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卉
随着“魔镜”移民飞船的公开亮相,异星探险的进程又往前推了一大步。在接下来的太空移民和星际殖民阶段,人类要面临的是新的问题和挑战。也许有一天,当我们真的有机会踏上星际移民的飞船,面对未知的一切,你会如何选择呢?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先来听听“魔镜”移民飞船上关于启肮的故事。
——你好,欢迎采访。我就是马丽。登船那年26岁,今年47了。
——对,五年航程,十六年开拓,我先是当老师,后来一边当老师一边管学校的杂事。你问我当初的事,我都能给你说。你想要我从哪儿说起?
——从头说起?那可就长了。从移民飞船出发吗?
——还要往前?要讲我是怎么想要上船的?
——行吧,反正现在没什么事。我就给你讲讲。
1.老师
说起来挺傻的.我报名星际移民的原因,其实是不想当老师。
原因?就是不喜欢。我家一家子都是老师,我爷爷是老师、我奶奶是老师、我爹妈还是老师,到了我这一代,本来也是读的师范。说好了出来当老师,但我不想干了。
怎么说呢……
我妈是中学教师.特别认真负责优秀的那种。她能记住班上每一个学生的名字。我小的时候也很骄傲,因为我妈妈可厉害了。
但有些事情就很难受。
她教过那么多学生.十几年几百个班级,总有那么几个比我优秀的,而且还各有各的优秀之处。
都知道那个“别人家小孩”的笑话,但是你们爹妈嘴里可能就一两个“别人家的小孩”,我妈一旦开始数落我,能拉出一个加强连。
所以我一直就不太喜欢当老师。
但是毕竟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老师.报志愿的时候也就顺手报了个师范。后来还真的去当了几个月的教师。
结果受不了.跑了。
受不了的原因也挺……傻的。我当时是实习教师嘛,带—个初二的班,是代理班主任。有一天在走廊上遇到个学生,向我问好。我知道他是我班上的学生,但我就是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我就很难受。
我这人没什么能耐.数学不行,只能教文科,不像我妈能教理科。这也就罢了,记忆力还不如她。她能记住自己教过的每一个学生的名字,我连一个班都记不住。
我本来就不想当老师,更何况还是当一个水平远远不如我妈的老师。
所以我就辞职了。
辞职之后.我找了个文化公司,写点东西,做点广告什么的。跳过几次槽。日子过得糊里糊涂。
我爹妈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们本来是希望我能实现他们的梦想:考个博士当个科学家什么的。
但问题是我高数就没及格过.所以他们也就不指望了。
我上船这事呢.属于一时冲动。
当时公司效益不好倒闭了。爹妈说要不回老家吧,回老家当老师,再考个研究生。
我既不想考研究生也不想当老师,更不想回老家待着。正好当时星际移民的广告贴得满街都是,我就想去看看。
其实一开始这事我不怎么看好——毕竟咱祖上是种田种菜的又不是当海盗的,搞什么星际地理大发现咱好像没这个传统。而且一走就要几千年——当然啦,在船上也就几年,但是外面就几千年了。
所以呢,我当时觉得招六千人太夸张了。可能也就几百个人。而且大概都和我一样脑子不太正常的。但是到了现场才发现有那么多的人,还有那么多小孩。很多时候是小孩子牵着大人的手.拼命往报名点里头挤。
当时有规定的。小孩参加星际移民,一定要十岁以上,还要心理医生谈话之后才能来报名。挺麻烦的。但当时还挺多。十一二岁,有些个子都比爹妈高了。他们爹妈在一旁看着,他们跑来跑去地拿表格填表格什么的。
想去移民的孩子,跟想去移民的大人.是不—样的。我们只是想换个活法,但他们的眼睛里.是真的有光。就好像几千光年外的那颗星星,已经在他们眼睛里发光了。
我本来还有点犹豫。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报了名,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被选上了。十几万人选六千,我挺走运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选我是因为我当过老师。
六千移民里頭有不少是全家出发,带着孩子一起。但是老师不够,就把我也算进去了。当时十二个老师给一百多个孩子上课,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三都有。
大概这就是命吧。不想当老师,最后还是当了老师。
我爹妈?
