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志芳
延鹤公寓某晚发生一起“命案”,整个老城区的人都吓出一身冷汗。
马上有消息更正,说死者小丙既非他杀,亦非自杀,不过是醉倒在自家楼道口,意外身故。许多人暗暗松了口气,毕竟,他杀也好自杀也罢,会令人联想起城市的不安全或生活的不容易,免不了推人及己,扰乱心绪。现在看来,一个酒鬼而已,不值得陌生人过多惦念。连派出所都懒得向全市人民发个情况通报,只出了个死亡认定书给家属。
但毕竟连吐口水都会有“噗”的一声,何况是条人命,不至于真的无声无息,见到过小丙的邻居惋惜慨叹了一段时间,本地网络论坛上也讨论了一段时间。带累着城区各酒店生意清淡了几天,但马上又恢复了红火,毕竟全市四五百万人口,醉死的只是个别,这吓不倒热爱喝酒的各位大仙,活人不能被酒憋死不是?这是后话。
延鹤公寓门口的监控视频在事发的第二天被传播到网上,清晰度不高,但基本还原了小丙出事前的影像。大家看到两个大男人从出租车上滚下来,肩搭着肩,或腰扶着腰在路边说话。视频画面质量不好,被它圈在里面无限缩小的灰色的人事物显得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盯住了仔细看,你甚至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幸亏两人个子相差不小,熟人一眼就能分辨出矮个子就是小丙,只见他一会儿左脚绊了右脚,一会儿右脚绊了左脚,总是站不稳当,终于双脚扭成麻花,跌倒在地。高个子赶紧将他扶起,两人脸对着脸,嘴对着嘴亲昵异常,不知在谈论些什么。终于,小丙摇摇晃晃地掏出手机打电话,过了会儿,高个子接过他的手机,继续拨打,随后掏出自己的手机再打。收回手机,两人说了几句话,高个子似乎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弯着腰对着手机说了几句,再跟小丙贴了会儿耳朵,小丙便起劲推他,全身摇晃着,像在推一辆陷在泥地里的车,他便招了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小丙呆立一刻,前后左右转着圈子,大概在辨认方向,终于,他如一艘在风浪里逆行的乌篷船,独自往小区内摇去。
视频以小丙转入小区大门那一刻作为结尾。小区内没有监控,但大家清楚看到,小丙是往大门右边拐的,实实在在是往自家所在的楼道走去的。这是小丙留给世人最后的印象,他摇摇晃晃、歪歪扭扭的背影像一个问号,更像一个感叹号,为自己的结局作了无言的诠释。
1
老甲是那晚与小丙一起喝酒的人中最先得到噩耗的。他就是视频中的高个子。他把小丙送到小区门口,并曾经给小丙的妻子小骆打了一个电话、发了一个短信,在短信的末尾备注了自己的姓名,虽然当时小骆并没有及时看到信息,但事后她通过这些线索迅速找到了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打了一圈电话,却没能约到别人,只得独自跑去殡仪馆,赶上送小丙最后一程。吊唁小丙的人数之少令他诧异。他知道小丙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是这小城市里一个孤单的人,孤单到如此地步却是意料不到。幸亏还有小骆一家人。坐在棺材旁哎哎低泣的应该是小丙的丈母娘,默默佇立的应该就是老丈人,其他几位年轻男女逃不过是小骆的老表、老堂,他们装出来的一脸戚容后面,是风轻云淡。老甲想,“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古代汉语真是神一样的存在,寥寥数语便将一类人情关系撕开给你看。只不过自己也一样吧,由于工作原因才与小丙扯上关系,不咸不淡地来往了十来年,让他有深切的哀伤也不可能。
老甲向玻璃棺材鞠了三个躬,喊一声:小丙,我来看你了。便哽咽了。几天前的晚上,他们还在一起喝酒吹牛,畅想可望不可即的美好未来,在送小丙回家的路上,两人趁着酒劲絮叨了许多密不可传的贴心话,如今却天人两隔,一别千古。他终于泣不成声,继而放声大哭。我可怜的女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小丙的丈母娘也陪着他提高了嗓门,并拧了把鼻子,将鼻涕抹在椅脚上。
老甲擦干眼泪,掏出一个白色的纸包递给墙边木立的小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千万要节哀,小丙已经走了,你千万保重身体!
