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生活世界与饮酒精神的多重变奏*

2020-12-27 06:37贡华南
关键词:宴饮晏殊饮酒

贡华南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哲学系,上海200241)

大宋建国之初,赵匡胤“杯酒释兵权”①司马光《涑水纪闻》载:“上因晚朝,与故人石守信、王审琦等饮酒,酒酣,上屏左右谓曰:‘……吾今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也。’……汝曹何不释去兵权,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涑水纪闻》,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2-13页)巩固了赵家天下。一场酒获取了意想不到的权力,这一象征性事件也向大宋臣民做出了重大允诺:权力不可觊觎,美酒可以共享。太祖以实际行动践行自己的诺言,每日与众臣共饮。据司马光记载,太祖曾曰:“朕每日宴会,承欢致醉,经宿未尝不自悔也。”[1]7每日宴饮至醉,第二天就会后悔。为何“自悔”?因为宴饮伤财?伤身?还是后悔当初做出的允诺?后人难以得知,但饮酒已经成为大宋的要事,此却无疑。

宋建国之初,学校废顿,儒释道三教的创造力萎靡,人们的精神生活处于苍莽之中,贫瘠又浅陋。饮酒可以满足欲望、愉悦情志、和乐人群,与诗文乐舞天然结盟。因此,它具有强大的精神功能,被时人当作精神生活之依靠与最重要的展开方式。皇帝带头宴饮,百官乐此不疲,士大夫积极参与,政府刺激鼓励,自上而下地掀起了浓厚的饮酒之风。饮酒主导并支撑起世人的精神生活,这在中国历史上还是头一回。

从潜意识层面看,北方强邻在侧,从皇帝到士大夫都由强大对手之压迫而感受到了自身的有限性。外在紧张造就内在紧张,如何化解精神紧张?缓解、消除对手带来的压迫感,以及有限身的沮丧与无奈,饮酒也是个很好的答案。从实际考虑,大量宴饮可以带动、促进社会的繁荣。凡此等等,都将饮酒推到了时代聚光灯下。

一、饮酒人之常情

大宋建立,政府开始尝试统一管理酒、曲。宋太宗淳化五年,朝廷“诏征天下酒榷”。宋真宗景德四年,确立了“榷酤之法”,榷酤制度正式施行。

消费是经济运转的必要环节,也是促进经济、社会繁荣的保障。宋人深谙此道。为了刺激民众消费,政府煞费苦心,甚至使用最古老、最粗俗的方法——色诱。据载:“新法既行,悉归于公,上散青苗钱于设厅,而置酒肆于谯门,民持钱而出者,诱之使饮,十费其二三矣。又恐其不顾也,则命娼女坐肆作乐以蛊惑之。”[2]23中央政府出面引诱民众饮酒,这在历史上绝无仅有。鼓励民众饮酒,这首先表明大宋对酒的价值认同。

除了引诱民众饮酒,大宋政府更是皇帝以身作则,带头饮酒,自上而下地引导国民饮酒。首先,大宋在制度层面规定了国家的宴饮的仪式。

宋制,尝以春秋之季仲及圣节、郊祀、籍田礼毕,巡幸还京,凡国有大庆皆大宴。天圣后,大宴率于集英殿,次宴紫宸殿,小宴垂拱殿,若特旨则不拘常制。凡大宴,……宰相率百官入,宣徽、阁门通唱,致辞讫,宰相升殿进酒,各就坐,酒九行。每上举酒,群臣立侍,次宰相、次百官举酒;或传旨命酹,即搢笏起饮,再拜。或上寿朝会,止令满酌,不劝。中饮更衣,赐花有差。宴讫,蹈舞拜谢而退。[3]2683-2684

