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与人力资本失灵
——1990年代东北城市高人力资本下岗工人就业问题研究

2020-12-25 01:34聂家昕
山东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亲缘体制工人

聂家昕

(沈阳师范大学 社会学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一、问题的提出:人力资本失灵与社会关系网络

20世纪90年代中期,东北老工业基地在企业转制破产过程中,出现了拥有较高文化程度与技术水平的下岗职工再就业困难,或即使就业成功但收入并不符合人力资本水平的高劳动技能低薪酬回报现象的“人力资本失灵现象”(1)李培林、张毅:《走出生活逆境的阴影:失业下岗职工再就业中的“人力资本失灵”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对于这个与市场转型理论假设相反的现象——该理论认为随着市场化的开展人力资本将获得更多的收益(2)Victor Nee,“A Theory of Market Transition: From Redistribution to Markets in State Socialism”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 54,No. 5 (Oct., 1989), pp. 663-681.,学界从人力资本的个体因素与人力资本的外在宏观体制要素两个方面给予了解释。其中前者认为,由于传统产业萎缩、新兴产业兴起,下岗职工原有的人力资本出现断裂,不能很好地适应市场的需求,所以要对这类下岗工人进行转岗专业培训,以适应劳动力市场的需求。(3)李培林、张毅:《走出生活逆境的阴影:失业下岗职工再就业中的“人力资本失灵”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后者则认为这种人力资本失灵现象的根源在于,1980年代以来特定区域(如东北)在中国渐进式改革过程中的非断裂性,这使得国企与再分配体制在此类地区仍然具有深刻影响。其中,国企为图发展而进行技术升级产生的技术壁垒使得部分工人人力资本失灵;再分配体制的影响则塑造了相关行动者对于单位体制的高依赖性,并因此缺少进入市场的主动性。(4)刘平:《“人力资本”失灵现象与东北老工业基地社会:从李培林、张毅在东北的发现谈起》,《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

总的来看,人力资本的个体因素视角的解释,虽关注了人力资本失灵这一与市场转型理论假设相反的经验对象,但其强调劳动者个体禀赋的逻辑与市场转型理论并无区别。人力资本的外在体制要素解释,强调了东北市场化不足的宏观条件,但其研究逻辑仍然是在市场转型理论所讨论的劳动力市场分割的框架内展开的。本质上二者均与市场转型理论相一致,是一种缺少地方社会网络考察的经济学范式。

对下岗工人的再就业问题,社会关系网络相关研究认为,市场转型过程中由于再分配体制解体,市场体制不是没有形成就是运作无效,因此求职者处于劳动力配置和流动的体制洞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个体所拥有的社会网络将发挥重要作用。在再分配体制状态下与较高社会地位相链接的“强关系”而非弱关系,更易为求职者建立求职渠道。在1990年代之后的体制并存期,这种强关系对于工人的就业过程具有重要影响。(5)边燕杰:《体制转型背景下的社会网络与职业流动》,载边燕杰、张顺:《社会网络与劳动力市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62-78页。在使用关系的效应上,下岗工人获得了质量更差的工作,这根源于下岗工人总体社会资本贫乏且多集中于亲属、朋友的小圈子。(6)赵延东:《人力资本、再就业与劳动力市场建设》,《中国人口科学》2003年第5期。这些研究虽然没有直接以东北老工业基地的人力资本失灵现象为研究对象,但就其所关注的下岗工人再就业问题而言,实际上是间接地在社会关系网络框架内进行了思考。

但在逻辑上仍然存在的问题是,为何下岗工人的总体社会资本会贫乏,进而使得与较高社会地位相链接的强关系在工人就业过程中仍然发挥更为重要的作用?为何在同时期中国南方农村社会中,农民可以依靠血缘关系创立乡镇企业(7)王满传:《亲属关系与我国农民企业的发展》,《社会学研究》1992年第4期;朱秋霞:《网络家庭与乡村私人企业的发展》,《社会学研究》1998年第1期。,而同样具有血缘、拟血缘关系特征的下岗工人的亲属、朋友圈子却不能产生类似的效果?本文认为这需要在类型发生学的视角下,对下岗工人的社会关系网络进行分析。由此,本文将在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即为工厂单位的基本社会网络形态的前提下,对人力资本失灵现象进行再解释。文章将阐明当时人力资本失灵的现象除了具有产业技术与体制要素变更的宏观原因外,更与工人求职者个体的社会关系网络,及网络所具有的社会资源禀赋与行动能力相关。