小骆是个瘦高女人,浑身素白,面容还算清秀,只是眼神呆直,一束枯黄头发毛糙糙的没有一丝生机。她接过白包,捏了捏——老甲瞬时怀疑自己的眼睛,她真的捏了捏吗?当然,他马上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因为听到她说:只有这么一点?
啊?他也是将一声惊呼脱口而出。真是千古一问哪!如惊雷般炸在耳边。他包了一千零一元的白包,按本乡本土的行情,不排在头里,也基本是中等偏上水平了。
我老公跟你们一起去喝酒,还没到家就死了,你们这帮人,只来了你一个。
我都跟他们讲过了,他们说走不开,晚一点会过来的。他们工作都挺忙的。
不管早一点过来还是晚一点过来,你好意思弄这点钱来搪塞搪塞?她说着,将白包往地上一丢,那纸包散开了,一沓弯腰弓背的红色纸币迫不及待地跳将出来,散成扇形,那个一元硬币更是像挣脱枷锁,欢快地在污迹斑斑的瓷砖地面上来回滚动,最后滚到玻璃棺材底下,“嚯嚯嚯”地响了几声,终于平躺在地面了。室内的人也都安静下来。
老甲脸涨得通红:什么叫搪塞?
我老公喝了那么多酒,你们为什么没有把他安全地送回家?
你可以翻一下自己的手机短信,看有没有一条:你老公喝多了,我已把他送到小区门口。请关注一下。发送时间是十一点三十三分,是用我的手机发的。
不管你有没有送他到小区门口,问题的关键是他死了。看看他现在躺在这里,你觉得你一点责任也没有?
说得没错,我有责任,我的责任是联系到他的家人。而你关机了。
你不能送他到楼上,送到家门口吗?
我不晓得你们家在哪幢哪室。老甲为自己的谎言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小丙告诉我,你们家在进大门往右第一幢最靠里的那个楼道,他认得,不用我送,而且当时我老婆打电话警告我,再不回去就不让我进门了。我想应该知会你,但你始终不接他的电话,最后又关机了。你是为什么关机的?
我,我的手机没电了。
这不是理由,你可以充上电马上回拨过来。
其实我当时应该已经睡着了,手机开的是静音。
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就算我有过错,我觉得我的过错仅仅是没有打110,不然那些警察掘地三尺也会把你找出来。我好心送他回家,摊上这事。小丙死了,我也很痛心,可是责任要分清楚。
好,我再分分责任,他如果不喝酒就不会死,那你告诉我是谁请的客?
老乙呀。前段时间他刚升了职,请我们几个朋友庆祝。
2
老乙所谓的升职,是一个月前由某银行某网点的分管行长升为行长,对于他个人,无论哪方面看,都值得庆祝。行长有行长的热闹,他位于二楼的办公室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小骆站在门口,一直找不到和他说话的理由。进去出来的人路过她面前都需要别过身子,不由要看看她,带着询问的表情,她将脸转开。终于安静下来,她一步跨进门。老乙通身都是刚刚升职的人特有的矜持,他昂着头問:请问您找谁?
老乙行长,我是小丙的老婆小骆!
