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春秋》之诗”
——杜诗史法变古的文化成因与美学意义*

2020-12-27 00:22黄若舜
关键词:春秋杜诗杜甫

黄若舜

(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00)

古今学者大多承认,杜陵以史法入诗是中国诗史的转折点。之前的诗人继承风雅比兴的《诗经》传统,歌咏一己之情志,为“风人之诗”;杜诗独出之以史笔,融世变波澜于生命体验之中,“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新唐书·文艺传》),后世誉为“《春秋》之诗”。这一取熔经史、自铸伟辞的“诗史”格局并非仅出于读者的主观感受与追认,更是作者精心营构出的个人风格,可以说老杜是有意识地以诗修史,试图革新古调。

然而,古人对于杜诗以史法变古却是褒贬参半,王夫之尤有微辞,他曾作“苛评”,认为誉杜者实不明诗之正道,乃“见驼则恨马背之不肿”

(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那么应如何理解和评价杜诗史法变古的文学史意义?其文化成因与美学价值何在?本文认为,欲体认杜诗变古的意义,便要理解唐玄宗时期以文馆政治为中心的经史学术格局,发掘杜诗传承《左氏》家学的基本特点,从而领略其以《春秋》笔法融摄“风人之诗”的“诗史”新范式,及其刚柔兼济的独特美学风致。要解决以上问题,宜从杜甫的一桩“传经心事”说起。

一、传经心事:杜甫的家学素业与文馆情结

解析这桩“传经心事”,有助于理解杜甫以史法变古进行诗歌创作的文化成因。《秋兴》其三云:“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1]1487其中“刘向传经心事违”一句,古来便颇有争议,历观旧注大致有两种阐释。其一是从“政治抱负”作解。不少注释均征引《汉书·刘向传》“会初立《榖梁春秋》,征更生受《榖梁》,讲论五经于石渠”[2]1929一语,关注刘向“石渠传经”之事。赵次公释云:“刘向讲论五经于石渠,公言其心事欲如刘向之传经于朝,而乃违背不偶也。心事违,出《左传》‘王心不违’。”[3]1148杜甫试图像刘子政一样入朝传经而不得,正如叶嘉莹所说的“欲传经而愿竟违,比之匡衡、刘向殆有不如为说”[4]148。

另一种解释则关注子美“家学”。同样征引《刘向传》,仇注则引用了另一部分内容:“成帝即位,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河平中,子歆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哀帝时,歆复领五经,卒父前业。”[1]1488显然此注重点不在刘向石渠传经,而在于向、歆父子家学赓续的故实。《杜臆》更为直接地作解道:“承贻谋于家,如刘向传经,而心事相违。按《刘向传》,初征向受《榖梁》,又讲论五经于石渠,后子歆亦受《榖梁》,领五经,卒传前业,而公弗克丕承厥祖也。”[5]275向、歆父子克承世德传经于朝,杜甫亦有家学,却不得其位,是为“心事违”。

笔者认为这两种理解都是正确的,杜甫自比刘向,本就展现了其纠合政治抱负与家族事业于一体的心态,而在仕途与家学两方面,杜甫与刘向也多有相似之处。《进〈雕赋〉表》中杜甫自豪于先君杜恕、杜预时代的“鼎铭之勋”,珍视“奉儒守官”的素王之业,祖父审言在他的笔下也并非仅是辞客,而是“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视于藏书之府”的文馆学士,“天下学士到于今而师之”。

[1]2172正是这些“先祖故事”导致了杜甫的心结,尤其是祖父的文馆学士经历,使他对以盛唐集贤院为代表的唐代文馆制度寄予热望,认为只有通过集贤院才能实现其传经继祖的夙愿。