“国有大庆皆大宴”,这保证了大宴的频率。国家层面的宴饮每年有春秋季、仲、圣节、郊祀、籍田礼(祭祀农神)、饮福大宴等数个。宴有大小,分置于不同地点,有不同规模,或酒九行,或酒七行,或酒五行。大宴之时,按照等级从皇帝、宰相到百官分别举酒而饮。宴饮皆有歌舞配合,助酒兴,成礼仪。另外,皇帝幸苑囿、池御,观稼、畋猎,暮春后苑赏花、钓鱼、赏雪等,以及所至皆设宴,谓之曲宴。每次宴饮,都会极欢而罢。如《宋史·礼志》记载:“大雨雪,帝喜,御玉华殿,召宰臣及近臣谓曰:‘春夏以来,未尝饮酒,今得此嘉雪,思与卿等同醉。’又出御制《雪诗》,令侍臣属和。后凡曲宴不尽载。……嘉祐七上十二月,……复宴群玉殿,酒行,上曰:‘天下久无事,今日之乐,与卿等共之,宜尽醉,勿复辞。’……出禁中名花,金盘贮香药,令各持归,莫不沾醉,至暮而罢。”[3]2692-2693皇帝鼓励饮而醉,于是参饮者“莫不沾醉”。有时兴起,皇帝甚至会逼迫大臣狂饮,如酒量超绝群臣的宋真宗劝李宗谔酒:“寇准在中书,多召两制会饮私第,酒酣气盛,必闭关苛留之,往往侵夜,畏谨者甚惮焉。(李)宗谔尝预会,日既夕矣,而关不可启,遂于门扉下窃出,得马以走。于是上劝宗谔酒,宗谔坚辞以醉,且云日暮,上令中使附耳语云:‘此间不须从门扉下出。’宗谔皇恐致谢,上笑而颔之。”[4]1738又如宋徽宗对蔡攸灌酒:“蔡攸尝赐饮禁中,徽宗频以巨觥宣劝之。攸恳辞不任杯杓,将至颠踣。上曰:‘就令灌死,亦不至失一司马光也。’”[5]298以权势迫使臣下狂饮,甚至不管大臣死活,酒场何啻战场!饮酒本为和乐,无约束反坠入不祥,这在宋初司空见惯。不过,在此狂野饮酒风气下,众臣亦多见怪不怪。

除了朝廷宴饮,大宋还为官僚宴饮专门设置相关经费。官僚之间有公费公宴,其中包括公款接待上级巡视、同级公差、本地官员节日举行宴会、出差践行宴会、升迁贺喜宴会,等等。官僚工作宴饮需要“公使钱”,范仲淹还特别为此上奏:“切以国家逐处置公使钱者,盖为士大夫出入,及使命往还,有行役之劳,故令郡国馈以酒食,或加宴劳,盖养贤之礼,不可废也。”[4]3384有行役之劳者,国家理当以酒食犒劳。这是古礼,也是范仲淹特别力主恢复的古代传统。“富而好礼”,这是孔子以来士人的理想。其时,经济繁荣,文化疲敝,范仲淹以“礼”为念而不忧贫,实不足怪。

官僚办公时公费宴饮,其居家日常也频繁宴饮。有条件的在自家官邸宴饮,如名臣寇准特好在自家摆宴豪饮。“邓州花蜡烛名著天下,虽京师不能造,相传云是寇莱公烛法。公尝知邓州而自少年富贵,不点油灯,尤好夜宴剧饮,虽寝室亦燃烛达旦。每罢官去,后人至官舍,见厕溷间烛泪在地,往往成堆。”[6]15国家重臣好夜宴剧饮,每每欢饮达旦,烛泪成堆。酒风之盛,可见一斑。

无条件在家宴饮的官员也有办法,那就是在条件齐备的酒肆进行。此类史籍亦多有记述,如鲁宗道:

仁宗在东宫,鲁肃简公谕德,其居在宋门外,俗谓之浴堂巷,有酒肆在其侧,号仁和。有名于京师,公往往易服微行,饮于其中。一日,真宗急召公,将有所问。使者及门而公不在,移时乃自仁和肆中饮归。中使遽先入白,乃与公约曰:“上若怪公来迟,当托何事以对?幸先见教,冀不异同。”公曰:“但以实告。”中使曰:“然则当得罪。”公曰:“饮酒人之常情,欺君臣子之大罪也。”中使嗟叹而去。真宗果问,使者具如公对。真宗问公何故私入酒家,公谢曰:“臣家贫,无器皿,酒肆百物备具,宾至如归。适有乡里亲客自远来,遂与之饮。然臣既易服,市人亦无识臣者。”真宗自此奇公,以为可大用。[6]1-2

