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华
一
听说遽归道山的北京邵燕祥先生,曾经三次游历衡岳湘水,许多人都惊奇地“啊”了一声。作为当代著名诗人,又是杂文大家,邵燕祥履迹所及、诗风所被,不仅仅是文学地理学的书写意义,也可视为一代名流对吾乡文脉的着意加持。
根据手头现有资料可知,加上几位健在者的回忆,邵燕祥第一次来游南岳衡山,时为1979年5月中旬,并写《南岳歌》十二首。为了便于人们了解并加深印象,我特地将其转载如次:
其一: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半空衡山云,一夜潇湘雨。
其二:如云杜鵑白,似火映山红。祝融遗火种,云行若有声。
其三:日出我未见,白日自经天。不愁云叆■,心飞云上边。
其四:已见枝连理,复见树同根。何物摇钱树,不解重情深。
其五:古庙周遭在,四大皆已空。劈佛焚经事,空门别一宗。
其六:树老青春在,枝叶绿绸缪。千年不一语,相望隔墙头。
其七:谁道色香味,只许入皇家。今上毗庐洞,逍遥吃贡茶。
其八:磨镜人安在,三生客又来。无台又无镜,无处着尘埃。
其九:彼亦南天门,此亦南天门。为问天阍守,孰前孰后门。
其十:淡抹眉山远,浓妆髻作山。朝来梳洗罢,明镜落君前。
其十一:雪浪来天外,湍雷正倒悬。千秋遗刻在,长怀李义山。
其十二:匆匆成远别,此去洞庭波。临歧无所赠,赠君南岳歌。
邵燕祥把自己的旧体诗归之于“打油诗”,诚如他为诸多同道辩护的那样:“并不是因为按照规范写旧体诗玩不转,才转入打油诗行列中藏拙的。他们笔下的打油诗,出入雅俗之间,味在酸咸之外,有古典又有今典,庄谐兼之,张阖有度;他们直面现实,鞭挞丑恶,以文为诗,不避议论,却情见乎辞,诗味盎然。”
邵燕祥为什么会突然来到湖南呢?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湖南诗人弘征读过他的名篇《到远方去》,便想方设法与他建立了通信联系,并曾在北京有过面晤。嗣后,因为二人都因诗贾祸,罹祸人间,自顾不暇,直到1978年才互通音问。这年11月,《诗刊》主编严辰拟调邵燕祥做编辑部主任,但中央广播文工团压着调令,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著名诗人李季出面,请国家广播事业局副局长李连庆协调亦无效。《诗刊》副主编柯岩想起其夫贺敬之老战友、《人民日报》大牌记者顾雷,认识新到广播局的工作组长张策,转托顾雷找张策帮忙,结果事成。翌年1月,邵燕祥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5月,借到桂林开会之机,前往长沙看望文友弘征和肖琦、洪长春。见面的喜悦自不待言,他们结伴畅游岳麓山、橘子洲头,又游岳阳楼、洞庭湖。因为弘征当时“帽子”尚未摘除,自株洲流落长沙,小小的街道工厂领导不准假,故由洪长春、肖琦陪同邵燕祥游南岳。
关于邵燕祥的此次南岳之行,可参读洪周、肖琦散文《南岳纪游》,见于《湘江文艺》1979年第九期,文末注明:“1979年5月14日南岳归来。”全文通篇未点一个人名,只以“我们”的眼光看南岳、写南岳、赞美南岳,不但语言清新、描述准确,远高于当时文人的创作水准,而且看来也非一日之游。这就引起了我的疑惑:他们原本都是落魄之人,境遇虽然有所好转,但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几条大汉旅游区的食宿如何解决?又怎么会对南岳山水那么熟悉,竟然去了少有人光顾的毗庐洞?阅读时明显可以感觉诸公旅途顺畅、心情舒畅,如果没有当地朋友接应,免除种种后顾之忧,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使然,我随手翻阅邵燕祥《我的诗人词典》,被《赠羊春秋教授》这首吸引眼球:“豪情曾许少年头,一世长怀千岁忧。