二、分析框架

工厂单位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是本文的核心概念。从合法性来源的角度看,这一网络是以社会主义再分配体制的“父爱主义”为基础的。通过父爱主义的贯彻,国家在工厂单位中实现了对于社会的高度吸纳,这在保证后者完全贯彻国家意志的同时,也使得前者在相关领域担负起全面的福利责任,这提供了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产生的条件。在构造原则上,从个体角度来看这一关系网络是建立在个人阶级出身的“身份社会”的基础上的(8)[美]魏昂德:《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龚小夏译,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6页。,处于基础地位的政治资本决定了个体获取其他资本机会的有无与多寡,进而在个体所属单位这一变量的影响下,决定了一群具有类似特征的个体的生命历程(9)周雪光:《国家与生活机遇》,郝大海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9-134页。。在这一层面上,由于工厂单位的条块分割与对个体的严格控制(10)[美]魏昂德:《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龚小夏译,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5-95页。,工厂单位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呈现出“弱关系稀缺、强关系通吃”的特征。

对此,有学者认为在工厂单位的人情网中,强关系可以起到人际网络桥梁的作用,在计划经济体制背景下强关系相较于弱关系更为重要。(11)边燕杰:《找回强关系:中国的间接关系、网络桥梁和求职》,载边燕杰、张顺:《社会网络与劳动力市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37-61页。在工厂单位中,这种强关系是一种实用性私人关系,在单位体制的权威依附关系中这种关系被用来争取有利于个体的优先待遇。(12)[美]魏昂德:《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龚小夏译,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83-215页。但总结这些研究可以发现,学者所关注的强关系基本上都是围绕资源的索取与分配所展开的依附—庇护形态的工具性交换行为,对于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中由亲情、友情的感情基础所形成的强关系关注有限。因此,从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所牵连的资源多寡及维系手段的角度,本文将这种网络涉及的强关系分为“纵向强关系”与“横向强关系”。从运作逻辑与关系模式的角度,纵向强关系可以定义为,以单位体制中科层化的资源分布为基础,以资源占有者与需求者之间的工具性交往为主、情感原则为辅的工具性关系模式。其间资源支配的逻辑衍生出支配者与需求者之间的依附性的拟亲缘关系。工厂单位中的横向强关系,可定义为以工厂单位中的亲情、友情为核心,以情感交往为主、工具性交往为辅的资源共享、互惠的关系模式。

从工厂工人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来看,网络中的纵向强关系因国家指派干部领导管理厂内工人的组织结构,很难延展到工厂管理层之外;横向强关系则因工人身份地位的雷同而表现出关系人资源均质化的特点。(13)赵延东:《人力资本、再就业与劳动力市场建设》,《中国人口科学》2003年第5期。就关系韧度与关系效度而言,纵向强关系虽然更加有效,但其韧度因其体制根源与连接手段的工具性特征而较横向强关系更弱。横向强关系虽然效力不如纵向强关系,但由于以亲情、友情关系的情感手段提供信任基础,因而在韧度上大于纵向强关系。

依托于这种对强关系的纵、横二分逻辑,下文将对工厂单位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的发生过程与历史逻辑进行梳理分析。指明市场化改革所造成的工人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在纵向强关系上的断裂与横向强关系上的萎缩,导致了下岗工人所拥有社会资本的整体降维,以及相关事业经营能力的丧失。这构成了工人人力资本失灵的社会原因。本文的研究材料来自2015年以来笔者在沈阳市进行的关于1990年代下岗工人的口述访谈以及相关的厂志、厂报、工会志。笔者力图通过厂志等制度材料勾画一般的历史变动过程,通过口述访谈呈现这一过程中个体的具体实践历程,以此统一由制度表达的一般性与个体所展现的特殊性。

