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
那是某次坐火车回家。那列火车坐了无数次,连列车员都似曾相识。车厢里飘着暖烘烘的方便面、皮革和总是泛潮的地板气味。近处总是有人在剥橘子和低声聊天,远处总是有一桌人打扑克和嬉笑。火车规律地发出哐哐的声响,窗户暗暗散发出胶皮味道。我坐了一个倒着的座位,看着一棵一棵向前冲的树,眼睛渐渐发酸并昏昏睡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火车似乎已经停了一会儿,车厢里已经暗了下来,所有原来嗡嗡的声响突然间都变成窃窃私语。
睡前最后一个念头:下次停车就到家了!
我倏地站起来,抓起行李向车门冲去。边走边低声对人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到了,我到了。
一路带起了一些昏沉沉、灰扑扑的人,他们像是被风掠过的草,渐次抬起头、直起身。
穿着绿色制服、靠着车门向外看的列车员,也好像突然从一个半睡的梦里惊醒,慌张地为我打开了门。
那是个很小的车站,所以车门没有靠上站台是常有的事。
最后一级台阶离地面似乎还有一米多高。我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路基里都是石子。
地面不平,人又恍惚,拎着重重的行李,我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定在石子地上。我放下箱子,将它立直,开始考虑是应该拎着走,还是拖着走。茫然之间打量四周,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车下。路基以上的水泥地表面有许多裂缝,里面长出青的和黄的草。
在这个时候,远处另一列火车发出哐哐的声响,渐渐驶来。原来我并未到站,那只是在会车。列车员不知何故,竟将我放下了车。
行驶着的火车显得非常大,也许有好几层楼那么高。而且,它越来越大。我扶着箱子,渐渐蹲了下去。
但一生里的这一刻并没有结束。新来的火车发出“哧”的一声叹息,两列火车在两边寂静下来。那是非常彻底的寂静。两列火车上的人都从车窗里探出了头,目送我在火车夹成的巷子里走。并没等到我走出去,火车再次开动了。
这一次我坐在了地上,仰头与那些人四目交接,被火车带起的风越来越大,直到消失在远处。我爬上水泥台,沿著铁路一直朝前走,找到了真正的站台。
那时天色更暗,离到家还有一小时。
选自《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