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广州的班车开始检票了,开往广州的班车开始检票了。”车站大厅的大喇叭像一位饶舌妇人,一遍遍地发出响亮尖利的声音。拖着行李箱的旅客呼啦啦涌过去,检票口很快堵成一团。清洁工在几排坐满旅客的长椅之间拖地,嘴里吆喝着:让一让,让一让啊。有人在泡方便面,丝丝缕缕的水汽和着泡发之后的脱水蔬菜、牛肉粒、面饼的香味,一起往空中升腾。一个五六岁、脑后留一撮长头发的男孩,在大厅角落的座椅之间上蹿下跳,一个老太太跟在男孩后面,要他慢点别摔着。男孩蹦跶一阵,又跑到一根立柱边,掏出小鸡鸡,顶着柱子尿尿,一股骚味儿立刻飘入了郭驰的鼻孔。老太太过去制止,那男孩回过身来,尿液滋上老太太的鞋面,老太太气得一口一个“小祖宗”,却拿他毫无办法。
从深圳龙华开往湖北应山的长途客车还有一个小时才发车,所以郭驰并不着急。身着正装的郭驰拎着一只大号公文包,手拿一份报纸,看上去轻松悠闲,与候车室的氛围有些违和。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十年没有坐过长途汽车了,这里依然有他熟悉的声音和气味。大厅显得有些陈旧,等候乘车的人大多是中老年人和孩子,以往在汽车站随处可见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和编织袋少了,拉杆箱、双肩包则入目皆是。人们的表情也少了几分迷茫木然,多了一些快乐和兴奋。时代究竟是在变化。郭驰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四个字:怀旧之旅。是的,怀旧之旅。这让他不禁对即将到来的旅程有了一些期待。
只剩二十分钟了,车站广播开始提醒前往应山的旅客准备检票乘车。郭驰从座位上站起身,把报纸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看看手上沾了些油墨,又去几十米外的卫生间洗了手,顺便小解。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检票员已经在放行了。他跟在十多个老乡后面,验票、进站。大巴的行李箱开着,人们忙着往里面塞东西。郭驰没有行李可放。他在车下松了鞋带,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只无纺布袋,从大巴车的前门走上台阶。车厢里并排着三列上下床的卧铺,地板上铺着暗红色的塑料地垫。这班车是从东莞凤岗开过来的,大部分下铺已经有了乘客。郭驰在最后一级台阶脱下脚上的皮鞋,把它们装进无纺布袋,拎着袋子走上过道的地垫,一直走到车厢最深处,把公文包和布袋放到一个靠窗的上铺,踩着下铺的踏板攀上去——尽管他的身高让他在上铺连坐直都有些困难,但下铺人来人往,难免会受人打扰,他宁愿牺牲掉一些舒适,也想要一块相对独立的空间。他把布袋放到脚头,把公文包放在枕头下面,半躺下来。经过多次洗涤,白色的床单和被套的边沿已经起毛,局部残留着一些浅灰色的污迹,散发出一种可疑的气味。车厢里充斥着这样的气味。郭驰的眉毛皱了一下——尽管有所准备,但此刻他还是觉得自己把这趟怀旧之旅想象得过于诗意了。
郭驰侧躺着,眼睛打量窗外。还有两个人在往行李箱塞东西——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行李。郭驰的公文包里只有一件短袖衬衣和一条内裤、一双袜子。他在应山县城有一套房子,那里有一应生活用品,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回去小住几天,什么也不用带。而且,他这次回去短则一两天、长则三四天,办完事就回深圳,根本不需要带什么行李。一辆长途客车进站了,卷起一阵灰尘。车上下来一些人,行李箱打开,有人钻进去往外搬箱子和包裹。远处,与检票口相连的平台上,有一个背双肩包的女人,匆匆走下台阶后向这边飞奔。郭驰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收回目光,揉了揉眼睛,又望向窗外。那个人越来越近。她噔噔噔跑上车门的台阶,弯下腰解鞋带。没错,是她。阿曼。她提着鞋子走上过道,眼睛在车厢里搜索,下铺已经都被先上车的人占据。她继续往里走,目光在上铺扫视,然后看到了郭驰。她的目光流露出惊讶,但很快变得漠然和冷淡,又倏然从郭驰身上移开。阿曼在过道上转过身,往回走,绕过中间一排床铺,拐上另一边的过道。她也选了一个靠窗的上铺,放上双肩包,爬了上去。
