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每天,我都要到那块大石头上去蹲一蹲。
那块大石头在一个叫旗杆垛的高山顶部,突兀而出,远看去似是一个大木桩。蹲在上面可以居高临下,将周围数公里的景物全看在眼里。如果能见度足够好,还可以看到山外的村子与镇子。那些供人类居住及使用的建筑物,高高低低、鳞次栉比,有的甚至都建在了山中。距我最近的一座建筑物是栋红色的二层小楼,楼内住着一家三口人,男主人叫宝成,女主人叫玉英,他们的独生儿子六七岁,叫小东。夫妻二人承包着楼前的一片山,山里栽着苹果、桃子与板栗,还有杏子山楂什么的。夫妻二人除了经管果树外,男主人还喜欢进山打猎,他在山里设下套索,獾、兔子,还有我们狐狸,都是猎取的目标。我的爷爷与父亲,就是中了他的套索丢掉性命的。因此,那个叫宝成的人,可以说是我们的死敌,不共戴天。只是,尽管我们狐狸在此地处于食物链中的顶端位置,但是在无所不能的人类面前却微不足道,我只能望着那座红色小楼长长地叹一口气,再掉下几滴伤心的眼泪。
将泪擦干,我就会从那块大石头上跳下来,到我的领地上走一走,顺便觅些食物果腹。觉得疲惫与肚饱时,便返回家中休息。我的家在山的极深处,那儿有一堆形态各异的大石头,我的房子就在那些石头形成的洞穴中。听父亲说,从曾祖父那一代起,我们家就在此地居住,传到我这一辈时,已经是第四代。父亲还说,我高祖在世的时候并不住在深山,而是住在山下村庄的周边地带。那时候我们在人类的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被称之为狐大仙,人类非但不敢伤害我们,还宠着我们敬着我们。因此,我们活得很是快乐与逍遥。然而,当高祖故去的时候,情况却发生了巨变,那些人类非但不再将我们当神物敬,还开始了大肆的捕杀,将我们的皮剥下来,缝在大衣领子上。曾祖父就是为了躲避人类的捕杀而逃入深山的。不幸的是,尽管他老人家远离了尘嚣,还是难逃厄运,不久便死在了猎人的手中。接下来的祖父与祖母,父亲与母亲,同样如此。
父亲离世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成年,亲眼目睹了他老人家的惨死。那一天,当我看到那个叫宝成的人将父亲的尸体背在肩上,得意洋洋地下了山,我心碎肝裂,冲着苍天发出了一阵阵悲怆的哀嚎。
在曾祖父逃往深山的时候,我们的族群已经为数不多,等父亲出世的时候,在方圆十几公里的区域内,已经很难找到自己的同类。成年后的父亲急于要做的事情就是寻找一位姑娘,然后与她婚配,以便繁衍下一代。为此,他老人家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远离领地,到更远的地方寻找。他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将那座浩浩荡荡的大山寻了个遍,才终于将母亲带回。当父亲与母亲相继惨死,我长成一只成年狐狸时,偌大的一座山中,竟然只剩下了我自己。我也曾学习父亲去更远的地方觅偶,可是我把整个大山寻了个遍,最后只有伤痕累累地返回。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便孤独地在这片领地上生活,每天去那块大石头上蹲一蹲,向远方眺望一眼,然后便是四处觅食,直到有一天遇见了白灵儿。
遇到白灵儿那天,应该说是个很平常的日子。春天,山里的积雪刚刚融化,惊蛰一过,各种昆虫都纷纷出蛰,食物丰富起来。那天我一如既往,在觅了一阵食物后,又登上了那架叫旗杆垛的山,再次来到那块大石头上向远处眺望。那天的能见度比较好,我在看见山外那些人类居住的村子和镇子的同时,还看到了那个叫宝成的男人居住的那栋二层小楼,我甚至还看见他们一家三口人,正高高兴兴地打扮好,要去三十里外的镇子上赶集。他们都穿上鲜丽的新衣,背着大包小包,高高兴兴地坐上一辆摩托车,由当父亲的驾驶,一溜烟地远去。望着他们一家,我不由心生羡慕,想,如果自己是个人该有多好!如果自己是个人,我应该早就有了妻子与孩子。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我同样似那个叫宝成的男人,用摩托车载着妻子与孩子去镇上赶集。然而,命运却让我成为一只孤独的狐狸。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叹过气之后,我准备从那块大石头上跳下来,去寻些食物充饥。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无意中一抬眼,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走来一只小活物。那只小活物虽然浑身生着白雪似的毛,同我身上的毛色有异,但是从她的模样与气味来判断,却是我的同类,而且还是一位女性。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想媳妇出现了幻觉,但是当我再次睁大眼睛仔细去看,再次伸长鼻子使劲去嗅时,一点都没有错,的确是有一位同类出现在我面前。我兴奋地从那块大石头上一跃而下,飞似的向她奔去。很快,我就来到了她面前。只是,我看到的她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身上的毛发虽然是白的,却沾滿了泥土与草屑,走起路来更是有气无力,蔫蔫的,似乎行将就木。我不由叫了起来,你是谁,怎么到了我的地盘上?
