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狐 滴断刃口
驕阳似火。
官道上走着一支驼队,十几匹骆驼,五六个人。
为首的那匹骆驼上,一个汉子靠在两只驼峰之间,以围巾遮面,正在打盹。骆驼不紧不慢地走着,驼铃单调地叮当作响,乏味得很。
骆驼走着,许是风沙进了鼻孔,突然打个喷嚏,浑身一颤。背上汉子猛地惊醒,高举双手,大喊道:“别杀我!”
他睁开眼睛,发现并无威胁,啐了一口,盖上围巾,打算继续睡去。
身后一个人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赵大成,又做噩梦了?”
赵大成闻声又坐起来,转身怒道:“不关你事。”
那人催动骆驼,与赵大成并肩,“看你一天凶神恶煞的,竟是个孬种。”
“楚牛儿,你这是讨打。”
楚牛儿不以为然,向旁边使个眼色,又笑起来。与楚牛儿的骆驼并排走着一个昆仑奴,他身材高大,光着头,皮肤黝黑,赤脚走着与骆驼上的楚牛儿一样高。他向楚牛儿回个笑容,露出两排牙齿。
赵大成不理楚牛儿,他向后看看,在驼队最后面,是东家的捷达车,火红的顶在烈日下像是燃烧起来,可车内确是凉爽如春,张三正半躺在车里,透过窗子与赵大成遥遥相望。
那捷达车可是个稀罕玩意,据楚牛儿说,这车在整个大汉也不超过二十辆。乃是上好的岭南黄花梨木全手工打造,雕梁画栋,车厢内铺着软被,还有茶点锦盒和车载便壶,只有一等的达官贵人才享受得起,身份的象征。
不过这车最初的作用可不是为了彰显身份的,楚牛儿说,这种机械车的发明人是沛县的一对流浪汉,姓名不详,只是称他们作癞头兄弟。兄弟俩穷苦潦倒,全部家当只有一头驴子,兄弟俩搭了个窝棚,装上轮子,让驴拖着四处游荡干些杂活。后来驴子老了,便给驴子也搭了个棚,又设计了一套传动机构,让驴子在棚里也能推动窝棚前进,免受日晒雨淋。
癞头兄弟赶着移动窝棚到钱唐去谋营生,被当地富户看上,觉得设计巧妙,便招入门下,命他们按这个思路打造一辆更好的车。癞头兄弟在富户家里成了上宾,也换了名字,自称棚客。
东家这辆捷达车已是改革了七八代的最新版,整车四匹马力,马拴在车后的大厢里,蒙着双眼,前面以上好的草料诱之。马闻到香气便向前走,而脚下的活板却将前进力通过机栝传递到车的六个轮子,且方向由车主随心控制。据说这车极为舒服,速度也不慢,路上遇到坑洼或者石头,车厢内竟感觉不到。
这么舒服的玩意,东家却不坐。
东家打扮成脚夫模样,和赵大成一样骑在骆驼上,与捷达车并行。而随从张三锦袍玉带的,整日睡在捷达车里。
早知如此,当初东家让他赵大成坐车时,就不应该推辞。
可话说回来,东家这么安排,必有他的用意。关外匈奴成灾,经常劫掠商队。东家大概是惜命,所以才让张三装成老板,做一层挡箭牌。
“老赵,你到底梦到什么了?吓成那样?”楚牛儿不依不饶,还在追问。
“你个公子哥当然不懂,这出了嘉峪关,就是西域了。最近匈奴猖獗,见到大汉的商队连问都不问,直接抢货杀人。”赵大成撇撇嘴,“你是没见过那场面有多惨。”
“你见过?”楚牛儿又问。
“我……”赵大成顿了顿,“我家邻居就死在这条路上,那个惨。早知道要来西域,当初……”
“当初怎么样?不如直接让刽子手一刀砍了?”楚牛儿道。
赵大成甩甩头,不再说话。
自己算是死过一次的人,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东家给的。这趟差再诡异,也得一路走下去,该发生什么就听天由命吧。
赵大成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到东家是四个月前。那天的早饭吃了一只烧鸡,半斤牛肉和一壶酸酒。吃完就要上路,咔嚓一刀完事。吃饱喝足,赵大成还想着,行刑的时候耍个光棍,在问斩台上唱上两句,死也死得豪横一些。
可囚车刚出了天牢就被拦下了。一百二十官兵,十八个死囚,被东家一人挡住去路。
带队的廷尉先是怒喝,举鞭要打,待看清东家手中的书信之后,慌忙跳下马来,磕头如捣蒜。一眨眼间,十八个死囚从囚车里拖出来,当场卸了枷,扔在路边。一百多个官兵原路返回天牢去了,只有几个刽子手,边走边回头,恶狠狠地看着那些囚犯,今天刀上沾不到血,晦气。
东家将这群死囚聚起来,赏了顿饭。酒足饭饱之后,东家拱手道,打算出趟远门,带几个想再活一次的走。愿意去的,次日清晨在城门外等着。不想去也可以,回家再好好过日子,绝不追究。
赵大成早就没了家,自己一人在长安闯荡了几年,也没闯出什么名堂。只能做做短工,拿到钱就去喝酒。他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有天喝多,与人起了争执,打死了两个人,自己也成了死囚。
他在天牢关了数月,等着秋后问斩。这些日子粗茶淡饭,竟让他戒了酒瘾,可又有何用?始终是死囚一个。赵大成认命了,横竖都是一死,却没想到被东家救了下来。
那就再活一次吧。
天亮时,从各处来了六个死囚,算上赵大成一共七人。东家等到日上三竿,再没有人来,便一挥手,“走!”
于是赵大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随着东家上了路,直到又过了十天,他才知道,东家要去的,是西域。
这一路上东家出手阔绰,带着几个死罪之人吃香喝辣,又是乘车又是骑马,一路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过得比之前舒服得多。
同行的人都是在死牢里待过的,面色阴沉,疑神疑鬼,一路沉默寡言。出了凉州才稍微熟悉起来,可这几个没有一个是正常人,交流也是有限。
东家说是行商做生意,生得一副军旅模样,平时总板着脸,虽不严厉,却叫人不敢放肆。以书信令军官的情景大家都看在眼里,东家似军似商,还有极高的权力,一干死囚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毕竟命是人家给的,乖乖听话就是了。
曹允是个书生,因为私读禁书被人举报,官兵抄家的时候,家中老父老母因惊吓而亡。曹允被直接投入大牢,一直到问斩那天都没机会给父母坟上磕几个头,一路上哭丧著脸。听说要去西域才打起点儿精神,楚牛儿打听出来,说曹允之前看的那些邪书就是西域的商人带过来的。
还有张三,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假的,他说的那些事,什么杀富济贫行侠仗义之类的,就更不可信了。不过张三相貌堂堂,手脚麻利从不偷懒,赵大成虽不信任,也不讨厌他。
同行的还有一个昆仑奴,此人身高臂长,皮肤黝黑,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和牙齿是白的。昆仑奴粗懂汉语,能比画几个手势,只可惜舌头被之前的主人切了半条去,只能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后来主人死在昆仑奴拳头之下,也算报应循环。
另有两人,一个在路上突发恶疾,没挨到医馆便死了,东家命赵大成和昆仑奴挖了个坑将那人埋在路边。又过了几天,另一个受不了了,偷了东家一袋钱想跑,可官道上能跑多远,张三骑着快马没两下就追了回来。东家宅心仁厚,没有要那人的命,用刀在他脑门和两颊上刻了三个“偷”字,便放他活命去了。
还有最后一个,赵大成实在不想提。那个叫楚牛儿的公子哥一刻不停地在赵大成耳边念叨。在死囚牢的时候,连那些牢头都受不了他。
“哎呀,这出了敦煌,就要进沙漠了。对了,你听说过一个关于沙漠的笑话吗?”楚牛儿侧坐在骆驼背上,搭着二郎腿,“说之前霍将军征匈奴,派手下外出找水。有个斥候什长,不识几个大字,看着地图上两个字都带水字旁,就朝着那边去了,哎,你猜,那两个字是什么字?”
