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晋玉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在现代汉语中,“十分”是表示程度之深的副词,其意大致相当于“非常”“特别”“尤其”。如:
(1)虽然,用我这个大学老师的标准衡量,女儿的写法还很幼稚,但是她在文字表达方面的进步是十分明显的。(土一族《从普通女孩到银行家》)
(2)为了不让女儿受到我体弱多病的影响,他还十分重视女儿后天的体能训练。(土一族《从普通女孩到银行家》)
显然,例(1) (2) 中“十分”均为程度副词,表“非常”之意。但二者稍有区别,例(1)中“十分”修饰形容词“明显”;例(2) 中“十分”修饰动词“重视”。那么,“十分”除了能作程度副词外,它还能充当什么成分呢?它又是如何演变为程度副词的呢?
关于“十分”,目前学界主要有唐贤清[1]、陈群[2]以及张文君[3]等人的研究成果,但均没有揭示出“十分”的副词化过程、动因及机制。本文拟从这三个方面深入探究“十分”的副词化问题。
《说文·十部》:“十,数之具也。一为东西,|为南北,则四方中央备矣。”本义为数字的完备。如:
(3)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诗经·小雅·十月之交》)
后由数字的完备引申表示具体事物的完备,甚至达到极点。如:
(4) 十全为上,十失一次之。(《周礼·天官·医师》)
从“十全为上”可以看出,“十”在这里表示最为完美的状态。根据前文,意思是说食物的制作都达到了最为完美的境地,并且“十失一次之”更能说明前面这种状态已达到极点。
《说文·八部》:“分,别也。从八,从刀,刀以分别物也。”桂馥义证:“‘别也’者,本书云:别,分解也。”本义为分解、分开、分割。如:
(5)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周易·系辞上》)
后由动词“分解”引申表示分割的结果,意为“成数”或“份数”。如:
(6)人君之守高下,岁藏三分,十年必有三年之余。(《管子·乘马数》)
从例(6) “岁藏三分”中可以看出,“分”与数词“三”紧邻,且有动词“藏”出现,因此这里的“分”不再是动词,而表示分割的结果。
数词“十”与动词“分”以线性顺序紧连,最初见于战国时代。如:
(7) 十分寸之一谓枚。(《周礼·考工记·匠人营国》)
(8)五尺见水,十分去一,比之于泽。(《管子·乘马数》)
例(7)中“十分”用于名词“寸”之前,明显是谓词性短语,意为“按十等分划分”[战国时代,军功有十等,多按所获军功进行封赏]。例(8)中“十分”虽不是直接用于名词“水”之前,但因承前省去“水”,所以也应看作谓词性短语,意为“按十等分划分”。在这里,“十分”均是状中短语。
两汉时期,“十分”用作状中短语的情况依然存在。如:
(9) 十分为寸,十寸为尺,备于六。(贾谊《新书》)
(10) 未能十分吴楚之一。(荀悦《前汉记》)
此时的“十分”还需当作状中短语来对待,意为“按十等分划分”。
大约在汉魏之际,“十分”有了粘合成词的趋势。如:
(11) 十分未升其一,增惶惧而目眩。(《文选·魏都赋》)
这里的“十分”应理解为“十成”之意。究其原因,笔者认为,这是由数词“十”的引申义表示完备甚至达到极点和动词“分”的引申义“成数”临时组合而成的,只是限于用例极少,不能将其看作词。
到了唐代,“十分”成词已萌芽。如:
(12) 若梅实未落,十分皆在。(《毛诗正义》卷一,唐孔颖达疏)
(13) 斋设一同,十分全收。(《唐文拾遗》卷十二《造经幢赞》)
例(12) (13) 中“十分”均出现在副词“皆”或“全”之前,且其前有逗号隔开,表示“全部的具体事物”,分别代指“梅实”和“斋”,功能相当于主语,构成一个偏正结构,只是后面的中心语已承前省去了。这是由“十分”的“十成”义虚化而来的。限于用例较少,仍需要更多的例证。