鲁宗道所描述的百物备具,宾至如归的酒肆在当时汴京实属寻常。据《东京梦华录》记载,京师汴梁酒楼众多,且环境、服务都高端大气。所谓“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大抵诸酒肆瓦市,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7]71酒楼硬件齐备,布置奢华,通宵达旦服务齐全,在此接待宾客确是方便。

在酒肆招待宾客并不奇怪,让人诧异的是宋真宗对饮酒的态度。鲁宗道知真宗对饮酒的态度,也可以说尽人皆知真宗对酒的态度,那就是将饮酒视为“人之常情”。饮酒需备果蔬、乐妓①据《西湖游览志余》载,杭州每有新太守上任,营妓都出境迎接陪酒。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也办过不少这类宴会。这种情况随着南宋理学的兴起有所改变。政府开始限制官员狎妓,规定妓女只能为官员提供歌舞和陪酒这类活动,不能发生性关系。,所以,宴饮消费巨大。从积极方面看,消费带动经济发展与社会繁荣。但另一后果,就是攀比消费走向奢靡,人心浮夸而颓废。这种现象也为当时有识之士注意,如司马光不无忧虑地写道:

近岁风俗尤为侈靡,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吾记天圣中,先公为群牧判官,客至未尝不置酒,或三行、五行,多不过七行。酒酤于市,果止于梨、栗、枣、柿之类;肴止于脯、醢、菜羹,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内法,果、肴非远方珍异,食非多品,器皿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量月营聚,然后敢发书。苟或不然,人争非之,以为鄙吝。故不随俗靡者,盖鲜矣。嗟乎!风俗颓弊如是,居位者虽不能禁,忍助之乎![8]806

从高层到农夫走卒,奢靡可谓全民风尚。世间虚华多“为目”——做给他人看而不“为腹”——满足自己需要。“为目”比如走向攀比,宴饮中酒、果、器皿的使用遂不断水涨船高。奢靡日起,风俗颓弊。然而,饮酒被视为人之常情,不饮,情何以堪?

二、人生不饮何为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古来宴饮与女乐就结伴而行。大量宴饮不仅促进了大宋酒业的繁荣,也同时推动着文化的复兴。在大宋文化复兴过程中,晏殊当居首功。《宋史》评价晏殊:“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3]10196他不仅有“兴学之功”,而且自觉以宴饮推动词学勃兴。当然,他对饮酒意义的领悟也不同凡响。

晏殊身居高位,为当时词坛盟主,喜宴饮,开一代文采风流。他终生好学不倦,兴学而培养、举荐了大量人才。其为人“性刚简,奉养清俭”。[3]10197刚直节俭,但在崇尚宴饮的时代风尚熏染下,亦不厌宴饮。据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当他的同事都去嬉游宴赏时,晏殊与他的弟弟却一直在读书。皇上觉得晏殊谨厚,就让他去东宫教太子读书。任命之后,皇上与他面谈,他回答说:“臣非不乐宴游,直以贪无可为。臣若有钱,亦须往,但无钱不能出也。”皇上觉得他很诚实,就更加喜欢他了。这段为人称道的典故道出了晏殊爱宴饮的本性。

在其获得高官厚禄之后,晏殊果然践行“若有钱,亦须往”之说,放开宴饮。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载:

晏元献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而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出。数行之后,案上已粲然矣。稍阑,即罢遣歌乐,曰:“汝曹呈艺已毕,吾当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前辈风流,未之与比。”[9]127

值得注意的是,晏殊一方面“奉养极约”,另一方面又“未尝一日不燕饮”。如果这是事实,这只能说明北宋高官生活之奢靡。晏殊每天的宴饮,有宾客,有蔬果,有美酒,有歌乐,还有诗词创作。在一定意义上,晏殊的宴饮发挥着聚集人才,绍续华夏慧命的作用。“稍阑,即罢遣歌乐……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饮而不淫,以此助诗兴,直接推动着宋词的繁荣,也间接主导着思想文化的勃兴。