所谓“刘向传经心事违”,首先就是指杜甫本想复制刘向的经历,取径“文儒”路线以为仕进之途,却无奈中辍。葛晓音指出,盛唐“文儒”群体的形成有赖于玄宗时期以集贤院为中心的制度安排,这还关涉当时“文儒”与“吏能”的政治路线之争。[6]36在唐代,“文儒”实则便是文馆学士、文学侍从的美称,学士文儒群体的形成有赖于文馆制度的孵化哺育。文馆本是“古代从事图书典籍编纂整理工作的机构”[7]1,所谓“著撰文史,鸠聚学徒之所”(《旧唐书·职官二》),相当于《进〈雕赋〉表》中所说的“藏书之府”。缘此,中央文馆自然成为历代学术文化中心,并以经史学术左右中朝政教、制度沿革。从两汉的石渠、兰台等一直到唐代的修文馆(曾名弘文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三馆”(《玉海》卷一六五“唐三馆”条),中央文馆传经司籍、修撰国史,天子与文儒学士讲论经义、参验治道,这还启发了后世的经筵制度。

唐代的文馆学士类似于刘向一类的文学侍从,《新唐书·百官志序》云:“学士之职,本以文学言语被顾问,出入侍从,因得参谋议、纳谏诤,其礼尤宠。”[8]1183延揽培育文儒的文馆制度得以在唐代政教、学术两端发挥巨大作用,当与太宗朝“瀛洲学士”的典范意义有关。李世民即位前在秦王府开文学馆,号称“十八学士”。他登基后“又于正殿之左,置弘文学馆,精选天下文儒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等……听朝之暇,引入内殿,讲论经义,商略政事,或至夜分乃罢”。[9]4941学士为天子讲经论政,太宗命阎立本图像,褚遂良为之赞,时人以“登瀛洲”美之。

可以说,这种专为文儒创设、“舜举十六相”式的举贤模式深契杜甫的政教理想。仰慕贞观文治的杜甫一直试图进入集贤院成为文学侍从。他先是试图复制刘向的文学侍从之路。刘向入石渠前曾献赋并待诏金马,杜甫则在天宝十载献《三大礼赋》而待制集贤院。刘向献赋之后传经石渠、校书天禄,而石渠阁、天禄阁这些汉代国家藏书机构正是后世中央文馆的前身。[7]2-8与两汉时期膺“传经”“资治”之任的石渠阁功能一致,杜甫心仪的集贤院“掌刊缉古今之经籍,以辩明邦国之大典,而备顾问应对,凡天下图书之遗逸,贤才之隐滞,则承旨而征求焉,其有筹策之可施于时,著述之可行于代者,较其才艺,考其学术,而申表之”[10]280-281,可以说,杜公的“传经心事”便是欲如刘向借献赋而入石渠一般,终能侧身文学侍从之列。

其次,杜甫的心结与祖父审言曾“升荣粉署,擢秀兰台”[11]2723的天子近臣经历有关。杜审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视于藏书之府”,指的是其任修文馆直学士一事。值得一提的是,中宗时期的修文馆虽由贞观朝的弘文馆易名,其性质却变成了培育宫廷文学、豢养御用文人的机构,“每游幸禁苑,或宗戚宴集,学士无不毕从,赋诗属和,使上官昭容第其甲乙,优者赐金帛……于是天下靡然争以文华相尚,儒学忠谠之士莫得进矣”

[12]6622。职是之故,玄宗即位之后即试图另立集贤院取代修文馆。[13]223-269开元十年至十三年前后,以张说出掌丽正书院(集贤院前身)与集仙殿改名为标志性事件,集贤院发生了重要的职能转变,由编修书籍、掌管学艺之所,进化为“集天下贤德之士,与天子讲学论道,助天子推行王道”的核心政治机构。①参见刘健明《论唐玄宗时期的集贤院》,见黄约瑟、刘健明《隋唐史论集》,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1993年版,第54-64页;池田温《盛唐之集贤院》,见《唐研究论文选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1-242页。开元十三年玄宗作诗云:“广学开书院,崇儒引席珍。集贤招衮职,论道命台臣。礼乐沿今古,文章革旧新。献酬尊俎列,宾主位班陈。节变云初夏,时移气尚春。所希光史册,千载仰兹晨。”[14]35集贤院的崛起堪称玄宗荡涤武朝遗风,绍休贞观故事,进于开元全盛气象的信号;而杜甫所认同的也正是太宗、玄宗朝以经史学术为根基的文儒政治,而非武后、中宗朝的华靡之文。故其有意将祖父的文馆学士经历与家族的儒者素业关联,希图凭自己“随时敏捷”的文才获得进入盛唐经史学术中枢的机遇。