“沙漠。”赵大成麻木地说。
“对了,沙漠!”楚牛儿一拍大腿,笑了起来,好像这笑话是赵大成讲的。
楚牛儿笑了一阵,看赵大成无动于衷,不免有些败兴。他转向与骆驼并肩行走的昆仑奴,又讲了一遍,昆仑奴吱吱呀呀比画几下,也跟着笑起来,黝黑的脸上升起两道白牙,里面是空洞洞的嘴。
过了玉门关,驼队下了官道,转而向南。东家说官道上时常有匈奴劫掠,走小道要安全些。越走人烟越稀少,别说人了,植物和牲畜都难得一见。一连走了几日,也不曾见到一间客栈,有时能远远地见到几顶帐篷,待走近一看,已经荒废破弃掉了。几人只能顶着星光风餐露宿,好在西域不像长安,很少下雨,不然连晚间引火之物都难以找到。
越往前进,东家面色愈加凝重,吃得很少,大部分时候都在皱眉沉思。
这几个月衣食无忧,赵大成险些忘掉自己曾经下过死囚牢。东家救下自己,绝对不是为了带着出门做买卖的。看样子关键时刻就要到了,赵大成几次开口想问,这次出门的目的何在。可话到嘴边却不敢问出来,他试探着向曹允打探——自从出了长安,曹允就一直扮作商队账房跟在东家身边,两人平时交流最多。
曹允也不知道东家想要干什么,提起东家的目标,曹允一脸坚毅,“东家待我不薄,这条命也是他给的。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就算刀山火海,也随他一起去了。”说这话时,眉眼中竟带着视死如归的英气。
赵大成还记得几个月前这小子看到杀头饭时都吓得尿了一裤子,现在也被西北的风沙磨炼的像个汉子。
又行了几日,沙漠中出现一片绿洲,绿草丰饶,周边牧民都将牛羊赶到这里来喂。
曹允与牧民攀谈几句,说这里唤作哈日布拉格,汉语里“黑泉”的意思。这里有两道水脉,一条在地下,滋养水草,另一条在明,泉水却是黑的,黏稠至极,所到之处将一切都封在下面。好在黑泉不大,只有一小汪,地下白泉却是流域极广,滋养了一大片牧草。
赵大成听到黑泉二字,觉得有意思,泉字又可分为“白水”两字,这到底是黑还是白?他又想起楚牛儿关于沙漠的笑话,冷不防在背后踢了楚牛儿一脚,才后知后觉地大笑起来。楚牛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没有精力反击,他一辈子养尊处优,伶牙俐齿,唯一遇到的不听他嘴皮子摆布的事物就是西域的沙漠。这几日早就磨掉了他的嬉皮笑脸,风沙在他的嘴上留下几道干裂的疤,楚牛儿也安静下来,只是时不时地呻吟几声,表示自己还活着。
是夜,张三和昆仑奴找了一处背风的土坡,点起篝火,东家想向牧民买只羊来,怎奈牧民不要银子。东家又想用车上载着的丝绸来换,牧民笑笑,白送了众人一只羊羔。
当晚,众人围着篝火烤全羊吃。本应是其乐融融的场面,一股肃杀的气息却笼罩着众人。
吃到一半,东家将手中切羊肉的匕首使劲插在羊身上,起身长久地望向西方,最后叹了口气,看着月光道:“你们谁敢杀人?”
荒原上一下安静下来,连风都住了。篝火跳跃,耀在脸上,每人的面貌随着光和影的变化阴晴不定。
昆仑奴“唔”一声,缓缓站起来。东家看他许久,道:“你不行。”
赵大成低头看着脚尖,心念转动。楚牛儿这公子哥自是不行,曹允也没那份能耐,那就只剩下自己和那个摸不透的张三。
自己……
正犹豫时,张三抬起手,“有什么事东家尽管吩咐。”
赵大成咽口口水,也随着朗声道:“愿为东家解忧。”
“好,”东家说,“好,我就知道。”他绕着众人走了一圈,才将以往经过全盘说出。
东家姓傅,名恒。原是李陵将军部下,曾随将军征讨匈奴。浚稽山一役,李将军战败被俘,残兵落荒回朝,处处受人冷眼,傅恒始终再无机会为国效力。
西域楼兰国主占据西域要地,本已归顺天朝,却出尔反尔,助纣为虐,屡次帮助匈奴劫掠大汉商队。此时汉昭帝刚刚继位,百废待兴,无暇西顾。但若放任楼兰、龟兹等国对天朝如此阳奉阴违,西域诸国不稳,必将埋下后患。得知此事,傅恒见机会来了,便主动请缨,要行千里赶往楼兰,刺杀楼兰国主以儆效尤。皇上当场允了,许给傅恒一切资源以成此事。然而傅恒只是要皇上一封手书,几个死囚。皇城内的官兵养尊处优,还不如几个死囚更愿意拼命,皇上允了,于是傅恒凭信救了赵大成等人。
听到此处,赵大成才恍然大悟,此次出行西域,竟有如此重大之机密。
正想着,张三第一个跪倒在地,“愿为天子解忧!”
楚牛儿、曹允也纷纷下跪以表忠心。昆仑奴十句只能听懂一句,见众人都跪,便重重跪下,不住磕头。
兜兜转转数年,最终还是要为大汉而死,赵大成想着,动作慢了半拍。
傅恒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并不以为忤,反倒将手中匕首送给赵大成,似是帮助他鼓起勇气。
荒原上响起一声狼啸,随即众狼响应。张三向火里添了些柴,火焰蹿起一人多高,噼啪作响。东家从捷达车后提出一罐好酒,拍去泥封,众人一饮而尽,将官窑上好陶碗摔碎在地,豪情冲天。
次日,驼队转向西北,取道楼兰。
楼兰城墙不高,以夯土为砖,因地处边疆,资源匮乏,从外面看有说不出的荒凉。
驼队来至城下,由赵大成前去报关,东家立在捷达车旁,仍是由张三扮作老板,坐在车里。
一队官吏出来检查驼队,查验货品物资。楚牛儿凑上去,递给为首的老者一枚银锭,手法纯熟,就连与老者并肩站着的书记员都没看到。老者看了楚牛儿一眼,按住书记员的手臂,转头向上打个手势,高大厚重的城门向两边打开。
曹允“咦”了一声,东家问:“怎么?”
“那城门厚重,但是无人推便自行打开,应是暗含机关。与长安四个城门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长安城门以流水为动力,整个推动装置极大。城门两边没有太多累赘之物,貌似并非水力驱动,这西域小国竟有如此精妙的技术?”曹允道。
赵大成站在最前面,上下打量城门,却看不出什么门道。
过了城门槛道便是集市,一趟宽街,街道两旁是各家商铺。楼兰是大宛、大月氏、精绝、莎车等国与长安通商的必经之路,原本商客络绎不绝。但近年来楼兰国主在大汉和匈奴之间左右摇摆,商队和使者经过时难免遭到侵扰,渐渐地,客商宁愿绕道也不敢从楼兰经过。
集市面积虽大,但门可罗雀,开门的商铺仅十之二三,见有新客来,店家强打起精神,从遮阳棚的阴影下走出,对着赵大成等人热情招呼,一时间各国语言响成一片。没过多久,店家们发现这批人长途劳顿,无精打采,完全不想过来照顾生意,便悻悻地闭了口,回到铺子里坐着去了。
驼队找了一家客栈,将骆驼和货物都安置好。店里菜品不多,但是管够,芝麻胡饼、烤羊肉,还有店家自酿的葡萄酒。几人大吃起来,刚刚酒足饭饱,国主的使者已经到了门外。
“各位客人,打扰了。”使者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毕恭毕敬,“本来应当等几位客人稍事休息之后再来打扰,但我国国主听说大汉商队远道而来,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各位了。”
张三看向东家,东家轻咳一声,张三便拿出老板的派头,大着嗓门道:“失礼失礼,我们本应该一到便去参见国主的,因为一路上确实车马劳顿,想着沐浴更衣之后再送拜帖,既然国主着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张三、赵大成和傅恒站起来,就要跟着使者一起去觐见楼兰国主。使者迟疑一下,谨慎道:“各位客人,国主已经备下丰盛晚宴,稍后会与各位会面,但此时,国主想先见见这位……东家。”
张三沉吟一下,“那好吧,伙计们,你们照看好行李,我去去就来。”说罢,便随着使者走了。
“那我们呢?”楚牛儿问道。
“暂时没事,就休息去吧。”东家道。
几人商议一番,留下昆仑奴照看骆驼和货物,各自都回房休息。楚牛儿打算去市集上看看,曹允也对楼兰充满兴趣,与楚牛儿一起出了门。
赵大成正要走,被东家留了下来。
“方才那使者说,今晚就有一场宴会,要来宴请我们。”东家道。
赵大成想了想,“机不可失,依在下所见,楼兰城内防范不严,似是没有什么应对暗杀的计策,不如就今晚。”
东家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东家,择日不如撞日。那晚听你讲了前因后果,我们几个已经有了觉悟。这茫茫大漠无处可逃,刺杀楼兰国主本就是有去无回之事,为此我们已下了必死之决心。不如就趁今晚,在下看准机会冲杀过去,直接刺死楼兰国主,至于之后能不能活,现在想得太多也无济于事,不如听天由命吧。”
傅恒一拍桌子,“唉,赵兄洒脱,倒是我傅某人优柔寡断了。”他伸手握住赵大成手臂,这是军中同袍礼仪。
赵大成当即回礼,也握住东家手臂。
傅恒一愣,“赵兄也曾从军?”
