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永红
第四章 我是斗笠
最初做成我的样子,应该就是比照着荷花和荷叶来的。
荷叶厚实而宽阔,像碧绿的加了尖顶的圆盘,雨珠子落在上面站不住滑落来,这便成了我的样子。
下帅乡最漂亮的时节就是春夏之间,荷花开的时候。
荷叶田田,沁人的香气弥漫水塘,蛙声欢跳。
这个暑假,火龙都跟水仙阿嬷怄着气。
早几天水仙阿嬷才给我刷了铜油,六叔公还把我带去给了乡镇上最有名望的文化人七喜阿公描画了条卧龙。
把我打扮得这么耀眼,当然怕我丢了喽。
六叔公顺着简易楼梯往上爬,他的瘦板小身子慢慢从阁楼上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显露出来。
“我是六叔公哪。”六叔公贴着门,很小声地说。好像很体己的样子。
火龙在里面拉拽了一下门,还是没好气地较上劲了。
“我要出去!”
“七喜阿公把你的斗笠送回来了。”
六叔公向后退一些,把我捧在前面,他知道火龙会对着门缝看,想叫他看到崭新的我。
火龙看见我了,惊呆了吗?
他立刻安静下来了。
六叔公举起我,用了些力,我就旋飞着到了水仙阿嬷的手里。水仙阿嬷将我挂到墙上,她的手在我平滑的刷过铜油的脸上摩挲。
水仙阿嬷絮叨着碎碎念:“没个记性,出去一趟回来就不周全,像哪个嘛?!”
“兜兜仔,你要懂事点,莫再使鬼点子,上次那个铁锏怕也是你整盅吧。”
火龙气哼哼地回应了:“我不要斗笠,我要伞!”
这一句他喊得很响,吓得我在墙上抖了两下,摔到地上了。
水仙阿嬷把我捡起来,再把我挂到墙上。
我有些明白火龙的心思:我是太过时,太老了。火龙想要新伞哪。换了我是火龙,我也想要的。
这一夜火龙没有动静。
黄梅天,雨下不停。
清晨时候,火龙将门闩拨开了。他披上了蓑衣,把我从墙上取下来,戴到头上,跑出了门。
雨一线线跳到我的帽檐上,铜油刷过的表面光滑得它们站不稳,很快就流下来了。
火龙跑得好快,脚底下水花四溅。他的蓑衣隆起好大一坨,蓑衣底下是他背着的书包。
水仙阿嬷听到了响动,跑到大门口,但是火龙已经撒欢跑出老远了。黑狗在门口直勾勾地望着火龙跑远。
水仙阿嬷追逐到门口,扶着门框,一边提鞋子,一边对着跑出院子的火龙叫。
“又还没吃饭!”
火龙怄气地甩下一句:“到现在还不给我买伞!”
水仙阿嬷只有叹着气转进屋里来,扫着身上的雨水。
房间里的挂钟闷闷地响,房梁上的麻雀嘁嘁喳喳地。水仙阿嬷就感觉到了房间里的人气和生机了。
好像火龙爸爸还在房间里转一样。
“听到了,是你的儿子,你自己管哪,伞破了,要买伞!”水仙阿嬷这样对火龙爸爸碎碎念。
火龙到学校的时候,雨停了,天仍然很阴沉,地上还有一片片水渍。在教室走廊的栏杆上整齐地摆放着各色的雨伞,我压在蓑衣上,金灿灿的,与所有雨伞不一样,格外显眼。
操场上有一个班的学生在上体育课,是毛任男他们班,很多孩子在操场上奔跑,那个落在后面的小胖墩就是毛任男。
毛任男过来了,他发现了放在走廊栏杆上的伞丛里很显眼的蓑衣,当然他也看到了蓑衣上的我。
我和蓑衣绻在角落里,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雨伞中,真的很不应景。
毛任男用长手柄伞挑起了蓑衣,我想要帮着蓑衣抵抗,我不要离开蓑衣。
于是我也被毛任男的伞尖挑着,悬在半空中。
放学的铃响了,校园里各色的雨伞好像开放的蘑菇。
但是有几个男孩没有走,他们觉得我和蓑衣被毛任男挑着的样子很有趣,他们推搡着,把我和蓑衣当作假想敌,玩起打仗的游戏。
我想我和蓑衣这一次肯定是要“英勇就义”的了。
火龙还没有从教室里出来。
要是这时候果果和吕格旋能过来,也可以改变我和蓑衣的处境,我盼望着,但是他们没有来。
火龙被数学刘老师留下了,这个短头发大眼睛的女老师早就想要找火龙说什么了,她准备了一沓子作业本跟火龙掰褫。
火龙的作业有些错误看上去很扎眼。
“不能粗心哦。”刘老师说。
吕格旋从火龙身边擦过,有些同情火龙,但是也只能到了门外边,看到从旁边走过来的果果,他脑袋一偏,示意火龙还在里面。
果果藏在呂格旋身后,好奇地踮着脚往教室门里看,小声地问吕格旋。
“难道现在数学老师也来追究兜兜哥哥作业没叫家长签字啵?”