郭驰没想到会在长途班车上碰到阿曼。两天之前,他们在电话里约定,赶在这周五之前回到应山办理离婚手续。所有的细节之前已经协商好了,只等周五去民政局签字画押。过了周五,就是国庆长假。生活里到处都是黑色幽默。十五年前的国庆节,他们在老家举办婚礼,节后第一个工作日就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十五年后的这个时候,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周五这个日子是阿曼提出来的——耗了快一年,她可能不想再耗下去了。郭驰更是求之不得。他是一天也不想和阿曼维持这种关系了,对他来说,早一天办完手续就意味着早一天解脱。时间太紧,加上紧跟着就是长假,高铁和卧铺票根本买不到,就连普速火车也只剩下无座票。机票倒是还有,但从深圳到武汉是热门航线,这个时候,跟全价票相比几乎没有折扣。以郭驰现在的经济条件,机票价格虽然有点儿高,但还在他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他不愿坐飞机最主要的原因是恐高。自驾更是不可能,单程一千多公里,一个人开车回去太累。于是就只剩下了长途汽车这一个选项。他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出十多年前在龙华汽车站承揽长途班车客源的老乡的电话,试着拨过去,通了。老乡居然还在龙华,还在做包车生意,在高铁已经成为长途出行首选的时代,这让他大感意外。他找老乡预订了一张周三回应山的车票。打完电话,他忽然想到:阿曼能买到票吗?如果买不到,她怎么回去?会坐飞机吗?但这些念头在他的脑海里转瞬即逝。以他对阿曼的了解,她既然定下了这件事,就不会放他的鸽子。他们俩已经闹到这种程度,他没有必要去考虑那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只要能把婚离掉,怎么回去是她要操心的事,与他无关。
大巴駛出车站。从行进路线来看,它应该会和以前一样,先去福永载上最后一拨乘客,然后直奔广深高速,再拐上京珠高速。正常情况下,明天上午就应该能到应山。长途客车的上铺视野开阔,往窗外看出去,树变得矮了,人变得小了,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思。这让这段熟悉的风景在郭驰眼里与往日相比多了几分陌生。郭驰尽量不去看阿曼,但是不经意间,他眼角的余光仍然瞥见了她。阿曼戴着耳机,应该是在手机上看综艺节目。她的脑袋在轻轻晃动,一定又是看着看着就笑了。这有些出乎郭驰的意料——这不太像一个之前死活都不愿离婚的女人该有的样子。说不清为什么,他的心里竟然有一阵小小的沮丧。
郭驰在车上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窗外是大片的香蕉地。手机地图显示,他已进入广州境内。看来,他已经睡了一个多小时。他忍不住悄悄瞅了一眼阿曼。她的耳朵上仍然挂着耳机,手机放在枕边,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被子盖住了她的小腹,但是盖不住她隆起的肚腩。她的胳膊粗壮,一只枕在头下,另外一只从铺位上耷拉下来,在空中来回晃荡,像一只钟摆。她应该已经睡着了。郭驰收回目光——这么不雅的睡姿,他看上一眼就够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么一个清纯可人的女孩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丑陋平庸的女人。
二十年前的正月初六,郭驰和阿曼在从应山开往广东的长途班车上相遇。他们都是第一次去南方。那一年,从部队退伍回来的郭驰打算去深圳投奔战友。阿曼和另外两个女孩高中辍学,相约去东莞打工。那是一辆如今只能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的,车体红白相间、行李用绳子和网兜捆绑在车顶的老式客车,没有卧铺,只有座位。司机为了多拉客,硬生生在座位之间的过道里塞进了十多个小马扎——那几年是跑广东的长途客车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每天都有数百成千的应山人涌往珠三角一带,仿佛那里遍地都有钞票等着他们捡拾,晚去一天就损失巨大。