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娟
除5种创作集外,鲁迅生前亲自编定13部杂文集,各集首末名为“题记”“小引”“题辞”“序言”“前记”“后记”“附记”的序跋共19篇。鲁迅杂文涉及现代中国人生存与发展的方方面面,诚如研究者所言,“成为一部迄今无与伦比的中国民情和民心的历史”①。为杂文集撰写的序跋,基于这一文体的规定性,其言说对象是作为“成品”的文集本身,即关于杂文写作及写作者自身的言说,这也使19篇序跋具有了连续性,可作为整体进行考察。本文拟通过考察鲁迅杂文集的序跋,探询鲁迅在杂文写作实践中生成其独特的杂文/文学观的过程及意义。
鲁迅的杂文写作始自1918年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1925年11月,他将“五四”前后发表的短文结集为第一部杂文集《热风》。写于1925年11月3日的《热风·题记》,是鲁迅回望、反思“五四”时期杂文写作,尤其是《新青年》时代“随感录”写作的序文。集中杂文与序跋写作的时间差,提供了从杂文写作实践及其现实反响中提炼杂文观的契机,同时赋予鲁迅写作者与反思者的双重身份。这也意味着,鲁迅对杂文本身的思考,与他使自身分化为思考对象与思考主体,在“人”与“文”的关联中探索“立人”②这一现代性课题密不可分。
不过,《热风·题记》首先呈现的却是杂文的现代性困境。《热风》中的“随感录”诸文,从“新文化”立场对“旧文化”宣战,“五四”新文化人依托进化论而获得的历史自信心,即使在鲁迅偏于冷静的反讽性书写中,也透出光亮的底色。然而,《题记》则流露出在回望时苦涩的色调。该文写法意味深长,表明推进新文化实践的鲁迅,对于目标与手段之抵牾使杂文在“五四”之后成为悖论性存在的自觉意识,以及自身因此陷入理智与情感相纠结的内心困惑。这种感受在《坟》的序跋中更加表露无遗。
《热风·题记》的开头,不像之后的杂文集序文那样单刀直入,直接谈编集情况或从外界反应引出对杂文本身的思考(《而已集·题辞》是另一种例外,详后),而是写得非常奇妙,甚至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现在有谁经过西长安街一带的,总可以看见几个衣履破碎的穷苦孩子叫卖报纸。记得三四年前,在他们身上偶尔还剩有制服模样的残余;再早,就更体面,简直是童子军的拟态。③
这段引文描写卖报孩子身上衣服形态的变迁,鲁迅通过观察生活将一段历史具体而微地呈现出来,“体面”“简直”等反语,则透出鲁迅压在纸背的忧愤。“拟态”的制服在后文进而成为讽刺投机者的修辞。接下来一段分析变迁原因,牵连出1919年五四运动与排日运动,以及后者在1925年的复演。日常生活的服装变迁,不过是历史舞台上宏大的现实政治风云变幻的折射,普通人的生活随之俯仰沉浮,正如穷孩子“年不如年地显出穷苦”④。
作为鲁迅杂文最初形态的“随感录”“短评”,就在这类以小见大的历史场景中登场,“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中做些短评,还在这前一年”,将1919年的政治事件作为1918年杂文写作的出场铺垫,凸显的是杂文写作的社会担当意识、文化政治意识以及强烈的革新诉求。其社会使命之重大,与鲁迅接下来轻描淡写的评价“所评论的多是小问题,所以无可道”⑤,形成巨大反差。这里不无自谦,但或许透露出鲁迅在1925年的疲惫感:杂文乃至新文化运动都没能促成真正的革新。
因此,杂文似乎也面临着如死火一般或“冻灭”或“烧完”⑥的两难处境:
这正是我所悲哀的。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
但如果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则它的生命原来就没有,更谈不到中国的病证究竟如何。⑦
杂文是被追求现代化变革的时代所选择的文体,以攻击时弊为己任,须与时代共进退。属于前一时代的杂文,仍留存于当下,从逻辑上说,有两种可能:其一,如鲁迅所“悲哀”的,历史只有“循环”而无“革命”,杂文未能尽责,却只依附于历史的循环而苟存;其二,杂文本身不仅就事论事,而且具有穿透现实的概括力,抵达人心、人性深处,具有普遍性与超越性,不为时代所限。如果是前者,则杂文仅为陈迹,徒供自恋的瞻仰、凭吊,其意义等于无有;从后者来说,杂文实现了伟大的文学作品才具有的艺术效果。在西方现代审美自足的“纯文学”视野中,没有“杂文”这一体式。它如何能在“文学”的意义上生存下来?