火龙的头低得好低,好像想埋到尘埃里去,他闷声地回应老师:“我阿爸还在外头。”
刘老师轻轻摸摸火龙的头:“升中考前要回来哦,不能只忙着赚钱哪。”
刘老师说着话出门,吕格旋和果果猫腰迅速退到墙角跟,看着刘老师朝楼梯口走了。
火龙看到我和蓑衣,抬起头来,却看到毛任男和几个男孩正拿着我和蓑衣当活靶子戳得高高的,另外有些孩子正拿伞比画着作枪,做刺杀的动作。他们嬉戏、打闹、哄笑。
火龙脸色变了,追上去,要抢夺。
孩子们扭打到一起,吕格旋跑过来帮火龙的忙,火龙总算抢到了我和蓑衣,但是抢夺中蓑衣却撕烂了。
又气又恨的火龙,一怒之下猛地拽住了毛任男的衣领子,使出蛮力,将他一下子推搡到墙角边,用力把他的头对着墙磕了一下,然后跑远了。
毛任男是猝不及防,一下子猛磕到墙上,嘴角流出血来,用手去捋,却摸到一颗牙,“哇”的一声大哭。
日头偏西的时候,火龙和果果坐在河堤边,两人把脚泡到河水里,来回拨着,水晕一圈圈地荡开去,但是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天空被夕阳染得胭脂红,血红色的云彩倒映在河水上,整个江面变成了紫红色,天边仿佛火灼了一般,红灿灿地一片。
吕格旋终于快速地跑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两个烤红薯,给一个果果,掰了一半与火龙平分。
果果忧心忡忡地看着火龙:“夜了,总要回去的。”
吕格旋附和道:“就是。要是会挨骂总躲不过去。”
火龙抱着我,用手掸了两下,悻悻地站起来。
我的脸破了相了,豁开一个口子,如果再下雨,我会要流哈喇子,怕是不好用了。
火龙不喜欢我,但是却为了我报仇,把毛任男的脸也打坏了。
这个问题比我的脸破相了要严重一百倍。
现在,毛任男和他阿妈五姑婆就站在水仙阿嬷的菜畦旁,脸黑黑的,勾勾地望着水仙阿嬷,讨要说法哪。
水仙阿嬷将割下来的一箩筐的菜塞到毛任男的阿妈五姑婆手里。
五姑婆推拒着,向后退了两步。
“这是做什么吗?没有叫阿婆你赔,但是把人打成这样子总是要讲讲理,没有爸妈教总不行的。”
水仙阿嬷突地猛立起身来,素日里有些驼的背竟然也挺直了。硬是将一箩筐的菜塞给她。
水仙阿嬷愠怒地呛怼道:“哪个说没人教,我会教的!”
