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寅
青浦区金泽镇是国际化大都市上海的一个颇具历史的小镇。她北枕淀山湖,南依太浦河,境内江湖河港交织,水面积占了全镇总面积的三分之一以上,是个闻名江南的水乡泽国。镇区内明清建筑浩繁,尤以寺庙规模大、古桥集中而誉播海内外,有“金泽古桥甲天下”之说。她历史悠久,有“兴于宋盛于元”之说。据地方史志记载,早在唐末至五代时,北方战乱频频,江南一带较为平稳、安定,战乱中的人们南逃至青浦,发现西乡白苧里土地肥沃、气候温和,遂安家垦田,由此人丁日众,形成集镇于公元960年左右,算来距今已逾千年了。宋时,金泽有“六观、一塔、十三坊、四十二虹桥”之说。古桥林立是金泽最独特的景观之一。然而相比于附近的朱家角等古镇,金泽镇在开发上尚不充分。正是开发层面的不充分,使游客眼中的金泽镇少了商业气息,能够更好地满足他们倾诉“乡愁”的需求。
2018年8月下旬,金泽镇的金泽工艺社承办了第四届礼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笔者利用参会的机会,对金泽镇进行了相应的考察,并且和当地的群众开展了相关的访谈。因此,重新理解了金泽镇的空间布局以及对“乡愁”的承载功能。我们认为,“现代”和“传统”层层相套,彼此之间互为内核,也互为外沿,形成了古镇空间布局的“同心圆”。
金泽镇位于青浦区境域西面,东与朱家角镇接壤,东南与练塘镇相接,西南与浙江省嘉善县丁栅镇、大舜镇毗邻,西北与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区莘塔镇、昆山市周庄镇和锦溪镇交界。地处浙江省、江苏省与上海市的交界处,水陆交通便捷,是苏浙沪的重要交通枢纽。318国道和沪青平高速公路贯穿全镇。国家级主航道太浦河、急水港是通往江苏、浙江、安徽等省的重要航道,也是黄浦江的黄金水道。全镇总面积108.49平方公里,水面积33.84平方公里。从金泽镇的地图上看,金溪路是金泽镇的主干道,也是整个金泽镇最核心的区域。道路两旁林立着大大小小的店铺、农贸市场和居民楼。金泽塘两岸的上塘街和下塘街,勾勒出观光区域的主要轮廓,作为旅游景区的金泽古镇即围绕这两条街展开。
从金泽镇空间功能布局上看,金溪路作为核心区域为当地居民提供了商业、餐饮、金融以及行政等服务。在实地勘访中,可以发现这条主干道及其辐射的生活区与其他地区的城镇比较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金泽镇居民的日常生活空间中,已经无法找到古镇的样子。这里的商业可以用微信和支付宝支付,十分方便快捷。
大致了解了金泽镇的生活空间后,再来简单看看金泽镇的观光空间。金泽镇的观光空间沿着金泽塘两岸的上塘街和下塘街展开,形成了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图画”。在历史上金泽最有名的是桥和寺观,当前金泽还保留有若干古代桥梁和一两处宗教场所。桥梁的保留有其功能性理由,是沟通上塘街和下塘街的纽带,因此在整个观光空间里桥梁要算是货真价实的古镇文物。设想当游客走在上塘街或下塘街时,潺潺流水,映着白墙青瓦的徽派风格建筑,无疑是体验了江南水乡的风情。这是旅游观光的核心主题,也是作为旅游景区的金泽镇的核心。
从属于镇居民的生活空间和属于游客的观光空间来看,金泽镇具有两个核心:其一是生活空间的主干道,这是属于当地居民的核心区域;其一是作为景观的上塘街和下塘街,这是属于游客的核心区域。将这两个核心区域一起放在金泽镇中看,显然居民的生活空间包围着观光空间。而从金泽镇的旅游功能来看,明显的又是旅游空间为主体,包容着生活空间。可以认为这样的布局构成了现代和传统互相包容的“同心圆”。
沿金泽塘两岸来建构的水乡风情,形成了金泽古镇的观光空间。而这些青瓦白墙的徽派建筑也是当地居民的日常居住空间。观光空间所诉求的是对传统的追寻,居住空间则要求满足现代化的生活需要。如此重叠在一起的两个空间到底有什么特征,这个问题就值得引起研究者的关注。