“西北豹骑六营什长,赵大成。”赵大成脱口而出,说完便后悔了。
“西北豹骑六营?”傅恒沉吟道,“六年前……”
“与匈奴交战,全军覆没。”赵大成沉声道,松开傅恒手臂,他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我逃了。”
傅恒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赵大成沉默片刻,不再与东家交谈,转身回屋。
他回到房间,从怀中掏出东家给的匕首,赵大成这才明白东家为何要将匕首赠送与他。昆仑奴不通汉话,楚牛儿和曹允毫无战力,张三假扮东家行事不便,只有东家和自己能够找机会行刺。
匕首来自大月氏,以一种叫作打马士革的手法打造而成,表面花纹繁复,吹毛立断。他轻抚匕首,刀刃割破手掌,一道血迹流下。
关于那日,赵大成已记不清任何细节,只有血腥味道萦绕脑海。六营与匈奴骑兵不期而遇,交战没有持续很久。赵大成回过神时,已满身是血,被坐骑随意带到了几十里外的一片树林里。
他不敢回去,几年的军旅生活,几百个兄弟,都丢在那片沙地上。那日之后,赵大成隐名埋姓,逃回长安,白天做短工,晚上总会梦到死去的弟兄,只有酒能让他不再害怕,也让他不再活着。
他始终是逃不掉,越靠近西域,他的梦越清晰。他看到帶队偏将面门中箭,白色箭羽嵌在眼窝里,脸上似笑非笑,似乎还有半个笑话没有说完,下一刻,偏将便消失在滚滚马蹄之中,之后便是混乱的金铁交击声与浓重的血腥味道。
赵大成挤按掌心伤口,疼痛将他从回忆中解救出来。逼仄的客房令人心生烦躁,他将匕首插进靴筒,打算出去转转。
“她是傀儡人,没有睫毛。”曹允道。
楚牛儿毫不理会,“她是世界上最独特的唯一,我爱她,”他转向曹允,“你在看过一个女人的心之后,竟然没有一丝动情?”
“那只是雷火石而已,我倒是想把她拆开,仔细研究一下内部构造。”曹允道。
“铁石心肠,你真是……”楚牛儿摇了摇头,“不可理喻。”
“那女人才是铁石心肠。”曹允笑道。
楼兰国主继续道:“我楼兰地处边陲,资源匮乏,唯在雷火之力上有些心得,今日东西方的客人汇聚于此,还请各位将我国将雷火之力带给更多的人。”
“据我所知,雷火之力在大罗马帝国是禁止使用的。那是上帝的力量,凡人不可碰触。”一位威尼斯商人说道。
“没错,我就是因为看这种书被判了死刑的。”曹允低声说。
“这位客人,我们的小装置还有很多种,到时候可以随便挑选。”国主笑着说道,“挑那种上帝不愿意做的,比如织布机、磨面机、扫地机器人之类的。”
那位商人面露不满,还想再争辩几句,但被同伴拦住,大家讲了几个笑话,化开尴尬。
夏娃又跳了一曲,退到后台。方才那位威尼斯客商站起来,举着酒杯,要上台去向国主敬酒。
赵大成喝了两杯,被这愉快的气氛搞得放松了警惕,正在回想之前夏娃的舞蹈,忽然听到张三呼喊:“大成,过来敬酒。”
“哎!”赵大成站起来向国主走去,走了两步才发现忘了拿酒杯,他转身去拿,再回身时,看到那个敬酒的客商将酒杯中的酒一股脑泼在国主脸上,抬起右臂向国主冲过去。
张三醉眼惺忪,反应却不慢,他立刻跳起来扑向那人,大喊道:“国主小心!”
那客商一愣,被张三扑倒在地。殊不知国主左侧矮个商人也是刺客,他从腰间抽出一柄細长尖利的刺剑,绕过张三,刺在国主胸膛,长剑穿胸而过,在后背露出一截剑尖。
赵大成才反应过来,从靴筒掏出匕首冲了过去,傅恒紧随其后。
对面席上的几个客商也纷纷跃起,使用相同的细剑兵器,与赵大成和傅恒战在一起,几个侍者呼喊着保护国主,却不敢过来。
欧罗巴人虽然体型庞大,但并不笨拙,他们身法灵活,进退有度,赵大成傅恒讨不到什么便宜,反而被人攻得手忙脚乱。张三爬起来,右肩被划了一刀,鲜血淋漓。三人汇在一起,且战且退,欧罗巴人并不急于进攻,而是慢慢缩小包围圈,打算将三人绞杀其中。
正在为难之际,只听侧面一声大吼,“看招!”
曹允站在桌上,将两盏油灯投入战团,一时间火焰四起,将威尼斯客商隔离开来。
“快跑!”曹允跳下桌子,拖着楚牛儿向出口跑去。其他三人紧随其后,逃出宴会厅。
出得厅来,只见昆仑奴靠在一根柱子上打盹。赵大成对他吼道:“快把门关上!”
昆仑奴猛地睁眼,懵懂不知所以。曹允抽出一只手指着大门,喊道:“Hold the door!”
昆仑奴点头,嘴里含糊道:“Ho……dor。”他张开双臂,将两扇大门重重关上,门下齿轮机栝发出嗒嗒的错位声,抵不过昆仑奴强大膂力。门哐地闭上,昆仑奴用手推着顶住精致的雕花大门,门后传来咚咚的撞击声,却徒劳无功,大门纹丝不动。
一队楼兰卫兵衣衫不整地从外面冲进来,他们也在举办一场小型的聚会,西域民族能歌善舞,生性乐天,卫兵也是如此。
赵大成等人形容落魄,惊魂不定,立刻被卫兵团团围住,当成刺客。还好张三强打起精神,拿出老板气势,朗声道:“众位军爷,那些威尼斯客商在宴会上行刺陛下,我等拼力抢救,还是晚了一步。”张三叹了声,“不过我们已经将那些匪人堵在宴会厅中,还盼各位速去抓捕,如有需要尽管吩咐。”
卫兵队长将信将疑,但还是对张三拱了拱手,带人从后门包抄,留了两人留在这里看守张三等人。
“到底怎么回事?”东家傅恒问道。
张三从下摆上撕下一块布,缠在伤口上,挪到一处墙根坐下,“这楼兰国确实不易,国主下午跟我忏悔了许久。因为是小国,谁都惹不起,大汉来了听大汉的,匈奴来了只好听匈奴的,不然就是灭国的命运。”张三说着撇了撇嘴,“这次他又向我表了很多忠心,还塞给我好多礼物,可惜都落在宴会厅了。”
“那些刺客是怎么回事?”赵大成问。
张三犹豫片刻,“唉,不瞒各位,小弟原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对他们罗马帝国的同行有些了解。这几个人都是属于一个刺客组织的,那个组织制度极严,不为名利,但对教廷极为忠诚。楼兰国主提到,他们家族当年就是因为研究雷火之力,被教廷视为大逆不道,才逃出罗马的。”
“没错,就是这个刺客组织当年一直追杀我的祖先,逼得我们从罗马城逃到这里,没想到快一百年了,还不放弃。”
突然有人接过张三的话茬,众人回头看去,竟是楼兰国主本人,众人匆忙下拜。
“国主,你……”情急之下,傅恒忘了身份,开口问道,幸好张三警惕,咳嗽一声打断了他。
“我等亲眼看到国主被利刃穿胸……”张三说道。
“不妨事,换几个零件就好。我座下有暗道,趁刺客不备,我就逃了出来。”楼兰国主脱下外衣,露出上身。国主身形消瘦,身体竟分为两色,一道明显的接缝,从左颈下方一直延伸到胯部。右边苍白黯淡,左边淡黄丰润,左胸处有一破口,乃是方才刺杀所致。
国主看着赵大成,“来,你帮我一把。”他指向那道缝隙,“手伸进去,掰开。”
赵大成走上前去,硬着头皮按照国主吩咐去做,国主身体“啵”的一声掀开。就像之前夏娃一样,楼兰国主的左半边身子竟也是由傀儡术制成。这次离得近,赵大成看得清楚,那部分身体以精雕胡杨木为主骨架,精细机构为金属和羊骨,铜丝为线,羊筋为肌,由一颗小一点儿的雷火石驱动,表面覆着肉色丝绸,不细看与皮肤几乎一样。
“此假体方便灵活,但羊筋容易腐坏,须经常更换,且异味难处,须用香料覆盖。”国主用右手调整嵌在身体上的零件,不一会儿,左臂恢复自如。
“媚娘也是如此构造?”楚牛儿问,却又自问自答,“我就说她身上有异香扑鼻,一般女子哪儿有她这等丽质。”
“那是孜然,波斯来的上等香料。”
“陛下的身体……”曹允问。
“之前实验雷火石时被击中了。”国主解释道。
“雷火之力果然厉害,”曹允叹道。
国主穿好衣服,复向张三施礼,“方才多亏张老板那一扑,我才没有命丧当场。”
“不敢不敢,我等不知国主如此体质,不然拼死也要把国主一起救出来。”张三连忙还礼。
二人正寒暄中,卫队长跑过来道:“陛下,我们在宫内搜遍,仍未找到那伙匪人,现在已经封闭城墙,正在全国搜捕。”
“知道了,下去吧。”国主道。
国主带着众人重新进入宴會厅,留下卫队在外看守。厅内杯盘狼藉,还被曹允烧了小半。国主站在残骸当中,注视着张三等人,正色道:“各位,我们家族从罗马城逃亡至今,已近百年,还是让那些刺客给发现了。我死了倒不要紧,但雷火之力是我家族信仰,未来一定会改变世界,在此断绝实在太遗憾了。”
张三看看东家,说道:“国主可是想让我等将雷火之力带回大汉?”