水仙阿嬷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好像铜锣,一下子把五姑婆吓住了。
毛任男更加吓得直哆嗦,他的手攥在五姑婆手里,汗津津的了。
“是我先戳烂了火龙的斗笠。”他小声地哼哼叽叽道。
五姑婆就揪住了毛任男的耳朵,任由他“呵呀,呵呀”地叫着,走远了。
可是,火龙还是逃不掉打的。
水仙阿嬷手里拿着一根蛮粗的竹条,那竹条要是刨开打薄无数次可以变成柔软的篾片,可以补缀我的缺口。
但是,水仙阿嬷这根竹条不打算着急做这个,她把竹条高高举起来,火龙跳开了,从窗棂经过的火龙像一只欢兔,跑得风一样快。水仙阿嬷执着竹条,跌跌撞撞地还是追出去了。
水仙阿嬷撵出来,一边追着,一边骂骂咧咧。
“你野到这时候回来,还跟人打架,弄坏蓑衣和斗笠。”
火龙不再跑了,向着水仙阿嬷走回来,心里委屈,负气地辩解。
“上次为着个斗笠你整伤了脚,我就晓得你好紧要这个斗笠蓑衣,现在被他弄烂了,我才要好好教训他咯。”
风把火龙的这番话刮到我的耳朵里,我感动得一塌糊涂,我就颤颤地从窗棂上摔了下来,滚落到地上。风把我卷到了门外,一路飘出去好远。
我想逃跑了,跑到火龙和水仙阿嬷找不到我的地方去。可是风停下来我便跑不动了,我还是舍不得火龙和水仙阿嬷的。
水仙阿嬷气喘得不行,指着火龙道:“闯这么大祸,看你阿爸晓得了,你的腿都会被打断!”
“他都不理我们,一把伞都冇买给我!”
火龙这样说着突然觉得好伤心好伤心,孩子气地蹲下,哭起来。
水仙阿嬷拽了火龙两下,火龙却索性坐到地上,肩膀一下下高高低低地抽搐。
“是不是我根本都冇阿爸了,要不然这么久连个音信都冇?我的作业一次都冇阿爸签过名,给老师数落我半天咧!”
水仙阿嬷语气软下来:“冇有的事冇要乱讲,回家吃饭吧。哪个叫你打伤了人家,这垅菜全赔给人家了。等下一垅菜再长起来,卖了就给你买伞。”
“真的,不哄骗人?”火龙揩着眼泪,破涕而笑了。
水仙阿嬷佝偻着身,将火龙拉起来,轻轻拍着他两腿的土。
“再不要坐地上了,裤子脏了要洗,洗多几次裤子坏了又要一垅菜卖了才买得回来。”
隔着很远,六叔公看到水仙阿嬷和火龙争吵,一直杵在那里,不记得走路。
第五章 我是荷花
雨夜里石头被雨滴敲打,发出“吆吆箜箜”的声响,有时像鸟叫,有时像鹰鸣,有时像琴音,风吹水塘,响石唱的歌让水塘的水漫上来,我会张开裙摆,在水塘上面轻轻荡着,轻盈地踩着响石的节律跳舞。
下帅乡的孩子都听过响石唱歌。
下帅乡的孩子都喜欢看我跳舞,荷塘上溢彩流红。
邮递员的车铃铛一路响着过来,和着响石的节拍。
他还是拿着那张绿色的单子,单子可以去邮政取钱,他讲过了。他来这里找水仙阿嬷已经是第七次了,这一次邮递员不是一个人,他还带着乡村小干部,还有在乡镇上做事情的六叔公。
但是水仙阿嬷还是跟前六次一样,用力推搡着邮递员,将那张单子塞回给他。
乡村小干部有些无奈,一直搓着两只手,不知所措,眼睛就直勾勾地看著六叔公,想要救援。
“这次拖着你们干事一起来,你也看见了。邮递员送七次了,次次都这样,明明是送到了嘛,这不是叫我们难做吗?”
六叔公劝水仙阿嬷。
“阿姐,这是乡里的抚恤金,派了给你的!你就接了嘛,总算了了件事!”
水仙阿嬷的手伸进水塘里,从里面拂出一捧水到六叔公脸上。
“我有什么事要了的,你少乱吖(广东话:乱说)!”
“阿姐,有些事不是我们一厢情愿就可以翻转得了的,人死哪可以复生。”
水仙阿嬷狠狠瞪了六叔公一眼,甩手往前走,气哼哼地,嘴里念念有词。
“乱吖(广东话:乱说)什么,是哪个讲的我崽不在了?这是死人的钱,你当我蒙了吗?”