对鲁迅而言,这两种可能并非二选一的问题。杂文不能没有社会意义,同时也不能不是文学。换言之,鲁迅对社会变革的构想与实践,不能脱离文学。因此,杂文不能如“死火”那样选择“烧完”,而是要在“冻灭”与“烧完”之外,在时代与文学的交点上寻求持续燃烧。
对于上述第一种可能,为了否定杂文对历史进步无所作为的逻辑假设,就必须回答杂文的社会意义如何可能的问题。将鲁迅面对这一问题的内心困惑及思考揭示无遗的,是《坟》的序跋。与《热风·题记》聚焦于杂文的历史性登场及其遭遇的现代性困境不同,《坟》的序跋可以看作鲁迅对自己二十年文字生涯的总结和反思。《坟·题记》和《写在〈坟〉后面》的写作时间相隔仅十天,关于杂文意义的思考重心已经位移,可见这一问题萦绕于鲁迅非止一时,也不是一次能够解决的。
清末文言论文与“五四”时期的白话杂文,其激昂的社会承担意识,虽陈列于《坟》中,却在序跋里褪色,仅剩“总算是生活的一部分的痕迹”⑧,“逝去的生活的余痕”⑨。杂文写作宏大的社会意义,在此收缩为一件“工作”,为别人而写的工作——为憎恶者和偏爱者而写⑩。社会性可以说是杂文的宿命,所以,哪怕只是最低限度的“为人”——为敌人而写,哪怕只是最小范围的传播——“暂时躺在书摊上的书堆里”,杂文写作也就没有丧失存在的价值。因此,鲁迅说:“只要这样,我就非常满足了。”⑪这是鲁迅在指出“五四”时期杂文写作的影响有限后,对杂文采取的保护策略。其代价是,与杂文昂扬的社会承担意识合二为一的个人存在价值,却在这一收缩中面临失落的危机。鲁迅感到困惑的是,将自己的生命消耗于杂文写作的意义何在:“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这样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⑫这种困惑实际上来自杂文写作被认定为一种“工作”的现实,与期待它肩负革新使命的个人理想之间的落差。对于确立“我”的主体意义而言,“工作”实在过于平淡无奇。这意味着,“五四”时期在杂文中结合为一的启蒙知识分子的社会使命与个人价值,在此时分裂了。于社会而言,杂文只是“工作”;于个人而言,对杂文只有一种略显消极的个人情感:“埋葬”与“留恋”⑬。
总体上,《坟》的序跋传达了这样一种杂文处在社会性与个人性、埋葬与留恋之间的紧张感。相较而言,《坟·题记》更偏重表达杂文为憎恶者而写、作为“工作”的意义,将结集杂文视为对过去生活的告别与留恋,流露出回忆所难免的伤感情绪。而《写在〈坟〉后面》在重述《坟·题记》的主旨后,却又否定了所谓甘愿“埋葬”的意图,表示“当呼吸还在时,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存起来,明知不值一文,总不能绝无眷恋,集杂文而名之曰《坟》,究竟还是一种取巧的掩饰”⑭。“喜欢”“眷恋”云云,意味着开始从个人情感的角度积极评价杂文写作,虽然结尾还有些消极:“待再经若干岁月,又当化为烟埃,并纪念也从人间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毕了。”⑮不过,这消极的表态或许是因为这篇跋文是对过去二十年写作的总结,有告别的意味,而文末引用陆机感慨曹操眷恋遗物的文字作结,借以自嘲的同时对“留恋”也有了人情之常的谅解。因此,《写在〈坟〉后面》实际上透露出一个讯息,即鲁迅对于杂文的社会意义如何可能的思考,不再从杂文被外部赋予的社会使命,而是从杂文内在的生成机制,即触动杂文写作的个人情感本身着眼。
关于1925—1927年期间的杂文写作,有研究者认为它通向鲁迅杂文的“自觉”⑯。在本文的论述脉络里,笔者关注的是鲁迅如何在社会性与个人性的张力维度上安置杂文。个人情感成为杂文写作的动力,实际上早在写作《坟》序跋之前的《华盖集·题记》《华盖集续编·小引》两篇序文中,就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我幼时虽曾梦想飞空,但至今还在地上,救小创伤尚且来不及,那有余暇使心开意豁,立论都公允妥洽,平正通达,像“正人君子”一般;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来爬去,万不敢比附洋楼中的通人,但也自有悲苦愤激,决非洋楼中的通人所能领会。⑰