她只是哀哀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回答。
我继续开腔道,你从哪里来?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
她仍然没有回答我。不但没有回答我,还歪倒在那里,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我急忙跳过去用嘴巴拱了拱她,再用前爪抚摸了一下她的身体,才知道她瘦得已经皮包骨头。我便知道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到东西了,马上就要饿毙。我立刻跳起来,向不远处的树林中冲去。很快,我就返转了回来,嘴里叼来一条肥嘟嘟的蛇。我将那蛇撕成许多个小块,递到她的嘴边饲喂。她轻轻地张开口,慢慢地吃了起来。等一条蛇全部进入她的腹中时,她呻吟了一下,挣扎着站了起来,拿感激的目光来望我。
我把她带回了家。其后的几天里,我要干的事情就是为她釆集食物。深山之中虽然能觅到蛇,以及蜥蜴之类的东西,但是它们并没有多少营养,对那位女士体能的恢复帮助不大,我就冒着与人类遭遇的危险,到山下去寻觅。在大山与村子的交界处,食物链相对丰富,除了野兔与鼠类之外,还有各种雀鸟,人类喂养的鸡也经常出现。她唯有吃到上述食物,身体才恢复得更好更快。尽管险象环生、步步惊心,我还是将那些野兔与斑鸠什么的给她带回山来。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她的身体复原如初,体态丰盈、毛色光亮,浑身焕发出一股逼人的美丽。一天,她在吃掉我给她带来的食物后说道,哥,谢谢你,是你收留了我,救了我,否则我早就没命了!
我说,不用谢,谁让咱们都是狐狸呢?同类有难,我能见死不救吗?
她突然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道,哥,我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狐狸,你既然救了我,收留了我,我就住在这里永远和你在一起,可以吗?
我正因为找不到配偶而忧伤痛苦呢,没想到她会开门见山地以身相许,望着眼前天仙似的美女子,我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早兴奋得跳了起来。
就是在那一天,那孔住过我们祖孙四代的洞穴,成了我们俩的新房,我们热烈地结合在一起。她一面小鸟依人地偎在我怀里,一面含着泪花讲了自己的身世与遭遇。
原来,白灵儿是一只由人类饲养的狐狸。她的祖先是北极狐,来自一个四季冰封的地方。他们经过杂交与驯化,已经适应了四季变化,便被人类大规模引进与养殖。他们的命运似乎比我们本地的野生狐狸还要悲惨,因为只要一长到成年,他们就会被饲养者屠杀,然后无情地剥下皮来,换成那种叫钱的东西。白灵儿就是被捉去宰杀时逃掉的。她告诉我,她是那个养殖场一千三百只狐狸中的唯一幸存者。只是,她逃走之后却历尽了凶险,除了遭到饲养者的追捕外,还数次与野狗野猫遭遇,差点儿成了它们的腹中之餐。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是靠喂养长大的,一生下来就被关在笼子内,根本无法适应外面的世界,不会捕捉野物,不敢横过车流滚滚的马路,不知道怎么对付那些天敌。她只好昼伏夜出,吃着树叶与干草,漫无目的地逃亡到了深山,如果不是被我搭救,她早就魂归九泉。
她的遭遇让我对她越发爱怜,我紧紧地拥着她说,白灵儿,咱们都是苦命的狐狸,两个苦命的狐狸在一起,就不会再苦啦!