应该说,杜甫终其一生都将入仕集贤与“致君尧舜”的政教理想、“奉儒守官”的门楣事业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一度有望复制刘向由“献赋”而“传经”的仕进历程,却因主张吏治的李林甫当政而送隶有司,最终只能是“才杰具登用,愚蒙但隐沦……回首驱流俗,生涯似众人”(《上韦左相二十韵》)。多年以后杜甫对此节经历的回忆犹能烛照其耿耿孤忠,“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烜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莫相疑行》),“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壮游》)。杜甫虽不得其位,却始终以文儒操守律己,以至其晚年眼见阉竖弄权、集贤待制,诸臣对此却噤声不语,不禁大为伤感,遂借“瀛洲学士”之典作《折槛行》诗:“呜呼房魏不复见,秦王学士时难羡。青衿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娄公不语宋公语,尚忆先皇容直臣。”[1]1570

二、经史学养:复兴的《左氏》学与杜诗的凡例褒贬

考“刘向传经”用典,不难体察杜甫为家族素业、事功之心所驱动的文儒抱负;然仕途不顺,功业难成,这番“传经心事”便不得不寄托于吟咏,以“作诗”来加以转化和落实。同时,杜甫既怀“传经”夙愿,势必深受个人家学与盛唐经史学术整体环境的熏习,在入仕方面有过学养上的储备。正是这种突出的经史修养和内心深处不竭的精神动力,使他的诗歌别具迥异流俗的格调和不同凡响的气韵。

以上这些分析都引向了杜甫传承远祖杜预《左氏》家学,从而取法经史、自铸伟辞的问题。关于这点,前人从杜甫对先祖的推重之迹及杜诗用《左传》事典等方面作过不少论述。[15]5开元二十九年杜甫曾作文祭祖,辞曰“《春秋》主解,稿隶躬亲,呜呼笔迹,流宕何人……小子筑室,首阳之下,不敢忘本,不敢违仁”[1]2216,所谓“《春秋》主解”指的便是杜预《左氏》学,文中显然流露继祖之意。众所周知,唐初的《五经正义》堪称贞观文馆政治的产物,当中的《春秋正义》便取《左传》杜注,其原因在于:“晋世杜元凯又为《左氏集解》,传取丘明之传,以释孔氏之经,所谓子应乎母,以胶投漆,虽欲勿合,其可离乎?今校先儒优劣,杜为甲矣,故晋宋传授,以至于今。”[16]3691唐明经科有“九经取士”之制,《左传》一直被设立为“大经”。贞观二十一年,太宗更是下诏以“左邱明、卜子夏……杜元凯、范甯等二十有一人,并用其书,垂于国胄”[9]4942而配享孔庙,丘明、杜预在唐代的地位和影响可见一斑。

唐世重史,《左传》受到重视与史传、实录之学发达,修史之风大盛有关。汉魏以还,《左传》被认为是与《春秋》“犹衣之表里,相持而成”

[17]39的“翼经”之作。刘勰即认为丘明最得圣人微言,《左传》“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

[18]283-284。开元重要史家刘知幾在其《史通》中亦认为《左传》释经存史之功不容置疑,“必扬榷而论之,言传者固当以《左氏》为首”[19]10-11。因此,杜陵“传经心事”在这一语境下便与《左传》所代表的史传传统发生了重要联系,如陈贻焮便认为《遣怀》《昔游》《壮游》类似于杜公“自传”,《八哀诗》 则为“列传”,其言可谓有见。[15]1029-1030

同样需要注意的是,以集贤学士为代表的“盛唐文儒的另一特征,是与史家的接近和沟通”