这里面所讲的仍然并没有宇宙的奥义和人生的真谛。不过是,将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说的,一任它怎样浅薄,怎样偏激,有时便都用笔写了下来。说得自夸一点,就如悲喜时节的歌哭一般,那时无非借此来释愤抒情,现在更不想和谁去抢夺所谓公理或正义。你要那样,我偏要这样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头是有的;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也是有的,此外却毫无什么大举。名副其实,“杂感”而已。⑱
鲁迅近身肉搏式地介入1925—1926年女师大风潮、1926年“三一八”惨案,以杂文为武器参加战斗。这一战斗经验,在上述文字中被提炼为对杂文意义的理论表述,而理论提升也并未损失经验的鲜活感,文中情感的指向性十分明确。
杂文的意义从“工作”变为“释愤抒情”,其个人性得到空前释放,而这种释放并不以放弃“工作”为代价。相反,杂文据之以成立的个人情感,由于是在与社会人事的碰撞中触发的,这一情感本身就是“公共”的,不同于私人恩怨,可以称之为与社会关联的介入式个人情感。在这一点上,至少可以让我们想起中国古典文学“诗言志”的传统。因此,杂文这一文体,承载的是鲁迅与世界的关系,与“艺术之宫”⑲里表现自我的“文学”相去甚远。可以说,杂文是创造自我的,它从辗转于风沙中的生活里汲取能量,创造出一个“荒凉和粗糙”的灵魂,并同时寻求共鸣,“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⑳。杂文的社会性埋伏于个人性的抒发中,杂文的“为人”正表现为“为己”的开展,二者在最深的层次上彼此交融,互为助力。
《华盖集》时期,鲁迅杂文中个人情感的性质,以《华盖集·题记》和《华盖集续编·小引》中的六个“偏”字㉑,表达得最为生动。鲁迅与人世深固的羁绊,以倔强、峭拔、反抗性的情感态度表现出来,并据此分出敌友。但是,处于敌友结构关系中的这一存在状态和情感态度,在大革命时代却难以维系其生存空间,不仅个人生命受到威胁,“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㉒,而且敌友界限变得模糊,敌人可以投身革命,“一群正人君子,连拜服‘孤桐先生’的陈源教授即西滢,都舍弃了公理正义的栈房的东吉祥胡同,到青天白日旗下来‘服务’了”㉓,青年也可以因革命而分化,“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㉔。鲁迅自己则遭遇革命文学家的“笔尖的围剿”㉕。
因此,在《而已集》中,鲁迅开始探讨文学与革命、文学家与时代的关系问题,这是将具有社会性的个人情感确立为杂文意义的鲁迅必然要面对的问题。《而已集·题辞》就描写了“革命”带给鲁迅的震惊体验,这一体验既残酷又诡异。《而已集》的序文,在所有杂文集序文中唯一使用了只在《野草》中出现的“题辞”这一称谓,它的主体是八句分行排列的句子,也同《野草》一样,具有散文诗的味道。文末是1928年10月30日写的附记,交代了这八句诗的出处,那原本是鲁迅1926年编完《华盖集续编》后写于末尾的。相隔两年的感触在这一《题辞》中叠合为一体。《华盖集续编》记录的是1926年“三一八”惨案,《而已集》的语境是1927年“四一二”清党事件。反革命的屠杀与“革命”的屠杀,在此共用一套修辞,使用同一种描述。面对历史的恶的循环,鲁迅几近失语的悲愤,杂文面对武力的无力感(借助诗体),在这一有意味的形式中充分传达出来。同时,这种形式也将杂文推向文体的边缘,诗体在此失去其自足性,成为现实的一个表意元素,展示了杂文文体的高度敞开性与现实性。《而已集·题辞》中诗与文、情感与现实的水乳交融,完整展现了鲁迅在社会性与个人性的连带关系中建立起的杂文和自我的主体形象,也是其序跋的“文学性”的顶峰。