三、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的变迁与人力资本兑现

(一)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的产生

在对单位制的研究中,学者普遍认识到这一制度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应对外部性危机的总体要求,是与中国共产党对于中国社会的认识、理解与具体改造路径相结合的特有模式。(14)路风:《中国单位体制的起源和形成》,《中国社会科学季刊》1993年第4期;李猛、周飞舟、李康:《单位:制度化组织的内部机制》,《中国社会科学季刊》1996年第16期;田毅鹏、漆思:《“单位社会”的终结:东北老工业基地“典型单位制”背景下的社区建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9-37页。1950年代,通过党政力量整合,党在对社会总体改造中,逐渐创造出城市社会中的单位制度。由于肩负着克服旧中国散漫无组织状态,进而将中国社会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社会的任务,单位制度在形成伊始就被赋予了进行社会改造与社会建设的要求与职能。就现实的改造与建设来看,这一过程除了包括对外在经济所有制、经济组织模式等宏观事项进行社会主义工业化变革之外,更涉及通过工人阶级意识的形成以确定政治身份(15)李强:《政治分层与经济分层》,《社会学研究》1997年第4期。,以诉苦等方式的民主改革运动形成与社会主义再分配体制相配套的新工人阶级的内容。(16)林超超:《新国家与旧工人:1952年上海私营工厂的民主改革运动》,《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2期。通过对一系列包含工业主义与社会主义双重原则在内的策略的运作(17)田毅鹏:《国企家族化与单位组织的二元化变迁》,《社会科学》2016年第8期。,工人阶级在身份制的社会中成为领导阶级。与此同时,工人群体原生的家庭血缘组织也被吸纳进单位体制加以改造。这样,在一种“工厂—社区”合一的复合社会景观被创造出来的同时,一种涵盖整个工厂单位的,以血缘家庭、姻亲关系的亲属关系为基础,以师徒、师兄弟等拟亲关系为辅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也被创造出来。

与国内其他地区相比较,东北地区的解放时间较早,且在当时就已拥有规模庞大的工人群体和较为成熟的工业体系基础,因此像沈阳这样的工业城市在解放初期所担负的主要任务就是恢复生产,支援关内的解放战争。当时对于工人群体的教育,主要是通过政治动员来提高工人的阶级意识以恢复和提高生产的方式展开的。对于当时的情况,1949年10月5日沈阳市工会第一次代表大会进行了总结,“1949年1月初军管会主任陈云同志主持召开一次职工代表座谈会,征求职工意见,说明了恢复和发展生产的方针,解释和解决了有关职工生活、福利、教育等问题。1月19日召开全市公营工厂第一次职工代表大会,讨论了代表会和工厂管理委员会的组织和工作,并布置了实施劳保的宣传准备工作。从此,各厂代表会普遍组织起来,成为领导上联系群众、教育群众、启发群众的有力的组织形式”(18)《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辽宁卷》编委会:《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辽宁卷(上)》,辽宁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22页。。由此,单位制度在其萌芽时期,就已开始按照其所设定的社会主义新工人的标准,以阶级动员方式来重新塑造工人群体。

一五期间(1953—1957),东北地区的工业规模进一步扩大,在相关工矿企业中单位组织开始建立。为配合当时的工业生产,厂矿企业单位进一步通过贯彻“男女平等”、建立“五好家庭”以及组织互助组等方式全面影响工人群体的家庭。1957年辽宁省总女工部关于职工家属工作的报告,对一五期间职工家属工作进行了如下的总结:“据不完全统计,全省已组织起来集中居住的职工家属179040户,建立1125个家庭委员会,培养了10202名积极分子,并按自愿原则组织了34678个互助组”(19)《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辽宁卷》编委会:《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辽宁卷(上)》,辽宁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20页。。通过这些组织,工厂首先在家庭生活层面对工人家庭的日常生活给予了指导,如“抚顺钢厂望花区23家属小组,根据目前肉食缺少的情况,用一般蔬菜做了32样菜,在小组搞了一个展览会推广后,又出现了做40样菜的家属小组”(20)《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辽宁卷》编委会:《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辽宁卷(上)》,辽宁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21页。,此外针对有的工人家属工资三天花光的“不会过日子”的现象,通过“五好家庭活动”,“营口造纸厂11小组能做到开支有计划的占86.8%,扭转了不会过日子拉饥荒的现象”(21)《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辽宁卷》编委会:《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辽宁卷(上)》,辽宁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对于这些工作的意义,相关的工会组织认为,“……特别是在先进生产者运动中,许多厂矿企业做到了厂内厂外齐发动,结合贯彻五好,号召职工家属争取做社会主义建设的积极分子,并注意了对职工家属的思想教育工作……,通过教育使家属认识到家务劳动是社会劳动的一部分,以及做好家务对支援工业建设的重大意义。”(22)《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辽宁卷》编委会:《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辽宁卷(上)》,辽宁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20页。更进一步地,通过生产自救组织的形式,工厂单位开始组织职工家属群众因地制宜进行“副业”生产。如沈阳五·三工厂就于1958年初由厂工会女工、家属委员会分别组织成立生产自救组,这些自救组后来发展成为厂办“五·七”综合厂,并最终于1979年成为五·三工厂代管的集体所有制企业。由此,伴随着单位制度的形成以及这一制度对于城市社会的全面覆盖,工人的血缘家庭开始被整体地吸纳进单位组织,并按照单位组织的要求予以改造。