敢有忠忱轻鼎镬,依然史笔重春秋。”此诗写于1987年7月常德诗会,而我早知邵阳人羊春秋,抗战时期入读衡阳私立成章中学(今衡阳市八中),乃国内有名的文史专家、韵文散曲专家,生前是湘潭大学中文系主任。遂向湘潭大学副校长刘建平教授打听:羊春秋身后可有诗集传世?是否有与邵燕祥的唱酬诗歌?他翻遍《羊春秋集》都没有找到,却意外地告诉我一个惊喜的信息:“邵燕祥先生初次来南岳,是由我父亲旷光辉(刘随母姓)接待,山上山下游玩两三天。他们住在南岳大庙客舍,即今西八寺的崇宁寺那儿,当时的条件十分简陋。”旷光辉,笔名南岳云樵,古镇南岳土著。中学毕业后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与肖琦同为四十七军一四○师文工队员,到朝鲜战场也是同去同归。退休前一直在南岳文管所工作,是南岳文物保护事业的开创者之一,曾任南岳区首届政协委员、《南岳文史》编委。其人擅书法,雅好诗文对联,书作流布南岳山中和东瀛日本,文章见于《中国旅游》、《中国书院》、《船山学报》等期刊,参与编撰《湖南省志·文物志》、《衡山县地名志》、《南岳的传说》,湖南美术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南岳导游》即其编撰。听老战友肖琦说著名诗人邵燕祥来游南岳,其欢喜心情当可想而知。邵燕祥有感于其盛情款待,“临歧无所赠,赠君南岳歌”,将《南岳歌》手稿留下给他,可惜后来几次搬家遗失了。
此外,还有一个比较挠头的问题:《南岳纪游》第一作者“洪周”是谁?多年来我一直打听无果,南岳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湖南文化界老人钟叔河、朱正、胡英、谭谈等都说从未听闻。原先弘征先生也说不知道,直到今天写作此文,连着给他打了两个电话,他也没有想起来是谁。下午再去电话,询问肖琦后人的联系方式,罗凌翩老师突然说:“‘洪周莫不是洪长春与夫人周殿芬的合用笔名?因为他流落江湖时,周大姐不离不弃,因而感恩戴德,对待夫人非常之好,这是大家都晓得的事情。”洪涛后来也向我证实了这个笔名的来由。而这篇被我关注多年的美文佳构,罗老师断言应是出自肖琦之手,肖丹后来也证实此说。可惜洪、肖二公都已下世多年,我只能祈祷他们的灵魂在天国得到安息。
二
邵燕祥第二次南岳之行,邀请者是胡遐之。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即已诗名鼎盛,湖南文化界当时有“三胡”之称:胡青坡、胡代炜、胡遐之,前两人都做过湖南省文化局局长。1983年4月至1989年1月,在岳麓书社社长任上,胡遐之与总编辑钟叔河率先在全国突破禁区,出版《曾国藩全集》、《左宗棠全集》、《走向世界丛书》、《传统蒙学丛书》等品位较高的系列图书,以及《古典名著普及文库》、《古典名著今译读本》等系列读物,提出让读者“以最少的钱,买最好的书”的经营方针,使岳麓书社在1986年一举赢得“全国最有影响的出版社”声誉。
胡遐之是湖南省诗词协会主要创始人,首届常务副会长兼会刊《湖南诗词》主编。在《我的诗人词典》“胡遐之”引言中,邵燕祥如是说:“我与胡遐之,在1987年常德诗会上初遇,一见如故。他诗真诚,人也真诚。听别人说,‘划右后他被驱入底层,流离道路,为了求妻子的生计,他们不得不忍痛仳离。待他二十年后归来,妻已另嫁一位老农。他劝其断复婚之念,仍与后夫相互扶持,而自己单身独处多年。后来,把下乡时有照拂之恩的一位孤身老队长(赵春生),接到家中同住,共度晚年。他去世后,其前妻(刘仁安)曾作诗哭之。”此处有误,“作诗”应为撰联:“天道果难堪,学行如君,壮志未能酬,此生空热胸中血;哀肠时欲断,凄怆若我,遗篇伤展诵,尔后谁为月下琴。”邵燕祥没有提及的是,“诗人胡遐之墓”是他題写的,碑立于胡的老家衡东县霞流镇杨梓村祖山。
