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菁
一
“你知道‘花雕吗?”
阿陈长久躺在病床上,脸有些浮肿。该是太久没咽下什么东西,她的声音漂浮,有气无力。
我实在不忍心见这样的她,便收回目光盯着最近的床单看,腾出一只手来帮她掖好被角,“阿陈,你只管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二
虽只是初夏,空气中的热气却横冲直撞,伴着没完没了的蝉鸣,使人烦躁。我找到陈伯的时候,他正在他家后山上掘土,掘得认真,没有发现身后的我。我望着陈伯的背影,佝偻的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衣服质量不大好,混着阳光透出他黄中带黑的皮肤。这样看上去,陈伯似乎还没有锄头高,越走近,他皮肤上的沟壑便越清晰。我从未到过黄土高原,可老人的身体使我立即想起地理教材上那片龟裂的土地,只是他少了力量感,只剩苍凉。加上刚刚和阿陈谈过话,一时间苦味涌上喉腔,我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陈伯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正对上我的目光。本以为老人那如压在衣柜底下没有叠的衣服一般的皮肤已够让人感叹,可这对视更是要命。他并不面如死灰,反而眼中凝聚着一股疯狂的执着,像回光返照。我害怕衰老和死亡,今天却被迫直视,两次。去年暑假,我照例来外婆家避暑,隔壁的陈伯领着阿陈来给我们送酒,他的头发还不像现在这样银白了一片,肌肉的线条也爽利。
陈伯见我愁容满面,明白我去见过阿陈了,便开口问:“囡囡怎么样了?”
囡囡怎么样了?还能怎么样,瘦得怕人。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我只干笑道:“喝了几口粥,医生说好些了。”
陈伯盯着我,沉思了一会儿,继续低头掘土,动作坚决了很多。我站在一边手足无措,脑子里满是早上阿陈对我说的话,你知道“花雕”吗?你知道“花雕”吗?
半晌,陈伯打破沉寂,说:“中午留下来吃饭吧,顺便喝点我去年酿的米酒。”
三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去住院部,站在电梯里,从镇上坐大巴过来本已耗了我不少精力,消毒水味也不肯放过我,往我鼻腔里灌。五楼到了,我抬头看见一片发光的绿牌子,上面写着“肿瘤科”。很早以前,我就知道阿陈身体不很好,但从没问过她得了什么病,她也不提。
走出隔间,前面是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个窗户,但走廊太长了,阳光探不进来,只留下一块短促的方形。走廊两边开着无数道门,一隔一隔,或半掩,或全开。我往前面走,快速扫视着门后的情况,病床上几乎都是老年人,床边也热热闹闹,围坐着亲戚朋友。
到了阿陈所在的病房,房里放着八张病床,四张对四张,白床单白枕头白墙。房里人不多,除了她,其他人都清一色的白头发。她剃了头,只留了些黑色的发根,正躺着打点滴,侧着头望窗外,像是没有听到我走进病房所发出的动静。心疼,真是心疼,原諒我的自私:这一层大多数的病人都年过半百,该吃的他们都吃过了,该见的也都见过了,连病床前面都要比阿陈热闹上许多。而我的阿陈,她只有十六岁,所有的阅历都不过局限在这半大的小镇上,冬天的零星小雪也能换得她大睁着圆圆的眼睛盯上半天。而苦楚和折磨却并不会因此少掉一分,不会让她轻松一点。
阿陈没想到我此时到来,慌忙去抓床头的帽子。小姑娘家爱美,不愿大家见到她这样。我抢先一步握住她的手,低头看了一眼,又赶紧松开。阿陈的手一片青紫,手背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我刚刚握她的地方深陷进去,发白,一直没弹回来。不敢细看,只觉得针都扎在自己身上,心中发怵。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深陷的眼眶弯了弯,扯出一丝笑意。孩子似的举起手端详,像是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手似的。我又难过又自责,说不出话来,只好拿起那帽子替她戴好。
“爷爷好几天都没来看我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别人床边都围着人,她身边却只我坐在一旁,也难怪,阿陈和老陈相依为命,老陈不来,阿陈这里就冷清。
“他肯定是在挖花雕。”
“女儿红。”想了半天,我争辩道。
“花雕。”
“女儿红……”
许是累了,她眼中黯淡无光。
四