他们挺伤心的,但是没拦着我。他们觉得这是一件特别厉害的事情,是那种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去做但是希望我去做的事情。事实上,他们很支持我。
飞船出发之前,我跟他们一起去旅游,把棉城周围逛了个遍。最后起大早坐缆车上峨眉山金顶。我爸非要去许愿。
这事吧,是挺傻的。我妈就说他:你许什么愿呢。就算是菩萨愿意保佑,咱闺女这一走几千年,菩萨都成灰了。
我爸就笑。他说,没事,给菩萨烧了香.我还要给天地祖先上香。要天地祖先保佑咱闺女。不怕,咱们是华夏子孙,几千年前就有中华了,几千年后也还有中华。肯定保佑得到。
我当时就笑,笑着笑着就哭了,他们俩又来安慰我。
我这辈子都记着那缆车,晃晃悠悠的,云海在我们脚底下,阳光落在我们脸上,山在我们前面。
2.钟
飞船起飞之前那段日子,我其实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主要是集训太累。一万多人,选六干,其他人都要淘汰掉。大家都不想被淘汰掉,就部很拼。
也有半路受不了的。爹妈来哭或者家里人来哭,转头就说我不干了、我不去了、我走了。
就像我说的,这事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
你坐上飞船,殖民星球好像不远,五年到达。但是在地球上,几千年过去了。几干年哪,不管你是成功还是失败,这边的人都等不到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都等不到了。对他们来说,你就等于是没了、死了、失踪了、一去不回了。
时间在这条路上,就这么被压缩了。不是他们的时间,是你的时间。
我每年都要给小孩儿们讲这个道理:你骑自行车,骑快了,你就会感觉到风在吹你的脸,那就是空气在挤压你的皮肤。
要是你乘坐的是一艘特别特别快的飞船的话,那挤压你的就不是风了,而是空间本身。被挤压的也不是你的皮肤了,而是你的时间。
地球上几千年的时间,就这么被挤压成了飞船上的五年。不管你自己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外面的时间已经流走了。
——啊抱歉,职业病犯了。
说回来吧。反正,最后能上船的,都是想明白了的人,心里是有数的。但是心里有数归有数,真的事情临到头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看过那只钟没有,长江号上的那只大钟,标着日期的那个。被遮了一半。
没有?
那我给你讲讲吧。
那只钟,全名叫“飞船-地球时间对比钟”,我们一般叫它天钟。
因为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嘛。
其实,要较真的话,飞船最快的时候.船上一天、地上要很多很多年。但刚出发的时候,飞船还没那么快,差不多是一比一。大家也没人非要算那个小数点。反正,能让人知道就行了。
启航那天,大家都聚集在船尾。那里有个小舷窗,能看见地球。飞船出发的轨道特别高,地球看上去就是小小的一颗,旁边缀着个月亮。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亚光速飞行的时候,你是看不见星星的。船头有护罩、船身有粒子捕捉伞。舷窗就那么两三个。亚光速发动机点火的时候,有个光环从船尾漫开去,噗的一下子,就把地球遮住了。
大家都站在那儿没动。虽然已经看不到了,还是不想动。都知道,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地球了。
我们在船尾站了好一会,才回到大厅里。那时候船长已经把天钟打开了,可以看到上面的数字在跳。
跳的那个快.快得让人心慌。
长江号是艘特别大的飞船,能装六千多人,小不了。我们管那个地方叫大厅,其实差不多算是个广场了。广场中间就是那座钟,上面是飞船上的日期,下面是地球上的年份。
一开始.大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集训的时候就已经都安排好了,谁去农场,谁去当老师,什么时间上课,什么时间干活.都是有计划豹。按照计划来就行了。飞船上有医院、有食堂、有学校,什么都有,像个小镇子。
早上六点钟灯光一亮,大家就都起床。晚上六点准时天黑。
有个从乌鲁木齐来的小伙子,不习惯,他说他那边十点钟才天黑。所以我们单独给他弄了个电子表挂在他房间里。比船上的时间慢四个小时。其实还是和我们一样。