由于单位制度对个体的吸纳是以阶级出身为前提条件的,且这一制度在再分配体制时期是一种兼顾生产与内部单位人福利保障的全能制度,因此社会个体与单位制度的牵连程度成为当时相关社会行为的重要考量标准。在工厂单位中,这一考量标准主要通过对工人的“家属择业策略”与“婚姻策略”的影响,形塑了相关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

1960年代之后,伴随单位制度的确立与成熟,工厂单位开始逐渐发挥出其在社会分层中的显著作用。进入工厂除了意味着个体获得“工人阶级”的政治身份之外,更意味着稳定、优厚的工资收入和综合社会待遇。因此,工人群体更倾向于让其体制外身份的配偶及子女进入工厂,即使是五·七工厂或后来的厂办集体企业也会带来巨大吸引力。于是,在当时高等教育机会十分稀缺的状态下,除了接班这种子(女)承父(母)业的形式外,招工以及参军入伍之后的转业分配,就成为第一代国企工人家庭子女获得工厂单位就业机会的主要手段。2015年接受访谈的王女士,对于当时自己进入街道企业工作的选择,介绍说“我当时身体不好没有下乡。要是能到国有企业那当然好,但没有指标你上不去啊,于是我就去了街道企业,就是当时说的‘三小一道’(指小作坊、小生产组以及街道企业等集体企业),后来我们这企业被区里合成了一个大集体企业。”同年接受访谈的王师傅当年曾是下乡知青,为了返城他当年选择了当兵,对此他介绍说“那时吧,我有个亲戚认识一个武装部长,然后我们托了一点关系,就去当兵了。当时也有农民当兵的,但是很少,农民当兵退伍后还得回农村当农民。知青吧,退伍后可以回城上班,知青都是希望通过这个回城。”在婚姻策略上,当时的工人家庭普遍地优先在工人群体的家庭中寻找伴侣,因为这种夫妻均为工人的“双职工”家庭意味着更加丰厚的收入和更为体面的社会身份。1980年代之后,全民所有制企业工人的身份,更成为婚姻关系中被考量的重要资源。上文提及的王先生当兵退伍后的择业行为就说明了这一点,“那时我也能去干交警,但那时人们瞧不起交警,工资低,才三十多块钱,人家工厂三十八块六,交警也就三十二三的。我回来直接到国营企业的,找对象比集体的好找”。由此,在工人从个体到家庭完全被单位组织改造并与后者合一的基础上,通过工人家庭子代的择业与婚姻行为,一种由小亲属圈子彼此连接进而涵盖整个工厂单位的以血缘家庭、姻亲关系为基础的亲属关系网络也最终形成。

对于工厂单位中的师徒、朋辈等拟亲关系,学界普遍关注的是工厂单位中的“父爱主义”“全能主义”“平均主义”原则对于工厂单位成员之间关系模式的影响。有学者发现,基于这些宏观原则,在领导与普通工人以及师徒等具体关系中,体现出礼俗性的、差序性的依附—庇护的特殊主义关系模式。(23)参见[美]魏昂德:《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龚小夏译,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37-215页;王星:《师徒关系合同化与劳动政治》,《社会》2009年第4期。在访谈过程中也得到了印证。接受访谈的汪先生,1980年代曾是沈阳市内某橡胶机械厂的车间主任,对于当时厂里的生产过程介绍说“厂里的生产落实到车间,车间要领导各个小组,小组里面得动员老师傅。为了生产得与这些职工搞好关系。有什么事得照顾着点。”通过入党的事情,同厂的另一访谈对象沈师傅说明了与车间领导关系的重要性,“车间入党一年厂子给一个名额,你得给领导留下好印象。你老跟领导对着干,他就不发展你”。对于普通工人之间的关系,沈师傅介绍说“那也重要啊,年底先进个人、个人能手啥的都得选,你得人缘好、有关系”。这表明工人群体虽然在个体及其血缘家庭关系上被单位体制重新塑造,但存在于传统中国家庭结构中的阶序性的、礼俗性的特殊主义行为模式,不仅没有因单位制度的影响而消解,相反还泛化成为工厂单位内部的人际关系模式。(24)李汉林:《单位组织中的资源获取与行动方式》,载李汉林:《中国单位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1-249页。这样,工厂单位的再分配体制在其社会改造和建设的过程中,意外地产生了单位内部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