宋代是“十分”作为范围副词大量出现的时期。笔者对《朱子语类》进行了穷尽式检索,发现与此相符的语料就有15例。如:
(14)这假饶理会得十分是当,也都不阙自身己事。(《朱子语类》卷八)
(15) 白,须是十分全白,方谓之白。(《朱子语类》卷二十八)
例(14) (15)中“十分”均用于谓词性短语之前,且其前无逗号隔开,相当于副词的功能,用于表现抽象的事物,不论是例(14) 中的“这”,还是例(15)中的“白”,都是如此。显然,这里的“十分”已变成了一个范围副词,意为“全部”“都”。
此外,大约就在同一时期,“十分”用于程度副词的例子更多。如:
(16) 无云气,天色十分晴。(《全唐诗补编·全唐诗续》卷三十七)
(17)抑臣,便至十分卑屈。(《朱子语类》卷二十四)
(18)然非见得道理十分分明,则不能辨得亲切。(《朱子语类》卷五十二)
(19) 每逢三五夜,皓月十分圆。(《五灯会元》卷十六)
例(16)—(19) 中“十分”均为程度副词,都出现于形容词之前,用来修饰形容词,表示人的一种极性主观感受,意思相当于“非常”“尤其”,且它们之间可彼此替换而不影响句义的改变。
那么,“十分”作为程度副词是怎么来的呢?它与作为范围副词的“十分”又有什么联系呢?笔者认为,表程度的“十分”是由表范围的“十分”通过隐喻机制抽象引申来的。一般情况下,范围总与距离相关,距离越大范围也就越大。当范围大到涵盖所有时,距离自然也就无限延伸。在这种情形下,人们往往会将其抽象理解为不可控的程度。慢慢地,“十分”就被看作为程度副词。
南宋以后,这种情况就更为明显了。如:
(20) 人参价钱十分好。(《老乞大谚解》)
(21) 奴家自从丧了公婆,家中十分狼狈。(《琵琶记》)
(22)宋江十分烦恼。(《水浒全传》第一百零七回)
(23) 朝夕看待,十分亲热。(《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三)
(24)那灯是内府制造,十分精巧。(《儒林外史》第十一回)
(25) 那哭声哭得来十分悲惨!(《儿女英雄传》第六回)
例(20) —(25) 中“十分”后所接成分均是形容词,显然这里的“十分”不再用作范围副词,而是作为程度副词,表示某人对内在或外在事物强烈的主观感受。
“原有的两个分立成分必须在线性顺序上临近,这是双音词产生的一个基本条件。”[4]40表示完备甚至达到极点义的“十”和表示“成数”义的“分”在线性顺序上依次出现,并在语法结构上恰好形成了一个状中短语,这为“十分”的副词化提供了前提条件。但是,它要想真正实现副词化,就必须经常处于副词的位置上。“一个词由实词转化为虚词,一般是由于它经常出现在一些适于表现某种语法关系的位置上,从而引起词义的逐渐虚化并进而实现句法地位的固定,转化为虚词。”[5]“处于状语位置的词语较容易语法化为副词,事实上处于状语位置的状中短语也容易词汇化,演变成一个副词。”[6]“十分”就经常出现在状语的位置上,并且词义逐渐虚化,句法位置慢慢固定。不管是放在谓词性短语之前还是放在形容词之前,“十分”都充当着副词的功能。经常处于副词的位置上,这对“十分”由状中短语词汇化为副词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综上所述,至迟在南宋,状中短语“十分”已词汇化为程度副词。
“十分”的副词化动因较多,主要有四个因素。
“当一个动词经常在句子中充当次要动词,它的这种语法位置被固定下来之后,其词义就会慢慢抽象化、虚化,再发展下去,其语法功能就会发生变化:不再作为谓语的构成部分,而变成了谓语动词的修饰成分或补充成分,词义进一步虚化的结果便导致该动词的语法化:由词汇单位变成语法单位。”[7]状中短语“十分”在战国时代开始出现,用于名词之前,充当谓语,构成“十分NP”的句式;在汉代已出现于谓词之前,充当状语,构成“十分VP”的句式。这样的句法位置的变化,为将“十分”理解为副词并加以重新分析提供了极其有力的保障。