头一个星期。大家还是嘻嘻哈哈的,从那个钟下面过去的时候,会说已经五年了啊,已经六年了啊什么的。
有个离婚的男的,说,他儿子大概已经会打酱油了。不知道后爹会不会欺负这小子。
他们拍他肩膀,说下礼拜你家儿子就能接着后爹揍了。
我们就笑。
第二个星期。大家走过去的时候,就稍微有点沉闷。五年六年,和十一年十二年,是不一样的。从感觉上就不一样。在这边你记得的还是儿子吃奶的样子,在地球上他没准都谈恋爱了。
有些人感叹,有些人不说话。
我想了想,我这里才两个星期过去。我爹妈已经六十岁了,大概头发都白了吧。我就很难受。
头一个月快结束的时候,很多人不再说爹妈的事情了。那个钟明明白自就在那里,告诉我们,地球上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有些年龄大的,爹妈应该已经不在了。
但他们还是会聊,只聊自己的儿女。
我们这些没儿女的,基本上就都不说话。
3.百日庆
那段时间,有些人就不去广场了。我也不去了。大家都不想看那个钟.看着难受。
差不多到两个月的时候,我才又去了一趟广场。
我走的时候,我爹妈五十岁。
那时候地球上的医疗条件很好了,但是活到一百二十岁的人.还是很少很少的。飞船上六十天,地球上七十年。不管再怎么样,我想我的爹妈应该是已经没了。我想我应该去给他们点两炷香。飞船上不让弄明火,也没有香。我最后找到两根电子蜡烛,拿了过去。
广场上没什么人,那段时间大家都不从这里走。
我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离婚的男的。他穿的还是两个月前我们认识时候的那件衣服,在钟底下坐着。
看到我走过去,他抬头,说:“我儿子七十了。”
我就放了一根蜡烛到他手里。我们在那个钟下面,坐着。谁都没哭。
人这个东西,其实挺奇妙的。有些事情,你避无可避,迎上去了,也就过去了。还有些事情,怎么说都说不通的.但它就是发生了。
大概是出发后第一百天吧。有人提议说要不要给咱们这趟旅行庆个百日。还有人说要不要纪念一下咱们在地球上认识的那些人。
飞船上一百天。地球上一百二十年。没有意外的话,我们认识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个离婚男人的儿子,都已经不在了。
最后也没有谁牵头,大家慢慢地就都聚到了广场上。大概有几百个人吧。那个钟还在走。上面慢得让人心焦,下面快得让人心碎。
有个穿红衣服的小伙子开了头。
“我爷爷毫欢吃大蒜。”他说,“我跟他说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拓荒移民,他问我,那地方有蒜吗?我说,没有,但我们可以种。”
“我妈也喜欢吃蒜,还毫欢吃臭豆腐。”有个姑娘说。
然后大家就开始了,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亲戚朋友爹妈子女,就好像他们的时间和我们是一样的,和我们一样只过了一百天,还活在这个大宇宙里面某颗小得像玻玻璃一样的星球上。
就好像只要你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都在。
我们聊了好长好长时间,聊得口千舌燥的。有人去拿了水,有人去食堂拿了点心过来,挨个分。
晚上六点的时候,灯灭了.白天变成了晚上。大钟上又跳了一个数字。
又是一年。
大家突然就安静了下来——那种安静真的很奇怪,明明前一秒都在七嘴八舌,突然就安静了,像是有谁来了,或者是有什么发生了。
然后突然的,有个妹子开始唱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辣峙……
那是首老歌,特别特别老。几千年前曹丞相写下来的,一百年前有个电影给它重新谱了曲。
但是在那個时候,就特别应景。我们就一起唱。
沧海桑田哪。
眼睁睁看着时光飞逝,就只有歌还在,我们还在。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那个钟旁边。反正不脏,飞船里总是干干净净的。大家互相枕着靠着。
第二天早上起来,不知道是谁,把那个钟下半边盖起来了。
现在你听我讲过去的事,我说我爹妈,就好像只是过去了几年。我知道他们不在了,但在我心里,他们还是我出发时候的样子。
有人说我们把钟盖起来是自欺欺人,说我们用这种语气谈论爹妈亲戚是自欺欺人。别的人我不知道,但那天在现场的,没人会说这种话。
我们知道他们不在了。
但我们还记得呢。非要说应该把他们忘了,才是自欺欺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