(二)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的降维

作为一种实践过程的意外后果,工厂单位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具有对再分配体制的依附性及行为模式的特殊性的特点。在工厂单位运作的稳定期,这种网络关系也会稳定运作。1980年代之后,伴随着市场化程度的不断加深,工厂单位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开始处于不断的降维过程之中。1990年代中期,伴随着工厂单位的转制破产,这种社会网络经历了最后的降维。从网络强关系的角度来看,这一过程的结果是纵向强关系的消失断裂与横向强关系的萎缩。

1980年代初,工厂单位原有的发展模式逐渐显现出不足,在市场化的过程中这种不足表现得更加明显。为了提高生产与经济效率,1984年沈阳市的国有工厂开始实行厂长负责制。这一制度的实施除了带来厂长与工厂党委关系的改变之外,也触动了普通工人与厂长及相关管理干部之间的关系。厂长负责制实行之前,企业单位实行的是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在这种体制背景下工厂党委最终领导工人。此外,由于工厂工人还拥有工会等能够通过党委表达意见的渠道,所以工人在工厂中实际上拥有与管理干部对话的可能。厂长负责制的实行,在将企业的生产管理权力集中于以厂长为核心的领导体系中的同时,也改变了工厂中工人与管理干部之间的权力关系。为了实现“减员、增效”目的,1980年代中期沈阳部分企业在实行了厂长负责制后开始在工厂内部实行“清岗”。在这个过程中,部分工人离开原有的工作岗位,被分配到“公司服务队”等部门从事零杂活。对于这一工程,当时沈阳某电缆厂厂长在其工作总结中曾经写到“公司服务队,全队职工普遍存在自卑感,认为水房、浴池、看自行车等工作在电缆厂排行在二线中的二线……有一名女工,过去是电工,因清岗来到服务队当看车工,她感到工作低贱,见人矮三分,抬不起头来。经过正确引导,使她转变了思想”(25)徐有泮:《走向成功的探索》,辽宁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49-251页。。在厂长负责制之前的工厂中,工人的身份是由国家赋予的,工厂实行的是党委为中心的集体领导。对于公司服务队这类工人基本上都为集体所有制职工的部门,除非本人自愿,否则基本没有可能将全民所有制工人调到这类后勤部门。因为,这样的一次调动所连带的结果是职工对直接决定领导的怨恨,用工人的话来说就是“工人会去找领导闹”。所以在集体领导的框架下,不会有具体的领导愿意为此而去得罪工人。

厂长负责制改变了这一切,对此前文提及的沈先生介绍说“现在不一样,管得严。你想偷懒耍滑,那不好使,你想跟领导横,那直接回家去,不用你。那时候不行,你没有权开除我啊,不让劳动能行吗?现在不行,我不需要你我就不用你了。”由此可以看到,厂长负责制在强调经济效益而将工厂的责权利集中于厂长身上的同时,也消解了传统的领导与普通工人之间的庇护—依附关系。这松动了工人群体过去在工厂中所拥有的纵向强关系。

1990年代之初,东北的经济发展相继陷入困境,出现了所谓的“东北现象”(26)1991年3月20日,新华社记者赵玉庆等发表了《“东北现象”引起各方关注》一文,率先提出了“东北现象”一词。。为了摆脱这一困境,东北的工厂企业开始实行“抓大放小”改革,这使得一批国有企业以及大部分的集体企业破产、转制。在这一过程中,国家开始鼓励工人自谋职业。对于1993年大连机床厂因其职工跳槽到私人机床厂,而对职工发起诉讼的“两机风波”事件(全国第一起国有企业状告职工案),当时辽宁的地方主管领导在接受媒体访谈时,认为两机风波是一大进步,“国有企业转换机制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两机风波起到了冲击波的作用”,“大机(大连机床厂,笔者注)科技人员的出走,应该说符合省委省政府的精神”(27)岳歧峰:《辽宁经济发展思路之探索》第1卷,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323-324页。。其后在1994年,在被诉人赔偿经济损失、违约金以及退还工厂分配住房的裁决下,这一案件得以审结。“两机风波”的案件表明,1990年代中期传统工厂单位对于劳工流动的限制开始消解。在企业转制破产的背景下,这也意味着工人由从前对国家的依附来获得社会身份、社会地位、福利保障的权利模式彻底消解。对于家庭成员、朋辈关系基本上都分布于破产企业的普通工人而言,这种消解所带来的后果是这些人在被推向市场的同时,包括其个体在内的整体横向社会关系网络成员的身份转型。在体制洞的转型格局中,这种转型的过程往往也意味着网络内群体成员集体性失业,这使得工人社会关系网络的横向强关系无论是在效用还是在覆盖范围上均不同程度地萎缩。