郭驰那天早上八点赶到县城的车站时,当天最后一趟开往广东的班车即将发车,车子看上去很有些年头,车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他好不容易挤上去,被安排在车厢过道最里面的一张马扎上。阿曼和另外两个小姐妹坐在同一排,阿曼的座位紧靠过道,郭驰的马扎挨着她的椅背。当然,刚开始他还不知道她叫阿曼。他只知道这个身材苗条的女孩长得好看,身上还有一种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香味。阿曼坐在他的左前方,只要稍稍扭一下头,她那头黑亮的马尾发就能扫到他的鼻尖。从他上车起,阿曼和她的两个伙伴就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她们谈论着逝去的校园时光,更多的是在憧憬即将到来的打工生活,言语里充满了兴奋和期待。从她们的谈话里,郭驰得知她们要去东莞雁田。从她们的嘴里不时蹦出来几个工业区的名字,比如怡安工业城、水库工业区、南山工业园。还会冒出一些郭驰更加听不懂的名词,比如QC、拉长、啤机、注塑、出粮等等。这些地方和名词,是她们从已在广东打工多年的表哥表姐、邻居同学那里听来的。不善言辞的郭驰,在这几个活力逼人的女孩面前,感觉有些自卑。他端坐在马扎上,静静地听着她们说话,同时暗暗翕动鼻翼,捕捉那种青春的气息。车上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想多听听她们说话。汽车只要一颠簸,他就紧紧地抓住走道右边的座椅靠背,生怕阿曼的马尾扫到自己的鼻尖——那样或许会干扰她们的谈话。
和现在的卧铺大巴比起来,二十年前那辆长途客车上的小马扎简直让郭驰吃够了苦头。头几个小时,他还能勉强支撑住自己,保持正常的坐姿。到了下午,阿曼和她的同伴在座位上打起了瞌睡,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又困又乏的郭驰集中注意力。车厢里,坐马扎的老乡们一个个打盹打得东倒西歪。郭驰的困意越来越沉。他像一个失控的提线木偶,随着汽车的颠簸,脑袋和身体一会儿朝前倾,一会儿向后仰;一会儿往左倒,一会儿靠右歪。有好几次,他的脑袋碰到了阿曼的座椅,阿曼从睡梦中惊醒,抬起头来蒙眬地看他一眼,又迷迷糊糊地睡去。车子忽然一个紧急刹车,郭驰身体向后一倒,脑袋“咚”的一下撞上了车厢的后壁。他总算清醒了一些,但很快睡意又沉沉袭来。他使劲掐自己的大腿,刚开始还有些效果,没过多久又故态复萌。为了尽可能地使自己舒服一些,也安全一些,他不得不像一只青虾一样蜷缩起身体。下午五点多钟,汽车停在国道边一家饭馆门口,司机招呼乘客下车吃饭。郭驰巴不得能让自己的屁股得到解放,迫不及待地下了车。他看看路边的招牌,知道已经进入咸宁地界。吃完饭,一直到司机大声吆喝着要开车了,郭驰才极不情愿地走上车,在他的小马扎上坐下。
京珠高速那时还没有通车,长途客车一路走的都是107国道。不知道到了晚上几点,车子突然停下来,司机说前面是省界检查站,交警在查违治超,如果被检查出超载,会被罚款不说,车子还要被扣。司机安排他们十多个坐马扎的乘客下车,步行经过检查站,大巴在检查站前面等他们上车。郭驰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家下了车,车外冷风袭人,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好几辆长途大巴都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些人,又开走。下来的人跟郭驰一样,揣着袖管、缩着脖子,在寒风中沿着107国道急行。天黑路远,郭驰和同车的人走散了。在检查站前方几百米的地方,停着十来辆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长途大巴,他不知道该上哪一辆。他一辆辆地走上车认司机,连上了五六辆,才找到了自己的车。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司机一看到他就发脾气:“怎么搞的,你是拉屎去了还是生孩子去了?要不是有个女孩子说还有人没上来,我早把车子开走了!”就着车上微弱的灯光,郭驰往车厢深处挤去,他在想是谁告诉司机还有人没上车的。经过阿曼的座位时,他发现阿曼在朝他笑。他想:不会就是她吧?