晏殊的宴饮在其大量词作中有反映,最出名的是这阙《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这是晏殊首次被贬谪后的作品。当时他由枢密副使(掌管军事的副丞相)谪降为宋州知州。原本一帆风顺的仕途,无端受挫。这让晏殊的感受力受到了极大的磨练。宦海沉浮对官僚或许是常态,但对个人却意味深长。上升的欲望折回自身,光阴去似飞,燕子又归来,此身如落花,注定老去,思之惟有无可奈何。身与境中美好事物留不住,又如何慰藉这千古之无可奈何?“酒一杯”或许是晏殊为代表的宋初人所能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

酒无法止住春花落去,也不能让欢会不散。但是饮酒却可以改易饮者的心境,首先,酒可解忧。所谓“一杯销尽两眉愁”(《浣溪沙》),以酒消愁,这是人类古老的办法。晏殊一生勤于政务,遇到的问题自然不少,一时之烦闷愁苦更是寻常。他也深谙饮酒消愁之理,频繁饮酒大都基于此。“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浣溪沙》)频频饮酒,他也多能得酒之趣。比如,在酒中重温昔日欢好,也可以唤起人对眼前人事物的珍爱。

身是有限身,“不死”(道教)与“再生”(佛教)为虚幻。让有限身充实丰裕最好的办法就是饮酒,所谓“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清平乐》)。“人生不饮何为?”这对常人来说是个问题,对晏殊则是答案,尽管包含着深深的无奈。把饮酒当作对抗老去的唯一方法,不管是被倏忽的生命流逝所逼迫,还是出自对酒的真诚热爱,单单把“饮酒”与“人生”直接关联,已经让饮酒获得了深沉的生存论意义。人生中还有比饮酒更重要的事情吗?还有比饮酒更有意义的活法吗?这些问题一旦问出,酒对精神生活的意义就立马呈现出来。由此不难理解,“酒筵歌席莫辞频”会成为他一贯的态度与主张。酒后寂寥愁苦,意兴阑珊,物事萧瑟,依旧有酒宴相招,这都不成其为问题。

人生的悖论很多,人们会一方面感慨时光易逝、人生短暂,另一方面,生虽有限,但日常生活之单调却让生身乏味难耐。饮酒赋予了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以情趣,从而使平庸的日常增添了生命厚度。“雪藏梅,烟著柳。依约上春时候。初送雁,欲闻莺。绿池波浪生。探花开,留客醉。忆得去年情味。金盏酒,玉炉香。任他红日长。”(《更漏子》)花开时节,宾客共饮,推杯把盏,在花酒间消磨平庸时日,留得无穷情味。初春过后,夜短日长,花酒间的日常生活有了情味,也不用担心无聊白昼如何过的问题了。“任他红日长”道出的正是晏殊在获得意义的日常生活之后之欣慰与从容。漫漫长夜对于古往今来的愁人亦是个问题,与嘉宾共饮不失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谒金门》)与嘉宾同醉,共同沉浸在昏暗的黑夜。没有烦恼与恐惧,这份幸福只属于愿意终夕醉的人。

秋日肃杀,情意萧条,饮新熟之酒却可调适心境。“菊花残,梨叶堕。可惜良辰虚过。新酒熟,绮筵开。不辞红玉杯。蜀弦高,羌管脆。慢飐舞娥香袂。君莫笑,醉乡人。熙熙长似春。”

(《更漏子》)红玉杯对着蜀弦羌管与舞娥香袂,和乐似春归。以饮酒应对季节变换,这是远古的生活智慧,醉乡人可谓醉得有道。

以饮酒消遣情怀,晏殊的门生多有承继。其中,文采风流最近其师的是欧阳修。他的“人生何处似尊前”(《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显然继承了“人生不饮何为”的信条。“尊”即“樽”,流连“樽前”在他乃人生最美之处,也是人生最好的选择。欧阳修以“醉翁”自号,似乎其一生值得标持的仅仅是醉酒。叶梦得《避暑录话》载有欧阳修饮酒佳话:“公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余盆,与客相间。遇酒行,即携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侵夜戴月而归。”[9]102携客游,伎乐相伴,传花饮酒,戴月而归,饮酒被装点得如此高雅,足见其雅兴高致。