小干部要追上去,被六叔公拽住了。
水仙阿嬷进了自己的院子,“哐”地关上了门。
田畦里有一对忙碌的乡里夫妇是水仙阿嬷的邻居,这会子停了活计,看着眼前发生的情景,摇头叹气。
“不要再提那事了,水仙阿嬷不信,就不要惹她伤心。”
六叔公也叹气,回应道:“按理说,他们去挖水晶矿,那是外出打工揽私活,乡里没有责任的,但是看着他们男人去挖矿的家里都不易,才给各家拨了抚恤金。”
女人接口:“好是好,但收了这钱,就断了水仙阿嬷的念想。尤其兜兜仔,没有阿妈,要是再没有阿爸,可怜哪。”
六叔公无奈,背着手离开。
水仙阿嬷那天把我摘了下来,将我带回了家,放到水缸里,而且她还比着我的样子绣到她的头帕上。
对着水井照的时候,我看到头帕上的我,栩栩如生,颤颤瑟瑟。就好像是我跳到了水仙阿嬷的头帕上。
穿戴得这么齐整讲究的水仙阿嬷是要做大事情的哪。
水仙阿嬷撑着竹筏子出桃花洞,沿着田埂埂,小脚一路踏着碎步到乡委大院。
水仙阿嬷到了乡委大院,就一路问着道,找到了乡长的办公室。
水仙阿嬷郑重其事地请求乡长找她的儿子,说到一半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泣不成声了。
乡长拉着水仙阿嬷的手,劝慰她。
“找了这么些天,还没音信,怕真的是人找不回来,没有了哪。”
水仙阿嬷就势跪到地上了。
“是个七尺的大人哪,怎么会凭空没了。火龙还小,没有了阿妈,要是阿爸再不给找回来,可怜介了。”
乡长的鼻子就吸吮了好几下,含糊应答着下来。
应答下来,水仙阿嬷就不含糊了。
从此,每天,水仙阿嬷都会撑着竹筏子出桃花洞,沿着田埂埂,小脚一路踏着碎步到乡委大院的。
每天。
乡长应付不来 ,就只有躲。
每天都躲。
原来想躲过几天就算过去了。
可是,后来乡长发现水仙阿嬷可是不好躲哪。
每天,水仙阿嬷都会准时间端坐在那里,像个钟,座钟从3点15分摆到4点50分,水仙阿嬷就是一直像个钟一样端坐着,坐满到这时刻才起身。
办公室的办事人员先些时候还会进去跟水仙阿嬷唠两句嗑,会比划着水仙阿嬷头帕上的我开始夸赞,然后扯到田里的耕作,然后扯到水仙阿嬷的乖孙火龙,然后……扯得好远好多,只是不敢扯到火龙过了生的阿爸蒙昌。
这样扯过几次,到后来,办公人员却是打从窗前经过,眼见着就要到办公室门边,透过窗看见呆坐的水仙阿嬷,便会转身小心地走开。
水仙阿嬷还是要等乡长,水仙阿嬷一定要等到乡长的准信。
这天,乡长骑着摩托才进大院,六叔公就从乡委楼里跑出来,对他摆手示意。乡长心领神会,这是水仙阿嬷又来了的意思。
乡长推着摩托车到一边隐蔽处,滿脸愁云。
“又来了?这天天来,三点到五点,跟个钟一样准,我还做不做事了?”
六叔公面对乡长的发难也好为难,讪讪地笑。
“我阿姐是这个秉性呐,怕躲是躲不过去的!”
“费了好大劲申请了抚恤金又不要,讲什么又不听!”
乡长只得坐在大槐树底下办公,不时拿眼瞄着楼上的办公室。
水仙阿嬷端坐在乡长办公室里,办事员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妹妹仔,这些天来,早习惯了水仙阿嬷的“坐坑”。
“今天又没见着。”水仙阿嬷伸着懒腰,“坐坑”坐得腰酸背疼,比割田里的稻子、打理菜园子不见得轻松。
“乡长不在,又让你白来了,你讲的事我会转达给乡长的。”
妹妹仔还是说着每天一样的体恤话,水仙阿嬷频频点头。
但是走到门口,再踅转回来,凑到妹妹仔桌边,探头问。
“真记下了吗?”