后半夜,正在小马扎上打盹的郭驰突然感觉被谁拍了几下肩膀。他睁开眼睛,是阿曼。阿曼站在黑暗中,眼睛闪闪发亮。
咱俩换换吧,我想试试坐马扎是啥感觉。
郭驰和阿曼互换了位置,一落座,身体舒服多了。他本来打算只坐一会儿,然后再和阿曼换回来。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她的位子上,嘴角挂着涎水,头歪到了阿曼同伴的肩膀上——她们还在睡梦中。此时,天色已经微明。郭驰羞愧得不行,赶紧坐直身子。转身看阿曼,她双手抱腿,头伏在膝蓋上,脑后的马尾有些乱了,随着车子行进的节奏一跳,又一跳。他试探着拉了一下她的胳膊。阿曼抬起头,脸庞被衣服的褶皱压出了印子,睡眼蒙眬。
不好意思,我在你的位子上坐得太久。咱俩该换过来了。郭驰小声说。
没事,坐马扎其实也没那么难受。阿曼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天色已经大亮,从睡梦中醒过来的乘客开始说话、吃东西。阿曼和她的同伴从放在座位下面的提包里拿出一包饼干、几块面包,分着吃了起来。阿曼咬了一口面包,回头看了眼郭驰,从同伴手里要过饼干盒,递到他的面前。
你也吃一点,别客气。
二十年前的那个春节,在经历过十多次停车检修、数次卸客过检查站之后,那辆老式大巴终于在第五天的清晨到达深圳。郭驰在龙华下了车,阿曼她们还要继续去往东莞雁田。经战友介绍,郭驰在一家五金厂做了保安。一年后,郭驰去雁田找阿曼。他按照她之前留给他的地址,找到长塘工业区精博塑膠厂。门卫告诉他,这间工厂从来没有过一个叫阿曼的女工。郭驰只得失望而归。直到两年以后,他们才在石岩的一家电子厂再次相遇。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们相恋了,后来又结了婚,有了儿子小龙。又过了几年,郭驰和一位战友合伙成立了一间文化传播公司,承接视频制作、宣传片拍摄、文化活动策划方面的业务。公司很小,但发展得不错,几年后,两口子用公司的分红付了首付,在深圳按揭了一套房子。再后来,郭驰喜欢上了一位女下属,还和她上了床,对方是一位文艺女青年。如果不是他不小心被阿曼看到了手机里的信息,如果不是阿曼堵在公司门口扇了那位文艺女青年几个耳光,后来还逼着她辞职,郭驰也就不会愤然住进公司宿舍,和阿曼长期分居……
过服务区不久,车流密集起来。应急车道上出现了几辆警车,车上的大喇叭反复提醒北上的司机:前方道路因交通事故封闭,所有车辆请就近驶离高速。郭驰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二十年前那趟曲折漫长的旅程像是一团浓厚的乌云,又在他的心头投下阴影。如果因为路上耽误时间错过了周五,他和阿曼就只能到节后才能办理离婚手续。但他没法等上这么久,公司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卧铺客车拐下高速,不久又驶上了另一条大道。郭驰认出来了,这是107国道。郭驰到深圳的第二年,京珠高速通车,往返应山与深圳的长途班车全程通行京珠,两地行车时间比以往大大缩短,与之平行的南北交通大动脉107国道从此失宠。二十年过去,它早已风光不再:路面有些坑洼,道路两边以往鳞次栉比的饭馆、酒楼要么关门闭户,要么萧条冷落,处处显示出一种衰颓的景象,像是一个潦倒已久的破落户。这些年,郭驰基本上都是乘坐高铁在深圳和应山之间往返,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和107国道发生关系。
看来,这是一趟真正的怀旧之旅。郭驰的嘴角浮上一丝苦笑。他看了一眼手表,五点二十分。车子开上慢车道,司机把车停在一间餐厅门口,招呼要吃饭的乘客下车。阿曼。朝云。美娟。壮汉。尖刀。强买强卖的饭馆。鼻孔流血的小伙子。这些过去的幻象又在郭驰眼前浮现。他跟在一群乘客后面,走进这家挂着“红高粱”招牌的饭馆。他的肚子并不是很饿,但他想再次品尝一下20年后107国道上饭菜的味道;或许,他更不想躺在卧铺车上看着阿曼嗑瓜子。毕竟,车上没剩几个人了。