在《醉翁亭记》中,欧阳修着力描述了宴饮之盛:“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熟悉的官宴——太守宴,热闹的觥觚交错,宴酣而乐,乐而醉。官员不仅不避讳宴酣,还极力美化,惟恐天下不知。这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当然,记忆的选择总是基于记痕的深度,由放松享乐的宴饮而获得的精神满足深刻难忘,在其人生中亦属难得,故有此记。

三、酒味多于泪

晏殊仕途虽有波折,然一直位居高位,其饮以高朋满座之宴饮为主。相较而言,苏轼仕途坎坷,享受高朋满座宴饮的时光主要在度过黄州之劫后。如宋人记载:“元佑七年正月,东坡先生在汝阴,州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月色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诗耶!这真诗家语耳。’遂相召,与二欧饮。”[10]120据其晚年贬居惠州时所记:“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者……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者。”(《书东皋子后传》)东坡年少时不饮,后入仕,为宴饮风气所染才开始喝酒。东坡酒量不行,但爱饮,且爱与客同饮。此时东坡及其家人都已经习惯了充满诗意的宾客宴饮,好像其一直生在诗酒之中一般。

其实不然!东坡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离京,在杭州任通判,在密州任知州,后调任徐州知州、湖州知州。其间时有欢饮。如作于神宗熙宁九年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所述:“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当时苏轼在密州做太守,中秋之夜一边赏月一边饮酒,直到天亮,甚是欢乐。在“乌台诗案”后,先坐牢百日。出狱后,被贬为职位低微的黄州团练副使。其间,苏轼生活窘迫。但他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学会了酿酒,能够时常饮酒——多为独饮。苏轼在《蜜酒歌并叙》中提及他跟随道士杨世昌学会了作蜜酒,并以诗记下酿造过程:“真珠为浆玉为醴,六月田夫汗流泚。不如春瓮自生香,蜂为耕耘花作米。一日小沸鱼吐沫,二日眩转清光活。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百钱一斗浓无声,甘露微浊醍醐清。君不见南园采花蜂似雨,天教酿酒醉先生。先生年来穷到骨,问人乞米何曾得。世间万事真悠悠,蜜蜂大胜监河侯。”虽然穷困,但自耕东坡,有余粮还能酿酒、饮酒,这给了东坡莫大的精神安慰。

精神安顿下来,苏轼恢复了往日的洒脱,频繁携友出游,当然每次总有美酒相随。或醉在黄州乡间酒家,如:“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由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西江月·顷在黄州》)或饮酒赤壁,如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及“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前赤壁赋》)“‘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后赤壁赋》)无酒不游,无酒不欢,酒成为游赏欢聚的必要条件。。

其实,苏轼在其诗篇中从不同角度都谈到了酒之真味,比如“酒中真复有何好,孟生虽贤未闻道。醉时万虑一扫空,醒后纷纷如宿草。十年揩洗见真妄,石女无儿焦谷槁……”(《孔毅父以诗戒饮酒,问买田,且乞墨竹,次其韵》)饮酒不仅可以“万虑一扫空”,而且可以“见真妄”。“真妄”问题即“道”的问题,以饮酒领悟“真妄”无疑是对秦汉发展起来的“味道”方法论的继承与发展。人生虽如梦幻泡影(《洞庭春色赋》),达观一些看,有生之年亦有不少乐趣。酿酒、饮酒之神奇,足以散痹顽、洗愁颜。更有甚者,饮酒可“逃天刑”:“曾日饮之几何,觉天刑之可逃。”(《中山松醪赋》)有限之身,寿夭有定,多病多愁,这是天之所命。清醒者对于“天刑”多有无可奈何之感。饮酒移易人的心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调适愁病。东坡多饮之后,信念增强,以致于“觉天刑之可逃”。“觉”一时情绪语也,东坡亦自知。时过境迁,东坡的看法又会随情绪而改易。如:“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一来空。”(《薄薄酒二首》)将“达”归结为“达人”,而否定“酒之功”,最终又陷入空幻之中。不过,换个角度看,在真幻之间流转,正可谓以人生来实证“酒味多于泪”之真义。