在个人与社会的二元结构中确立杂文意义的方式,在20世纪30年代,因“社会”本身分化为不同党派而面临失效。杂文的生存环境也迎来了这一时期上海商业畸形发达的消费文化环境。如果说鲁迅此前通过探究“杂文”的社会意义来确立自我的主体形象,并最终在个人与社会、友与敌的结构关系中确定了自身的位置,那么在30年代,随着鲁迅个人身份、思想、生活环境的变化,新的自我也首先在他关于杂文的思考中塑形,并在新的环境里探索与之相应的杂文写作方式。
鲁迅20年代末来到上海后就走进了“风暴”的中心。《三闲集·序言》勾勒了他一到上海就被“文豪们”㉖四面围攻,以及革命文学论争带来思想变化的情形。《三闲集》收录了作为《而已集》补遗的1927年的文章和1928—1929年的论争文字。《序言》则作于1932年4月24日,其时论争早已结束。自1930年3月“左联”成立以来,鲁迅已成为左翼文学的领袖,也似乎有了“阵营”。但《三闲集》的题目,取自其时已为盟友的革命文学家先前的攻击言辞,示反讽之意:“我以为无产阶级是不会有这样锻炼周纳法的,他们没有学过‘刀笔’。编成而名之曰《三闲集》,尚以射仿吾也。”㉗同一时期编成的《二心集》,题目取自左翼文学对立阵营的攻击言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御用文学家的给了我这个徽号,也可见他们的‘文坛’上是有皇帝的了”,“并且仿《三闲集》之例而变其意,拾来做了这一本书的名目”㉘。
就鲁迅有意识将《三闲集》与《二心集》作为一个时间段落的上下集来编而言㉙,两篇序言虽各有针对性,但它们所针对的对象可以视为一个整体结构的两极。这表明鲁迅通过同时对二者发言将自身嵌入这一结构,即“横站”㉚在革命阵营与反革命阵营之间,自己作为独立的一元,与之形成一个三元的张力结构,这就是“介入”革命的鲁迅的位置。鲁迅没有径直将自己归入革命阵营,而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阶级属性,是在将被革命扬弃的那一边:“然而这并非在证明我是无产者。一阶级里,临末也常常会自己互相闹起来的……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㉛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论,与其说转变了鲁迅的思想,不如说为言说其感性经验赋予了一种理论形态。在此之前,担任这一角色的是进化论。鲁迅在广州的“革命”经验使进化论在事实面前“轰毁”:“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㉜青年的分化使进化论视野中的“将来必胜于过去”变得不确定,而马克思主义的出现,对于因此有可能陷入“绝望”与“虚无”的“将来”,展望了一个新的出路,使“将来”具有了阶级属性:“只是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㉝在此意义上,虽然个人与社会的二元结构变为“我”、(盟)友、敌的三元结构,但个人作为结构要素始终存在,而且作为个人的“我”被强化和凸显了。随着杂文生存环境的变化,这种个人性的表现形式,从个人情感的直接抒发转变为对写作艺术个人风格的探索。
30年代以前,鲁迅杂文的发表阵地主要是同人刊物,如《新青年》《京报·副刊》《语丝》等,其写作特点以“语丝体”为代表,“任意而谈,无所顾忌”㉞,发表没有障碍。随着《语丝》《奔流》等被禁、停刊,30年代以后,鲁迅从同人作者变为向刊物投稿的职业作家,其杂文的发表阵地可分三类。一类是“左联”机关刊物,如《萌芽》《北斗》《十字街头》等;一类是文艺性刊物,如《现代》《论语》《太白》等;一类是综合性日报副刊,如《申报·自由谈》《中华日报·动向》等。三类刊物政治色彩不一,但共生于上海消费文化环境中,都依赖图书市场生存、发展,并且需要规避政治风险。因此,杂文写作失去了“任意而谈”的空间,而且面临国民政府的书报审查,能否发表,以何种形态发表,都难以逆料。