[6]36。开元天宝时期,集贤院渐夺诸馆之席膺修史之任,其前后两任主事者张说和张九龄俱有史才,张说一直任监修国史,开元十五年曾因诏在家修史而引发风波,李元纮便奏请张说、吴兢就史馆修史:“国史者,记人君善恶,国政损益,一字贬褒,千载称之,前贤所难,事匪容易。今张说在家修史,吴兢又在集贤撰录,遂令国之大典,散在数处。”[20]3040此事正说明了集贤院功能的外扩。《八哀诗》中,杜甫称与自己一样曾试集贤院的苏源明“学蔚醇儒姿,文包旧史善”,称张九龄“波涛良史笔,芜绝大庾岭”(《杜诗详注》卷十六),可见其对史才的特别关注。

考察唐代史学观念的演变,杜甫恰处在《春秋》学复兴的时代,在当时《左传》成为了有识之士重新规范史书修撰体例的经典依据。修史必重“凡例”,《左氏》也缘此而成为史官理当揣摩研习的对象,如刘知幾即认为:“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昔夫子修经,始发凡例;左氏立传,显其区域。”[19]88开元、天宝间文士时有不满于史迁开创的纪传体例,转而上溯《左传》,标举史家之“凡例褒贬”。曾任集贤校理的萧颖士便“以史书为繁,尤罪子长不编年陈事,而为列传,后代因之,非典训也”[21]3214,志在修撰名为《历代通典》的通史。他主张在史书中恢复《春秋》“托微词以示褒贬”的功能,重新调整修撰体例,“综三传之能事,标一字以举凡”,最终欲“扶孔、左而中兴,黜迁、固为放命”。[22]3278柳冕则以凡例褒贬之阙批评太史公云:“故夫求圣人之道,在求圣人之心,求圣人之心,在书圣人之法。法者,凡例褒贬是也,而迁舍之,《春秋》尚古而迁变古,由不本于经也。”他还认为“以迁之雄才”,若能“守凡例而书之,则与左氏并驱争先矣”。[23]5356

值得注意的是,杜预《左氏》学的精要之处,正是其《春秋序》中所论及的“三体五例”之学。所谓“三体”即是指《左传》通过“发凡”来阐释经旨,代表“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的“正例”;通过称“书”“不书”等以辨明书法,“起新旧,发大义”的“变例”;以及“经无义例,因行事而言”的“非例”。[23]3700-3702杜预深于律学,崇尚“文约而例直”(《晋书·杜预传》),这种特点深刻反映在其《左传》学中。其《春秋释例》云:“《公羊》、《榖梁》之论《春秋》,皆因事以起问,因问以辩义。义之□者,曲以通□,无他凡例也。左丘明则□周礼以为本,诸称凡以发例者,皆周公之旧制者也。传孔子教,故能成不刊之书,著将来之法。”[19]418与《公羊》《榖梁》二传不同,《左传》出于古文经学,古文经学者认为孔子首先是史学家,“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24]3699,是在周公旧制的基础上行微言褒贬。《公羊》《榖梁》老吏断案式的属辞比事之法都因于具体情事而发,支离细碎又不明周公旧制;而《左传》则能领会孔子作《春秋》的修史背景和宏观意图,用明朗简约的凡例来加以呈现。因此杜学的特色即是研习具有一贯性的《左氏》凡例以明《春秋》之旨,“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诸凡,推变例以正褒贬,简二传而去异端,盖丘明之志也”[24]3704。

杜甫《偶题》云“法自儒家有”[1]1542,前人即留意到,杜诗中明于法度、谨于布置的风格分明能见出《春秋》义法与《左氏》凡例的影响。子美《哭韦大夫之晋》诗末云“《春秋》褒贬例,名器重双全”[1]1994,《八哀诗·赠李邕》径用先祖序文“发凡以言例”的句意云“各满深望还,森然起凡例”[1]1395。黄彻《溪诗话》便揭示杜诗“凡例森然”的特色云:

诸史列传,首尾一律。惟左氏传《春秋》则不然,千变万状,有一人而称目至数次异者,族氏、名字、爵邑、号谥,皆密布其中而寓诸褒贬,此史家祖也。观少陵诗,疑隐寓此旨。若云“杜陵有布衣”,“杜曲幸有桑麻田”,“杜子将北征”,“臣甫愤所切”,“甫也南北人”,“有客有客字子美”,盖自见其里居名字也。“不作河西尉”,“白头拾遗徒步归”,“备员窃补衮”,“凡才污省郎”,补官迁陟,历历可考。至叙他人亦然,如云“粲粲元道州”,又云“结也实国榦”,凡例森然,诚《春秋》之法也。[25]346-347