哦哦哦,小骆,请坐请坐,我给你倒杯水。老乙和蔼地说着,像是很随意地将门带到一半位置。
不坐了,我也不喝水。
喝杯水吧,大老远地赶过来。
不远,坐公交车也不过十站路。
新晋的老乙行长记不清是多久没有碰到这样将话一下子说死的人了。他瞪着她,第一次体会到词穷的悻悻然。
老乙在舒适的真皮椅子上坐下,气恼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绷得很紧的女人,他怀疑这女人个子比他还高,站在面前,使他有一点点的压迫感。他从老甲的来电中已了解前因后果,很清楚来者不善,也知道事情棘手。再棘手也得应付。老甲说她左右不过是为了赔点钱。但赔钱也要有赔钱的理由,虽然听到过一些类似的案例,最有可能的是,法院判决一起喝酒的倒霉蛋每人赔上几万。几万对他来说小意思,问题是他不愿做这个冤大头,这酒,确实是他老乙请客,然而他并没有邀请小丙,是小丙路过包厢,看到老熟人老甲,点头之交老乙,便自以为是地吩咐服务员取个酒杯,不客气地挤进来,又自己把自己喝死了,怪谁去?
老乙行长,我家小丙跟你们一起去喝酒,还没回到家就倒在路上了。这事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难过。但是这两天正遇上监管部门检查工作,抽不开身,没去送送小丙,真是不好意思。他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白色的纸包,这是我早就预备好的,就是没空送过来。你来了那最好,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哦,白包应该是单数,我再加一块钱。他在抽屉里面摸来摸去,又摸裤子的口袋,再抓过精美的公文包。在这过程中,他的脸渐渐涨红,像是真做了亏心事。最后却抓起电话对下属说:你帮我找几个一元硬币过来。
不用了,我不要。小骆终于忍不住了。
不用客气,我跟小丙也算得上朋友一场,这些是应该的。
反正我不要。
为什么?
我是想问问,你干嘛那么好心请这些人喝酒?你有那钱还不如去捐给贫困家庭。
捐款是捐款,喝酒是喝酒,扯不到一块儿,这是最基本的逻辑。而且我要告诉你,这几年我捐出去的钱说不定能抵你一年的工资。再说几个朋友一起喝酒是很正常的事,我花时间花钱请大家乐一乐,这还犯法了?
没犯法,但我老公死了。
死了也不是我的错。
不去喝你的酒就不会死。
你太抬举我了,你想想,一桌十来个人,别人不死,就他死了。你应该知道他平常酒量很大的,那晚我们一桌人才喝了六瓶五年陈,一斤装的,能喝得死人?
反正小丙喝死了。
那你想怎么样呢?我倒忘记跟你说了,我那天根本没邀请他,是他自己路过凑上来的。
你说我们家小丙自己来讨酒吃?他不是这样厚脸皮的人。
他是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太了解,我和他不熟。事实确实是,那天的被邀请名单上,并没有他,你可以去问那天一起的所有人。只是他怎么坐到我酒桌上的,我看不必细说了。我想说的是,我既没逼着他来喝我的酒,又没在他回家的路上杀死他,这事跟我浑身浑脑不搭界,你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老乙将白包放回自己的抽屉,起身走到门边,将朱红色的实木门拉开,推到墙边。
即使是他自己过来要喝,你们可以阻止他,或者不向他劝酒。你们这样的酒友我还不知道吗,感情深,一口闷——
强调一下,我跟他没感情。再强调一下,我们没向他劝酒,我愿意请喝酒的人,都是互相间可以随意而为的,想喝喝,不想喝不会有意见,我们有很多可聊的话题,不必以互相劝酒来打发时间,酒在我们面前只是纽带和工具,而非武器。说难听点,倒是你们家那位小丙,大概因为喝的是别人的酒,人家不劝他,他自己劝自己。
不管我家小丙是有人请他的,还是自己找上门,总归是与你们喝酒后死了。你们总要有个说法。
啥说法?我的说法就是——老乙再次打开抽屉拿出那个白色的纸包,我的说法就是这个,你认了就拿去,这是我对小丙家属的慰问。
你不能拿着这么点钱敷衍我,小丙是我们家主要经济来源——
谁不是家里主要经济来源呢?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他应该清楚自己的酒量,也应该清楚醉酒会导致的后果,而且,如果他喝酒后易损伤身体,家里人也有责任日常提醒他尽量少喝酒、不喝酒。
你的意思,你们一点责任也没有?