这种不自由的写作与发表状态,从《二心集·序言》开始到之后的杂文集序跋,几乎都有呈现。例如,文字须顾及投稿刊物的性质,“因为揭载的刊物有些不同,文字必得和它们相称,就很少做《热风》那样简短的东西了”㉟;“打杂的笔墨,是也得给各个编辑者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的,于是文章也就不能划一不二”㊱。编辑与检察官会对文章进行删削或查禁,“我的投稿,平均每月八九篇,但到五月初,竟接连的不能发表了”㊲,“这删改,是出于编辑或总编辑,还是出于官派的检察员的呢,现在已经无从辨别”㊳。有时为了发表,鲁迅自己也会有意识地避忌,“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我的投稿,目的是在发表的,当然不给它见得有骨气”㊴。
这一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使鲁迅杂文将“释愤抒情”转化为“带着枷锁的跳舞”㊵,从修辞上将“偏”这一直截分明的反抗性情感,变得曲折、灵活,即“可说之处说一点,不能说之处便罢休……我也毫不强横”㊶,“凡是发表的,自然是含胡的居多”㊷。也可以说,从被动与主动两方面,成就了鲁迅后期杂文的个人风格。
如上文所述,鲁迅之所以使杂文的社会意义成为可能,是因为他对写作的个人性的执着。这种执着同时也穿透了西方现代文学观念固化的壁垒,使鲁迅调动古今中外的文学经验,通过杂文写作构建了新的现代文学图景。
鲁迅的杂文不仅始终受到外部攻击,从“文学”内部对它的质疑也从未间断,以至于“杂感家”成为一种“恶谥”㊸。如前述,鲁迅杂文承载着作家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它对现实做出即时反应,有如新闻报道;它对贤愚一律提名道姓,毫不避讳;它的语言“南腔北调”,不问东西古今㊹。凡此种种,有如闯入“艺术之宫”的莽撞少年,着实让奉艺术自律为金科玉律的文人、学者感到恼火。但这少年,却连通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感应着时代,并据此创造未来。鲁迅将独具个人风格的时代感,赋予杂文/文学。
正如杂文在情感态度上具有反抗性,这一文体也总是处在正统文学规范的对立面。在杂文集序跋中,杂文的出场总是在对立关系中被描述,例如,“短评”与“艺术之宫”里的“创作”、“杂感家”与“高等文人”㊺等。主张审美自律的现代“文学”观念,将产生于特定时空范畴的文学形态,予以本质化,将其抽象、扩张为一个普遍性理念。鲁迅杂文对这一现代“文学”观的反抗,并非从对面建立另一个本质化的文学观念,而是从“现代”的包围中撤出,返身回溯“前现代”,以抵抗作为前行。自《热风》以来的杂文集,其命名的意味,或自嘲或反讽,这是当杂文被攻击时采取的一种防卫。而鲁迅生前最后两本杂文集,则开始从正面用“杂文”命名,并正式提出“杂文”的概念:
其实“杂文”也不是现在的新货色,是“古已有之”的,凡有文章,倘若分类,都有类可归,如果编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体,各种都夹在一处,于是成了“杂”。分类有益于揣摩文章,编年有利于明白时势,倘要知人论世,是非看编年的文集不可的,现在新作的古人年谱的流行,即证明着已经有许多人省悟了此中的消息。㊻
这里并非对“杂文”下本体论的定义,而是描述其外在的形态:它是作者全部“文章”的集合(而非“文学作品”),它“不管文体”(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现代文体概念失效),它是“编年”式的(知人论世,打破文学自律的神话)。而它的实质、内部,没有给出任何内容予以界定,堪称空无。鲁迅的思维方式,类似于老子哲学的“无之以为用”㊼,或中国艺术思维的“计白当黑”㊽,内部空无的“杂文”,可以容纳现代百态,为时代“立此存照”㊾。反之,则无中生有,杂文的主体性,通过自身对外部世界的吸收、整理,从内部生长出来。