此说便深刻地指出,杜诗在称谓书法上不但有极强的“正名”意识,且存在一种因时施设的整体考量,或能“见其里居名字”,或欲使“补官迁陟,历历可考”,这里便通于《左传》繁复无比、甚至时常错出互见的氏族、称谓之例。又如,将《八哀诗》中对诸公称谓的诗句拈出,亦可见出布置:“司空出东夷”(王思礼)、“司徒天宝末”(李光弼)、“郑公瑚琏器”(严武)、“汝阳让帝子”(李琎)、“呜呼江夏姿”(李邕)、“武功少也孤”(苏源明)、“荥阳冠众儒”(郑虔)、“相国生南纪”(张九龄)。《八哀诗》旨在“叹旧怀贤”,不难发现王思礼、李光弼、严武、李琎、张九龄是以官爵名,而李邕、苏源明、郑虔则以籍邑称。前五人基本上是以德行功业著称的公卿名将,地位远胜于己,可谓“怀贤”;后三者则是与杜公以才学论交的知音,可谓“叹旧”。其中严武虽年齿不及杜甫,于公却有收幕之义,《诸将》“正忆往时严仆射,共迎中使望乡台”[1]1370亦以官爵称之。同样的书法也见于《饮中八仙歌》,此不复赘。

类似凡例森然的特点,古人论杜多有总结。《春秋》谨于名伦等物,杜诗正名下字亦绝不轻发,极有法度。笔者难以义例解经之法通盘考察杜诗,但历史上有人作过类似的工作。元代申屠致远撰有《杜诗纂例》十卷,即以《春秋》义例之法总结杜诗篇章布置、句法安排等,惜乎其著早佚。《纂例》仅存题为虞集序称“昔夫子作《春秋》,因鲁史之旧文,据事直书而已……杜预因左氏之传,陆淳因啖、赵之说,皆纂为例以著之,是或求经之一道也”,申屠致远即沿用治《春秋》之法以治杜诗,取其“可以类相从者,录之以为纂例”。[27]261-262

三、刚柔相济:霸气与温厚兼备的美感特质

《左氏》家法与唐代经史学术的影响不但呈现在杜诗义例森然的书法中,更进而使其开辟出一种迥别于前的美学风致。浦起龙尝云:

诗运之杜子,世运之管子也。具有周公制作手段,而气或近于霸。诗家之子美,文家之子长也。别出《春秋》纪载体裁,而义乃合乎风。[28]5

中国诗史发展至杜诗,“吟咏性情”的诗学律典开始被杜诗“善陈时事”的史法所冲击,孟启提出“诗史”说时有意拈出“推见至隐”[29]15一词,暗示其诗法出于记事之祖《春秋》。而值得注意的是,史法入诗不但意味着诗歌创作从抒情转向叙事,还带来了美感特质方面的变化,这便是浦起龙所提到的“霸气”。传统的比兴诗学主温柔敦厚,“温柔”象征“王道”政治柔软而深远的力量,“霸气”则与这种主于“柔道”的诗学扦格不入;而少陵偏以气力雄浑凌铄千古,其抒情叙事“往往要到真处尽处”(焦竑《焦氏笔乘》卷三),“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赵翼《瓯北诗话》卷二),此一近乎“实录”的风格令杜诗别具沉雄刚健之美,可谓大异于古昔,故也引人呰议。如王夫之始终觉得诗法、史法判然有别,诗“一用史法,则相感不在永言和声中,诗道废矣”,而杜诗恰“每于刻画处尤以逼写见真,终觉于史有余,于诗不足”。[30]651

然尤须注意,高扬杜诗“诗史”说者固重其中“史”法,却实更贵其合乎“经”义。且不论“毕陈时事”“逼写见真”的实录风格引出的是“《春秋》推见至隐”的政教之用,仅就美感而言,在浦起龙看来杜甫虽“气近于霸”,却终非一味行健,仍“义合乎风”,卒归温厚之旨,意即“刚健含婀娜”方为杜诗深致。此一不合于俗的见解实道出其中神髓。笔者以为,杜诗的美学特色正源于将《左氏》的褒贬法度融于“比兴体制”,从而形成了一种刚柔兼济的美感,杜诗刚性的诗学气质之下其实潜蕴着合乎比兴诗学的柔软本质。