你认为呢?
有没有责任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那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这时,老乙的手机“嘀”的一声,他拿起看了看,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个会,他们都在等着我。
那我下次再来。
下次我也是这个说法。
3
小丁是酒桌上唯一的女性,小骆再清楚不过。小丙在酒席的高潮发过一张照片给她,照片基本囊括了在座所有人,她一眼就发现了他身边妖娆的小丁,泛滥的想像使她心底泛起阵阵酸意。
小丁自己开着一家化妆品直销工作室,她的办公地点在市区地标建筑的第58层。跨进这地标建筑豪华的大堂,小骆对自己朴素的衣饰产生了史无前例的自卑,她不敢多看,不敢多问,甚至都没能很快找到电梯。终于进入电梯轿厢,前所未有的漫长“旅程”也消解了她的意志,以至于站在小丁工作室门口,双耳轰鸣、头晕目眩的她都不敢举手叩门。无须现身,小骆觉得自己已被小丁“碾压”致死。她在老甲老乙两人面前的如虹气势已不复存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先前关于小丁与小丙的无端揣测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是她自己强加于小丙身上的虚幻光环。
小丁远比小骆想像的客气。她身着修身的宝蓝色商务套装,成熟而又艳光四射,与酒桌上娇媚小女人状判若两人,不变的是她的明艳动人。小骆自惭形秽,甚至觉得她端过来的速溶咖啡都有现磨咖啡的醇香。然而她想起自己贫血,不能喝咖啡,她也想起自己赶到这里来,是为了向面前的这个女人讨说法。说法怎么讨?她竟然踌躇起来,难道不能像对待老甲老乙那样摆出受害人家属的模样,以针尖对麦芒?
怎么不能?这些人是最后见到小丙的人,而作为小丙老婆的自己却不是。老乙还有脸说是小丙不请自到,太无耻了。他们举办的盛宴,原来是为了替小丙送行!可以这样说,他们剥夺了她见小丙最后一面的权利!小骆对自己几秒钟前在一个同性面前的自我矮化十分不满。对,小丁漂亮、时尚、高端,而她面黄肌瘦,似乎营养不良,这并不代表自己必须摇尾乞怜。她痛恨自己被表象迷惑,忘了来找小丁的初衷。她放下咖啡杯,却又不看小丁的眼睛,那双眼睛发出的光,简直要戳穿她的心脏。她说:小丁,我想你肯定已经知道,由于小丙的死,我去找了老甲,找了老乙,现在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
小丙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之间没有了,就因为多喝了几杯酒。这事轮到你头上你会怎么办?我是没有办法,我就想要个说法。老甲和老乙两个大男人,把我当要饭的。什么一千、两千,这个抵什么用?我身体不好,经常要看病吃药,原先都是小丙在开销。现在让我怎么办?
那你打算要多少?
我——这总有一个赔偿标准,我也不能乱说。
这里面关赔偿什么事?老甲和老乙难道没告诉你,我们根本没有邀请小丙,根本不想请他喝酒。他如果没闯进来,就没后来的事了。
可关键是发生了事啊。他喝了那么多,你们就没一个夺他酒瓶的?
他脸皮厚,我们厚不过他。
他人都死了,你那么说他太不厚道了。
我原本也不想那么说他,你自己逼着我说的。
我只是想讨个公道,不是来讨你对我和小丙的羞辱的。
我没想羞辱你,是话赶话赶到这几句了。我向你道歉。你刚才说到赔偿标准,那我问你,性骚扰的赔偿标准是多少?
什么性骚扰?
本来呢,小丙他人都死了,我也不想多说,怕你噎着。大家不都爱说死者为大吗?可这不是隐瞒品行不端的理由。
品行不端?