她冲我连连点了点头。
我与白灵儿成亲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她走出洞窟,视察了我们的领地,并且在边界线上用尿液留下了她的气息。虽然在整个大山中已经没有我们的同类,但是对于领土与主权的宣示,还是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环节。视察完领地,我就开始对她进行户外生存训练。比如如何在密林中穿行,如何攀爬陡峭的岩壁,如何寻觅和捕捉食物;再比如,什么东西可以食用,什么东西是有毒的。如何躲避人类给我们带来的伤害与捕杀,则成了训练的重点科目。我告诉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能接近人类居住的村庄。如果同人类狭路相逢,一定要远远地躲开。我还告诉她,每天,只要一走出家门,就要时刻保持警惕,眼睛要隨时观察四周的情况,鼻子要时刻捕捉人类的气息。只要有风吹草动,只要嗅到一丝异常的气息,就要警惕附近是否有人,是否有陷阱或者圈套。白灵儿聪明好学,时间没过多久,就完全适应了山里的生活。
我的洞穴旁边住着一对獾夫妻,在我没有遇到白灵儿前,他们见到的我,一直是孤单单的一位,如今,他们忽然发现有位绝色美女伴在我身边,非常吃惊,便凑过来对我说道,胡先生,你们的同类不是绝迹了吗,这位美女是从哪里来的啊?
我没有对他们实话实说,转转眼珠道,告诉你们吧,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
他们十分吃惊道,天上能掉下美女来啊?
我说,那是当然。那玉皇大帝见我孤单单的可怜,就派一位美女下凡来给我做媳妇呢!
那对獾夫妻没有多少文化,更不曾掌握丝毫科学方面的知识,立刻信以为真,从此,就一直拿羡慕的目光来望我们。
有了白灵儿的日子,我的生活变得快乐幸福,又充满了浪漫色彩。晚上,我们在窝巢中缠绵悱恻、相拥而眠,白天就双双走出家门,四处去寻觅食物。吃饱肚子之后,我就带她登上那块突兀而岀的大石头,举了眼睛环顾我们的领地,远眺山外人类生活和居住的村子与镇子。从石头上下来,我们就跑到一片平展的草地上嬉戏与打闹。那儿绿草如茵,到处开着五颜六色的小野花,我们就在鲜花与碧草铺成的地毯上腾挪跳跃,舞之蹈之。她通体雪白,我则一身金黄,我们珠联璧合地舞在一起,制造出一个个美丽的瞬间,引得许多野物都跑来看,哗哗地给我们拍巴掌。那对獾夫妻不仅给我们拍巴掌,还要效仿我们,也要跳上那么一段。他们却忘记了自己不仅长得丑陋,浑身还堆积着厚厚的脂肪,属于肥胖病患者,他们舞蹈起来的时候,那种笨拙与滑稽,简直无以复加,让我和白灵儿笑得直喊肚子疼。
半年的时间过去,我的爱妻白灵儿就为我诞下了一个儿子。
我给儿子取名叫建建。过了一个月,建建就睁开了眼睛。再过了一个月,建建就开始走路,并且身上长满了细细的毛发。我的毛发是金色的,白灵儿的毛发则雪似的白,我们结合生出的儿子既继承了我的基因,又继承了白灵儿的基因,他的毛发一半是白的,一半则是金黄色,他以白黄相间的色彩在窝巢内走动的时候,就似一个花团锦簇的绒球在滚动,那么美丽,那么可爱,那么讨人喜欢,惹得我和白灵儿忍不住将他拥在怀里,爱抚个不停。当时间过去三个月的时候,建建已经能走出窝巢在林间的草地上玩耍了,我则与他的母亲开始教导他捕猎的技能与生存常识。
此时,季节已是深秋,大山丰盈起来,各种野果都已成熟,各种野物都繁育出后代,山里充满了勃勃生机。如此季节,是我们狐狸的黄金时代。阳光温暖,食物丰富,轻风和煦,用不着四处寻觅就能将肚子填饱。因此,有更多的时间让我们相处在一起,享受着世间难得的天伦。我喜欢带着美丽的妻子与可爱的儿子去巡视领地,又喜欢带着他们到那片绿草地上翻滚嬉闹,还喜欢领着他们进入不远处的沟谷,看里面的小鱼小虾在水中游动。每当我们一家幸福地走在一起时,我常常还会想起山下那幢二层小楼内的那家人,想起那个叫宝成的男人带着他的妻子与儿子去镇子赶集的情景。我就知道他们是幸福快乐的一家,我们同样是幸福快乐的一家。
秋季很快过去,冬日继之而来,山中突然变得一片萧瑟。野草枯萎,树叶凋零,那些鸟雀与虫蚁不知遁到了何处。那对獾夫妻更是恐惧冬日的严寒,早躲到深深的洞穴中,进入漫长的冬眠期。只有我们狐狸不惧严冬,一如既往地在山中过着自己的日子。没有了鸟雀虫蚁可捉,就采摘树上的浆果,去河谷中捕捉溪流中的鱼虾,有时候还会挖开脚下的冻土,捕食冬眠的昆虫或草根。总之,恶劣的天气条件不会打倒我们,我们就是这么一代一代地繁衍下来的。
时间进入深冬的时候,山里下了一场雪。那是一场数年不曾下过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穹里落下来,瞬间就把山野弄得迷迷蒙蒙,而且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走出房门一看,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一片皑皑的白,莽莽苍苍,无边无际。我试着迈开脚步走了走,差点儿陷入雪中不能自拔。
我们狐狸既没有冬眠的习性,也不同于那些鼠类在洞穴中贮存食物,不管什么季节,不管什么恶劣的天气条件,都要外出觅食,否则就要饿肚子。下了如此大的一场雪,显然已经无法外出,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忍着肚子的饥饿,耐心地等待着大雪融化的那一天。然而,那雪非但没有融化的意思,气温还发生了骤降现象,一股冷空气袭来,在雪面上结了一层冰,看情形,十天八天都不一定能化掉。十天八天没有食物,我与白灵儿可以在雪中打一个洞,用那些枯草来充饥,儿子建建还是个孩子,肚肠还极其娇嫩,显然不可能。怎么办?我与白灵儿急得在那里团团乱转。时间到了第三天时,建建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发出一声声哀嚎。作为父亲,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饿死而不管,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让我跳起来就要朝洞外走。白灵儿追在后面叫道,建建他爸,你要干什么去?