国主咽了口口水,“如果连我一起带回去更好,此地不宜久留。”
“国主想弃国而走?”傅恒道。
“这个……”
“国主,你来看看这个。”傅恒从腰间取下腰牌,“我本是大汉天朝特派使者,奉皇上之命,专程赶到楼兰,执行刺杀任务。”
“刺杀?”国主捧着腰牌端详。
“刺杀阳奉阴违,对大汉天朝虚与委蛇的边陲小国国主。”傅恒正色道。
楼兰国主如遭雷击,高举腰牌跪于地上,“大人在上,我……我……大人,我就如实说了吧,其实我并非当国主的料。我想要的,就是有一处安静的环境,好好做研究。可是我父皇……我父亲过世的早,这份责任就落在我头上。那匈奴强悍,我也……”国主膝行两步,“大人,大人,事已如此,杀了我也于事无补啊。”
傅恒也未料到事情会发生如此变化,他倒背双手,在宴会厅里来回踱步。
“大人,”曹允道,“依小人之见,这雷火之力精妙无比,使用得当可堪大用。留着国主,比杀了要强百倍。”
“这位先生所言极是!”楼兰国主抢着说道。
傅恒倒背双手,在杯盘狼藉的宴会厅中来回踱步,“傅某已立军令状,此人不杀,如何向天子交差,大汉又如何在西域立威。”
赵大成找到一壶酒,自斟自饮一杯。刚才的厮杀来得太快,刺客在他身上留下几处伤口,直到现在才发现。伤口殷出血迹,已将身上衣服染红小半,好在只是皮外伤,对赵大成影响更大的是恐惧和曾经的回忆。他又喝了一杯,身上颤抖才减轻了些。
“杀了,又有何用。”赵大成道。
“赵兄此言何意?”傅恒问道。
“大汉与匈奴之间,来来往往,死了何止万人,多杀他一个,能有什么用?”
“依赵兄之意,应该怎样?”
赵大成想了想,“不知。”他又喝一口,似是醉了,“只是厮杀倦了。”
“你!”傅恒不愿再与赵大成计较,复转向楼兰国主。
国主跪在地上,浑身瘫软,已放弃抵抗。傅恒攥紧手中长剑,又看看曹允与赵大成二人,自知刺死楼兰国主的时机已过,再无杀人的勇气。
楼兰国主察言观色,看出傅恒心存犹豫,刚松口气,一名传令兵冲入宴会厅。
那传令兵神色慌张,看到此时的场面觉得异样,却也只是一愣。他打量一眼持剑而立的傅恒,转身向跪着的楼兰国主道:“陛下,从东方来了一支大军,不知是敌是友。”
“有多少人?”国主问道。
“前锋部队有近百骑,后面还有……”传令兵一顿,方醒悟过来,他拔出腰间佩刀指向傅恒,“你是何人,胆……胆敢在此仗剑行凶,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傅恒叹了口气,与楼兰国主对视一眼,将剑抛在地上。
国主示意传令兵收回佩刀,站起身,毕恭毕敬对傅恒道:“大人,国事要紧,其他的我们随后再议。”
众人随着国主一同登上东方望楼,西域天长,虽已过戌时,日头仍在地平线上。只见楼兰东方有一团黑影,星星点点燃着数十只火把,更远处似乎还有人马,但与夜色风沙融为一体,分辨不清。
“护国将军何在?”楼兰国主道。
“在。”城墙上一人答道,快走几步走到国主面前。此人面庞黝黑,一部长髯,形神威严,身上却穿着一件破旧皮袄,隐约还有一股羊膻气。
“什么情况?”
“已派斥候前去探查。”
“好,有情况速报。”
“是!”护国将军应道,转身跑下望楼。
“此人为何如此打扮?”傅恒问道。
“不瞒大人,我国人丁稀少,以交易、放牧和研究雷火技术为立国之本,护国将军平时还有七八十只羊要操心,只能兼职。”
傅恒与赵大成对视一眼,从刚才传令兵的反应就能看出,楼兰上下毫无斗志,连一丝警惕心理都不曾有过。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楼下跑来一骑,夜色中看不清楚。那匹马跑进城门,不一会儿,护国将军上来,“报,来者是匈奴骑兵。”
“有何目的?”国主问道。
“不知。”护国将军道,“斥候身中三箭,只说了一句话,便失血过多昏迷了。”
楼兰国主挥挥手,“去国库准备礼物一份,明早给匈奴送去。”
“国主这是何意?”傅恒道。
“西域一带,属匈奴势力最大,我等小国已被其欺压多年。不过匈奴以游牧为生,不占国土,每次来只是要些钱物,先送上礼物,明日与使者面谈时,也好说话。”国主解释道。
“不能给。”傅恒掏出腰牌,“你忘记我刚才的话了吗?”
楼兰国主一怔,“大……大人,若惹恼了匈奴……那月氏国王的头颅,现在已成了大单于的酒杯了。”
“楼兰是大汉属国,哪有向匈奴纳贡的道理。”傅恒道。
“那依大人的意思,该如何应对?”
“这……”傅恒一愣,他本抱着必死之心来刺杀楼兰国主,却不想陷入如此境地。他看向赵大成和曹允,二人皆神情麻木地看着远处营火,应是也未想过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
傅恒咬咬牙,一掌拍在望楼城墙上,“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匈奴若是敢来,必叫他有去无回。”
“大人,这是要战?”
“战!”傅恒朗声道。
“可是……”楼兰国主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国内现有多少兵将?”傅恒问楼兰国主。
国主看向下面,护国将军开口答道:“现有骆驼兵三十骑,轻骑兵一百一十骑,步兵千余人,兵甲齐全。另有民兵五百余人,可參与城防。”
“就这么多?”傅恒皱眉。
“就这么多。”武官道。
“速去召集兵马,准备迎战。”
护国将军看看本国国主,叹了口气,“是!”
“你们也先回去,安排各自人手准备迎战。”傅恒接着吩咐道。
群臣散去,一路叽叽喳喳,有人抱怨,有人哀叹,如同市场散集一般。傅恒看着群臣的背影,才知道楼兰国主之不易。
傅恒赵大成曹允三人站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东方。匈奴原地扎营,似乎并不急于前进。
楼兰国主打个哈欠,“大人,这些年来,匈奴已来过数十次,每次都是如此。直到次日中午才来相见,不如早早休息,养精蓄锐。”
傅恒犹豫片刻,微微点头,道,“赵兄,曹先生,二位先去休息,今晚我在这里守着。”
赵大成推辞不过,只好领命。楼兰国主将赵曹二人以及昆仑奴就近安置在楼下军营。这一日操劳,赵大成刚躺下便沉沉睡去,可不一会儿便被噩梦惊醒。他翻身下床,发现自己甲胄在身,恍惚间以为自己重回豹骑六营。如果能够及时向六营偏将报信,告知匈奴出没地点,也许还能救那些兄弟一命。
他冲出房间,发现身边军人都是陌生面孔,这时他才猛然醒悟,豹骑六营,只剩他一人了。
赵大成回到房间,却不敢睡,只要一闭上眼睛便是杀场,身边尽是同袍的尸体。赵大成蜷缩在房间一角,浑浑噩噩,不知不觉中已熬到天明。
登上望楼时,东家傅恒和曹先生已经在了,远处匈奴先锋也已拔营起寨,不紧不慢地向楼兰方向靠近,目测百骑以上。
“大人,”楼兰国主道,“当真要与匈奴交锋?”