女孩将一张公文纸推到水仙阿嬷眼前,用葱白手指指着:“哪,记下了,记了半张纸了。”
水仙阿嬷探头去看,用手指颤巍巍地乱戳着。
“这里,哪两个字是我崽蒙昌的名字?”
女孩抓住了水仙阿嬷的手指着一处:“呐,这两个字就是,上下两个日,这就是。”
水仙阿嬷把记事的簿子拿起来,放到眼睛近前仔细辨认“蒙昌”两个字。自己的儿子,今天只剩下这两个字了。
女孩在另一张纸上写了两个大字“蒙昌”,拿给水仙阿嬷。
“看到了,就是这两个字。”女孩体恤地说,心也抽紧了,她的声音瑟瑟发抖。
水仙阿嬷盯着那两个大字,端详半天,将纸折好,如获至宝地揣进口袋里。
乡长瞄着就要下楼走出来的水仙阿嬷,轻轻擂了六叔公一拳。
“怎么解释你去讲,总之搞掂才好。老太太也蛮可怜的,不要让她整天这样来回走了。”
六叔公望着办公楼上走出来的水仙阿嬷,迎上去,搀住了她。
水仙阿嬷小脚踏着一路碎步出了乡委大院,沿着田埂埂走过荷塘,撑着竹筏子进了桃花洞,再出来,沿着麻石路到了祠堂。
水仙阿嬷趔趄着捱到门边,听到里面嘁嘁喳喳地,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早就听说要修水库,这两天总算乡里定了下来,这会儿祠堂还真是热闹。
水仙阿嬷到了负责登记的后生跟前,将两张十元纸钞递给他,探着头盯着后生登记。
后生抓着手里的两张十元钞,望了一眼水仙阿嬷,认真地在纸上登记:廖水仙。
水仙阿嬷从前胸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蒙昌”两个字的纸,摇头,将纸上的两个字指给后生看,郑重其事地道:“写我个崽的名字。”
我这才恍悟过来,难怪水仙阿嬷一定要跟乡办公室里那个妹妹仔认“蒙昌”两个字,水仙阿嬷真是有心的。
后生愣住了,嗫嚅地重复:“你崽的名字?”
第六章 我是响石
雨天我会唱歌,而荷花就会跳舞。
一朵朵荷花从荷叶里颤颤巍巍地冒出来,开满了水塘,风轻轻吹过,荷花轻盈地旋转,一个水塘都好像是打着雨伞的少女在翩翩起舞。
火龙做梦都好想有把雨伞,想到心尖尖上,放不下。
火龙那一日闯了祸挨了打,不记得疼就记得水仙阿嬷的一句话。
“等下一垅菜再长起来,卖了就给你买雨伞。”
三日前,火龙跟着水仙阿嬷走了十几里山路赶墟市,买了好些爱吃的菜籽和菜苗。火龙高兴我也高兴,我一路都给他唱着歌。
因为我唱得好听,火龙就捡了一颗这样的我揣到了口袋里。
火龙捡的这颗我,拇指大小的滑滑的,很中火龙的意。
火龙是真真切切看着水仙阿嬷将菜籽、菜苗種进菜畦土洼里去了。
一连几天火龙在床上睡觉睡不安稳,月光辉映下,碧绿的菜畦绿茵茵的,蝉鸣蛙叫此起彼伏。
火龙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身,出门,来到了菜畦里。
火龙撅着屁股,勾着身子,头就差没贴着土地上了,他仔佃地窥探着菜苗儿,嘴里忍不住嘟嘟喃喃。
“菜籽,我给你浇水,你快点出芽。我好换钱买雨伞去上学。”
火龙每天也会忍不住用手指比量着菜的长势,菜苗儿还是长得慢哩,火龙便每次都忍不住偷偷向上拔苗。
每拔出一点点,他就会从兜兜里掏出我来,轻轻再把菜苗边上的土轧实。