四、饮而在

魏晋士人追求“醉”,其目的性很强,那就是逃避名教(如刘伶),或拒绝与当权者合作(如阮籍)。宋代士人的“醉”,其目的性较弱,一部分人因一时之失意而解忧(如苏轼、欧阳修),更多的人是因为喜欢饮酒而醉(如寇准等)。

对于石延年来说,饮酒即他的存在方式。他不断探究饮酒之法,翻新他的存在方式,如“囚饮”——露发跣足,着械而坐;“巢饮”——饮于木杪;“鳖饮”——以槀束之,引首出饮,复就束;“徒饮”——夜置酒空中;“鬼饮”——匿于四旁,一时入出饮,饮已复匿,等等。[11]421-422这些饮法奇怪至极,不仅不合礼仪,甚至越出常情。

爱饮者多喜呼朋唤友,享受酒席间热闹气氛。石延年有酒即可,至于饮酒环境如何,他并不在意。据《宋史·石延年传》载:

延年喜剧饮,尝与刘潜造王氏酒楼对饮,终日不交一言。王氏怪其饮多,以为非常人,益奉美酒肴果,二人饮啖自若,至夕无酒色,相揖而去。明日,都下传王氏酒楼有二仙来饮,已乃知刘、石也。延年虽酣放,若不可撄以世务,然与人论天下事,是非无不当。[3]13071

对饮而不交一言,让酒直接作用于饮者,各自享受酒味,这在常人看来是怪异。石延年专注于酒本身,拒绝在酒与人之间夹杂多余者,包括语言、他人的目光。饮酒就是饮酒,而不是其他。饮酒本身价值自足,不能将饮酒附着其他目的。这种对酒之痴迷具有传奇色彩,宋人为此生出不少传奇故事来,如:

石曼卿居蔡河下曲,邻有一豪家,……曼卿即著帽往,坐于堂上。久之方出,主人著头巾,系勒帛,不具衣冠。见曼卿,全不知拱揖之礼。……酒五行,群妓皆退,主人亦翩然而逝,略不知揖客。曼卿独步而出,言豪者之状,懵然不分菽麦。他日试使人通郑重,则闭门不纳。问其近邻,云其人未尝与人通往还,邻家亦不识面。古人谓之钱痴,信有之。[12]91

这个故事颇具魔幻色彩。按照戏家之言,石延年因“痴”(酒)而生(对酒之)“情”,因“情”而生“幻(梦)”。“幻(梦)”生出“主人”,“主人”依照“幻(梦)者”而生。所生非世俗可见之人,或只存在于延年的思想世界。凡俗虽不可见,然却有迹可循。首先,“主人”喜饮酒,与延年同类。其次,“不具衣冠”亦“全不知拱揖之礼”,乃专注于饮酒的纯粹的饮酒人。第三,二人相交只为一饮,饮完即不相干,所谓“翩然而逝”“闭门不纳”是也。

痴情于酒,酒与身同在,酒没则人亦不在矣。石延年之卒正因不饮:“仁宗爱其才,尝对辅臣言,欲其戒酒,延年闻之,因不饮,遂成疾而卒。”[12]98对常人而言,戒酒会使身体更健康。对真正的饮者,不饮则失去存在的理由,成疾而卒乃饮者必然的归宿。在大宋,皇帝之言为法令。皇帝欲其戒酒,实以外在之法禁饮者之身家性命。对石延年个人,此乃悲剧。

五、酒近于道

随着饮酒之风兴起,酿酒技术不断提高,北宋也出现了大量关于酒的著作。对于酒的酿造过程,苏轼《东坡酒经》描述最为详细:

南方之氓,以糯与秔,杂以卉药而为饼,嗅之香,嚼之辣,揣之枵然而轻,此饼之良者也。吾始取麫而起肥之,和之以姜汁,蒸之使十裂,绳穿而风戾之,愈久而益悍,此麴之精者也。米五斗以为率,而五分之,为三斗者一,为五升者四。……既水五日乃篘,得三斗有半,此吾酒之正也。先篘半日,取所谓赢者为粥,米一而水三之,操以饼麴凡四两,二物并也,投之糟中,熟润而再酿之,五日压得斗有半,此吾酒之少劲者也。劲正合为五斗,又五日而饮,则和而力严而猛也。篘不旋踵而粥投之,少留则糟枯中风而酒病也。酿久者酒醇而丰,速者反是,故吾酒三十日而成也。[13]1987-1988