“红高粱”的店堂不大,一下子涌进这么多客人,老板和伙计不免手忙脚乱。郭驰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看着两个服务员伺候同车的几桌乘客点菜。郭驰的目光在店堂里搜索,没有看到阿曼,她可能还在车上嗑瓜子。也是,正常的话,卧铺客车明天上午就能到应山,在这段时间里,那一大堆零食完全可以为阿曼提供足够的热量。况且,她身上还有那么多脂肪,随便燃烧一些,也能为她供给能量。想到这里,郭驰不觉摇摇头——虽然他和阿曼已经形同陌路,但还是觉得这样的想法有失厚道。
还是没有人过来招呼他。郭驰站起来,摸了摸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在服务区停车时,他已经把最后的两根烟抽完了,烟盒都被丢进了垃圾桶。在门口,郭驰环顾四周,发现离“红高粱”大约一百米外有一家小商店,便信步走过去。商店里空无一人。隔壁的修车铺里,几个人正围着一张矮桌打扑克。郭驰喊了一声,一个人站起身来,打量了郭驰几眼,又看了看不远处停着的那辆卧铺大巴,用方言对另外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慢悠悠地走进商店。郭驰跟着走进去,要了一盒黄鹤楼烟,掏出手机,却没有在柜台上找到付款二维码。老板抱着膀子,冷冷地说:“只收现金。”郭驰只得把手提包放在柜台上,从里面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他拆开黄鹤楼的包装,叼了一支烟在嘴上,打着了火。老板又把那张钞票递到他眼前:“你看看。”郭驰不明就里。他把钱接过来,没看出有什么异样。老板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好几度,大喝一声:“还装?把你那些钱都拿出来,看看是不是假钱!”门外,那几个打牌的人围了过来,手上都提着大号扳手。
郭驰知道自己遇上了麻烦——他的手提包里装着一万块现金,是打算带回家给父母的。他迅速调动起了所有的脑细胞。老板指了指郭驰手上的钞票和手机,说:“你想报警?报呀,我帮你。你用假钞付款,上面有你的指纹,还有好几个证人,你觉得这里的警察会帮你说话?”郭驰皱起了眉头。老板又说:“我看你是个聪明人,这样吧,我不多要,你拿两千块出来,我不报警,你赶你的路,怎么样?”
这些年,郭驰也算是经历了不少事情,见过了一些世面。但是此刻,他却想不出脱身之法。他想过大声喊叫,但卧铺大巴上除了阿曼没有人认识他,未必肯有人冒险帮忙,何况他还有使用假币的嫌疑。他的额头冒出了汗珠。两千块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不甘心——在深圳打拼了二十年都没栽过什么跟头,这会儿却要在107国道上一间小小的商店里翻船。不容郭驰多想,老板动手夺包,他死死护住。一个拎着扳手的瘦子冲进来,一个巴掌扇到郭驰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印。郭驰被这一巴掌打蒙了,但他的两只手还是没有离开提包。
老板,买东西。外面传来一个女声。郭驰循声望去,竟是阿曼。
不卖,要关门了。走,走。
阿曼还是从门口挤了进来。郭驰转过身去,侧身对着阿曼,手里还是紧紧地抓住提包。
这个人怎么了,你们打了他?
不关你的事。叫你走开,没听见吗?
我认识他,我们一个车上的。有什么事你们说,我看能不能劝劝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对不对?
