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虞巧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汉语从殷商时期就出现双音化和量词的萌芽,到近代,量词已经发展成为一个较为成熟的词汇系统[1]。本文就单个量词“丝”的发展过程进行历时考察。
赵静贞指出,数量词“一丝”的虚用用法主要有两种:一是用于特定的对象,表示数量极少、程度浅或面积小、范围窄、颜色浅、时间短等;二是表示强调[2]。杨艳丽、赖慧玲在赵静贞研究的基础上,对“一丝+形容词”结构中的形容词进行探究,指出“一丝”在修饰形容词时,对形容词的音节没有严格的限制,可以跟单音节、双音节和多音节形容词连用[3]。缑瑞隆指出量词“丝”由名词“丝”发展而来[4],但并未考察量词“丝”的具体演化轨迹。洪琳则认为,至今为止,“丝”还处在从名词到量词的演化过程之中[5]。据我们考察,“丝”已由名词演化至量词,其量词属性发展成熟。李建平指出,量词“丝”是隋唐五代时期新兴的个体量词[6]。从目前可检索到的语料看,个体量词“丝”在两汉魏晋时期就已经开始出现。
本文拟从历时层面考察量词“丝”的产生时代及其演变过程,努力呈现其在各个时期的词义特点、形式变化及其搭配的名词特点。
《说文·糸部》:“丝,蚕所吐也。从二糸。”[7]可见“丝”的本义是蚕丝。例如《诗经·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从目前可检索到的文献来看,两汉魏晋时期,“丝”主要用作名词,但其所在结构开始出现“数+名”形式。目前史料仅检索到8例,其中中土文献5例,汉译佛经3例。如下:
(1)缌:十五升布也。一曰两麻一丝布也。从糸思声。(《说文·糸部》)
(2)阴造流清于西隅,阳灵经曜于东方,辨宫位而五精斯允,涓时序而十日孔藏。故曰:“隐隐一丝而崇冈远到,堂堂临幅而星拱辰居,重关袭固,冲刺是虞。”(《管氏指蒙》卷上)
(3)目会于心,心順于目,相通不问于一丝,相应不留于一息。(《管氏指蒙》卷上)
(4)此织生自蚕茧,成于机杼,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后汉书·列女传》)
(5)观发相已,次观发际,如赤真珠色,婉转下垂,有五千光,间错分明,皆上向靡,围绕诸发。从顶上出,绕顶五匝,如天画师,所作画法,团圆正等,细如一丝,于其丝间,生诸化佛。(东晋·佛陀跋陀罗译《佛说观佛三昧海经》卷第一)
(6)长者得病,临命终时,约敕儿子:慎莫分居,譬如一丝不能系象,多集诸丝,象不能绝。兄弟并立,亦如多丝。(元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第四)
(7)凡人中行,不令惊怖,乃至女人有摩触者,心不镇娆,至斗战时,极能现大凶害之相,不可侵近,行住坐卧眠食,拘系一丝能掣牵挽去住,随顺无违。(元魏·菩提流支译《大萨遮尼干子所说经》卷第三)
例(1)中“两麻一丝布也。”意为“两根麻线夹一根丝线织成的布。”此处“丝”为名词“丝线”。例(2)(3)来自《管氏指蒙》一书,该书旧题三国曹魏术士管辂(209—256)著,李约瑟认为:该书是晚唐时代的著作[8]。据闻人军考察,此书即后人所集的《管氏指蒙》,其成书年代大致在唐代,当前学界多从李约瑟之说[9]。此2例中,量词“丝”拓展到计量阳光、心目距离等细小的事物。语言发展应有循序渐进的过程,此处量词“丝”用法与产生之初用法差距过大。因此,我们认为《管氏指蒙》一书实为后人所作,同时为李约瑟先生之说提供一点佐证。例(5)~(7)中,“丝”用于称量事物细小,就如“蚕丝”一般。“丝”的名词属性较为具体,与“蚕丝”的本义密切相关。此外,在《汉语大词典》与《汉语大字典》收录的“丝”的量词条目,在这一时期还有一例(第8例),《为晋阳公进玉律秤尺斗升表》:“至于分粟累黍,量丝数籥,实以禀仰圣规,参详神思。”“量丝数籥”中的“籥”本为古代汉族的管乐器,也可做量器[10]。此处应为量器名,与升、斗等都是量器单位。句中“丝”应为名词,而非量词。《汉语大词典》与《汉语大字典》都以此例作为“丝”量词条目的始见书证,不当。