我说,我要到山下的村子里给建建弄吃的去。
白灵儿说,你不是说过,村里有危险,是万万不能去的吗?
我说,事已至此,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我说着就走到了洞外。
白灵儿却从后面追了出来,大声地对我叫道,要去,咱们就一起去,要死,咱们就一起死!
我拦下了她,柔声地说道,灵儿,咱们还有儿子呢,你不能丢下他不管啊。你要听我的话,留在家中守着儿子,等着我的归来。
白灵儿虽然对我一万个不放心,听了我的话,还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默默地返回了洞中。我则毅然地踏上了下山的路。
我没有去离家最近的宝成家,尽管我知道他们家养有三十多只鸡,我只要敢冒着被索套套住的危险走近那栋二层小楼,就有能力捉到其中的一只。只是,我早就从父亲那里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兔子不吃窝边的草。宝成家距我们家最近,自然就是窝边的草,是断断不能吃的。因此,我只能绕着道去别的村子。除了宝成所在的那个小村子,距我们家最近的村子,则在大山的另一側,去那个村子不仅远,还要越过一条公路。那条公路上经常有车辆跑来跑去,十分凶险。然而,既然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规矩不能违背,妻子与儿子又饿着肚子,我只有义无反顾地前行。
终于,我还是翻过了那座大山,沿着一道山梁继续前进。走着走着,我发现越是朝山下走,那雪竟然越小,等越过那条公路,快要接近村子的时候,那些能将我淹没的大雪,竟然只有我的膝盖深了。雪浅了许多,走得自然就快捷,想起家中饥饿的儿子与为我担忧的妻子,我索性奔跑起来。如此一奔跑,就将安全问题一时忽略。突然,我的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下子跌倒在那里。我挣扎着跳起来试图逃走,一条腿却让一根细细的铁丝给套住,再也不能挣脱。
我知道自己完蛋了,不由得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久久之后,我是将自己的腿咬断而逃生的。当我忍着巨痛一瘸一拐地接近村子,伺机捕到一只鸡,又一瘸一拐地带回深山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进了家门一看,我不由怔在了那里,只见那个住了我们祖孙四代的洞穴内,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完全是下意识地呼喊了几声,除了自己的回音外,并不曾听到任何响声。我意识到不好,急忙从洞中跑出来四下观望,就见那已经渐渐融化的雪地上,有一大一小两行脚印,深深浅浅地伸向远方。毫无疑问,那是妻子与儿子留下的。显然,他们是等我不回,饥饿难耐,下山觅食去了。我忙叼着那只鸡,沿着那两行脚印向前追去。
他们显然饿得已经没有了力气,两行脚印细细碎碎,歪歪倒倒。他们翻过一道山梁,进入一道深沟,沿着沟中的小路继续向山下走。再翻过一座山梁时,我发现他们所去的方向,正是宝成一家三口所住的位置。我的心一紧,忙沿着他们的足迹继续前行,等遥遥地看到宝成家那栋二层小楼时,我的目光忽然盯在了前面的一个坡岗上。我看见那坡岗上的一片雪地中,妻子与儿子的脚印突然变得杂乱无章,内中还夹杂着人的脚印与人的强烈气息。我急忙向前仔细去看,一片殷红的血迹和几撮遗落的毛发便出现在面前。我立刻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的腿似是被抽去了筋,不由得瘫软在那里,口中再一次发出了悲怆的哀嚎。
我是如何离开那个坡岗的,我不知道。
我是如何返回深山那个洞穴的,我同样不知道。
我卧在洞穴中,只是不住地呻吟与哭泣。