老陈是这里的酿酒师傅,他和阿陈住我外婆家隔壁。我每年都过来小住一段时间,多是阿陈伴着。对这邻居家也知道些,他们家只爷孙两人,陈伯对孙女疼得紧。我听外婆说,他按这里的古俗,在阿陈满月的时候,跑出镇子十几里,挑最好的原料,酿了许多黄酒,放进精致的瓷罐里,准备等她成年挖出来当嫁妆。
我自幼长在城市里,听了外婆的话,觉得新奇,便查过相关资料。这黄酒名字很多,人们一般叫它“女儿红”,如果女孩未嫁先亡,挖出来,就叫“花雕”,与“花凋”同音,示意花朵凋落。
“要是你回去,见爷爷还没开始挖,就催催他。”阿陈歪着头想了一下,打破了沉默。
我抿着嘴,不肯接话。
她还是孩子心性,见我不理,像是刻意要激我:“后事本来就该好好准备了。”
“胡思乱想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她不理,接着说:“得拜托你些事情,你回城的时候,把我的物件都拿走,免得爷爷见了劳神伤心。他年纪大了,折腾不得的。以后你要是暑假再来,记得替我陪陪爷爷。”
这是什么话,托孤似的。
“自己的爷爷自己陪。”我生怕眼泪落下来,她见了自责,“你会好的,等明年春天,我带你去我家那边赏樱。”
这安慰虽然没有底气,却带着我的私心。现在是初夏,离明年春天还十分久远。我的阿陈,一定会活到那之后。
五
午饭过后,老陈带着我去后山。还真是在准备花雕吗?可是连我都还在筹划明年春天和阿陈共度的景象。他在烈日下,将锄头举得高高的,重重挖下去,大开大合。我想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物件,可飞扬起来的土撒在旁边,垒成一个小凸块,让我很害怕。阿陈想见陈伯,很想。本来计划着拉陈伯一起去病房,可我一时间说不上话,只是默默蹲下身去,看他干脆利落地撅土。
“这一带只有我还酿了女儿红。”
陈伯突然说话惊到了我,我下意识地点头,他疼这孙女,这一带的人都知道。
“这东西邪门儿嘞。”他稍微直了一下身,揉着自己的后腰,看上去很累,“我寻思了几大宿,囡囡野得很,健壮。怎么就得了这种病?最后总觉得这酒有问题!村头那陈瞎子替我一算,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原来不是放弃她了吗,我却开心不起来,“阿陈想见您。”
“你这伢子刚刚还在饭桌上说,囡囡她开始吃东西了!肯定是因为我这几天准备毁了这东西,她才有点好转。”
“她说她已经很多天没见过您了。”后半句话我没说出口,她说太辛苦了,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本来嘛这酒就又邪又正,估计放久了更加了邪气,陈瞎子算命准得很。”
“您去见见她吧。”我失了声,冲上前去抓住锄头,不让他继续挖,“她虽然没说,却以为您不要她了呢。”
“我……当然要见囡囡!这不在替她筹划着,等酒摔碎了,她也就好了,可以长命百岁了。”
我许诺的樱花和陈伯预备砸碎的花雕酒究竟有没有区别呢?一时间也想不太明白,只觉得头痛。陈伯将锄头往旁边狠命一歪,冲破了我的阻碍,继续奋力挖着,动作坚决了很多。
陈伯喃喃自语:“她还年轻得很嘞,年轻嘞。少了她,我还有什么活头。”
我迟疑了一下,去屋里寻了把锄头,和陈伯一起动手,医院里的场景断断续续。
阿陈的声音真不像个十几岁的人:“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怕是不能陪你赏樱了。”
她虽然是这么说,但到了饭点,怕我担心,还是拿起勺子舀了饭盒里的粥。我从医生那里打听了些情况,阿陈得的是胃癌,吃东西疼得不行,连水流过食道都够呛。她皱着眉头不停地嚼,慢慢咽。有时她发现我在看她,就作出食欲大开的样子,演技拙劣又认真。
“等我們把这酒砸了,我们就一起去看囡囡,我给她煲汤。”
老陈掘土时也不嫌累,一直说着话,不像想和我交谈,只自语,说得最多的,还是阿陈的懂事。痛苦教会她早熟,这使他害怕。害怕给予她智慧的东西,下一刻就从他身边抢走她。他不要她被抢走!能多喘几口气之于她,是极大的痛苦,这一点她苍白的脸色已经告诉我了。可只要她眼睛还转动,还张着嘴和他说话,还对他笑,他就会觉得好受一些。可他慌,不知该做什么,思来想去,赶紧挖花雕。
“我瞅着酒坛子了,加把劲!之前埋得深,想着她出嫁时我舍不得,哎呦,那时想着她以后要出嫁,简直不得了!说出来也不怕丢人,常常是深夜悄悄哭,枕头沾得透湿。思来想去,决定埋深一点,那就得挖久一点,她也能多留一会儿。”
说话的是陈伯,我却听见阿陈的声音。
“阿姨,你这几天能不喷消毒液吗?我想闻闻正常的空气。” 阿陈见搞卫生的阿姨进来,便抬头微笑,望着她。
如果死对她来说是解脱,那老陈过分,不想她解脱。
“囡囡啊,她不能离开我的!她离开我,我一个人怎么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