《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中的若干篇文章,之后附有“备考”栏,剪贴了报刊上与本文构成对话的对手的文章,还原完整的事件、场景。这种方式在《伪自由书·后记》《准风月谈·后记》《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中,发展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跋文写法。这些跋文的主体是“剪报”,或为新闻报道,或为与本集中言论相关的对手文章,甚至还有一篇单印的警告文,一篇鲁迅日文杂文的翻译,一篇政府公函,集“杂”之大成。纷繁散漫地布列于报刊、纸张上的文字,经由鲁迅的编排与穿插点染,成为鲜活、有意图的表达。这与30年代周作人“文抄公”式的读书笔记体文章,有异曲同工之处。
与周作人的读书笔记体文章面向古籍,讲究“人情物理”与趣味美学的理性品格不同,鲁迅的“剪报”体杂文面向的是同时代的大众媒体(这反映了30年代南北文化环境的差异),描画“形象”、反映“灵魂”,针对人们健忘的本性而存留遗闻逸事。在此意义上,杂文道成肉身,具备了将形象性与纪实性结合在一起的“诗史”的品格:
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不加什么原也过得去的了。但画上一条尾巴,却见得更加完全。所以我的要写后记,除了我是弄笔的人,总要动笔之外,只在要这一本书里所画的形象,更成为完全的一个具象……但因此也更见其要紧,因为“中国的大众的灵魂”,现在是反映在我的杂文里了。……但即此写了下来的几十篇,加以排比,又用《后记》来补叙些因此而生的纠纷,同时也照见了时事,格局虽小,不也描出了或一形象了么?
“诗”的形象性与“史”的纪实性,构成鲁迅杂文的骨干,也可以说,通过杂文写作实践,鲁迅为文学增加了“史”的维度。这种文学意识,与左翼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将文学作为政治斗争的一翼、高扬其意识形态能动性的理解,显然有别。鲁迅对文学抱有“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的看法,以及在接受革命文学理论方面受到托洛茨基的影响,都是产生差别的重要原因。不过,这种差别,也不至于在一般用于杜甫的“诗史”的意义上,使鲁迅杂文仅停留于批判现实主义的层面。马克思主义确实为鲁迅指出了一个未来远景,那么作为“诗史”的杂文,如何在批判现实与未来远景之间建立关联?
杂文集序跋的写作时间是在编集之后,晚于集中杂文写作的时间。这个时间差可以让鲁迅观察杂文的效果,即“现时”写作的杂文,对“将来”具有什么意义。这也是对经验的省察,是思想的出发点,而结果往往令人悲哀,“不幸而吾言中”。序跋中屡屡提及杂文的预言性,“其实是我所指摘,现在都已由事实来证明的了,我那时不过说得略早几天而已”;“我有时决不想在言论界求得胜利,因为我的言论有时是枭鸣,报告着大不吉利事,我的言中,是大家会有不幸的”。这样的观察和经验,几乎使杂文发生自我解构的趋势。不过,由于“现在”已经获得一个未来的维度,“因为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在此意义上,“现在”成为未来的“历史”。因此,这种观察事实上是将杂文对于未来的意义,谨慎地安放在一个提供战斗经验的“历史借鉴”的意义上,“这其实也并非专为我自己,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的袭用,对于别人的攻击,想来也还要用这一类的方法,但自然要改变了所攻击的人名。将来的战斗的青年,倘在类似的境遇中,能偶然看见这记录,我想是必能开颜一笑,更明白所谓敌人者是怎样的东西的”。现实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史”的维度进入文学。
因此,战斗性成为鲁迅杂文联结现在与将来的通道。诸多序跋说明了集中杂文发表时被删削的情况,收入集中时特意给曾经被删的文字加上黑点,以示对照,忌讳所在即提示着战斗的方向。“剪报”文字的编排方式,揭穿的是敌人的“联合战线”及“文力”征伐与武力征伐的伎俩。杂文在一团黑暗中曲折却毫不妥协的战斗性,以及在战斗中的生长,也在这些文字中被描画出来,“因此更使我要保存我的杂感,而且它也因此更能够生存,虽然又因此更招人憎恶,但又在围剿中更加生长起来了”。与这种生长性的杂文形象对应,或者说,通过这一杂文形象的塑造,鲁迅创造了30年代在介入党派、派别斗争的同时维护个人自由的马克思主义者“鲁迅”。