既然你是他老婆,那你有责任有义务了解有关你老公的事情。
你所说的品行不端吗?我老公向来忠厚老实,除了见到酒确实会厚脸皮,会不要命,但这个毛病也是最近才染上的。除此之外,他没有其它人品上的瑕疵。
好吧,你坐稳一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听了可能会感到极度不适。我不知道你所谓人品上的瑕疵是否包括性骚扰。但他实在是很讨厌,趁着酒劲时不时想揩我的油。他原先坐在我对面,老是挤眉弄眼的。我不理他,他死皮赖脸地跟别人换了位置挤到我旁边来。那双油腻腻的手在我胳膊上、肩膀上、背上碰来碰去,我那天穿的是条白裙子,落了几个黑乎乎的指印,怎么也洗不干净,恶心死了,三千元买来的裙子只穿一次就废了。我还准备让他赔我裙子呢,谁知出了这档事。要不我把裙子给你,你给我三千元。你改小一点也可以穿。
小骆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她颤抖着双手打开手机,翻出小丙发给她的那张照片,嚷道:谁让你穿得这么暴露!你瞧瞧,你瞧瞧,这裙子,又露又薄又窄,我这个女人看了都脸红,男人还能按捺得住?这种衣服,也只适合在家里穿穿,你堂而皇之地穿到十来个男人当中了。你不就是想勾引别人吗?
作为一个单身女人,我想勾引男人很正常啊。
你可真不要脸,酒桌上都是别人的老公,你就这样正大光明地勾引了?
哟哟哟,瞧你这一身正气,装得像个贞妇烈女的。我敢保证,如果你长得比我漂亮,肯定比我还出格呢。再说,我何必去勾引,都是别人扑上来的好吧。
你你你,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你这样无耻的女人。
没关系,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但是,你那个老公,我实在没兴趣勾引。瞧他那身肥肉,那张没有胡须的胖脸,那双色眯眯的肿泡眼,一看就是副精虫上脑无处发泄的蠢相——打住打住,死者为大,我不说了。小丁上下打量着小骆。小骆只觉浑身奇痒难忍。她想拔腿就跑,又实在不甘心。
小丁瞟了她一眼,接着道:你刚才说的什么赔偿,换了我是说不出口的。你已经明白你老公是自己硬找上门的——再难听的话我就不讲了——你还有脸找这个找那个,人家给你一千两千已经是最大的善意,你还嫌不够。告诉你,在我这里,你不说,我倒还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心意,如果狮子大开口,一个子儿都不给。
小骆离开小丁的办公室前,放了句狠話:你们不要逼我去上法院,我相信他们会主持公道。我劝你一句,如果有空,你可以去网上搜几个案例,没有一个不赔的。到时,你们不但要照价赔偿,还要请律师,还要付诉讼费——我呢,有的是时间。你可别后悔!
4
小骆也就找了这么三个人,另几个,她是别想找到了。她声势浩大的追责行为,搅得大家嫌恶而害怕,都按照自己的方式避开了。老甲和老乙谈论起她直愣愣的眼神,毛糙糙的黄头发,干巴巴的身材,以及毫不圆通的钉子般的话语,虽都同情她年轻轻就孤单(很大可能是暂时的),却也觉得生活中很少见到这样不愿与之相处的女人。老甲说:我以前也见过她几次,虽说人一直精精瘦,性格却不是这样,挺温和,总是笑眯眯的。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听说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结婚的,难道她跟小丙感情深到这个程度?小丙不是说——不至于啊!老乙说:感情深的,不一定非得是一见钟情那种。小丁说:感情深?小丙那天对我那样子,我看深不到哪里去!老乙拊掌大笑。小丁又说:我倒不怕她纠缠,她在我这里可是落荒而逃的。于是又描述了一遍那天的情形,边说边笑。老甲说:你可别瞧不上人家,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小骆这样的女人,说不定除了自家老公,也有出轨的可能啊。小丁撇撇嘴。大家便笑了一阵。小丁说:我怕的是她真去打官司,那可真麻烦了,本姑娘哪有闲心陪她上法院啊。老甲说:放心,她不会打官司的。小丁问:老甲哥这么有把握?老甲说:是啊,太有把握了。我敢打包票,她即使去了,人家也不会受理。老乙笑了:好大的口气,难不成法院是你老人家开的?老甲说:法院不是我开的,是给有资格打官司的人开的。老乙继续笑:打官司还要啥资格?是个人都能去打。
老甲神秘一笑:我卖个关子。你们猜一下,猜中有奖。小丁雀跃着:我猜我猜我猜!看来老甲哥是确实有把握的。老甲笑:嗯。小丁说:小骆有精神疾病?老乙说:有可能,看她神神叨叨的,还把老甲给的白包扔地上,这种事一般人做不出来。老甲摇摇头。小丁皱着好看的眉头:那是不是她生病了,病得很严重?老甲摇摇头,老乙说:老甲你就别卖关子了,实话实说吧。
老甲笑道:那我先问你们,一个人要去打官司,是不是必须要与诉讼案件有法律上的权利义务关系,也就是直接利害关系?那当然。小丁抢答。老甲又说:可是小骆不具备这个条件呀!为啥?