根据南岳文化老人罗步庵的回忆,陪同邵燕祥再游南岳的湖南诗人,除了胡遐之、羊春秋、马积高,还有衡山四中教师、南岳诗社副秘书长廖德年,以及健在的南岳人蒋垂国、彭爱菊等人。出面接待的南岳区委书记谭岳生,毕生致力于南岳历史文化建设,可谓近世以来对南岳贡献最大者,至今还被山前山后的百姓时时念叨。
与邵燕祥同行的毕朔望,出身江苏仪征名门望族,其父毕倚虹乃清末民初“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毕朔望素有“江左才子”之誉,既是知名诗人,也是外交家,还是翻译家,《列宁传》、《路易·艾黎诗集》即其译著。据说毛泽东曾在天安门城楼上向他请教英语发音,周恩来则在出访途中戏称他是“同进士出身”。邵燕祥在南岳写有《赠同游毕朔望、陶朔玉伉俪古稀》:“此山身世历冰川,百岁苍枝归碧天。俯仰古今容序齿,毕公青壮我髫年。”世传邵燕祥为人机智,诙谐有趣,新诗旧词信口即来,打油诗比新诗旧词更加有名,诗风与聂绀弩、杨宪益相近,此诗可以一证。
从常德往南岳的路上,途经湘潭齐白石故居,邵燕祥写有《车过白石老人故乡,忆其“祖母闻铃”绝句》。到了南岳,入住磨镜台宾馆,享受伏天难得的清凉,写下《南岳磨镜台》、《戏题麻姑仙境》等诗篇。《衡山重游》诗云:“雍容博大复深沉,草有幽香木有阴。石潄清泉流古韵,蝉鸣高杪带湘音。”近年我在编撰《衡阳诗词三百首》诗词书法集时,特选此首敦请津门女书家刘春雨挥写一幅四尺整张。也就在收到墨宝那一天,偶然读到邵燕祥散文短章《听山》,文中提到这次南岳之行:“看山是有心的,听山往往是在无意中。”“你听过山吗?你问:山还可听?”“我听过。在南岳衡山听过蝉。”“北京城里的蝉好像喝足了露水,又苦于烈日暴晒,市声喧嚣,叫得分外高亢,像抗议,至少是争鸣。南岳磨镜台边,古树浓荫,蝉鸣就显得从容,仿佛只是为衬出山林的幽静,跟北京的不一样,我得诗一句:‘蝉鸣高杪带湘音。”
不知道毕朔望先生是否写过南岳诗词,但我晓得胡遐之有《南浦·陪毕朔望、邵燕祥二兄游南岳,感而赋此》:“等闲吹遍,笑东风不染发苍苍。隔岸青山问我,何处是家乡?我是无家张俭,喜而今不弃汉时装。有二三文友,二三农友,堪共话衷肠。我自华胥梦醒,奈眼前桑海怕思量。何似坡仙老去,犹发少年狂。不见故人故国,但相逢酒酽又茶香。只诗心万古,荒唐慷慨两无妨。”1994年12月9日,邵燕祥为《荒唐居诗词钞》作序,提及此词下半阕,“通观胡遐之诗词,从不做颓唐语,可知荒唐不是颓唐”。胡遐之感叹知音难遇,后记中说:“邵序对‘荒唐二字之诠释即对我个人心境的理解,既深合我心,又深过我识。”
南岳匆匆数日,邵燕祥一行应广州诗社之邀,与湖南诗人们结伴作岭南之行,举办“粤海风华”诗词吟唱会。真可谓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这一历史时期的诗人们,好不痛快畅意哉!
三
听说邵燕祥曾与丁聪同游南岳衡山,一个杂文界泰斗,一个漫画界泰斗,同时现身衡阳城区回雁峰,许多人又是“啊”地惊叹。1997年11月6日,邵、丁皆偕夫人自杭州过境来长沙,与老友弘征、胡遐之欢聚枫林宾馆,邵燕祥有《湘赣途中偶成,赠弘征并长沙、杭州诸诗友》以纪:“一路霜枫一样红,且经吴越赴湘中。秋深何必悲迟暮,老了更加恋旧朋。去日如流难再涉,衡山有忆我重登。仰头来和千年雁,叫向南天仍北声。”弘征《丁丑立冬前一日,燕祥兄莅长有赠,俚句奉和》:“功过难论卅载前,皓髯相视且欣掀。海内文章君是望,村头俚句我惭然。泥醉不辞因再聚,扶筇相约有来年。吟旌小驻枫林里,叶叶霜红染碧天。”
两天后,胡遐之陪同邵燕祥一行前往衡东县,看望“当代杜甫”董月华。此公鱼形乡(现属荣桓镇)人,早年毕业于中华文化学院,命运非同一般地坎坷,总计失业与丧失自由共四十四年!出狱后已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两间茅屋,窗户上结着蛛网,破门无须关闭,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东西可窃。胡遐之与他相识于2004年冬天,曾去荣桓河坝不远的一个山窝里探望他,叹其家境“比‘第三世界还更‘第三世界”,古来诗人之穷至此而极。但这个迂老夫子“万事蹉跎未废吟”,每日里“不管锅中无白米,但知肚内煮文章”。据说他曾将诗词呈业师吴则虞教授,先生阅后对弟子一声叹息:“你真的太穷了,这是上天教你做诗人。”李锐为其《西溪诗存》题签并题词:“人如其诗,诗如其人。直超唐风,必传于世。”
