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6月4日晚上10点,李西安先生走了。
噩耗来得太突然。6月4日早上10点,我才去过李西安家。虽然弥留之际的他呼吸不畅,说话无力,但他平静、温和的眼神依然如同往常一样向我示意。
但噩耗并不意外。从2016年初夏开始,为李西安、赵冬梅合著的四卷本《中国传统旋律与曲式》申报国家出版基金项目到2017年该项目正式立项和我受邀担任特约编辑,以及2018年李西安郑重委托我为他写传记至今,东方太阳城就是我常去的地方。四年里,他的前列腺癌PSA值逐年上升,冠脉综合症、心衰、呼衰、慢阻肺日趋严重、恶化。
6月5日,我与谢大京、谢嘉幸、赵冬梅匆匆赶到李西安家。在他的遗体前,我们久久凝视着他平静、坦然,如同深眠的面容,直至泪水模糊了双眼方才明白,他与我们已经幽明永隔,生死契阔。
当晚,萧梅、谢嘉幸、赵冬梅我们四人怀着沉痛的心情通过网络共同编辑《李西安教授音乐学术活动大事年表》,直至次日下午定稿,萧梅才在传统音乐学会的微信公众号里发出。与此同时,中国音乐学院也发出了讣告。中国音乐学院院长王黎光、党委书记王旭东、副书记吴武赶到李西安先生家吊唁。霎时间,中国音乐界陷入了深深的悲痛,流泪、恸哭、心碎、合十的网络表情一次次地在朋友圈中刷屏……
李西安早期对中国传统音乐的积累和对西方作曲技术理论的扎实训练得益于他的大学时代。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后,他曾经想去昆曲剧院作曲。但让他留在中央音乐学院深入持续研究中国传统音乐的人则是他的恩师姚锦新。当时的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本科学制6年。入学后,每个学生都必须先到民乐系学习一年的民族乐器演奏。从第二年起,才开始学习“四大件”作曲技术理论。由于李西安身体较弱,没能和他的同窗好友施万春一样学吹唢呐,他选修了三弦。这一切为他一生的研究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李西安从上大学起就有写日记的习惯。日积月聚,铢积寸累,他善于思考、分析、归纳、总结的独特个性亦随之养成。虽然他早年的日记不乏年轻人风华正茂、指点江山的浪漫与幼稚。但对中国传统音乐、西方作曲技术理论以及中国音乐教育的认识却在他的同龄人中并不多见。
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惟德首善,唯贤是举的大时代。幸运的李西安得以在这个大时代里厚积薄发、展露才华,同时开始了他生命中的大运之年。
1980年中国音乐学院复建之初,身为普通教师的李西安便向中国音乐学院书面提出了《关于建设中国音乐学院的十点建议》《关于“建立中国音乐学院民族音乐创作中心”的建议》,同时倡议发起并组织实施乐会”“古谱寻声音乐会”和在全国民族音乐学第二次年会上提出《关于发展中国民族音乐事业的五项倡议》,并和比他年长10岁但却惺惺相惜,志同道合的好友黄翔鹏根据曾侯乙编钟形制成功研发了十二平均律加中国传统音乐“二变”之音的音乐会用“华夏钟”等。如此种种既为中国音乐学院的办学指明了方向,更为当代中国在大规模引进西方音乐教育内容与教育模式的同时,提出了保护、传承、弘扬中国传统音乐的明确思路与具体对策。
李西安的音乐思想、理论构建和教育改革深得中国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家协会和文化部乃至中国音乐界广大同行的赞赏与支持。因而1985年,他被擢升为第四届中国音乐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理论委员会副主任;1986年,被任命为《人民音乐》主编;1987年3月,又被文化部破格提拔为中国音乐学院院长。
半个多世纪以来,李西安始终深爱着中国音乐学院,深爱着中国和经由五千年积淀与传承的中国传统音乐和由此而创造的中国现代音乐。中国音乐界人士普遍敬重李西安,皆因他做到了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所说“一个能思想的人,才是真正力量无边的人。”尽管卸任《人民音乐》主编和中国音乐学院院长等职务时,他年仅54岁,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但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他依然一如既往地为中国传统音乐研究、中国现代音乐转型、中国高等音乐教育深化改革以及国际化音乐人才培养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2018年3月28日张鸿懿老师逝世后,李西安虽然多次入院急诊救治,但出院后却始终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隐忍和毅力每天坚持写作。他深知,以旋律学和中国传统音乐分析理论为基础的四卷本《中国传统旋律与曲式》既是他对恩师姚锦新学术思想、方法的继承,同时也是让弟子赵冬梅最好的接续。毕竟,当代民族音乐学对中国传统音乐的本体研究还有很多空白需要填补。何况,对中国传统音乐《八板》及其变体的研究还是姚锦新、蓝玉崧二位先生的嘱托。
2019年5月20日李西安82岁生日,我把之前从一位素昧平生的美国旧书商手中购买的姚锦新1943年在美国出版的英文著作《花鼓及其他中国歌曲》(The Flower Drum and Other Chinese Songs)扫描后送给了李西安。他用激動、沙哑、颤抖的声音说:五十多年前,我在姚老师家见到过这部作品……
一个星期后,李西安把我叫到了家里并郑重地告诉我:我和冬梅商量了,我们想在《中国传统旋律与曲式》这套书的扉页上写上:谨以此书献给姚锦新先生。后来我才知道,生日那晚,他眼里噙着泪水,一个人在家默默地看了姚锦新的旧作很久、很久……