老甲将右手食指竖在唇间,“嘘”了一声,压着嗓门道:她和小丙已经离婚了!
老甲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两人的惊呼,他呼出一口长气,这个秘密可把他憋坏了。小丁叫道:啊,我明白了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一定是因为小骆出轨。老甲郑重地点点头。老乙摇摇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是小丙亲自跟你说的吗?
老甲点点头:就是咱们一起喝酒的那天晚上。我跟他很熟,对他算是了解,所以那天他闯进门来自说自话喝起你的酒我觉得奇怪,他一直很木讷,胆子小,人一多就往后退的,也很爱面子,怎么可能为了喝一杯酒就丢掉他的尊严呢。再有他对小丁的表现,说他性骚扰一点不过分,这是怎么了?完全颠覆了我对他的看法。起初我以为是酒壮人胆。回去的路上他才对我说了实话,他说老婆出轨了,他觉得丢死人了,不想活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说,就你们家小骆,还出轨?他当时就不高兴了,说小骆怎么了,就不能出轨?这个世界上,是个人都能出轨。那个出租车司机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回过头来说,这话经典。小丙说,他那晾衣竿般的老婆出轨还出得理直气壮,说他不会赚钱,他反击说,自己会赚钱的话还轮得上她?出租车司机又回过头来赞了一声。小丙却不高兴了,你开好自己的车,别把我们带沟里。
哈哈哈,小丁插嘴道,这小丙还是蛮有趣的。
谁说不是呢。他死了,我确实是很难过,胸口总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想起来总喘不过气。我这几天也十分内疚,那天晚上只是听他讲,事不关己地像听故事,却不曾劝慰几句,如果能预料到他醉得连家门口都走不到,我肯定会将他交到小骆手里,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他们离婚了还住在一起?老乙想到一个问题。
估计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吧,也或者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小丁说:你也别太自责。这事说来说去,罪魁祸首还是那个小骆。真是丑人多作怪,这么丑的女人竟然还要去出轨,让那些守身如玉的美女情何以堪啊。
老乙愤然道:并且,她竟然还有那个胆子来向我们讨赔偿,这女人,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
小丁说:是啊,她还竟然说我不要脸,气死我了。
5
小丁对小骆说自己不要脸一直耿耿于怀,老甲的“爆料”让她有了报复的理由。
那么,是谁不要脸呢?姓骆的,你怎么会有底气找上门来跟我们要赔偿?小丁坐在香喷喷的工作室里给小骆打电话。
我怎么不要脸了?我怎么会没底气?
这个赔偿,即使你去打官司,法官真判我们赔偿,你拿得到吗?
我怎么会拿不到?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都不知道吗?
我做了什么事?
我问你,你是不是跟小丙离婚了?
谁告诉你我们离婚了?
你瞒得了谁!你有了第三者,被小丙发现,就跟你离婚了,你已经不是小丙的老婆了,法律不会赋予前妻这样一个角色领取前夫的赔偿金。
哦,原来你们不肯赔偿是这个原因。
不是我们不肯赔偿,用不用得着赔偿还不一定,只不过你这样可算是讹诈了。
你等着!