傅恒沉默片刻,“那是自然。”
“我国中还有一万多百姓……”
傅恒道:“匈奴不除,不过是万只羔羊,屈膝跪地而已。”
楼兰国主一怔,与立于一侧的护国将军对视一眼,说道:“几位大人请随我来。”
众人随着国主来至城墙东北,城下有一片胡杨林,枝繁叶茂,显然受到精心栽培。
“这片林子被称为千棺之林,我国王族都葬在那里,可以把骑兵都引到那里作战。”国主说道。
“在王族陵墓上交战?”曹允问,“太不尊敬死者了吧,这在我朝,是大罪啊。”
“陵墓只是幌子。”国主道,“自上次匈奴侵扰,我便意识到,楼兰必须要有能力自保。于是在胡杨林内设置了七层集成雷火路,有不同的机关埋伏,在城墙上即可操纵,能以一敌百。”
傅恒看向赵大成,赵大成搓着下巴道:“如此甚好,不过必须有一支骑兵与匈奴正面交锋,之后诈败,将匈奴引入林中,才能使机关生效。”
“我国骑兵精于骑射,骁勇有余,但临阵变化……还需要大人在阵前指点。”国主道,态度上倒是有一说一,不卑不亢。
“有将军在,我等岂敢越权。”傅恒看着护国将军说道。
“不妨事,在下不才,只是箭射得熟练些,愿意陪在大人左右。”护国将军连连摆手道。
傅恒长叹一声,“赵兄,靠你我二人了。”
要上战场了,此念一起,赵大成便忍不住想要颤抖。他强忍着说道:“愿跟随东家左右!”
“什么东家不东家的。”傅恒握住赵大成手臂,依旧行个军礼,“你我今后,以兄弟相称,你大我几岁,我便唤你一声大哥。”
“兄弟!”赵大成脱口而出,一股热血从心头激荡而出,贯通四肢,身体也不再抖了。
二人携手走下城墙,由兵卒协助披挂整齐,以傅恒在前,赵大成与护国将军一左一右,带领四十二名骑兵出了城门。
日已正午,汗水从头盔里渗出来,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傅恒用枪尖指着敌将,高声喝道:“吾乃大汉特派将军傅恒,楼兰乃大汉领土,匈奴靠近死,死!”
楼兰国对匈奴一向是狗一般的摇尾乞怜,如今竟敢出兵迎战。匈奴骑兵不理傅恒,甚至连武器都不拿,自顾自地与身侧的骑兵说笑起来。
傅恒把心一横,催马上前,直取中军。对面侧翼杀出一员将,手中弯刀舞动如飞。
傅恒不敢怠慢,举枪便刺。不曾想敌将竟然托大不防,直到枪尖临身才打算拧身躲过,却没算到傅恒内心紧张,未到距离便提前出枪,匈奴将官躲闪不及,满脸狞笑突然凝固,被傅恒轻易扎个对穿。
两马交错,敌将栽于马下。
见傅恒胜了一阵,护国将军按捺不住,大喝一声冲向阵前。楼兰骑兵士气大振,同样呼喊着向匈奴杀去。
赵大成胯下黑马见到同伴皆向前冲锋,也想同去,却被赵大成死劲勒住。赵大成看着双方骑兵打作一团,心中清楚应该加入其中,可身体却不听使唤,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西域小国向来软弱,见到匈奴必定献上厚礼,先锋队大多是后营中层,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以为这一趟只是取了献礼,拿些回扣便能交差。没想到楼兰人竟吃了豹子胆,四十多人将一百多匈奴兵围在当中,弓箭一顿乱射,一眨眼间就有十几名匈奴骑手中箭落马。
匈奴先锋官好容易回过神来,组织手下对楼兰进行反击,局势才逐渐扭转过来。
赵大成看着楼兰骑兵逐渐减少,匈奴形成了反包围阵势。
“快撤退。”赵大成说,声音只有自己能够听到。
楼兰骑兵一个一个摔落在尘土里,护国将军身中两箭,却只知道向前冲锋。
“快退!”
匈奴先锋官在人群中找到了傅恒,傅恒未带弓箭,只有手中一杆铁枪与先锋官对战。匈奴人身高力猛,手中弯刀大开大合,傅恒战不过,只能一下一下以枪杆挡开先锋官的攻击。
那先锋官并非只有蛮力,砍了几下之后,突然照着傅恒面门使个虚招,傅恒举枪来挡,先锋官弯刀划个弧线却斩向傅恒马头。
傅恒胯下一空,那匹马已经身首分离,摔倒在地,连带着傅恒也被甩出去,落在无数马蹄当中。
赵大成心头一紧,曾经豹骑六营偏将也是中了这样一招,最终赵大成眼睁睁看着偏将惨死在匈奴刀下。
“兄弟!”赵大成大叫一声,突破恐惧禁锢,双腿一夹,催着战马冲向战场。
匈奴先锋官还打算慢慢戏耍傅恒,没料到一骑从斜后方杀来,他在马上转身,看到一枪刺来,想用弯刀去挡,但还是晚了一步。
赵大成刺死先锋官,将傅恒拽上马背,对楼兰骑兵喊道:“快撤!”
有十几人听到,却被匈奴缠住,脱不开身。赵大成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身边还有七八骑跟着,有些匈奴骑兵追来。
赵大成冷静下来,放慢速度,将敌人诱向千棺之林。
他进了林子,在嶙峋的胡杨树之间迂回前进,匈奴人跟着进来,在身后喊杀声不断。马蹄踏在层层落叶之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脚下是楼兰人祖先的尸骨,还有暗藏的杀人利器。
集成雷火路究竟是何物,如何作用,赵大成一概不知。他闷头向前冲,身后傅恒同样沉默。战场残忍,胜败只在一瞬间,想活命最关键的不是保持胜利,而是远离战争。
穿过林子,来至城墙边。赵大成左右看看,只有三四人跟着出来。他手握令旗,还想再等一等。城墙上的人等不及,直接开启机关。赵大成感觉一阵耳鸣,胡杨林中的喊杀声突然化为惨叫,之后便凝固住,再无声息。一阵风起,树叶沙沙声响,带着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赵大成掩住口鼻,驮着傅恒回到城里。
“战果如何?”赵大成问道。
“以三十八名骑兵,换了匈奴七十多人。”曹允站在城墙上,望着外面说道,“剩下的……”
赵大成向城外看去,剩下的匈奴人没有离去,而是跳下马来,在战死的楼兰士兵身上翻找,收集值钱之物,秃鹫一般贪婪。
“可还有别的办法?”傅恒问。
国主垂首道:“没了。”
一筹莫展间,有人喊道:“那是什么?”