过了好些天的一天早上,火龙起身到了菜地的时候就发现菜苗不肯起来。菜苗儿脸色蜡黄蜡黄的,蔫蔫地睡不醒的样子。
我跳到了土洼里,我想唱歌叫醒菜苗儿。但是我却听到火龙呜呜哭起来了,黑狗“汪汪汪”地叫,水仙阿嬷就被叫醒从房里跑了出来。
水仙阿嬷眼睛好尖,才望了一眼菜畦,就晓得火龙拔这菜苗了。
然后水仙阿嬷就拿着竹条要追着火龙打,一边追一边骂骂咧咧。
“你个蠢蛋拔苗做什么?哪个叫你这样糟蹋成片菜地,可惜了,都死翘翘了。”
六叔公和邻居夫妇跑出来了,他们都赶紧跑到各自的菜地里,拔菜和割菜,不时抬头瞄一眼火龙家的方向,手势越发紧促起来,嗖嗖嗖地就是一箩,一边割一边念叨。
“快点快点,赶紧拿到水仙阿嬷家菜地里去,兜兜仔快打成窟窿仔了。”
六叔公和乡里夫妇到了水仙阿嬷菜地里,把已经蔫黄的菜搂走,将才拔出来的菜栽进地里去。
水仙阿嬷还在追着火龙打。好在火龙跑得脚底生风,水仙阿嬷追不上。
水仙阿嬷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不小心被石头磕了一下,脚崴了,“哎哟”叫了一声。
火龙就顿住了,我从火龙的口袋里差点蹦出来。火龙到了水仙阿嬷跟前,架住了水仙阿嬷。
“不要打了,我晓得了。阿嬷,我先扶你回家吧。”
水仙阿嬷被火龙搀着走到自己的院前,两个人呆住了。
菜畦地里是长得郁郁葱葱的新鲜的蔬菜。
芥菜盛开白花,白菜簇生黄花,椰菜欢腾卷心,韭菜尖顶纳籽,茄子金紫银青,辣椒纷红骇绿,被露水洗得油光锃亮,盎然生气,格外悦目。
水仙阿嬷抬头四下里看,乡里夫妇和远处几个乡里正往这边看着,看到水仙阿嬷,纷纷悄没声息地进了自家屋子,把门关上。
火龙半晌回过神来,手舞足蹈地跳到菜畦里去,连翻了几个跟斗。我从火龙的口袋里掉了出来,跟着他一起跳舞。
“阿嬷,现在有菜可以卖了哪,可以给我买雨伞了!”
我是连跳带滚式地唱:“可以去卖菜了,可以买雨伞了!”
荷叶一夜间漫过池塘,仿佛是一片绿伞。
水仙阿嬷给火龙买回雨伞的那天,火龙竟然没有唱歌。
“拿了心尖尖想要的东西了,心底下开了花吧。”
火龙竟然也没有接水仙阿嬷的话。
火龙的心尖尖里又藏了一件东西了。
其实是火龙突然发现了水仙阿嬷心尖尖上也有想要的东西哪。
这一次火龙要自己计划,吕格旋和果果加入进来,帮助他。
这天是星期六没有课。
好早起来,火龙就把蚊帐拆下来,全部拢了来了。
果果在荷塘边翘首等待着。
荷叶田田,迎风招展,袅袅婷婷的荷花轻盈漫舞。
吕格旋从后面的竹林砍下一根细竹,又一起拢了几根细竹棍拖出来,截断,慢慢用刀削平整。
一片硕大的荷叶游动着到了荷塘边,火龙的头露出来。手里捧着几只河蚌螺蛳,果果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做这样的事,火龙和伙伴都是行手。几个孩子将几根细竹棍,截两截一般粗细十字交叉绑起,折弯后四个棍脚扎上一块纱布,纱布是旧蚊帐剪下的,裁成小桌面大小,做成后像一只倒置的降落伞。
“这么大蚊帐做得好多个!”吕格旋有些兴奋。
火龙敲碎蚌肉拴在网底作为诱饵,用长竹竿挑起一只只沉进水里,坐在岸上。
天空碧蓝如洗,竹林瑟瑟作响。几个孩子在我铺就的石子路上跑来跑去,响声煞是好听。捕虾的远景如诗如画,孩子们的对话清脆、动人。
果果着急:“真能捉到虾不?”