主观性是语言的一种特性,即“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8]268“‘主观化’既是一个‘共时’的概念,即一个时期的说话人采用什么样的结构或形式来表现主观性,又是一个‘历时’的概念,即表现主观性的结构或形式是如何经历不同的时期通过其他结构或形式演变而来的。”[8]268状中结构“十分”一开始用于体词前,充当谓语,表示对客观事物的描述,后来伴随着句法位置的变化,开始用于谓语前,充当状语。在这一过程中,“十分”的主观性逐渐增强,可以用来表示对极性程度的主观估计,彰显了说话人的主观性,表现了其主观意愿。因此,“十分”可以重新分析为充当状语的副词。
“汉语的两个音节构成一个标准音步,一个标准音步就是标准的韵律词。”[9]数词“十”和动词“分”在线性顺序上依次出现,“十分”构成了一个标准音步,是标准的韵律词,这恰好适应了汉语词汇双音化的趋势。随着时间的推移,数词“十”和动词“分”之间原有的界线逐渐变小,甚至变得模糊,于是人们常常将其看作一个整体,状中短语“十分”就渐渐演变为一个双音副词。
“使用频率是语法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一种语言形式在话语中出现得越频繁,越容易语法化。”[10]状中短语“十分”出现之初,用在名词前充当谓语,使用频率低;至南宋,“十分”用于谓语前充当状语,使用频率逐渐增加。南宋以后,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下去,并成了主流。“十分”由最初的谓语用法逐渐被后来的状语用法所代替,其副词化进程也因人们使用频率的增加而加快。
“十分”词汇化为副词的过程中,主要有三个机制起作用。
语义泛化是“十分”副词化的首要机制。吴登堂认为,泛化就是“把本适用于甲事物的词义推演到乙事物或其他事物上,或由适用于个别事物演进到适用于一般事物”[11]。显然,这里所指的语义泛化是词义泛化。“十分”一词起初作主语时,表示“全部的具体事物”,后来作状语,用于表现非常抽象的事物。虽然语法功能不一致,但词的内涵意义基本一样,都为“全部”“都”之意,只是外延意义不一样而已。这种把本适用于具体事物的词义推演到抽象事物上的语义泛化为“十分”接下来从范围副词虚化成为程度副词奠定了前提条件。
隐喻是使语言的词汇意义和语言的表达不断丰富、生动的基本手段。“隐喻对于人类的认知和语言起着两种作用:一是不断提供看待事物的新视角;二是不断增添词语的新的意义。”[12]状中短语“十分”刚开始出现时,是根据它们各自的本义来释义的,即“按照十等分划分”。后来,随着新事物的出现和人们认识的深入,人们往往会在语言经济原则的驱动下,选择已有的词汇来表示新赋予的概念,“十分”就由具体的表动作行为引申为抽象的表范围,并进一步虚化为表程度。隐喻机制对其有着很大的作用。
“十分”副词化的重要机制是重新分析。“当构成一个句法单位或者虽不构成一个句法单位但在线性顺序上邻接的两个词由于某种原因经常在一起出现时,语言使用者就有可能把它们看作一体来加以整体处理,而不再对其内部结构做分析,这样就使得二者之间原有的语法距离缩短或消失,最终导致双音词从旧有的句法构造中脱胎出来。”[4]46状中短语起初用于名词之前,作谓语,构成“十分NP”句式,后来因为常常出现于谓语之前,构成“十分VP”句式,在心理组块机制作用下,人们往往将其理解为状语成分,于是“十分”由状中短语被重新分析为副词。
状中短语“十分”最初于战国时代出现,后接名词,充当谓语,意为“按十等分划分”。到唐宋时期,“十分”后接谓词性成分,充当状语,作为范围副词使用,意为“全部”“都”。最迟在南宋,“十分”已词汇化为程度副词,意义相当于“非常”“特别”。句法位置的变化、主观性增强、韵律规则的制约和使用频率的增加等因素的共同作用是“十分”的副词化动因,语义泛化、隐喻和重新分析是“十分”的副词化机制。元明以来,“十分”充当程度副词的功能逐渐固定下来,并一直沿用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