这一时期“丝”做量词的用法很少,我们所检索到较为确切的用例只有2例,如下:
(8)绶者,有所承受也,所以别尊卑,彰有德也……凡先合单纺为一丝,四丝为一扶,五扶为一首。(应劭《汉官仪》①(1)①此条语料出自《汉官六种·汉官仪上卷·辑北堂书钞仪饰部》。)
(9)度之所起,起于忽,欲知其忽。忽,蚕吐丝为忽,十忽为一丝,十丝为一毫,十毫为一厘。(《孙子算经》卷上)
量词“丝”在《汉官仪》《孙子算经》中各有一例。《汉官仪》由于年代久远,历经战乱,几乎亡佚。据孙福喜考辨,应劭《汉官仪》虽然已经亡佚,但后人辑录的史料以及后代的史书中仍有相关引述材料[11]。在《古今注》①(2)①《古今注上·舆服第一》:“凡先合单纺为一丝,四丝为一扶,五扶为一首,五首成一文,文采淳为一圭,皆广一尺六寸也。”按:《古今注》是一部考证各物为主的博物类史籍,保存了魏晋以前的典章制度、民间传说、方言论语等。随着此书的流传,到了后代便有人对其真实性产生怀疑。其中余嘉锡、王朝客、崔伟芳列举了相关证据证实此书为真。本文从余嘉锡等人之说。《初学记》《隋书》《大唐郊祀录》中皆有此条目[12-14],我们认为此条语料可信。例(8)中“丝”用于计数蚕丝的粗细情况。现有《孙子算经》传本分为上、中、下三卷,不知作者与成书年代。清代戴震推断此书当成书于东汉明帝以后。当代著名数学家钱宝琮将该书的产生时代推至公元四百年前后[15]。此后学界多从钱说[16]。该条语料在唐慧琳释《一切经音义》中也可见到,由此可知,此条语料较为可信。例(9)中量词“丝”产生了度量衡的用法。
在两汉魏晋时期的这些语料中,“丝”本义为“蚕丝”,其名词属性极强。但在此时开始出现“数+名”结构形式,并且开始由名词虚化为量词,最早用于称量的事物与本义密切相关,进而发展成为丈量事物长度的单位。
通过量词“丝”的发展,考察唐宋、元明清、民国至现代三个时期量词“丝”的演变过程,来分析“丝”在不同时期的变化。
唐宋时期,个体量词“丝”在这一时期,出现的次数较多。一方面,量词“丝”作为度量衡单位的用法得到保存,且主要出现在《隋书》《册府元龟》等史传典籍中;另外一方面,其所称量的事物范围不断扩大。“丝”不仅可以计数“蚕丝”等丝织品,还可以计量琴弦,如例(10)。其可以称量“细长状”物体,多数与有形事物(头发、柳条)搭配,如例(11);少数还可以称量无形事物,表示量小,如人的情感体验(辛苦)、颜色词(红、碧)等,如例(12)。“丝”之所以能够称量条状的事物,究其原因是“丝”的本义代表“蚕丝”,呈细长状,量词“丝”残留名词“丝”的意义,但量词“丝”的数量并不能定量,只能表示事物的少量,是不定数集合用法。在“丝”的相关语料中,出现了“数+量+名|形”和“名+数+量”两种结构并存的现象,数量不限于“一”。“名词+数词+量词”的结构为人们广泛运用,这个现象主要出现在《全唐诗》里,为配合唐诗押韵的特点,人们对诗句进行倒序排列,方便吟诵,如例(12)。
(10)居中总四方,宫弦最大,用八十一丝,声重而尊,故为君。(《史记·乐记》索隐)
(11)旅鬓一丝出,乡心寸火生。(李咸用《遣兴》)
(12)豪贵大堆酬曲彻,可怜辛苦一丝丝。(秦韬玉《织锦妇》)