独自躲在洞中足足三天,我才走出了家门。立在洞口举眼一看,那场大雪早已融化得一干二净,那些土地与乱石,那些杂草与树木,都一一显露了出来。我还在距洞口不远的地方,看到了几株探出土地的新芽。那新芽小小的、嫩嫩的,绿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浅黄。我知道,寒冷的冬天马上就要过去,温暖的春天很快就要到来。只是,没有了娇妻与爱子,春天的到来对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随后的日子里,在这片大山中,我又成了一只孤独的狐狸。尽管每天我还是要到那块大石头上蹲一蹲,居高临下地看一看自己的领地,心情却是忧伤而又消沉的,没有了前途,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快乐与幸福,我似一株没有生机的老树,只有等待着死去的那一天。
时间就在如此的状态中一天天过去,春天正式到来。春天逝去的时候,又迎来了炎热的夏天。当夏天成为历史,秋天继之而来的时候,我便知道新的冬天已经为期不远。无论是春天还是夏天,不管是秋天还是冬天,我仍是孤独地活着,我的日子依旧如一团死水,不曾有任何的波浪与涟漪。似乎唯一让我高兴的,就是闭上眼睛陷入回忆的时候。我想起了同白灵儿的相遇,想起了我们夫妻的恩恩爱爱,想起了儿子的诞生,想起了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那种幸福与美满,那种暖融融的天伦之乐,是我永远难以忘怀的。只是,每当从回忆中走出来时,我马上又陷入深深的痛苦与悲伤中,眼睛便一次又一次地湿润。
在新的冬季到来不久的一天,山里又下了一场雪。不过,那场雪下得并不大,只是在地上铺了一层浅浅的白,太阳一出来就融化掉了。但是就是这场雪,让我再一次想起了妻子与儿子,想起了他们的惨死,对他们的怀念便强烈地涌向我的胸口。完全是不由自主,我从家中走了出来,沿着去年妻子与儿子下山的路向前走去。翻过几座山梁,越过几道深沟,就走到了他们惨遭杀害的那个小坡岗上。整整一年过去,虽然妻子与儿子的血迹与毛发已经不复存在,他们死时的惨状却仿佛出现在我面前。我站在那里悲从心生,眼里不由泪水长流。
不知过了多久,我擦擦眼泪,正要离开那个伤心之地时,忽然发现在不远处的松林中,那个叫宝成的男人正率领着他的妻子与儿子,在那里采集松球,男主人拿着棍子朝树上击打,妻子与儿子就在地上捡拾,一家人一面忙活着,一面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显得那么其乐融融。我在望见他们的时候,还有一个无比震惊的发现。我发现那个男人的妻子与儿子,各穿着一件棉衣,那棉衣的领子,正是用我妻子与儿子皮做成的!一个白得似雪,一个则是白黄相间!那一刻,我瞪圆了眼睛,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娇妻与爱子。我完全是不由自主地,迈步向他们奔去。只是,在我快要来到他们近前的时候,那个儿子首先发现了我,大声地叫了起来,狐狸,一只狐狸!
儿子一叫,那个妻子也发现了我,马上也叫了起来,狐狸,一只狐狸!那个妻子叫着,對她的丈夫道,宝成,那是一只瘸腿的狐狸呢,快,快去把它捉住,我也给你做个狐皮领子!
那个叫宝成的丈夫听罢,立刻跳了起来,抄起手中的棍子就向我奔来。
虽然我只有三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是此时此刻,我完全是有能力和机会逃掉的。实际上,我已经转身逃开,钻入一片松林中,但是,当我听到那个妻子说要用我的皮给她丈夫做个狐皮领子时,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放慢了脚步,并且在慢慢地行走了几步后,一下子停了下来。
于是,我就被那个叫宝成的男人捉住了。
于是,我就被那个叫宝成的男人杀掉了。
我的皮呢,自然也就被那个叫宝成的男人剥了下来。
时间过了不多久,那个叫玉英的女人,就用我的皮为她的丈夫做了个棉衣领子。从此,每天早晨起床,他们一家三口就会各自将那带有狐皮领子的棉衣穿在身上,走出房门。他们或者幸福快乐地去地里劳作,或者幸福快乐地去镇子赶集。而每当他们一家幸福快乐地在一起时,我与妻子白灵儿,我与儿子建建,我们一家三口,也就相聚在一起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