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石夫子,怀念您

2020-12-28 16:00李逸峰郑州大学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0年11期
关键词:书法老师

◆李逸峰(郑州大学)

昨天去了恩师中石先生的灵堂,算是见了先生最后一面,面对先生遗像,久久不忍离开。这些天,回忆从先生问学三年,毕业后又多次看望、请教先生,诸多往事历历在目。

差点不让进门

2008年,我从湖南师大宗教学专业硕士毕业,以36岁“高龄”考入首都师大,跟随欧阳中石先生与叶培贵教授攻读书法专业博士研究生。我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终于可以把爱好变为专业了,而且跟随的是这样的名导师,除了暗自庆幸之外,也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将职业与事业结合起来,要做出点成绩。

开学后,大概是新学期第二周就有先生的授课,大家都很期待。原来都是在报纸电视上见过先生,复试时见过真人,却没敢多看,也担心先生看不上我。我们这一届有六位博士:冯广贺、王亚辉、李杰、王晓亮、姜赵玉莲(香港)和我,实际参与听课的还有两位博士后大李静和小李婧,偶尔两位访问学者杨豪良和姚庆良也来听课,或加上杨志恒师兄,一般是十个人左右。上课的地点就是学院的小教室,小教室里边是先生的办公室。那天上课,先生讲了大概两个小时,讲完后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其他同学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话,而我觉得终于可以面对面请教老人家,有点小兴奋,心想多年来学书法碰到好多的困惑,要问呀。于是口无遮拦一连问了三四个问题,也记不得问的啥,大致是关于如何创作、投稿、怎么搞形式之类的无聊问题。前一两个问题先生并没说什么,当问到三四个时,先生看着我,说:“不要把一些社会习气带到这里来,如果你喜欢那一套,可以不进我的门!”先生声音很轻,却很严厉。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我的脸在烧,不敢看先生的眼神,已经不知如何是好,知道自己把这些年热衷于投稿参展的功利思维带到课堂上来了。尤其不懂事的是,先生当时已经八十高龄,讲了一两个小时,应该尽快让他休息,而我却有紧追不舍问个没完没了的架势,关键是问的都不着调,与学问无关。后来知道,先生并不赞成随便用“创作”这样的说法,也并不觉得参展做形式是我们博士应有的学术目标。现在想来,自己真的该骂。经此修理之后,我开始思考现在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时时提醒自己,进了先生的门,丢不起先生的人!

欧阳中石

先生是出于对我这种被社会“熏陶”久了的学生的爱护,进门之前先给个警告。后来,他对我呵护有加,让我倍感温暖。

主动给我本子

先生每周二上午给我们上一次课。一天,我把自己写的小字章草作业给先生看,先生连连点头,让我好好写,就这样坚持。第二周,先生带来一沓纸质有点泛黄的装订好的本子,在课堂上交给我说:“这个本子好写,拿去用吧,写完了再找我要。”我突然感觉到先生给我一种莫名的力量,就像小学生得了老师的小红花一样开心。

我问:“先生,我写什么呢?”

先生说:“把你上次写的《论语》全部抄完给我看。”天啦,把《论语》抄完啊!于是之后的两个星期,我天天抄,小字章草。第三周,我就给先生交了作业。先生很满意,叫我有空的时候去家里再取一些本子。后来,我到先生家里也很随意了,还真的问先生要了两次本子,老宣纸真好写。它们跟着我从北京到兰州,又从兰州到郑州,现在珍藏在我的书架上,哪里舍得写啊!

语速可以慢点

我的博士论文《敦煌汉简书写研究》,运用宏观与微观研究结合的方法,做的是文字学与书法学的交叉课题。研究极其细致繁杂,做了大量的数据统计,三年读博时间,工作量相当大。这个课题对自己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没有导师的鼓励和指导简直难以想象能够顺利完成。叶培贵老师对于我的论文选题,尤其是对论文中设置的参数与统计学研究方法,动了好多脑筋,花了很大的功夫。研究思路基本成型后,他让我跟先生做一次详细的汇报。先生指导学生的学习是极具耐心的。他不仅要听你选题研究价值的汇报,还要问每一个参数设置对于实现研究目标的意义。他很赞成我用“书写研究”这个词,先生对于汉字书写保持着高度的敏感,他说,这种汉字书写本体研究,颇有开创性的价值。我知道先生用词是十分谨慎的,他能用“开创性”,我又一次像小学生得了大红花的感觉,开心了好久。写作过程中,先生多次催看我们的论文进度,随时解决出现的问题。答辩那天,先生跟我说:“你的文章,好好说,语速尽量慢点。”一上午答辩,先生坐在导师位置上,静静看着,一言不发。我知道,这是对导师教学成果的一次检验,期待各位答辩委员的评判,又是对学生的一次考试,需要他坐在边上鼓劲加油。有先生坐镇,大家心里确实很有自信和力量。

在先生与叶老师精心指导和鼓励下,我学书、吟诗、作对、填词、做学问,打下了较为扎实的底子,学会了对待学术与艺术的态度和方法。当年,我的论文被评为首师大2011届毕业生“十佳优秀博士论文”;2014年,从博士论文中析出的论文《敦煌汉简横向笔形书写考察》获得全国第十届书学讨论会最高奖;2014、2017、2018年,又连续获批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项目、国家艺术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成绩微不足道,但永远心怀感恩。