(三)人力资本的低度兑现

企业转制与破产带来的是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在社会资本层次上的整体降维。在关系网络的纵向强关系角度来看,这一过程完全中断了普通工人与管理者之间的依附—庇护关系。对于横向强关系,其韧性虽然较强,但在工厂单位的消解过程中,由于失去了工厂提供的交流平台,工人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会丢失部分社会关系。剩余的部分横向强关系,因关系人在资源与信息上的低质平均化,在工人的就业过程中发挥不了决定作用。这在那些曾经为人羡慕的,夫妻双方以及兄弟姐妹均在工厂工作的工人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从官方资料所显示的数字来看,1996年辽宁省的企业工人就已累计下岗84万余人(28)闻世震:《改革发展思路与实践》(上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45页。,到1999年人数则达到110余万人,其中中专(高中)以上文凭者达到14余万人。(29)张为民:《各地区企业下岗职工情况(1999)》,载贾毓慧总编:《中国社会统计资料:劳动就业》第四卷,中国统计出版社2000年版,第49页。关于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对当时下岗职工(尤其是高人力资本工人)再就业过程之间的影响,本文通过枚举典型案例的方法予以呈现。下文中笔者将分别介绍三位下岗工人的再就业过程。其中两位是前文提及的沈先生与汪先生,另外一位是原沈阳市某溶剂厂的李先生。

对于沈阳市当时下岗职工的情景,沈先生回忆到“当时都可惨了,沈阳市下岗一百来万!都赶上一个小国家了都,嘿!铁西那边,那个工人整天就挂个小牌,找活干,什么水暖、电焊啥的。那没有活!都蹲马路牙子(指在马路旁边蹲着,笔者注)。”由于下岗之前,沈先生在厂里从事销售工作,因此在厂外积攒了许多社会资源,所以下岗后他通过这条渠道做起了买卖工厂废旧机器的营生,对此沈先生自己评价到“我算是好的,没蹲过马路牙子,就给个小厂子打了一年工。然后就去买卖旧机器去了”。

与沈先生不同,前文提及的汪先生虽曾是厂里的技术权威。但因为没有社会资源,为了早点领到退休金,汪先生在下岗后选择了病退。再后,通过自我推荐,汪先生得到了到一家私人企业打工的机会。其间汪先生先后为私人老板修好了几台已经报废的机器,但不到两年,汪先生就辞职回家了。对于这个选择,汪先生解释说“私人老板眼里都是钱,给的工钱那老抠了!我当时在那干活,厂房老冷了,我活干得快,自己研究的刀头,别人一天的活我一两个小时就干完了,然后我歇会。那老板就不干了,说我偷懒。这私人老板,觉得你用不上了,随时都能把你开(除)了。”对于当时家里的情况,汪先生说“我孩子的妈妈在集体企业,转制后她在那是留用人员,继续干到退休。退休时是按工人给退的,她原先是厂里的工程师。现在每月少开不少钱。我那几个弟弟妹妹都在别的厂里,有的下岗了,现在还在吃低保,有的企业效益不好,现在情况还赶不上我呢”。这样,不难看人力资本失灵的问题在汪先生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这其中除了工厂转制导致的纵向强关系的消失之外,横向强关系无法提供相关支持是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与汪先生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沈阳市某溶剂厂(集体企业)工人李先生。在工厂时期,他曾在车间干过很多工种,因此除了懂得化学溶剂生产之外,也略懂机器维修。下岗后李先生选择到自己妹妹家的工厂打工。对于当时的情况,李先生说“俺家姊妹七个。我妹妹那96年吧开始建厂。我妹妹她那是农村的农民,妹夫是当兵回来的,后来自己搞工厂。04年买断的时候,她那企业都成型了。就让我上她那去,在那又干了九年。”谈及自己在妹妹工厂的工作内容,李先生说“就是修修机械搞搞电工什么的”。在回答“什么样的人在下岗时能混得不错,自己开工厂?”的问题时,李先生介绍说“就那些敢干的,再有就是有关系的,我们厂有个女的是推销员,他对象是技术员,人家就自己干工厂了。”