吕格旋犹疑:“昨晚上听我阿爸这样讲哪。”
还是火龙淡定:“我看能捉到。虾是水里的憨子,贪吃,只顾着两只钳捧着肉吃,等离了水就只有干蹦跶了。”
把网撒下去,几个孩子又紧张起来。
果果紧张地盯着水面:“这一次会有吧?”
吕格旋拍了拍果果的肩,安慰这个细妹妹仔。
“试咗咁多次(广东话:试了这么多次),这一次肯定有啦。”
果果抿着嘴憨笑,心里甜滋滋美美地,但是又害怕惊扰了塘里的虾。她凑近了火龙的耳边,细声细气地絮絮念叨。
“卖了钱给兜兜哥哥的阿嬷买件过节的壮服,再买个花牛头,我们去看春牛舞。”
火龙的鼻头渗出汗渍,眉头一挑,转脸望着吕格旋,吕格旋心领神会。
火龙只张嘴不出声地喊应:“一、二、三!”
果果也赶紧凑拢来,三个孩子一起起网,网上来八九十只虾。
几个孩子的眼睛瞪大了,果果吃惊地捂住了嘴。
吕格旋兴奋地哈哈笑着:“捞啦,快点捞,还有好几只网呢!”
日上三竿时分,三个孩子到了墟市上,但是墟市显见着早已经散了,看不见摆摊的,地上是一些丢弃未及处理的菜叶和果皮。
一身泥浆的火龙、吕格旋抬着装着半桶水和虾的小桶过来,果果跟在后面。
几个孩子们面面相觑,一脸落寞。
果果揉着眼睛,沮丧地道:“我们来的太迟了哎。”
没有淘换到钱,但是还是忍不住逛到那间卖壮服的店里。火龙和果果的两双脚已不愿只停在外面,就踅摸着进去了。
吕格旋守着桶,桶里拎出了些死虾,眼看着只有小半桶虾了。
火龍和果果在一件绣花的黑色壮服前驻足,摩挲着。价签显示“130元”。
店主是个五十岁的女人,挽了髻,脸如月盘似的宁静,拢过来。
“买给哪个?”
果果看着火龙。
“阿嬷。”
女店主摸着火龙的头,道:“好懂事的细佬仔(广东话:小孩子),打个折头,100元就行了。”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悻悻然地望着门口。
门口的吕格旋还拎着那只水桶,仍然在清理浮在水面不动的死虾。一只一只拣出来,扔掉。
火龙和果果跑出来,拖着吕格旋往外疾走。
火龙的手几次伸到口袋里来,但是只能摸到我,摸不到别的,摸不到钱。
我要是钱就好了,火龙的手一伸进来,我就会这样想。
女店主追了出来,对着他们喊:“一桶虾不行哦,至少还要三桶!”
火龙、果果、吕格旋转过头来,女店主手里拿着塑料袋包好的衣服,两手撑着双膝,弯着腰,深有意味地看着几个孩子。
三个孩子纳闷地看着女店主,视线到了女店主手上的塑料袋上,咧嘴憨憨地笑了。
果果最先向着女店主跑过去,脚板底下生着风。
“我可以多捕几桶虾来。”火龙说,果果跟着点头。
“好咧!”
女店主已经将壮衫包起来,装进塑料袋里,塞到果果怀里。
夕阳在天边映照得彩云满天。
火龙、果果和吕格旋兴高采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在火龙高兴地翻第三个筋斗的一刻,从火龙的口袋里跳出来——就在桃花洞边口,合着我们的族群,一块儿叮叮咚咚地唱响了欢快的歌。
火龙等几个细佬娃仔穿过桃花洞,映在桃花潭里的身影好奇怪:身上披着已制做成网的蚊帐,杵着竹竿,头上顶着鱼篓子,装着衣服的塑料袋挑在竹竿上,一路晃悠着。
他们哼唱着童谣:
一二三,着花衫
四五六,有书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