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
有一个美国作家,叫梭罗。后世的人评价他,说他教会了美国人如何看风景。梭罗最出名的一本书叫《瓦尔登湖》,他的家乡康科德镇,离波士顿不远,镇子外面有一个面积不大的池塘叫瓦尔登湖。1845年3月,梭罗拿着一把斧子走进湖边的森林,砍下几棵树,在湖边盖了一个小房子,房子是10英尺乘15英尺,不到15平方米。他在这房子里住了两年,后来写出了《瓦尔登湖》。
后世的人总觉得梭罗是个隐士,在屋外种点土豆、菜豆,饿了就在湖里抓两条鱼吃,还吃过土拨鼠,他不买衣服,更没有别的什么消费。实际上,梭罗的隐居生活只有两年零两个月,他非常喜欢旅行,他所出版的著作大多是游记体,《缅因森林》《远足》《科德角》,听名字就知道是出门转悠去了。不过,梭罗经常做的还是以康科德镇为中心的徒步,在午后,带着笔记本、铅笔、显微镜、望远镜,带一把折刀、一本植物学的参考书,出门散步,午后远行最多也就能走出去10英里。
离开家乡,梭罗会坐火车、坐船,他去过加拿大、明尼苏达州,去过纽约、科德角和缅因州,都不是特别远。梭罗不是一个探险家,和他同时代的作家麦尔维尔在海上当了四年水手,达尔文完成了环球考察,写出了考察报告,洪堡也写出了伟大的地理著作。梭罗也不是一个博物学家,他记录了大量自然笔记,一直想写一本博物学著作,但到死也没写出来。由此可见,即便做到科学的观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梭罗活了45岁,一辈子没有出过海,他记录了发生在科德角的两次海难。科德角现在是旅游胜地,当年有很多小渔村,梭罗和当地人聊天,知道养蚝的人如何维持自己的生计,他还看到了捕杀黑鲸的场面,捕鲸船把黑鲸往海岸上赶,沙滩上经常有几十条搁浅的黑鲸,渔夫用大砍刀砍鲸鱼,让梭罗看看鲸鱼的油脂有多厚,还告诉梭罗,鲸鱼肉比牛肉好吃。海滩上的鲸鱼尸体散发着臭味,梭罗回家之后,会看马萨诸塞州的动物调查报告,想了解更多关于黑鲸的知识。结果发现,不管是鱼类报告还是哺乳动物报告,都没有把黑鲸写进去,因为对这种动物,人们的观察还不够。这可能是梭罗教我们外出旅行的两条原则:第一条,要和当地人交流,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第二条,如果我们在旅途中看到了什么奇观,回来查查书本,了解的更多一些。
梭罗说,登山是对神灵的轻微冒犯,只有胆大妄为、厚颜无耻之徒才会去的。他在这里又教给了我们两条原则,一是要有点想象力,有点知识储备,到了山顶能想起普罗米修斯。二是要和大自然对话,看他对你说了什么。
梭罗不喜欢出海,又觉得登山是对神灵的冒犯。他说,在远方的海洋和荒野之中,我发现了书写百万康科德人的材料。他出门旅行,结果发现了该怎样写自己的家乡。梭罗写科德角,写缅因森林,写远足,但他流传最广的书,还是《瓦尔登湖》。后人不停地阅读《瓦尔登湖》,为什么呢?有一个人这样总结,徒劳地梦想一处荒原,远离尘嚣,从来没有这样的地方,我们的头脑和内脏,含有一泓水湾,大自然原始的精气萦绕其间。
梭罗书中有一句名言是,大多数人都是在平静的绝望中度过一生,所谓听天由命就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绝望。人们之所以要消遣,要娱乐,就是要掩盖自己的绝望。《瓦尔登湖》的第二篇叫“我生活的地方,我生活的目的”,他讨论的是生命的完整性,所谓完整,可以这样理解,就是从自我中产生对秩序和意义的渴望。所谓不完整就是一种绝望感,感到时间太短暂,短暂得来不及开启另一段生活。梭罗让我们思考——为什么要急于成功?我們所从事的职业是不是太荒唐了?我们每天是不是都陷入琐事当中,我们的外表是不是一副可怜相?这些都是千百年间人们问了又问的问题,从来就没有标准答案,但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的试验,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住在湖边的森林小屋里,种点庄稼,没事看看书,思考一下自我是怎么回事,在湖中划船,晒太阳,看月亮,这种生活多美好啊,简直是难以实现,但正因为其难以实现,才显得更加美好。
有一位读者给梭罗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如果我的理解足够正确,你这一生的意义在于:远离社会,远离体制、习俗以及传统的魔咒,心怀上帝,过一种清新而简朴的生活。你非但没有用旧形式来束缚自己,反而在内心开启了一段全新的生活。我十分仰慕你,因为你过着无为的生活,让灵魂尽可能地敞开,让自己成为某种可能。在这样一个喧嚣、充满肤浅表演的世界中,能够退守一旁说,我只想简简单单地生存,这是一种十分高尚的行为。”这位读者实在是梭罗的知音。
选自《北青艺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