好酒需要良饼、精麴等上等的原料,更需要精细的手艺进行量的控制、时间火候的把握。当然,以性味正为指标的美酒更依赖制作者的味觉,所谓“以舌为权衡”是也。水质、冷暖、火候、水米的比例等多重不断随权衡而调整的因素决定了酒之性味,或微苦,或少劲,或和而猛,或醇而丰。东坡对酒艺的描述反映了宋代制酒技术之精良,当然也与东坡本人长期用心于酒有关。

就理论水平说,最高的当数窦苹的《酒谱》与朱肱的《北山酒经》。这些著作不仅总结了酒的制作工艺,还对酒的特性,酒对人的意义等主题做了深入的考察。这些著作的出现,表明宋人对酒精神已经达到高度的理论自觉。

窦苹《酒谱》对酒源、酒之功过、性味等问题做了细致的考察。

第一,对酒源的考辩。驳斥了仪狄、神农、黄帝作酒等无稽之说,以及人类作酒与天有酒星相关等附会之说。窦苹认为,酒是“智者作之,天下后世循之”。[14]9但酒之作不晚于《夏书》《孟子》时代,这种谨慎的态度值得称道。

第二,对酒之功过做了相对辩证的说明。首先,酒有大功于建功立业。如勾践与士同醉,秦穆公投醪于河,三军共饮而告捷,等等。人们以礼饮酒,或以德将酒,温克而事美。其次,沉湎于酒,误事乱德。从商纣王以酒亡国以来,不乏前赴后继者。因此可以理解,历代多有酒诫,以警醒世人。

第三,对酒之性味的总结。《酒谱》引用《本草》 之说认为“酒味苦、甘辛,大热,有毒”。[14]159自先秦以来,对酒的性味的认识大都是“甘”,如《战国策·魏策二》:“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联系酿酒流程,这比较好理解。酿酒过程中,谷物发酵所得的酒,酒精含量低,味甘。欲得“辛”味,必须将这些酒多次发酵。到了宋代,酿酒技术已经高度发达。宋人已经掌握了先“甘”后“辛”的酿酒工艺,对酒的性味的认识也相应推进。

第四,对宋代困于酒原因的揭示。对个人来说,酒可疗疾,也可致疾。致疾的原因是酒性热,过量饮酒,热气破坏了身体平衡。人们过量饮酒的思想根源是放纵欲望,由此导致理智的紊乱。所谓“今之人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14]159“以酒为浆”是把酒当饮料解渴,“醉以入房”是说酒色同时不知节制。“以妄为常”则是说执迷于醉后幻相,理智迷失。这些都可以说是“酒气独胜”的表现。

朱肱的《北山酒经》在对酒的性味、功过等方面的看法与《酒谱》一致,“酒味甘辛,大热,有毒。虽能忘忧,然能作疾。……酒所以醉人者,曲孽气之故尔”。[15]6对酒的性味的看法,朱肱没有像窦苹那样说明其出处,“甘辛,大热,有毒”或许是窦苹、朱肱那代人的通行看法。“曲孽气之故”即“酒气独胜”,表述不同,实质为一。但朱肱著《北山酒经》,其对酒的看法亦有独特之处。

第一,他强调了酒对人类的必要性。所谓“礼天地,事鬼神,射乡之饮,鹿鸣之歌,宾主百拜,左右秩秩,上自搢绅,下逮闾里,诗人墨客,渔父樵夫,无一可以缺此”。[15]19“无一可以缺此”表明酒对各个阶层民众都是必要的。基于此,他批评了佛教戒酒观念,而竭力为酒辩护。“惟胡人禅律,以此为戒,嗜者至于濡首败性,失理伤生,往往屏爵弃卮,焚罍折榼,终身不复知其味者,酒复何过耶?”[15]19过度饮酒,伤身乱性,但此非酒之过。将酒的价值与人的行为分割,这是对汉人(如孔融)观念的承袭。