与主干道上的店铺林立不同,上塘街和下塘街虽然也有些门店,但数量不多,而且经营项目有限,大多是当地的小卖部、寿衣店、理发店、茶馆等。古镇上比较有历史的酒家状元楼旧址在下塘街,据说大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的一些早期领导者经常到状元楼中开展活动,如今这座历史悠久的酒家也将新址迁到了金泽镇的入口处,脱离了古镇的观光空间。
在古镇的观光空间中,居住空间白墙青瓦的建筑风貌自然是游客主要的观光对象。但是这种徽派建筑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的徽派建筑,徒有徽派建筑的“外壳”而已。在对金泽古镇上塘街和下塘街民居的考察中,可以发现这里民居的结构是现代模式的平房结构,几乎很少存在传统建筑中具有标志意义的天井、中堂等空间。在建筑材料上,可以发现这里的建筑大多使用最常见的红砖,红砖之上再涂一层白色墙皮。这意味着徽派建筑的外衣只是套在这样现代民居之上。传统的外衣用来观光,现代的空间用于居住。金泽也确实存在古老的房屋,但这些老房都成为了危房,已经很难再住人了。
这种以传统为外衣的现代居住模式,与传统民居最显著的不同,应该是属于现代文明的污水处理系统。
古镇将污水井盖做成青石板砖的样子,与看上去传统的石板路融为一体。这也提供了一个形象的启发,古镇中居住空间与观光空间的关系就像这个污水井一样,用传统来包裹现代,使外人难以察觉。这就构成了传统与现代的第二个同心圆,现代被传统包围,传统是皮囊,现代才是内核。
坐落于古镇的下塘街南段的金泽工艺社,是观光空间中重要场所。金泽工艺社与上塘街、下塘街的建筑一样采用青瓦白墙的徽派风格,与民居融为一体。在工艺社内部,设计了中国古典园林和亭台楼阁。由于整个金泽古镇除了颐浩禅寺之外,几乎没有整体的游览场域,以非遗文化和民间手工艺等传统文化传承为宗旨的金泽工艺社,可以说成为了金泽古镇的“灵魂”所在。有了金泽工艺社的存在,整个古镇才实现了游客想象中的园林景观。因此,金泽工艺社是观光空间中的重要部分。
金泽工艺社由香港艺术经纪人、著名策展人、嘉礼堂主人张颂仁先生创建,张先生本人被誉为当代艺术的推手。金泽工艺社为独立学术文化团体,旨在传承中国传统的优良工艺,锐意通过崭新的手法,为传统工艺爱好者提供一个促进理论研习和技术交流的平台。学者、工匠、艺术家、设计师、教师、学生或各文化兴趣团体,均可申请利用其馆藏和资源来进行传统工艺的研究和应用。也就是说,金泽工艺社以古典传统的空间来完成现代意义的实现。实际上工艺社内的展览思路、策划和布置都是符合严格现代标准的。
这样看来,作为古镇中最为核心的一部分——金泽工艺社,其实是现代意义上的艺术文化场域,并非来自传统的古典人文景观。在当地,居民几乎对这个文化场域缺乏相应的了解,从很多当地居民口中也可以听到对金泽工艺社的评价是“私人会所”。这当然是和金泽工艺社的实情和宗旨是不相符合的。这表明了金泽工艺社并没有完全融入当地的日常生活中,它是独立于当地居民的存在。但是,它却是整个古镇旅游的重要场域,也是提升古镇文化价值的重要设施。这样来看,仍然可以尝试用同心圆来描述古镇与金泽工艺社的关系:首先,金泽工艺社是古镇的观光核心,古镇是金泽工艺社的外围,古镇的生活实质上是现代的,金泽工艺社所诉求的是传统的,因此在观光功能之外金泽工艺社与当地居民鲜有交融;其次,金泽工艺社以看上去古香古色的建筑为外壳,以现代化的展览模式和文化追求为内核。这样看金泽工艺社与古镇之间至少可以罗列成三个一组的同心圆:古镇的现代生活-金泽工艺社的传统形式-金泽工艺社的现代功能。