唐宋时期还出现了一个特别的现象:量词“丝”和“缕”“毫”“线”等量词连用,甚至可以加上词缀“头”,“一丝毫头”“一丝”“一丝头”“一丝缕”“一丝毫”等都是表示主观小量,强调少,多数见于佛经,中土文献也有用例。
唐宋时期,量词“丝”运用范围进一步得到了发展,如表1所示。
表1 量词“丝”在唐宋时期文献中的名词搭配情况
元明清时期,量词“丝”发展迅速,运用范围进一步扩大,大量运用于人类自身。前代已有的用于称量条状事物的用法仍然得到保留,只是在这一时期出现频率较低。量词“丝”的运用可以使抽象的事物具体化,使无形的事物变有形,其所修饰的名词进一步虚化,表示极其微小的意义,在人类自身的运用进一步增强,不仅可以称量人外在可感触的事物,如例(13),还可以用于称量人的内在感受及时间,如例(14)。结构上,“数+量+名”形式占据主体,“名+数+量”形式趋近消失,出现了“数+量+儿+名”以及“数+量+数+量+名”的新形式,如例(14)。例如:
(13)打到后来,一鞭下来,那背上的血四围乱溅,打得浑身上下真是一个血人,差不多气咽声嘶,只有一丝游气,朱臬台方才喝住。(《九尾龟》第五十二回)
(14)兄长得好名声,是弟弟的罪过,如果都这么想,那么一万年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嫌隙了。(《曾国藩家书·劝学篇》)
另外,在民国时期修撰的史书《清史稿》等里面发现量词“丝”主要作为古代重量及长度单位,而元明清等其他朝代此种用法较少,我们认为此种现象与民国时期优秀学者修著古籍有关,他们对古代作品进行校勘、译注工作,使得量词“丝”作为古代重量、长度单位功能得以继续保存。元明清时期量词“丝”的发展情况,如表2所示。
表2 量词“丝”在元明清时期文献中的名词搭配情况
现代汉语中,量词“丝”的用法与元明清时代基本相同,度量衡单位用法继续保存,延及现代的市制重量单位,其仍然可以用于称量自然事物,但多用于称量抽象事物,涉及人的情态域、感知域。此时是量词“丝”发展最为完备的时期,由于时代演变,其在具体名词搭配方面略有差异,此处不再赘述。
通过对量词“丝”的考察,其特点表现为:
第一,量词“丝”是由名词虚化为量词并且进一步发展演变。从“丝”的发展过程来看,“丝”本义为“蚕丝”,两汉魏晋时期出现“数+名”结构形式,为其量词属性发展提供契机,同时“丝”开始作为量词使用,用于计数“蚕丝”的粗细情况,并从个体量词衍生出度量衡用法,此种用法只出现数例,在这一时期发展缓慢。我们认为“丝”本身拥有较强的实义性,阻碍了“丝”的语法化,使其一直停滞在称量具有相同属性的范畴“蚕丝”上面。唐宋时期“丝”的本义开始弱化,其量词属性开始加速发展,元明清时期进入繁荣期,民国至现当代渐趋成熟完备。
第二,量词“丝”由最初仅用于称量“蚕丝”,之后产生了度量衡用法。在唐宋时期称量对象不断扩大,量词“丝”开始扩展到“柳条、风、雨、宫弦、头发”等细长状物体,多涉及自然事物,少数与人类自身相关,迈出了语法化的第一步。元明清时期,量词“丝”的用法越来越多,其称量对象扩展至一些抽象事物,如“笑容、忧愁、深情、喜悦”等等,这些多与人类自身密切相关。至此,现代汉语中“丝”的量词用法已全部产生。
第三,句法特征上,唐宋时期出现了“数+量+名”和“名+数+量”两种形式并存的现象,这是“丝”的量词用法完善的表现,同时也是唐诗押韵的需要。在佛经中此时还出现了“丝”与“毫”“缕”“线”等词连用,甚至还可以加上词缀“头”,如“一丝毫”“一丝头”“一丝毫头”等,表示事物微小,形态的变化使得其意义也发生变化,虚化现象越来越突出。唐宋之后,以“数+量+名|形”形式为主,还产生了“数+量+儿+名词”“数+量+数+量+名”形式,量词“丝”的发展渐趋成熟。在数量搭配上,唐宋之前,量词“丝”前的数词常限于“一”;唐宋之后,数词发生了变化,除了表示具体数量的基数词之外,还能用“几”“数”等约数,表示不定数集合的用法,可以使无法称量的抽象事物相对具体化,言极微小。