2020年4月10日是李西安最后一次住院。此前,他一直在完善《汉族语言与汉族旋律研究》的最后章节。但万万没想到,3月31日早上10点半,他把陈其钢《水调歌头》总谱拍照发给我并让我帮他看看谱子里的歌词是英文还是国际音标的短信,竟成了他和我的最后一次的微信联系。
虽说遵照李西安先生的生前遗愿和女儿海珠丧事从简的要求,一切有组织的李西安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会并没有举行。但2020年6月11日,李西安“头七”这天,却牵动了海内外无数音乐理论家、作曲家、表演艺术家的心。李西安生前的老同事施万春、王秉锐、高为杰、郭福安、谢大京以及梁茂春、钟子林、蒋力等老朋友、大朋友和忘年交的小朋友们仍然自发地以各种方式寄托哀思。上午9点,叶小钢代表中国音乐家协会敬挽的花圈第一批送达太阳城。《人民音乐》编辑部于庆新、金兆钧、张萌;《音乐研究》编辑部赵塔里木、任方冰;人民音乐出版社副总编辑赵易山;作曲家杨青、郭文景、高平;中国音乐学院原副院长谢大京、杨通八和中国音乐学院很多教师相继从四面八方赶到了李西安家吊唁。许多身居外地和国外的朋友们也先后发来了短信。
梁雷:尊敬的李西安先生,您的一生都在无私付出。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更高更远的目标、为了宏观大局、为了中国音乐事业的使命,也为了提拔和引导年轻人……您不仅是中国新音乐的指路人,更是令人仰望的真君子!中国音乐史不会忘记您。
郭文景:李老师,我默默地注视着您走好!您对我曾经的解救,我放在心灵的深处……
谭盾:李西安老师是我的恩人。没有李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
陈怡、周龙:李老师,您对中国音乐发展的坚定执着和对我们的热情支持都深深地留在了我们无尽的忆念中,鼓舞着我们不断地用新音乐创作为人类的美好未来而努力奋斗。您的业绩永垂不朽!
李吉提:愿大师兄李西安先生到天国能与姚先生再次相见……
贾达群:李西安先生对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新音乐的成长和发展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其历史性的贡献有目共睹……李西安先生的离去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领导、好老师、好朋友,是中国音乐界的重大损失。我们永远怀念他!
秦文琛:李西安老师,您是中国新音乐的倡导者和引领者,为中国音乐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您的离去,让我们感到了巨大的孤独!
乌兰杰:李西安先生对我国民族音乐教育事业所做出对贡献,对母校中国音乐学院发展壮大所做出的贡献,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
鲍元恺:我亲眼见证了李西安80年代在中国院大刀阔斧的改革。没有他,中国院不会有今天。
陈铭道:没有李西安老师,我一生的道路和我家将完全不同。而今,铭道虽已老迈,但每思及此,入骨梗喉,临书涕零。
陈其钢在从法国发来的微信语音里哽咽地说:李老师的逝世,我非常难过……没有李老师,我上不了大学。80年代末90年代初,李老师为中国音乐学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让中国音乐学院成为了中国众多音乐学院中的佼佼者,并留下了许多十分珍贵的音乐遗产。没有李老师,就没有当时作曲系、理论系那样开放、活跃的思维和创作,更不可能有中国作曲家今天的国际影响!
……
必须承认,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贝多芬的墓志铭:“当你站在他灵柩前的时候,笼罩着你的不是志颓气丧,而是一种崇高的感情,我们只有对他一人说,他完成了伟大的事业!”事实上,“头七”这天,无论是在李西安遗像前鞠躬的朋友,还是从远方发来的短信,都没有任何志颓气丧的呜咽和哀鸣,而弥漫在屋子里的全是大家对他的崇敬。当中国音乐界津津乐道李西安种种慧眼识才的逸闻趣事时,人们更从心底里佩服他爱才的诚意、用才的胆识、容才的雅量和聚才的良方。我确信,这一切既是他65年前和同窗好友施万春在琴房里说“垫脚石”时一语成谶的预言,更是38年前,他向改革开放后中国音乐学院录取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所说“我愿在八千公尺设下自己的帐篷,为最后攀登到顶峰的人,铺下几块小小的石子”的福报!
恩格斯在伦敦海格特公墓把马克思一生最重要的两个发现进行归纳和总结后时曾经说过:“一生中能有这样两个发现,该是很够了。即使只能作出一个这样的发现,也已经是幸福的了。”诚然,李西安并不是具有重大发现和重大发明的伟人。但作为一位正直、善良、宽厚、达观、睿智,并且把毕生精力都献给了中国音乐的普通教师,能够被这么多真挚的,而且其中很多还是因得他辅佐、受他帮助才攀登上了高峰并在音乐事业上产生影响的朋友們记住,何尝不是一种足够的幸福呢?
我们沉痛悼念李西安先生,因为我们失去了一位学识渊博、为人正直的谦谦君子;我们深切地缅怀李西安先生,因为他善良、宽厚的高尚人格将在中国当代音乐史上名垂青史、百世留芳。
李西安先生安息!
四卷本《中国传统旋律与曲式》即《中国传统旋律的构成要素》《中国传统曲式学》《〈八板〉及其变体研究谱例集》《汉族语言与汉族旋律研究》。
详见“中国传统音乐学会”微信公众号:赵仲明、萧梅、谢嘉幸、赵冬梅辑《李西安教授音乐学术活动大事年表》。
赵仲明《姚锦新与〈花鼓及其他中国歌曲〉》,《音乐研究》2020年第4期。
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2—1004页。
赵仲明 中国音乐学院中国乐派高精尖创新中心编审
(责任编辑 金兆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