直观而言,被后人称为“实录”(王得臣《麈史》卷中)的杜诗似乎并不合于传统意义上婉转讬喻、主文谲谏的比兴诗学,反而更像是受到了唐人“直书其事”的实录传统,与直陈切谏、近乎“讪谤”的言事传统的影响。唐代修实录崇尚直书是贞观文儒政治的产物,房乔等因玄武门事用晦,而“太宗见六月四日事,语多微文,乃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鸩叔牙而鲁国宁,朕之所为,义同此类,盖所以安社稷,利万民耳,史官执笔,何烦有隐,宜即改削浮词,直书其事’”[31]391-392。此事奠定了贞观朝及之后“良史善恶必书,足为惩劝”的“直书”基调,史官需要为王朝发展的走向负责,承担作为“政治镜鉴”的重大使命。

贞观朝直书实录的修史风格与当时的政治风气是相表里的。《资治通鉴·唐纪》引唐太宗语:“人主多恶正直,阴诛显戮,无代无之,朕践阼以来,正直之士,比肩于朝,未尝黜责一人。”

[12]6360其时“主文谲谏”之风减,“直陈切谏”之臣多,“若不激切,则不能起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讪谤”[31]347。而正所谓“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北征》)、“中兴似国初,继体如太宗”

(《往在》),在杜甫眼中,贞观朝以谏官直陈、史官直书为主要特征的政学之风树立了一种君臣关系的制度性典范,其本人又因“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北征》)而遭贬,故而对那个崇尚直书直陈的时代极为神往。行次昭陵时他追怀贞观之治云:“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直词宁戳辱,贤路不崎岖。”[1]408这种理想亦时常寄托于其他诗作中,“汲黯匡君切,廉颇出将频。直词才不世,雄略动如神”(《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直笔在史臣,将来洗筐箧”(《八哀诗·故司徒李公光弼》)、“娄公不语宋公语,尚忆先皇容直臣”(《折槛行》)。

值得注意的是,贞观政风对于“比兴”概念在唐代的进展显然是有影响的。在古注中,“比兴”与臣下对君上的婉转进言方式密不可分,如《周礼·太师》郑玄注云:“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32]1719在很长时间内,温柔敦厚、婉转托喻的“比兴”堪称作诗的金科玉律,甚至可以视同诗的代名词。而唐人对“比兴”的运用却与过去有所不同,如程千帆在《杜诗镜铨披抄》中论及《舂陵行》,对于杜甫以“比兴体制”状元稹“质直”之作便有解读:“大抵唐人言比兴者,多非指作诗之法,但取其讽喻之意而已。然元作质直,亦不见所谓‘微婉顿挫’者。公以关心民瘼,故深赏之耳。”[33]242意即唐人言比兴贵其讽喻寄托之意,如王运熙所说是“着重把比兴同美刺结合起来”[34]74,竟时常不事“婉曲”而出之以“质直”。究其原因或许当上溯《毛诗正义》。孔颖达在《诗大序疏》里对比兴“主文谲谏”的功能颇有微词,他认为“诗皆用之于乐,言之者无罪,赋则直陈其事,于比、兴云‘不敢斥言’、‘嫌于媚谀’者,据其辞不指斥,若有嫌惧之意。其实作文之体,理自当然,非有所嫌惧也”,意即无论在言事或是行文的过程中,臣子对于君王均无“嫌惧”的必要,“诗人所陈者,皆乱状淫形,时政之疾病也;所言者,皆忠规切谏,救世之针药也”,是以“言事之道,直陈为正,故《诗经》多赋在比、兴之先”。[35]565-566显然孔疏对比兴的解释受到了贞观政风的影响,而由于比兴是诗歌写作最为核心的手法,这也为唐代诗学的发展奠定了基调。[36]848-862洪迈《容斋续笔》卷二中曾以杜公大量诗例佐证唐诗直书直陈之风:

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杜子美尤多,如《兵车行》、《前后出塞》、《新安吏》……终篇皆是。其他波及者,五言如:“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褒妲。”……七言如:“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天子不在咸阳宫,得不哀痛尘再蒙。”……如此之类,不能悉书。[37]239

据此,直叙时事之风在杜诗中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总体而言,杜诗抒情叙事皆常出之以直陈,这不但显出沉着痛快的感染力,更以其修辞之诚带给读者极大的心灵震撼。动人如“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狼狈如“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残酷如“是时妃嫔戮,连为粪土丛”,悲悯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诗句极富画面感,穷形尽相宛在目前。子美因疏救房琯陈陶之败获罪,《悲陈陶》却白描“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绝不讳言其责;仰慕哥舒翰勋业,《潼关吏》却直言“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故被后人称为“直笔不恕”。[38]6799广文先生远谪台州,杜甫伤其临老陷贼而送曰:“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卢世论此诗曰:“诗到真处,不嫌其直,不妨于尽也。”[1]426

而在笔者看来,这种出乎赤诚的直书风格,便合于《左传》“尽而不汙”之例。《左传·成公十四年》标举“《春秋》五例”云:“《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杜预《春秋序》便据此解释《春秋》义例精神:

故发传之体有三,而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义起在彼,称族尊君命,舍族尊夫人……是也。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推以知例,参会不地……是也。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训,以示大顺,诸所讳避……是也。四曰尽而不汙,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丹楹、刻桷……是也。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书齐豹盗……是也。推此五体以寻经、传,触类而长之,附于二百四十二年行事,王道之正,人伦之纪备矣。[24]3702-3703

所谓“尽而不汙”即是“直书其事,具文见意”,杜预在解释此例时举了“丹楹刻桷”的典故,指的是鲁庄公二十三年秋与二十四年春,庄公先后将桓宫的楹柱漆成丹红色,并在椽木上雕刻花纹。《春秋》常事不书,这两件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事,经文却都作了记录,《左传》释云:“二十四年,春,刻其桷,皆非礼也。”[39]3861可见《春秋》本着“记异”原则直书此二事,盖因其“非礼而动,直书其事,不为之隐,具为其文,以见讥意,是其事实尽而不有汙曲也”[24]3703。

直书叙事贵在不动声色而令是非自见,读者虽惟见叙事之笔,却仍可以透达作者的褒贬判断或对于事件的潜在态度;而这种具文见意的书法便时常体现于杜诗以“赋”法直陈之处。“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32]1719,在铺陈直言乃至适当夸饰中,老杜的“抑扬褒贬之意”便沿隐至显。如古人对子美《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诗旨聚讼纷纭,钱谦益断为讽作,毛先舒以为子美温厚,且曾上《朝献太清宫赋》,语无讥刺。然笔者以为诗中描绘玄元皇帝庙的诗句近于赋法,“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与《春秋》用“丹楹刻桷”讥刺鲁庄公逾制的笔法非常相似,钱笺即云此四句盖“讥其宫殿逾制也”。又如“世家遗旧史”句似亦颇有微词,缘老氏“《史记》不列于世家,开元中敕升为列传之首,然不能升之于世家”[40]218。至如诗末云“身退卑周室,经传拱汉皇。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尤颇见讽意。另仇兆鳌亦认为《朝献太清宫赋》“讽谕隐然,盖赋体之有典则者”

[1]2122。仇注深通大赋“曲终奏雅”的讽谕传统,他对《太清宫赋》的解释与牧斋对《玄元皇帝庙》的笺释至少颇具启发。这种探赜微言的方式正揭出杜诗对《春秋》“尽而不汙”之例的运用。

又如老杜早朝诗,古人多颂其富丽精工、雄浑大雅,而黄生论其《紫宸殿退朝口号》则断此诗意在讥朝礼,志讽宫人垂袖引朝与宰相退朝会送之失度,并认为“人但取其浓丽工整,不知具文见意,《春秋》之法在焉”[1]438。许永璋进而认为《春宿左省》诸作亦“可以‘志讽’二字衡之”