一般来说,古村镇景点之所以能吸引游客,是因为“原生态”景观的卖点。然而,需要思考的是“原生态”真的存在吗?当前学术界对所谓“原生态”已经有很多反思的研究成果。比如刘晓春认为,“原生态”就是民俗学寻求“本真性”的尚古主义、民族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知识传统”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语境下,由“学者、媒体、政府以及商界共同制造了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原生态’神话”。岳永逸考察了民间艺术在当代的开发现状,认为20世纪民俗学初创期时,就有以浪漫的想象将民间视为是与过去的“静态”相关。21世纪初的“‘民间’也就自然地添加上了‘原生态’外衣甚或被原生态置换。在求‘发展’和憧憬‘好生活’的背景下,出于急功近利的片面文化自觉,被视为原生态的民间艺术常常被外来者和传承者‘共谋’打造成能带来利益,仅具工具理性的商品,并构成中国民俗文化艺术市场的繁荣图景”。文化在发展的过程中已经逐渐的“祛魅”,如果一味地强调“原生态”的概念,无疑是在重新还魅。然而,研究者更应该从游客的角度来思考,这种被包装成“原生态”的魅,正是观光所需要的。因此,在对金泽古镇中撑船阿姨的访谈中,笔者发现“原生态”是她以及同业者口中的关键词。
这里不妨将笔者与撑船阿姨的谈话简单描述。从普庆桥上船,同坐一条船的还有从上海其他地方来旅游的游客。这些游客说他们来自附近的地方,平日里在上海其他地方工作。他们告诉笔者上海的阿姨很勤劳,会赚钱,平时带孙子,周末回乡下种田或做其他生计。我们与撑船阿姨的对话经过第一座桥普庆桥的时候开始:
阿姨一开始用当地方言,因为笔者听不懂,才改成普通话。阿姨的讲述先说到“有一部美国人拍的电影纪录片,讲中国的桥”。但是,通过笔者的追问,阿姨承认并没有看过自己说的那部电影纪录片,她说:“哪有看过,美国人拍的,我们哪能看得到。这座桥是《清明图》里的桥,本来是纯木的,上世纪90年代毁掉了,用钢筋加固了。”关于游客结构,阿姨告诉笔者来这里旅游的人都是附近地方的,没有太远的地方,主要是上海人多一些。她说:“这里人比较少,安静,原生态,上海人喜欢安静,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热闹,所以上海人多一些,远一点的人少。”当笔者问到阿姨自己是不是就住在金泽镇上时,阿姨回答说他们住在农村。看到笔者的迷惑,同行者补充道:“他们管这里就叫农村。”阿姨重申着说:“这里原生态,大家都爱来。”笔者问阿姨在这里摇了多长时间的船,阿姨说他们祖祖辈辈就在这里摇船。笔者问她在讲解这些桥的时候,是不是接受过相关的培训,毕竟像美国人的电影纪录片她们既然没有看过,当然也就无从得知。阿姨回答:“没有,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从小就知道。我们这桥有宋、元、明、清的原生态。”笔者想到在街上看到公共卫生间的时间制度,便问阿姨是不是关注过,阿姨表示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回事。当笔者向她确认肯定有开放时间的时候,她表示不知道,因为他们一般不去公共卫生间。于是,笔者继续追问关于家庭中独立卫生间的状况,阿姨告诉笔者现在每家都有自己的卫生间,以前岸边阴沟洞的小孔,现在只用来排雨水,污水处理方面都通过下水道。同行者关注这样的乌篷船一天能摇几趟,阿姨表示摇不了多少趟,以后会被旅游集团收走统一归集体管理。笔者问她船现在是否是她自己的,她说现在是自己买的,以后集团会收购掉。笔者发现岸边的房子显得比较新,便问她现在两岸的房子是否都是新修的,她说当然是的,大家赚了钱都要把房子好好弄弄。于是笔者问她:“这么说,这里除了桥没有什么是过去的。”阿姨再次重申:“都是原生态。”当船摇到金泽工艺社一带时,阿姨告诉大家:“旁边是金泽工艺社,私人会馆,也拍电影。古香古色的。前面就是迎祥桥了,过去就是农村。