综合观之,鲁迅杂文集呈现出一种杂文的“运动”状态:一方面,集中的杂文是思想表达的形式,鲁迅以此面向社会发言;另一方面,在序跋中,杂文自身作为思想的内容,被置于社会、历史、文化的场域,在与既成“文学”观念的斗争中,不断生产出自身的文学形式。在此过程中,“杂文”作为一个在战斗中生长的文学形象得以生成,最终成为“鲁迅”这一主体的表征。
① 王得后、钱理群:《〈鲁迅杂文全编〉前言》,《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2期。
②“立人”是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提出的重要思想命题:“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
③④⑤⑦ 鲁迅:《热风·题记》,《鲁迅全集》第1卷,第307页,第307页,第307页,第308页。
⑥ 参见鲁迅:《野草·死火》,《鲁迅全集》第2卷,第201页。
⑧⑪⑬ 鲁迅:《坟·题记》,《鲁迅全集》第1卷,第4页,第4、5页,第4页。
⑨⑩⑫⑭⑮ 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第303页,第299页,第299页,第299页,第303页。
⑯ 参见张旭东:《杂文的“自觉”——鲁迅“过渡期”写作的现代性与语言政治(上)》,《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年第1期。
⑰⑲⑳ 鲁迅:《华盖集·题记》,《鲁迅全集》第3卷,第3页,第4页,第5页。
⑱ 鲁迅:《华盖集续编·小引》,《鲁迅全集》第3卷,第195页。
㉑ 除《华盖集续编·小引》引文中四个“偏”字外,《华盖集·题记》中使用两次,“我今年偏遇到这些小事情,而偏有执滞于小事情的脾气”(《鲁迅全集》第3卷,第3页)。
㉒㉔㉕㉖㉗㉜㊸㊺ 鲁迅:《三闲集·序言》,《鲁迅全集》第4卷,第4页,第5页,第4页,第4页,第6页,第5页,第3页,第3页。
㉓ 鲁迅:《而已集·通信》,《鲁迅全集》第3卷,第469页。
㉘㉛㉝㉟ 鲁迅:《二心集·序言》,《鲁迅全集》第4卷,第194、195页,第195页,第195页,第195页。
㉙ 鲁迅在1932年4月13日致李小峰信中说:“此六年中,杂文并不多,然拟分为两集,前半北新可印,后半恐不妥,故拟付小书店去印。”(《鲁迅全集》第12卷,第298页)他在同年4月24日致李小峰信中说:“杂感上集已编成,为一九二七至二九年之作,约五六万字,名《三闲集》,希由店友便中来取,草目附呈。其下集尚须等十来天,名《二心集》。”(《鲁迅全集》第12卷,第301页)
㉚ 鲁迅:《341218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3卷,第301页。
㉞ 鲁迅:《我和〈语丝〉的始终》,《鲁迅全集》第4卷,第171页。
㊱㊶ 鲁迅:《南腔北调集·题记》,《鲁迅全集》第4卷,第427页,第427页。
㊳ 鲁迅:《准风月谈·前记》,《鲁迅全集》第5卷,第200页。
㊴ 鲁迅:《花边文学·序言》,《鲁迅全集》第5卷,第438页。
㊵㊷ 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鲁迅全集》第6卷,第479页,第479页。
㊹ 参见路杨:《“积习”:鲁迅的言说方式之一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4期。
㊼ 王弼注:《老子道德经》,《诸子集成》第4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页。
㊽ 包世臣:《艺舟双楫·述书上》,祝嘉编:《艺舟双楫·广艺舟双楫疏证》,巴蜀书社1989年版,第5页。
㊾ 鲁迅:《“立此存照”》,《鲁迅全集》第6卷,第6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