[41]92。同样,“直”与“尽”也可见褒美之意,如《蜀相》发端云“丞相祠堂何处寻”,仇注便释云“直书‘丞相’,尊正统名臣也。朱子《纲目》大书‘丞相亮出师’,先后同旨”[1]737。

杜诗虽以“直”以“尽”而见其诚,却仍然给人以近乎“风人之义”的温厚感受,这实际上又与其深通“微”“婉”之例有关。洪迈曾以老杜《北征》“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一句为唐人“直辞咏寄,略无避隐”的典型,此句事咏明皇、杨妃马嵬之事,初读过去无疑是实录直书,可谓“尽而不汙”;然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却别有见解:

唐人咏马嵬之事者多矣。世所称者,刘禹锡曰:“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辉。”白居易曰:“六军不发争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此乃歌咏禄山能使官军皆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诛杨妃也。噫!岂特不晓文章体裁,而造语蠢拙,抑己失臣下事君之礼矣。老杜则不然,其《北征诗》曰:“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褒妲。”乃见明皇鉴夏商之败,畏天悔过,赐妃子死,官军何预焉?[42]324

对比刘禹锡与白居易的“实录”,杜甫此句反而并非“尽而不汙”,而是“婉而成章”了。赐死贵妃不因“官军逼迫”而因“天子醒悟”,杜甫如此回护玄宗曾引来葛立方的不满,他在《韵语阳秋》中认为老杜此句“意谓明皇英断,自诛妃子,与夏、商之诛褒、妲不同”,虽“出于爱君,而曲文其过,非至公之论也”。[42]645笔者以为,杜诗此处或可贻“曲文其过”之讥,却也正见其温婉之处。以孔颖达释“婉而成章”之例稍作解释。僖公十七年《春秋》经曰“九月,公至自会”,表面看经文极为平常,然《左传》释曰:“师灭项。淮之会,公有诸侯之事未归而取项,齐人以为讨而止公……九月,公至。书曰:‘至自会。’犹有诸侯之事焉,且讳之也。”[39]3926僖公被齐人捉走,九月被放回,《春秋》讳其事而书“公至自会”,既“屈曲其辞”,又并不违背事实,终能“以示大顺”。可以说老杜“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之类的诗句,正是婉而成章的典型。

微婉主于曲笔,这与尚直书的史官文化存在着张力,但在重视礼法的古代,史官“微婉”之辞也有极高的道德价值。力主史官直书记事的刘知幾在《史通·曲笔》中亦不得不承认曲笔的意义:“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亲疏既辨,等差有别。盖‘子为父隐,直在其中’,《论语》之顺也;略外别内,掩恶扬善,《春秋》之义也。自兹已降,率由旧章。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19]196微婉曲笔有“直在其中”,即下笔既不违佞事实,又能存心忠厚,有所权变,自觉维护更高的伦理价值。缘此,史笔在根本上仍尚“直书”,而杜诗合于古典诗学柔软本质的一面,也通过“微婉”这个表述而得到极佳刻画。

四、结 语

相较于王夫之,本文更愿意领略杜诗史法变古的积极意义。在中国诗歌史上,杜甫既是古诗风调的革新者,实则也是风雅精神、比兴诗学最深刻的继承者。他不但以“善陈时事”的“诗史”格局冲击着传统,更以其对于《左传》义例褒贬、书法曲直的独到领会,开创出体气刚健而中心仁柔、直书见意却温厚微婉的美感特质,遂令“风人之诗”演为“《春秋》之诗”。追问这种诗歌美学典范的成因,或当溯源于他深受盛唐学术氛围陶染、传习《左氏》家学而来的经史修养,以及其在诗歌中寄托传经素业的文儒祁向。正是这些因素使其在仕途落拓时不安于“穷贱易安,幽居靡闷”的吟咏自适之境,而是以经史入诗、以《春秋》为法,用诗歌创作来安顿内心深处的高远意志和恢弘器局,从而开辟出中国诗史的崭新境界。是以,杜甫之为诗圣,杜诗之为“《春秋》之诗”,或可从而见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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