这座迎祥桥用金丝楠木搭的桥梁,桥桩是糯米蛋清粘的。”笔者问她家是不是种地,她告诉大家现在种田的都是大户,像他们家就是种点青菜吃。笔者问她租出去的田能有多少收益,阿姨说因为地太小一年大概只有1200元租金收入,根本不够吃的。笔者问她除了划船平时还有没有其他营生,阿姨说基本上没有别的做,一般在青浦带带孙子,周末趁着儿子和儿媳休息就回来摇摇船,也算是锻炼身体。在船返回出发点的路上,阿姨跟岸边的几个老人对了几句话。然后她转过头来问大家:“你们听不懂吧,他们说喝茶。”笔者问:“去茶馆吗?”阿姨说:“不是,就是坐在一起喝茶。”同行者问他们喝茶时打不打牌,就像在四川的茶馆一样,会打打麻将牌。阿姨表示一般不会打,但好赌的人喜欢打牌。笔者把话题拉回来,问她岸边房子是不是都住的本地人。阿姨回答大部分都是租给了来打工的外地人。笔者继续问:“您觉得桥会拆吗?”阿姨说:“不会,桥都是上海最老的,拆了上海就没有桥了。肯定不会拆。这些都是原生态。”即将下船时,同行者问阿姨:“金龟岛(金泽附近的另一个景区)好玩吗?”阿姨告诉他们:“金龟岛啊,没什么感觉,我就去吃过两次饭,我们就在这住,从小就在那,没什么感觉,太近了吧。”游船的时光结束了,阿姨表示可以用支付宝或微信来结账,这样最方便。船靠岸后,有两个与撑船阿姨年龄相仿的女性来搀扶我们上岸。后来我们得知,这两位女性分别是阿姨的姐姐和妹妹。
从与撑船阿姨的谈话中,可以发现她将金泽镇的“原生态”价值视为游客来这里观光的主要目的。但是,同样也可以发现在她的叙述中,金泽镇的生活已经不再是她所谓的“原生态”了。首先,撑船阿姨平日并不生活在这个所谓“原生态”的空间中,而是在青浦带孙子。第二,在阿姨的叙述中游客所能见到的古香古色的建筑实际上是经历了当地居民的现代化改造,从衣食住行到下水系统都经历了现代化洗礼。第三,阿姨曾说祖祖辈辈撑船为生,而她所摇的那条船却是自己购买来做生意的,而据观察当地用于生产生活的船只以摩托化为主,摇撸船是展现给游客看的。第四,阿姨的话语间透露出这里即将被某旅游开发商统一打造升级,连同金泽塘的游船也将被统一管理经营。第五,金泽古镇很多房屋被租给打工者,而原居民已经搬离。第六,以电子支付为标志的现代化交易形式已经在当地普遍应用。
从这几点来看,远离都市生活的“原生态”并不存在。实际上,金泽虽然宁静,但从不曾远离过都市生活。正如阿姨所讲的,来这里的游客大部分是上海周边的,所以她的首选语言是当地的方言。这些游客可以从繁忙喧嚣的都市生活暂时脱身一天的时间,来到金泽古镇进行休息和调整。这是从都市的日常生活到乡间古镇非日常生活的跨越,能够使非日常性的生活状态来调节日常性的生活状态。但是,非日常性生活又不能彻底与日常性生活截然相反,所以金泽古镇为了和都市生活接轨已经形成了现代化的生活规范和生活模式。因此,这里并不存在当地人所认为的“原生态”。正如金泽塘上的古桥,有宋、元、明、清各朝各代的,但到底是宋代的古桥是“原生态”,还是清代的古桥是“原生态”呢?历史终究是向前发展的,只有当下的生活才具有片刻的“本真性”。金泽镇居民在河水里涮拖把,在河边围拢起喝茶而不打牌,这样的生活场景才是真正属于当地的。
近年来我国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的保护实践,可以具体化为以下四项内容:文物古迹的保护,历史地段的保护,古城风貌特色的保持和延续,历史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2012年12月颁布的《住房与城乡建设部、文化部、财政部关于加强传统村落保护发展工作的指导意见》,强调对村落物质环境的维护,尊重传统建筑风貌,对濒危建筑物、构筑物及时抢救修缮,对影响传统村落整体风貌的建筑予以整治,尊重传统选址格局及其周边景观环境的依存关系。现代化的改造如何能够避免对传统的破坏,是文化学者和工作者应该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