通过三个案例可以看到,凭借先前在企业中做推销员时所积攒的能够衔接市场的社会网络,沈先生在企业转制后避免了再就业过程中的窘境。汪先生虽然拥有高人力资本,但企业转制后的境遇证明失去了工厂单位的纵向强关系后,在面对市场的过程中,其所拥有的由工厂单位所遗留下来的横向强关系,无论是在有效消息的提供,还是在更进一步的社会支撑方面均不能发挥有效作用。与汪先生比较,李先生所拥有的不局限于工厂单位范围的亲缘关系网络,使得他得以避免下岗后可能出现的生活困境。由此,可以看到不论是沈先生所拥有的与市场更加亲和的关系网络,还是李先生所拥有的不局限于工厂范围的亲属关系,均是一种与工厂单位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部分重叠的网络关系。虽然这类拥有“跨体制社会资本”的社会网络仅能为少数工人所有,但却在类型学的意义上反衬出,工厂单位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在经历了企业转制的降维打击后——纵向强关系断裂、横向强关系萎缩是这种打击的后果,不能提供有效社会支撑的社会资本逻辑。

四、结论与讨论

工厂单位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与1990年代中后期东北城市下岗职工再就业之间的关系问题,是本文关注的主题。通过分析,笔者发现工厂单位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具有被体制生产的外在决定性与先赋性,对于再分配体制具有依附性,内部交往行为具有特殊性。在外在宏观体制发生变化,尤其是提供终极合法性的再分配体制发生变动时,这一网络所需要的各种资源均因身份体制的瓦解而陷于枯竭,并在纵、横两个方向的强关系上发生改变。在市场化的条件下,效用强而韧性差的纵向强关系的消失,以及韧性较强但效用较差的横向强关系的萎缩,是这种关系网络社会资本降维的重要衡量指标,也是导致高技术下岗工人人力资本失灵的社会原因。

进一步地,将工厂单位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放置在19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城、乡整体性的变迁过程中加以比较,可以发现,“血缘关系”在中国乡镇企业兴起过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但同样具有血缘关系特征的工厂单位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却缺乏相应的事业能力。中国农村社会在经历计划经济时期人民公社的社会主义改造之后,能在1980年代之后通过“宗族再造”(30)相关研究如王铭铭:《村落视野中的文化与权力:闽台三村五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张小军:《再造宗族:福建杨村宗族“复兴”的研究》,香港中文大学博士论文1997年;肖凤霞:《传统的循环再生:小榄菊花会的文化、历史与政治经济》,《历史人类学》2003年第4期。等发明传统的方式来组织人群,说明社会主义的改造并未消除乡村社会形成小共同体的社会基础。与之相较,工厂单位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在其社会资本被降维后基本丧失了经营相关事业能力的现象,则说明这一网络是完全寄托于外在宏观体制之上的。在体制变革的背景下,这种网络除了相应的降维,根本不具备自我结群以进行诸如创业或与资本议价内容在内的市场参与能力。这实际上是下岗工人人力资本失灵的更深层次原因。

对于当下的“新东北现象”而言,这种被降维了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的影响仍然存在。作为体制的依附物,计划经济时期工厂单位的亲缘化社会关系网络严格地执行了包括计划生育在内的国家行政指令,这使得1990年代之前东北城市社会的人口出生率一直处于较低水平。市场化的过程,造成了工人群体社会关系网络的萎缩,使其只能以个体为单位疲于应付外在的系统性力量。在诸如儿童教育等人力资本生产的成本不断增加的条件下,这种疲倦的个体往往不具备更高的生育意愿。在国企占有较大比重,市场又因诸种原因而欠发达的状态下,这种市场参与能力欠缺的个体,更倾向于到体制内寻找纵向强关系以获得相应资源,那些高人力资本的拥有者则更倾向于到东南部等市场发达地区进行资本兑换。这进一步加剧了东北社会本就低迷的人口生产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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