圣人来命名本身其实是出于私意的结果,而日本学者却纠结于对“中华”和“夷狄”作出解释,将华夷观念的进行反向利用出现诸如“以日本为中国、以中国为夷狄"扭曲理解。日本虽并非中华出身且地处外域,但只要学圣贤之书也可达到圣贤,不必将自己当作地处边缘的外夷而丧失自身的主体性。
三.結语
综上所述,在明清鼎革的冲击下崎门学派的创建人山崎暗斋及其的门人都对“华夷”概念有了新的诠释。可以看出日本儒者在吸收中国文化的同时,面临文化本土化的冲突。在对孰为“华”孰为“夷”问题上崎门思想家虽各有所见,但在外来文化吸收与创造过程中其强调本国主体性这一共同特点,特别是其中萌发出的“自国”中心意识是江户时代以来的日本思想家所共有的。崎门学者在中华文化框架内站再以自国为中心的角度使“中华”概念一般化,以此使日本相对中国的地位获得些许提升的尝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江户时期思想家们日本意识的觉醒。崎门学派的这种日本中心思想与积极实践的精神,最终在后来突破中国文化的框架走向神道实现完全的日本主义转化,甚至影响到后世水户学与国学,成为明治维新的原动力。
参考文献
1.原念斋:《先哲丛谈》(卷之兰),东京:有朋堂书店,1928年,第124-125页。
2.日本古典学会编:《新编山崎暗斋全集》(第一卷),ぺりかん社,1979年,第373页。
3.西顺藏、阿倍隆一、丸山真男校注:《日本思想大系31山崎暗斋学派》,东京:岩波书店,1982年,第418页。
4.佐藤直方:《中国论集》,收入《日本思想大系31山崎暗斋学派》,东京:岩波书店,1982年,第422-425页。
5.佐藤直方:《蕴藏録拾遗》(卷七),收入日本古典学会编:《增订佐藤直方全集》(卷二),东京:ぺりかん社,1979年,第54页。
6.甘怀真:《皇权、礼仪与经典诠释: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66页。
7.韩东育:《从"脱儒"到"脱亚"》,台湾:国立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年,第60页。
8.范业红:《江户时期日本学者诠释下的“华夷”观念》,2014年第3期,第83-84页。
9.子安宣邦:《方法としての江戸》,东京:ぺりかん社,2000年,第140-141页。
10.子安宣邦:《山崎闇斎とその学派》,收入《江户思想史讲义》,东京:岩波书店,1998年,第45-82页。
11.樋口浩造:《「江戸」の自国意識―山崎闇斎学派とナショナリズム》,东京:岩波书店,2009年,第193-214页。
注 释
[1]甘怀真:《皇权、礼仪与经典诠释: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66页。
[2]原念斋:《先哲丛谈》(卷之兰),东京:有朋堂书店,1928年,第124-125页。
[3]日本古典学会编:《新编山崎暗斋全集》(第一卷),ぺりかん社,1979年,第373页。
[4]西顺藏、阿倍隆一、丸山真男校注:《日本思想大系31山崎暗斋学派》,东京:岩波书店,1982年,第418页。
[5]佐藤直方:《中国论集》,收入《日本思想大系31山崎暗斋学派》,东京:岩波书店,1982年,第422页
[6]同上,423页
(作者介绍:鞠玉华,暨南大学华侨华人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卿瑱颖,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2018级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