赵大成向远方望去,匈奴后阵中露出一巨物,通体乳白,一丈多高,宽六七丈,下宽上窄。
“那是……帐篷?”赵大成疑惑道。
“那是默达单于的移动帐篷。”傅恒解释道,“匈奴人不善守城,于是修了座可移动的宫殿,由马驱动着在草原上四处驰骋,与我国棚客技术異曲同工。我曾在龟兹见过一次,那帐篷由四十八匹汗血宝马驱动,速度极快。底板由纯铁打造的榫卯结构拼接而成,坚固且平稳。那帐篷有个诨名,叫作林啃号。”
“林啃?”楼兰国主重复道。
“在戈壁上行驶,总用柽柳胡杨之类的树木阻住去路,匈奴帐篷前面有六只巨大钢铁冲角,遇林伐林。有它在,那片千棺之林怕是保不住了。”
楼兰国主看着林啃号发呆。
“那冲角除了伐木,还可作攻城锤使,楼兰城门精巧有余,而韧度不足,恐怕……”
“敝国所有精妙设计都用在千棺之林,”楼兰国主挤出一丝笑容,“就怕他不来。”他转向身旁卫兵,“传令下去,收集全国的雷火石,集中到地窖。技术司调整千棺之林机关,保证随时能够全力运转。”
“是!”卫兵跑下城墙。
“国主还有计策?”赵大成问道。
“没有。”楼兰国主直言,“若是那林啃号来了,便只能拼死一搏。”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傅恒问道。
楼兰国主长出一口气,“我的祖先发现雷火之力,本意是改变百姓生活。但这种力量终归还是要用在杀人的战场上,今天,无论胜败,都将是雷火之力大显身手的时候,傅大人只管看着就好。将来将雷火力传回大汉就是了。”
几天之前,楼兰国主还一副猥琐懦弱的模样,此刻在城墙之上,却要以一己之力去对抗上千匈奴人。赵大成在一旁看着,不由得心生崇敬。
匈奴阵中突然响起号角,骑兵向两侧分开,为林啃号让出一条路来。巨大的帐篷停在阵型当中,数十名士兵从侧方绕过来,聚在帐篷前面,安装冲角。除了正前方的冲角之外,林啃号两侧还伸出两只大螯,仿佛镰刀一般,在半空中挥舞。那对螯锋利巨大,反射着冷森森的寒光,即使离得数十丈远,赵大成仍感觉自己已无法动弹,仿佛被饿狼盯住的羔羊。
“几年不见,林啃号又有不同,倒像是螃蟹一般。”傅恒道。
“何为螃蟹?”楼兰国主问道。
“那是……一种水中猛兽。”傅恒解释。
匈奴人再次吹响号角。林啃号高举双螯开始冲锋,以势不可当的架势撞向楼兰。
“全体待命!”楼兰国主喊道,他瞪着林啃号,手放在千棺之林地下机关的操纵杆上,指节泛白。
转瞬之间,林啃号已来至千棺之林前方,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直冲进来。千棺之林中的胡杨树都已栽下几代,粗得需二人合抱才能围住,但在林啃号巨螯之下如同朽木枯枝,不堪一击。几十个匈奴人站在林啃号两侧,同时摇动面前摇杆,将动力传递到巨螯之上,他们喊着口号,动作整齐,赛龙舟一般催动着巨大的凶器。
楼兰国主打开布在树林之间的机关,但那些绊索暗箭只为阻止单枪匹马,在林啃号面前无异于隔靴搔痒。傅恒等人在城墙上看得清楚,只一瞬间,林啃号便已突破了三成距离,而速度却丝毫不减。
楼兰国主又拨动几个开关,依然无济于事,陷坑地刺也无法奈何林啃号分毫。国主抬起头,向傅恒问道:“大人,大帐篷底板是金属拼接而成?”
“我是这样听说的。”傅恒道。
国主垂首,看着面前的操纵台,又看向傅恒,“大人,此一役要赌上我楼兰十年的国力,之后就全凭大汉了。”
“国主尽管去做。”
楼兰国主点了点头,手指伸向操纵台左上角的红色按钮。赵大成忽然觉得一阵耳鸣,就如同之前在城下一样。
林啃号的速度突然慢下来,两只高举的巨螯仿佛失去力量一般垂向地面。还在猛推巨螯的匈奴兵被螯臂撬动,有七八个甩得飞了起来,又重重落下。
林啃号终于停下。
“这是怎么了?”赵大成问道。
“地下布置着环形线圈,天雷地火连接时,可对铁器产生旋风一般的吸力,本意为夺敌方兵刃,既然林啃号由铁板组成,那也可以一试。”楼兰国主简单解释,然后转向旁边,“生效了!快放箭!放火箭!”
弓箭手早已准备妥当,听到国主号令,当时万箭齐发。林啃号在原地动弹不得,体积又大,而且就在城墙下方,简直活靶子一样。
然而林啃号的顶棚是用上好的羊皮鞣制而成,不易燃烧,火箭射上去,伤害不大。
匈奴人趁着这个空隙试图抢救林啃号,从帐篷中涌出更多的人,试图从地磁吸力中夺回两只大螯。然而雷火力产生的地磁太强,只听得“咔吧”一声,一只螯从根部断掉,“咚”的一声被吸在地上。
帐篷里的呼喊更响,夹杂着马的嘶叫,林啃号竟缓缓转动起来。
“别停!继续射!射底盘!”楼兰国主呼叫道,“再次加大功率!”
国主将所有的操纵杆推向顶端,林啃号的底板被牢牢吸住,但匈奴人仍不放弃,帐篷里突然安静下来,有人唱起悠扬的歌,接着是众人响应的呼喝,人吼、马嘶,林啃号对抗着来自地下的吸力,竟硬生生将楼兰国主布置好的集成雷火路从地下揪出来。
楼兰国主脸色煞白,仿佛拨动几个操纵杆便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眼看着林啃号就要逃脱,国主咬了咬牙,“反正这集成雷火路已经毁了,那就给你个痛快。”他拨动操纵台上最后一个最小的开关,“全功率输出!”
林啃号再次一沉,但仍未溃败。就在两股力量正在抗衡之时,天空中劈下一道闪电,正好击在林啃号顶上。众人抬头,才发现千棺之林上空不知道何时聚齐了一团乌云。
“是地雷引动了天雷?”楼兰国主低声念叨,显然自己也未曾料到。
天空又是一闪,雷电过后,千棺之林上空竟留下一团雷球。雷球呈青白色,带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在空中轻飘飘游荡。雷球围着林啃号转了一圈,突然啪的一声炸开。众人眼前一花,再睁眼时,眼前景象竟然变了。
城下忽然生出一片密林,比千棺之林大数百倍,一望无际,郁郁葱葱,绿油油的树叶闪着亮闪闪的光,就连空气都仿佛湿润起来。密林之中有纵横交错的大道,简洁笔直。在大道尽头,楼兰城的东北方,赫然出现另一座城。
那座城建筑物不多,却不显得荒凉,无数车辆有条不紊地在城中行驶。车辆皆无騾马牵引,显然是更先进的机械车。几幢楼分布在城的边缘,高数十丈,简洁漂亮。高楼之上还挂着红色丝绸,“一带一路引领共享发展”“一带一路推进中国梦”……诸如此类不明所以的话。
在城的最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塔。比其他高楼还要高上数倍,塔呈圆柱形,通体灰白色,分几节,下粗上细。
在塔的顶端写着几个大字:火星六号。
众人正感叹间,那座巨塔下方爆起一团火焰,整座塔竟然平地飞起,缓慢上升。塔下方的火焰源源不绝,肆意喷射,似是要点燃一切。
空气中没有声音,之前的喊杀声、口号声、风声、树叶沙沙之声,皆归于沉默。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座巨塔安静地冉冉升起。火球仿佛另一个太阳,光芒刺在每个人眼中。有的人承受不了这种景象,躲在城垛后面,紧闭双眼瑟瑟发抖。
最终,巨塔消失在空中,只有一团耀眼的火焰留在所有人心底。再低头时,一切恢复原样,城下是战场、残林,和挣扎着的林啃号。
“竟是一场海市蜃楼。”傅恒默默道。
“天降此象,不知有何征兆。”楼兰国主道,他离开操纵台,走至城墙边,七层集成雷火路已完全废掉,国主反倒轻松了许多。他从城垛向外看去,林啃号已从地磁中挣脱出来,慌忙退出千棺之林。有大半集成雷火路被磁力从地下揪出来,地下留下一个深坑,无数导线如同老树残根,四散在泥土里。
林啃号显然被集成雷火路和海市蜃楼吓到,也不管战事如何,飞也似的逃出战场,到三箭地之外才停下修整。
实际上,若是林啃号略微观察,便知道若直接趁势继续进攻,楼兰城在日落之前便可攻下。
“大人,”楼兰国主道,“楼兰已无力再战,匈奴下次进攻,便是开门投降之时。各位不是楼兰人,趁此空隙,从我的马厩里挑几匹好马,逃命去吧。”
傅恒哼了一声,“我傅某人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国主一愣,解释道:“大人误会了,我并无轻视大人之意,只是……即使各位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这……”傅恒沉吟,对于眼前的局势一筹莫展。
“那个……”曹允突然开口,他刚才一直站在操纵台旁,看着楼兰国主控制雷火装置,“曹某不才,倒是有个想法。”
“曹先生请讲。”国主道。
“国主恕在下直言,这雷火力方便有余,但杀伤力似乎不足。”曹允道。
国主点头,“我本无意用雷火力杀敌。”
“那林啃号体型庞大,行动不便,还是得用火攻。”
“方才已经试过,火箭齐射都伤不到那大帐篷分毫。”
“还需要更大的火。”
国主一顿,“先生就不要卖关子了。”
“我也是受方向天空异象所启发,忽然想起有种液体被称为‘石漆,遇火即燃,雨水不灭,若以罐密封之后再点燃,能引发爆炸,威力之大,可撼天动地。”
楼兰国主眼睛一亮,“在哪儿可以找到这石漆。”
赵大成手扶垛口,向下看着千棺之林中一片狼藉,喃喃道:“身在此位,不得不想得更多。”
“还怕吗?”
“怕。”赵大成道,又微微皱眉,“似乎又没那么怕。”
“若明天就死了呢?”
