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
我本就喜欢读白先勇先生的小说,他的代表作《台北人》是我最喜爱的中国作品之一。我多次对学生说,《台北人》文字洁净,可以作为典范文本多次阅读。
出国后,我与白先勇又有通信联系,他给我寄来《游园惊梦》、《玉卿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录像带,我和妻子陈菲亚都认真看了。他喜欢听我讲述以前的故事,听到跳“忠字舞”的情节时,他哈哈大笑。他还给我写信说:“你的散文可谓‘兴灭继绝。”读了他的信,我想起张载的名言,写作正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以说,我和先勇兄早已心灵相通。2005年,我到台湾“中央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其间,他也到那里讲述昆剧《牡丹亭》。在课堂里相逢,他在讲台上,竟然看到我端坐在下面,立即停止讲述,说“再复老师也看过《牡丹亭》(我和菲亚在台北观赏了两个晚上,同校长及夫人一起观看,白先勇也在场),我们先听听他的评价。”我果然应邀而走上讲台,把“兴灭继绝”四个字还给先勇兄,我说,昆曲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精品,但面临灭绝,白老师做的正是“兴灭继绝”的大事。
1992年春天,我寄寓的科罗拉多大学举办“台湾文学讨论会”,出席的有齐邦媛、白先勇、刘绍铭、李欧梵、郑树森、王德威、葛浩文等名教授。我在会上作了一席发言,引述鲁迅的判断,说中国发生了一场大革命……我还讲了白先勇的《台北人》的文学价值表现在什么地方。没想到,我发言之后,齐邦嫒教授(当时她的代表作《巨流河》尚未出版)立即表示不同意我的看法……当时白先勇未表态,但会后对我说:“我想请您一家吃饭,餐馆您定。”我很高兴并立即答應。于是,第二天傍晚我们就在台湾人开设的“兰亭”餐馆聚会,我家都出席,小梅、小莲和她们的妈妈都很高兴。餐馆老板听我说是白先勇请客,不敢相信,确认之后惊叫起来,真是白先勇!仿佛天神突降,老板亢奋不已,白先勇说了“我是白先勇”之后,他更是跳了起来,叫得更大声,而且立即打电话给他在台北的姐姐,连说:“你猜,谁到我们这里吃饭?!白先勇!白先勇!”向姐姐报告后,老板平静了一些。那天,我们吃到科罗拉多州最好的饭菜。餐桌上,先勇兄诚挚地说:“此次我远行,到这里主要是想看看您。”在波德(Boulder)相逢之后,我们的友情加深了。
我与先勇兄真是有缘。没想到,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又让我和白先勇对话《红楼梦》。唐立(Christian Daniels)主任和我商量时,我痛快地答应了。因为我心中有数,即有三件事早已为我做了铺垫:(一)在这之前,我为九州出版社和《环球人物》出版社出版的程乙本新版《红楼梦》作序,序文先在《上海文学》上刊登,白先勇看到了,便说“写得好”,此篇序文的基本观点与先勇兄的红学理念正好相通。(二)一年之前,著名的诚品书店曾邀请我和白先生就《红楼梦》进行对话,并送我两部大书,一部是程乙本《红楼梦》,一部是《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二者都是中国时报出版社出版,非常壮观。我早已阅读,明了白先生的观点。(三)这年2月,我应贾晋华教授邀请,在理工大学作了“《红楼梦》的三维阅读”的学术讲座,从文学、历史、哲学三个角度把握《红楼梦》,许多话以前没说过,这也提供了我与白先生对话的一种基石。而最为根本的是,从1999年我在城市大学讲述四大名著,已奠定了对《红楼梦》的基本看法。
这些基本看法,就是找到《红楼梦》的核,这就是“文心”。这个文心,乃是王阳明之后最纯正的心灵,即贾宝玉的心灵。所以,有朋友概说为“心灵本体论”是我能认同的。当然,我的思想在不断前行。如今,我又从“本体论”返回“认识论”,认定文学只要真实地观世界、观历史、观生活、观人性就可以了。读《红楼梦》,只要不断观赏就行了。这个问题较大,容我以后另写文章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