西北值得你去

毕业时,我准备跟随我的论文答辩老师、清华大学陈池瑜教授做博士后,请先生写推荐信。

先生说:“你让小叶(叶培贵老师)拟一个初稿给我。”

两天后他取出学院的信笺,根据叶老师写的初稿,慎重写下:

逸峰从我问学三年,为人谦谨朴诚,尊师睦友;为学勤勉精进,慎思明辨;为艺守正笃学,循规入理。各方面颇获我心,我对他寄予后望。今转益明师作博士后研究,我深为赞同,特向池瑜先生郑重推荐,望先生不弃,给予严琢是幸。

欧阳中石敬识

2011.6.17

陈老师和清华大学博后办看了先生的亲笔信,欣然接纳了我。只是不到半年,西北师范大学向我抛出了橄榄枝,要作为高层次人才引进我去创办书法专业,在北京见到时任校长王嘉毅,谈妥几个条件,说好转过年就上班。这对于想要做点成绩出来的我来说,感觉机会来了。我跑去跟先生汇报,先生说:“好啊,到需要你的地方去,甘肃的书法氛围我知道,西北师大是老牌大学,值得你去,支持你去!”先生的教诲和支持又一次给了我巨大的力量。2011年底,我从清华退站(后来重新申请进入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完成博士后工作),去了甘肃兰州,开启一段创建当时中国最西端的书法学科点的征程。

2012年初到了兰州,西北师大是一所百年老校,创始于1902年京师大学堂,与北师大同根同源。抗战期间西迁兰州,抗战胜利后留下一半继续办学。我去那年,刚好110年校庆。甘肃人讲信用,答应我的引进条件一条条兑现。5月,学校开始新一轮机构改革,在时任学校党委副书记于树青带领下,成立西北师大书法文化研究院。于书记跟我商量两件事,一是请欧阳先生题写书法院院名,二是邀请老先生担任我们的名誉院长。随后,于书记和我专程前往北京拜访先生。先生在院里办公室接待我们,两个要求爽快答应。于书记又说,西北师大正值110周年校庆,逸峰正在策划全国名家书法邀请展,如果先生方便也请赐个墨宝。先生二话没说,起身来到外间上课的小教室,展纸铺毫,当场写下“西北师大书法文化研究院”“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以书焕采,切时如需。书学理念”两幅字,一个四尺对开,一个四尺整纸。于书记奉上学校给的一点润笔,先生坚辞未收并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跟逸峰说,尽量完成。2014年我请先生又题写了两幅字,一幅是“隆回县富寨光彩小学”,一幅是西北师大图书馆馆训“积学储典,启迪智慧”。我跟先生说,在老家村里筹建一所小学,想请先生题个校名,先生很支持做这样的事情,校名写得非常精彩,注定将成为老家村小的传世文物。西北师大领导说请先生给图书馆写“积学储宝,启迪智慧”八个字,先生看了内容之后想了想说,改一个字吧:“宝”改为“典”。我说太好了,这样更加贴切图书馆的特点。后面这幅字是先生生病前两天我去他家里取的,那段时间先生看上去很疲惫,但万万没想到,两天后先生就病倒了,而且,从此以后,再不能聆听先生耳提面命。

先生再焕神采

2016年10月30日,我去医院看望先生。说实在的,先生病倒后,一年多来还是第一次去看望,怪惭愧的。我到病房,先生并不知道,轮椅上的他,眼睛眯着,我以为他睡着了,师母说他在听戏。我在想,也许是想通过音乐的刺激,期望先生早点好起来吧。我蹲在轮椅旁边轻轻唤先生,说我是您的学生李逸峰,我是西北师大的李逸峰,先生并没有太多的反应。然后我开始介绍西北师大书法学科发展的情况,因为根据我的经验,每次我向他汇报专业建设情况,他会不知疲倦地和我聊上很长时间。于是我在他耳边慢慢介绍:我们的本科从2013年开始招生,在校生已有四届120人,第一届三个研究生也入学了。我们从2014年开始开办了面向成人的高研班,每年一届,已经结业两届100人。我们还承担了书法教师“国培计划”培训任务,与市县教育部门联合举办了多期教师培训……这时,先生眼睛睁开了,又焕发出少有的神采!先生说不出话,他用这种神采来激励学生,他的神情很满足!先生曾幽默地说,他不是大师,是老师。先生是一位从小学一年级一直教到博士后的老师,是一位诗书画哲学戏曲全能的老师。老师是一位德艺双馨的尊者。老师的眼神,让我终生难忘!

自先生病倒后,我非常害怕这一天到来。

但终究来了!这一天,奉上一瓣心香,化作两句联语:

先生素有士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何处更寻尊者,诗之清,书之精,画之雅,教之专。

伫立灵堂,我静静地望着先生,先生的眼神,充满慈爱,充满温暖,严厉而平和,期待而满足。

先生遗像旁,是叶师培贵教授撰写的挽联:

德洽千秋,望尊山斗;

道弘六艺,泽被梓楠。

这是对先生一生的高度概括,也表达出大家对先生的无限敬仰和缅怀。

先生,您一路走好!

弟子 李逸峰于郑州大学

2020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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