“那便死了。”赵大成道,他又重复,“那便死了。”
两人对视,突然哈哈大笑,戈壁上的风卷起风沙,将落日和林啃号笼罩其中。有几粒沙子吹进眼角,赵大成揉揉眼睛,“保重!”
“保重。”傅恒与赵大成手臂交握行个军礼,之后转身下楼,去巡察城防工作。
到了晚间,风更大了,空中虽没有云,但雾蒙蒙的,不见星月。赵大成换了一身黑衣,挑了一匹黑马,从南门偷偷溜出,打算夜探匈奴营。刚走了没多远,就听到道旁有喘息声。他顺着声音凑过去,夜色中一大片黑影横在路上,看不真切。
“是谁?不答话就放箭了!”赵大成压低声音说。
黑影处传来唔唔的声音,“别,别,是我,我是曹允。”
“曹先生?”赵大成翻身下马,抽出佩剑,向黑影走近了些。一团影子动了起来,露出两排白牙,是昆仑奴。
“果然是你们两个,大半夜的,你们躲在这里干什么?”
“嗨,别提了,这雷火车果然不靠谱,刚到城边就开不动了,想是雷火力已经用完。我们又不敢大白天推着车出现在战场上,只好趁着天黑往回推,可累死我了。”
“石漆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整整两大罐,够那些匈奴人喝一壶了。”
“那我们赶紧回城吧。”
“你和老黑推吧,我得歇一会儿了,这机械车,还是常规动力的靠谱,骡马赶着多踏实。雷火力虽好,可是不稳定。”
“你小点儿声,别啰唆了。”赵大成听得烦了,严厉道。
三人摸黑将“破风”推回楼兰城,将车放置在楼兰国主的实验室。
“这就是石漆?”楼兰国主向盛放石漆的罐子里望望,伸手去摸,黏稠的棕黑色液体裹了一手,他就势抹在自己衣服上,“能爆炸?”
曹允点头,“这石漆威力虽大,但必须以正确的方式引燃,才能保证爆炸力。用明火效果反而不佳,最好的办法要靠国主的雷火石,将石漆密封,雷火石任督二脉深入其中,然后点火才行。”
“這个……”国主和军需官同时道。
“怎么?”曹允问。
“那日与林啃号交战,用掉了九成雷火石,还剩下一成用在了‘破风上。这几日安排国民避难,已无人收获雷火。”国主面色凝重地说道,“目前楼兰国内,已无雷火石可用。”
“啊!这……”曹允惊道。
众人沉默良久,赵大成突然道:“不,还有一颗雷火石可用。”
“在哪儿?”傅恒问。
“在楚牛儿那里。”
自那夜见到夏娃,楚牛儿眼中便再没有其他人了。威尼斯刺客在晚宴上刺杀未遂,紧接着便是匈奴进攻,楼兰城内一片混乱。这倒给了楚牛儿机会,他拉着夏娃,躲在宫殿的酒窖里。酒窖在宫殿深处,有吃有喝,也无人来扰,很是清闲。虽然外面刀枪齐举,杀声震天,但楚牛儿与夏娃却在酒窖里过起了二人生活。
夏娃不跳舞的时候,都安静地等着下一个命令的到来。楚牛儿围着她,讲自己的经历,讲天南海北的景致,讲听来的故事。夏娃静静地听着,面带微笑,似是鼓励楚牛儿继续讲下去。
这几天是楚牛儿最幸福的日子,几乎可与一年前在林公主阁楼盘桓的那几天媲美。他曾希望这样的生活永不停止,但赵大成等人的靴子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踏碎了楚牛儿的美梦。
他们想要媚娘的心。
“不,不行,绝对不行。”楚牛儿连连摆手,将夏娃护在身后。
“只有此法能退匈奴。”赵大成严肃道。
“她会死的。”楚牛儿反驳。
“她……”赵大成一时语塞,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傀儡人,夏娃身姿曼妙,美目盼兮,虽然远看像人,但是仔细端详之下,夏娃五官之间的比例有些奇怪,身体关节处的机栝转轴还裸露在外,越看越惊悚。楚牛儿竟然把她当成真的爱人,赵大成明知这一点,却也不忍心戳破,他回头看向傅恒。
“小楚,这关系到所有楼兰国民的性命,包括你的和我的。”傅恒道,“今天,这颗雷火石,我们必须拿走。”
楚牛儿退回夏娃身边,牵着她的手,“你们若真想要她的命,那我也不活了。”
“此话当真?”傅恒道。
“当真!”
赵大成看到傅恒瞪起眼珠,显然已没了耐心。
只见傅恒笑笑,说道:“好。”伸手摸向腰间。
赵大成和曹允对视一眼,向前夸出一步,在傅恒拔出刀来之前拦住了他,“这又是何必。”
“楚兄,”曹允上前道,“楚兄,你我皆是读书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也应有为国尽忠的信念。今日之局,唯有这颗雷火石可解。楚兄若是太过于计较儿女情长,而将国家大业抛于脑后,目光未免太短浅了。”
“你……”
“就算是夏娃姑娘,也不见得会赞同楚兄。”曹允提高声音,压住楚牛儿的反驳,“夏娃姑娘人中龙凤,国事家事自然是分得清的。”曹允对傀儡人拱一拱手,之后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这……”楚牛儿不知所措地看向夏娃,似是等待答案。片刻之后,他转向傅恒,“大人,雷火石可以交出来,但我有一个条件……”
楼兰城外的平原上,朝阳刚刚升起,双方已列阵完毕。
林啃号举着一只巨螯,被匈奴骑兵簇拥在中间,再次摆出冲锋的架势。在匈奴人的对面,代表楼兰出战的,是傅恒、赵大成,以及楼兰所有的骑兵。
双方阵容相差悬殊,但匈奴人仍然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尚未搞明白在楼兰城下时到底吃的什么亏,还害怕那灼目的火球再次出现。
傅恒和赵大成的骑兵队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而兵力数倍于他们的匈奴人却在一步步后退,提防着楼兰再出什么幻术妖法。
傅恒和赵大成向前走了一段距离,默契地向两边分开,露出一辆车来。
在那辆车上,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一袭青色长衫,风流倜傥,风度翩翩;女的身着楼兰长裙,肩披红色长纱。 两人相依偎着,仿佛神仙眷侣。
昆仑奴站在捷达车后,用双臂推着车子前进。用来拴马的后厢装着密封好的石漆,任督两条导线由罐子伸出来,沿着车厢攀在车顶,末端就放在楚牛儿身边。
楚牛儿牵着夏娃,看着对面的林啃号。风吹得匈奴大旗猎猎作响,楚牛儿道,“媚娘,那里便是我们的终点了。虽然不能与你同生,但是我求了一个与你共死的机会。”他对着林啃号,朗诵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楚牛儿豪气大发,转头对昆仑奴道:“兄弟,可以了,不用推了,你自由了。”
昆仑奴看向楚牛儿。
“你!自由了!Freedom!听懂了吗?”楚牛儿大声道。
昆仑奴听懂了那个词的含义,他笑起来,收回手。恢复自由的昆仑奴从车后绕到车前面,挡在楼兰与匈奴之间,用自由的嗓子发出一声怒吼。
楚牛儿站在车顶也装模作样地吼起来。
匈奴人看烦了,楼兰竟然派了这些小丑出阵迎战。此时再不出击,今后在西域诸国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林啃号开始冲锋。
楚牛儿哈哈大笑,对夏娃说道:“媚娘,此生与你相遇,实乃三生有幸。可惜不能长长久久,只能争一时灿烂。”他笑着,将手伸进夏娃的胸膛。
一团火球在林啃号中爆开,引发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赵大成胯下的黑马被吓得连连后退,他用了很大力气才将坐骑安抚下来,再抬头时,林啃号已被炸得四分五裂,仅剩的一只巨螯飞起十几丈高,落下来,斜斜地插在战场一旁,七八个匈奴骑兵被硬生生砸翻。
匈奴骑兵也被爆炸的冲击波吹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曹允策马行至傅恒身旁,道:“大人,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讲。”傅恒目光停在战场上,等待全军出击的时刻。
“在下在此已无用武之地,那我就返回大汉了。”
“什么?你要临阵脱逃?”