第二,朱肱明确提出“酒之功力,其近于道”的观点,饮酒亦是精神的修炼。具体说,饮酒可以满足人安身立命的精神需要。“平居无事,污尊斗酒,发狂荡之思,助江山之兴,亦未足以知曲蘖之力、稻米之功。至于流离放逐,秋声暮雨,朝登糟丘,暮游曲封,御魑魅于烟岚,转炎荒为净土。酒之功力,其近于道耶?与酒游者,死生惊惧交于前而不知,其视穷泰违顺,特戏事尔。彼饥饿其身、焦劳其思,牛衣发儿女之感,泽畔有可怜之色,又乌足以议此哉?鸱夷丈夫以酒为名,含垢受侮,与世浮沉。”[15]23-24对于普通人来说,日常生活(“平居”)是平庸的,饮酒能够为平庸的生活带来不平凡的惊奇。对于失意落拓之人,灰暗的心态需靠饮酒完成转换。死生、穷泰等人身际遇亦需要饮酒来调节。进言之,不管处境如何,饮酒都可以充当精神生活之依靠。在此意义上,朱肱将“酒”与“道”并提。

第三,酒近于道是因为酒可以“移人”。饮酒不仅可以作用于人的身体,而且能够变化人的气质情性。“善乎,酒之移人也。惨舒阴阳,平治险阻。刚愎者熏然而慈仁,懦弱者感慨而激烈。陵轹王公,绐玩妻妾,滑稽不穷,斟酌自如,识量之高、风味之媺,足以还浇薄而发猥琐。”[15]31酒以热力贯通血脉,使人胆气豪发,性情移易。人在酒的作用下“变形”,存在的多重可能性由此转化为现实。

六、余 论

大量宴饮,浮华腐化着人心,而人欲的放纵往往导致人性的堕落。宴饮等繁华的世俗生活带来诸多思想文化问题,也刺激、推动着理学的兴起。反对“苦教”的理学家对宴饮并不拒绝。周敦颐将饮酒视作远离、超越俗尘的生活方式①如“一日复一日,一杯复一杯。”“青山无限好,俗客不曾来。”(周敦颐:《周敦颐集》,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64、65页);邵雍则以微醺来通达造化之原②如“半醺时兴太初同”“太和汤酽半醺时”。(邵雍:《邵雍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90、300页);程颢时而会“莫辞盏酒十分醉”。③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77页。程颢曾监汝州酒税,负责酒的生产,对酒非常熟悉,这与程颢追求“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不无关联。程颢抱怨“旁人不识予心乐”,“旁人”恐怕不仅指普通民众,还应包括当时的儒者。当然,程颢的志向不是做狂饮的“名士”或“诗家”,而是成就圣贤。可见,大程子已不复恋酒、嗜酒,而是坚持定心定性,将酒纳入天理心性之中。冯梦龙《古今谈概》记载:两程夫子赴一士夫宴,有妓侑觞,伊川拂衣起,明道尽欢而罢。次日,伊川过明道斋中,愠犹未解。明道曰:“昨日座中有妓,吾心中却无妓;今日斋中无妓,汝心中却有妓。”(冯梦龙:《古今谭概》,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9页)伊川自谓不及。此虽是文人趣谈,但对二程的刻画却是准确的。其中的细节也大体符合北宋的特征,如士大夫频频宴饮是北宋的常态,“有妓侑觞”也是朝廷允许的事情。通过饮酒来肯定、重建世间的美好生活,这是理学家的一项使命。随着“苦”意淡化,升天入地的诗酒激情下落到世俗生活。世间的功业——名利——成为美好生活的核心内涵,这直接造就了人欲的放纵,心灵的堕落。饮酒是精神秩序的突破者,并不能充当精神秩序的构建者。理学家提出所以然、所当然、必然相统一的“天理”来收拾人欲的放纵与心灵的堕落,正是对大宋近百年浮华世俗生活所带来问题的回应。当然,规训饮酒乃天理题中应有之义。看起来,理学的兴起与北宋社会经济的繁荣同时出现,但显然,二者并非前因与后果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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