期间交谈没有文字记载,我自然无法猜度详细内容。但董月华有《遐之邀同邵燕祥先生及其夫人文秀女士游南岳,电告月华在台联宾馆会晤,承以〈三家诗〉见赠》:“两贤联袂赋南游,肯晤山翁一秃头。海内文章斯伯仲,胸中丘垤此王侯。湘江桥畔班荆坐,楚秀亭前看水流。惠我《三家诗》一部,清新明快好消愁。”《三家诗》是一部打油诗合集,包括黄苗子《无腔集》、杨宪益《彩虹集》、邵燕祥《小蜂房集》,收集他们对二十世纪初的人事感怀之作,均以幽默风趣见长。装帧设计及印刷皆精美,书前有丁聪画三人《吟月图》,做古代圣贤高士风流状,实非外省普通文人所能问津。猜想那日风中,邵燕祥面对山中贫寒之士,内心也是波涛汹涌,恻隐之心情不自禁,哀伤同类几至泪下。11月22日,作《柬董月华》:“天闲地扃一诗囚,只为多情不自由。面壁可曾因破壁,碰头何不许抬头。青春葬送孤云梦,怀抱消磨万古秋。匝地歌诗缘愤怒,可怜天问伴穷愁。”邵燕祥将董月华的诗歌视为屈诗遗音,实在是青眼有加、高看几层。董月华《奉酬燕祥诗家赐和之作》诗云:“出自天囚不讳囚,又从何处问来由。流连光景亏书面,应付人情费笔头。只恨名山难就业,可堪老树已成秋。愧君启示多情累,安得忘情免得愁。”两个月后,邵燕祥与夫人寄来一封贺年简,末有“身安笔健”语,董月华亦“敬复以诗”。
回雁峰是南岳七十二峰首峰,虽然高不过百米,但山形似一只鸿雁伸颈昂头,舒足展翅欲腾空飞翔,衡阳亦因此峰冠以“雁城”之雅称。自唐朝王勃、杜甫、刘禹锡以来,历代无数诗人登临吟咏,因而名噪国内、声传海外,何况明末清初大儒王夫之出生于斯,船山先生风骨遗迹犹在。在本地诗翁康华楚的陪同下,邵燕祥与同行者兴致勃勃地游览,并作《题回雁峰,以我别署雁翔也》诗一首:“飞来飞去回雁峰,为何无翅失其声。我亦离群一北雁,待将雁字写长空。”
衡山县贺家乡(现并入萱洲镇)人康华楚,民国年间入读重庆大学工科,积极参加并领导学生运动,常以“瘪葫芦”的笔名发表诗词抨击当道。譬如《吊屈原》其二:“世味年来薄似纱,先生不必背皮麻。盗名尽赋衙中鹤,干禄何堪天下鸦。剩有残山多暴骨,更无好水可怀沙。认真何必分清浊,酒醒须防味不佳。”邵燕祥称其“不逊风骚,庄谐并举,犀利泼辣,笔下有新乐府之风”。康华楚与邵燕祥见面在其府上,设家宴以飨远来的贵客。翌年1月,《湖南诗词》发表《五十年前的打油诗》,这是邵为康待梓诗集《葫芦集》的序言。集中收有康华楚给邵燕祥的三首七律,其中一首诗云:“万里京华寄一邮,文缘远结到衡州。三千字稿青春梦,七五年光老气秋。相庆弹冠离‘左惠,常思击楫遏中流。风尘历尽余诗笔,又向人间写‘打油。”从此以后,每年新春佳节,康华楚都要写一组诗给各地友人贺岁,邵燕祥则帮他转给相熟的报刊及时发表。“这样,我们这两个几十年前分别跟北平和重庆两地《新民晚报》副刊编者心路相通的少不更事的小作者,在垂暮之年,又与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的编者‘打成一片了”。
我正是从《葫芦集》这本薄薄的诗集前页,看到了邵燕祥在王夫之塑像前、丁聪在雁峰烟雨景点前,分别与康华楚笑眯眯的留影。邵燕祥《我的诗人词典》评说古今中外九十七位诗人,衡阳人竟然占了三席:董月华、胡遐之、康华楚。除了给他们仨做过百度百科词条,各种因缘错失,我与前两位没有任何交集。曾与康老先生通过电话,本想前去拜会他,弱弱的声音那端,说是正在住院,谢绝一切探望,不久即闻其下世,以至于引以为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