通过对“丝”语义扩展路径的考察,我们发现量词“丝”是由名词虚化为量词且产生进一步发展演变。那么,“丝”由名词虚化为量词的动因和机制是什么?本节主要针对这个问题进行讨论。
此前,已有不少学者对量词产生和发展原因作过探究。虽然在量词的不同历史阶段、不同方面,表量功能、分类功能、修饰功能、个体标记功能等都对其发展起了推动作用,但李建平和张显成指出:双音化趋势才是诱发量词产生的动因,并在量词语法化历程中始终起着推动作用。“由于数词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基数词从一至十都是单音节,在双音节音步占据主导地位后,单音节数词构成的‘蜕化’音步并不具备优先实现权,要适应双音化趋势,数词必须和其他成分组成双音节韵律词才能自由使用,于是量词开始了由名词等其他词类的语法化历程。”[1]同样,“丝”由名词虚化为量词,双音化在其发展过程中也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量词“丝”的使用使得前面的基数词与后面的双音节词能够自由地使用。用“丝”称量与“蚕丝”相关的事物,满足了人们表达的需要。
语言演变机制还跟人的认知能力有关,人类自身有具象思维特征[17]。石毓智指出,汉语量词类别和数目的设立,并非是随意的,而是深刻反映了人类的范畴化特征。就量词“丝”来说,它从本义名词“蚕丝”到量词“称量与其本义密切相关的事物”,再到量词“称量细长状事物”,如宫弦、柳条、旅鬓等,这些对象分别为“自然物”“人体”等从属于不同范畴的名词,因为都与“蚕丝”有共同的形状特征(细长)而有了关联。量词“块”“点”等也存在相同发展轨迹。这些量词的语义发展脉络,不约而同地证明了人类具有强势的具象思维方式。
量词“丝”的产生机制主要是引申。引申是基于联想作用而产生的一种词义发展。甲义引申为乙义,两个意义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或者说意义有相关的部分[18]。“丝”的本义为“名词,蚕丝”,具有[+细] [+长] [+轻][+事物]的语义特征。“丝”由名词虚化为量词,丈量与其本义密切相关的事物,进而计量与自然界以及人类相关的细长状事物,甚至表示极少或极小的量,最后连重量都省略了,单指极其微小。这是量词“丝”在原有含义[+细] [+轻]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以可扩展的原有含义中作为支撑,产生的泛化现象。其具体表现为:量词的组合关系不断扩大,称量事物的范围不断增加。
量词“丝”在汉语中从古至今发展了演变。它本义为“名词,蚕丝”,主要通过引申的方式由名词虚化为量词,双音化是诱发量词产生的动因。量词“丝”产生于两汉魏晋时期,用于计数“蚕丝”的粗细情况,并从个体量词衍生出度量衡用法,在这一时期发展缓慢;在唐宋时期其称量对象不断扩大,多涉及自然事物,少数与人类自身相关,迈出了语法化的第一步;在元明清时期进入繁荣期,量词用法越来越多,其称量对象扩展至一些抽象事物,这些事物多与人类自身密切相关;在民国至现当代时期发展渐趋成熟完备。研究量词“丝”的历史,有助于我们探求它的发展轨迹,有助于我们了解和认识汉语量词的发展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