“不不不,大人,楼兰的雷火技术确实有很高的价值,曹允纵使战死疆场,也不过多一人殉国。可这些技术要是带回大汉,我天朝国力将更上一层。”
傅恒此刻懒得与曹允分辨,他摆摆手道:“曹先生劳苦功高,既然执意要走,必是有自己的理由。不过之后的路,曹先生好自为之吧。”
曹允也不多说,掉转马头,扬长而去。
傅恒叹了口气,看到赵大成正在看着自己等待号令。
他打起精神,“大哥,随我来!”说罢打马而出,赵大成紧随其后,几十名骑兵雁翅型排开,冲向敌营。
爆炸的林啃号散落在匈奴阵营当中,不少骑兵未战先伤,整个队伍乱作一团。
楼兰骑兵在外围游击射箭,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匈奴人还没找到自己的武器便被箭矢杀伤。
赵大成提着铁枪在战场外围迂回,没有加入战团。一是他不善齐射,二是楼兰骑兵不像中原将士进退有度,此时已经杀得兴起,箭矢无眼,冒险突入敌营近战,恐怕被自己人射中的可能性更大。
他看着匈奴人像活靶子一样被箭一一射倒,七十多人竟战胜了千人之多的大军。雷火力、石漆,这些从未听闻过的东西竟然能使战争发生如此巨变,他开始理解曹允为何为了将技术带回大汉,宁愿背负骂名也要从战场上脱离。
正在感慨时,匈奴阵营在一片混沌中汇集起一支小队,趁乱向匈奴后方集中,显然是想要逃跑。赵大成挥舞令旗,向部下指出方向,但是楼兰骑兵并无响应,无奈之下,赵大成只好单枪匹马赶到匈奴后方包抄。
匈奴小队有十二三人,骑手伏在马上,用背后的皮盾抵挡乱飞的箭矢。队伍呈锥形,全力向后方撤退,有挡在路上的自己人,都被狂奔的烈马撞开。
赵大成追上那支队伍,伸手便是一枪,队伍末尾的骑手轻呼一声,落下马来。匈奴小队并未减速,赵大成跟得更近,还想如法炮制一番,他刚刚抬枪,一面皮盾下伸出一柄弯刀,空中画了个圈,就将赵大成的枪势化开。
赵大成扎了个空,连忙运转腰力,将枪收回,蓄势再发。前方匈奴队伍中响起一声呼哨,十几骑同时停下,回转过来。
赵大成这才发现,他被这支队伍引着,已经脱离了战场,现下是己方只有他一人,以一敌十的局面。
匈奴骑兵收起皮盾,纷纷拔出弯刀,只有当中一人不动。那人一身紫紅色大氅,镶以白狐皮的毛领,剑眉星目,眉宇间露着一股杀气,赫然是这一支匈奴部族的首领默达单于。
“没想到逮了个大的。”赵大成举枪指着默达单于,“默达单于,还想抵抗不成?现在下马受降,可免你一死。”赵大成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
不用说,单于身边的这些都是亲卫队,从刚才一刀化开自己攻势就可看出,这里面任何一人,武力都远高于自己。眼看无法强攻,就只能想办法拖延时间了。
默达单于大笑起来,“就凭你?让我投降?”
“笑什么!”赵大成吼道,“你忘了几日前你在林啃号中所遭遇的景象了?”赵大成说,“你早就怕了,不然今日之战,你不会不在中军帐中指挥,而是以这副打扮混在骑兵队伍里。刚才那团火球的威力你看到了吗?不投降的话,还有下次,下下次,只要你出现在我大汉疆土上,早晚有一天你会被炸成肉泥。”
默达单于被赵大成一顿抢白,面露尴尬之色,气恼道:“还不将他拿下!”
几名匈奴亲卫队策马向赵大成围过来,赵大成反而放下枪,“来吧,让你们瞧瞧我的手段。”
亲卫队不知赵大成还有什么妖法,皆踌躇不前。赵大成这边却心急如焚,这些诈语唬得了匈奴人一时,却唬不了一世,早晚都会等来真刀真枪硬干的时候,不如趁匈奴人摸不清虚实,抢攻一下,杀一个不赔,杀两个就是赚了。
他暗暗用力,攥紧枪杆,正准备找个机会偷袭对方。忽然从背后方向来了一骑,边跑边呼喊他的名字,来的是傅恒。
傅恒与赵大成并肩,“大哥,傅某来了。”
赵大成苦笑,以二敌十也是白给,“兄弟可有良策?”
傅恒笑道:“什么良策,干他娘的便是。”
赵大成大笑,“好!干他娘的!在下先行一步!”
说罢,赵大成便要提枪出战,却只见对面匈奴骑兵面色惶恐,手中兵器都要拿捏不住。默达单于更是面若死灰,在马上瘫作一团。
赵大成猛地回头,身后是列队整齐的大汉军队,盔明甲亮,刀枪如林。大旗在空中猎猎作响,上写着斗大的“李”字,不知是谁从哪里搬来的援军。赵大成终于松了口气,大笑起来。
援军队伍中有一人向赵大成迎过来,赵大成好不容易才认出,眼前披盔戴甲之人,竟是张三。
“张兄,为何你……是如此打扮?”
张三也不避讳,掏出腰牌扔给赵大成,“不瞒兄弟,在下本是四品武卫将军,奉上级命令随各位一起来西域执行任务的。”张三对傅恒拱手,“东家,在下有令在身,多有得罪。”
“不敢不敢,一路上全靠将军照顾。”傅恒心知皇帝仍然对他心有提防,但幸好没出什么差错。张三官阶比他大上几级,也没法发作,只好在马上回礼。
原来那日匈奴来袭,张三本想趁夜行刺默达单于,可惜匈奴防卫森严,不易得手。他算计着若是匈奴攻城,楼兰必定失守,不如抓紧时间投奔都护府去求救兵。没想到楼兰竟然守住了,还差点儿全歼了匈奴的大部队。
三人有说有笑,自顾自地回城去了。默达单于和他的亲卫队,留给李家军处置。
一个月后。
前来救援的李家军返回都护府,留下一支小队在楼兰驻守。
楼兰国主已经打定主意,要跟随傅恒回转中原。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国主多年来沉心研究,并未婚娶,自然也没有子嗣,到哪去找继承人倒成了难事。
赵大成正式上任成了楼兰卫队队长,他在中原已无牵挂,不打算回去了。他在战场上的骁勇事迹,都被楼兰百姓看在眼里,对这位新的卫队队长颇为拥戴。
傅恒来时,他还以为只是道别,没想到傅恒展开一卷诏书,竟是楼兰国主的王命。
国主称新任的卫队队长本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这次回国寻亲,正巧遇到匈奴攻城,赵大成(楼兰名:尉屠耆)临危受命,战退匈奴,国主大喜,愿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尉屠耆。
“这是何意?”赵大成问。
“恭喜大哥,过几天交接一下,你就是这里的王了。”傅恒将诏书卷起,“你现在是楼兰太子,百姓那么喜欢你,这边的人对血统又没什么讲究,走个形式就行了。”
“不是……我……”
“大哥,你就别推辞了。”傅恒道,“所有人之中,只有你最可靠,你當过兵,又疾恶如仇,把楼兰这样的要地交给你,皇上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放心。我知道,你必定是个明君,相信你也会善待楼兰这些百姓。”
赵大成再三推辞,但拗不过傅恒和楼兰国主的百般游说,最后不得不以尉屠耆的身份接下这国主之职。
又过了十几日,傅恒、张三和楼兰国主踏上返回长安的路程。赵大成向外送了几十里,最终还是挥手告别。
这段日子里,楼兰国主重新造了两具傀儡,外形酷似楚牛儿和夏娃。在赵大成的强烈要求下,国主还造了个小木偶,漆成黑色。赵大成将三人葬在千棺之林,算是纪念。
由于楼兰大破默达单于,名声大振,匈奴不敢再侵扰此地。西域各国与大汉之间交易往来增多,楼兰再次成了交易重地。
赵大成对雷火之力并不了解,交易增多以后,他将精力都放在经营楼兰之上。参与东西方交易的收益比耕作雷火更加有利润,楼兰国逐渐演变成交易中枢城市。雷火之力退化成民族项目,只有少数几个老匠人才懂,游客多的时候才拿出来表演一下,收些赏钱来换酒饭。
多年之后,傅恒寄来一封书信,信中说已替赵大成向豹骑六营的弟兄们上了炷香,找到几家亲属给了些补贴,所能做的就是这些。信中还说了些闲话,中原的山水风景之类。关于楼兰国主,傅恒只提了一句,说他在宫内候着,与伶人无异。信里没有提到曹允,不知他有没有回到中原。
赵大成回了封信,之后再也没有收到中原熟人和关于雷火力的任何消息。
四十九岁那年,孔雀河突然改道,使得一贯受河水滋养的土地变得干枯。赵大成不得不带着子民弃国迁徙,寻找新的土地。
最终,楼兰国消失在荒漠里,只留下一片残垣断壁。
很久之后,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了另一条丝绸之路,虽然与当年楼兰国主设想的不同,但更加繁华,更加兴旺。
此乃后话……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