老板狐疑地看了几眼阿曼。
那我就不跟你啰嗦了。他栽在我们手里了,得拿两千块钱出来私了,不拿钱别想走人。你好好跟他说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免得我们动手,那样子大家都不好。
这样啊。那你们就报警吧,让警察来处理,反正我已经录音了。我可以为他做证。
郭驰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惊讶。瘦子朝阿曼冲过来,想抢她的手机。阿曼闪身躲开,发夹被对方一把扯掉。瘦子恼羞成怒,又打算来抢郭驰的提包。披头散发的阿曼脸上突然显出骇人之色,厉声用方言高喊:强奸啦!打人啦!阿曼的声音高亢凄厉,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屋里的人,包括郭驰在内,瞬间都被这声音震住了。趁着他们愣神的工夫,阿曼拉着郭驰飞一般逃出了商店。不远处,司机正带着几个人朝这边奔来。
汽车又在107国道上奔驰。郭驰躺在铺位上,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的情形。披头散发、眼露凶光、脸上呈现骇人之色……他太熟悉阿曼的这副模样了。在看到他和女下属暧昧信息的那个晚上,一夜未睡、逼着他交代丑事的阿曼,就是这副模样;在公司门口堵住文艺女青年,扇了她几个耳光、逼着她立即从公司滚蛋的阿曼,仍然是这副模样;在协商离婚细节时,拼命争取儿子抚养权的阿曼也是这副模样。郭驰一度怀疑,阿曼的身体基因里面是不是有某种精神分裂的成分。但现在,他竟然从她的这副模样里读出了几分温柔。
郭驰悄悄瞥了一眼左前方的阿曼,发现她似乎是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而过。他感觉脸有些发烫。他不知道这是被人扇过之后的后遗症,还是因为刚才阿曼目睹过他狼狈的模样。他犹豫着,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打开微信。他这才想起,自从几个月前他发微信质问阿曼而她几天都没有回复之后,他就把她从微信好友中删除了。他们已经不需要聊天。在这种状态下,打电话也许是最好的沟通方式,简单、直接,还能通过语调和音量的变化,最大程度地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比如愤怒、鄙夷、冷漠、嘲讽等等,以便制造更大的杀伤力。事实上,这几个月来,除了几次短短的当面谈话,他们之间的联系都是通过电话进行的。他进入微信通讯录,通过手机联系人申请添加阿曼为好友。他听到阿曼的手机响起提示音。他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看她。手机终于振动了一下。他的目光飞快地瞄向微信。阿曼并没有通过他的申请。她在验证栏里发来几个字:加我干什么?
郭驰盯着手机。他一口气在验证栏打出好几行字,直到屏幕上不再显示文字——他猜这是超过了验证栏的字数限制。他按了删除键,清空所有的文字。在把脸紧贴着车窗玻璃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之后,他又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为什么要帮我?
不为什么。办完手续,我们就两清了。
客车驶入隧道,车速慢了下来,车厢越来越暗。郭驰眼前是一片混沌和模糊。他悄悄吁了一口气,扭头看向阿曼所在的方向。阿曼的手机屏幕很亮,在这亮光里,他看到阿曼向后转过头来。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从她所在的位置传过来,像是在下雨。不知道阿曼把什么东西弄掉到地板上了。
两清?这辈子,恐怕我们很难两清了。我欠你的,也欠小龙的。我要还给你。
阿曼铺位上的亮光消失了——她的身體前倾,挡住了手机屏幕的光线。郭驰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车厢里的昏暗,他努力捕捉着从阿曼那边传来的动静,感觉到阿曼的肩膀在微微耸动,似乎还听到她隐隐的啜泣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阿曼终于拿起了手机。
你没有什么要还给我的。这世上,没有谁会永远欠着谁。
客车还在隧道里行驶。京珠高速粤北段,有很多这样又深又暗的隧道——这趟客车似乎永远也驶不出这无穷无尽的隧道。郭驰抓着手机,眨了眨眼睛,几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通过验证,我要跟你讲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
敲完最后一个字,郭驰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时,客车已经驶出隧道,窗外残阳如血。他感觉到手机振动了一下。他紧紧地把它抓在手里,拿到眼前瞄了一眼,又迅速看向阿曼。她正在一粒一粒地捡拾被子上的瓜子。她铺位下的地板上,散落着一地的瓜子。瓜子雨。想到刚才那阵淅淅沥沥的声音,郭驰不由得笑了。
王先佑 湖北随州人,现居深圳。有小说、散文作品70余万字在《中国作家》《长江文艺》《百花洲》《作品》《文学界》等刊物发表。获第三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