两个小时后,正要外出的小丁被小骆堵在门口。小丁说:我有事要出去,没时间招待你!小骆一把抓住她胳膊,将她往工作室里拽。小丁惊叫起来:我的衣服!小骆放开她,从包里取出两个小本子举到她面前: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小丁瞥见这两本软皮封面上“结婚证”三字,再也不敢张嘴。小骆将两本结婚证放到桌上,再从包里取出两张纸:这是派出所的关系证明,这是婚姻登记处对这两本结婚证的认定,两颗公章还很新鲜,如果你还看不清,信不信我塞到你眼睛里去。
小丁身体发软,嘴里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說对不起有什么用?我的名声都被你们坏掉了!小骆突然歇斯底里发作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你们自己喝酒调情也就罢了,还一天到晚编排别人的是非……
小丁辩解道:这是小丙自己说的,我们哪里晓得你们的事。
小骆将手上的两张纸向小丁挥去,纸片刮过小丁的脸,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小丙自己说的?你不撒谎会死啊?他人都死了,你还造他的谣。她越说越气,揪住小丁的头发乱摇。
小丁举手去护头脸,狼狈不堪。这时,老乙跨进门来,来不及问话,赶紧拦在两人中间。小丁脱离险境,顾不得整理衣衫,扑进了老乙的怀里。老乙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触见小骆冷冷的眼神,赶紧将她推开。
小骆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狗男女,自己无耻龌龊,还有脸泼我脏水。老乙涨红着脸: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小骆歪歪嘴:不是我想的那样,就是我看到的那样。
小丁低声哀告道:关于你们离婚的事,真的不是我们编造出来的,真是小丙自己说的。老乙赶紧附和:是的是的,我们何必骗你。我们也都是有身份的人,平常开开玩笑是有的,但造谣这种事真不是我们干得出来的。小骆问:你们都亲耳听到的?老乙忙说:是老甲亲耳听到的。
当小骆还在按电梯按钮的时候,老甲已经得到老乙的通风报信。老甲本来想躲出去,想到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直接面对是最好的办法。那天是小丙亲口告诉他的,出租车司机也听到了,忍不住评论一下还被小丙絮叨了一句。难不成只是个梦,或者小丙骗他,抑或小丙只是说句酒话?
小骆闯进他的办公室,后面跟着老甲的一个下属,老甲挥手让下属离开,赶紧关上门。关什么门?怕人知道就别做亏心事!小骆提高嗓门骂将过来。
我做什么亏心事了?我这里是办公场所,别影响人家工作。
听说因为我出轨,小丙早就与我离婚了?这么要紧的事,我自己咋不知道呢?
他支吾着:有这么回事吗?
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竟然跟别人那么说?你害死了小丙,又来侮辱我……
打住打住,害死小丙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
你连我出轨、我和小丙离婚了这样的谣都造得出来,你还是人吗?现在看来,你们说我老公自己讨酒喝、性骚扰,都是不可信的了。你们这帮人,活人的谣也造,死人的谣也造,都不是好东西。我一定要让你们还我们清白,给我们公道!
打住打住,你以为喉咙响响你就占理了?有理不在声高。我干嘛要造你们的谣?我吃饱撑着了?我好歹也是一家大公司的中层干部,我有那闲工夫去扯那些淡?告诉你,到目前为止,从我嘴里讲出来的关于小丙和你的事,都是小丙讲给我听的,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添油加醋。
小丙已经死了,没有办法证明你的话。
你非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当然,如果我想找个证人,也是有的,就是不一定能找到他。
谁?
那天晚上把我们从酒店送到延鹤公寓大门口的出租车司机,他可是听得一字不漏,还对小丙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你把结婚证给我看了,我当然只会认定小丙说的是酒话,所以,我建议你去找到那位出租车司机,将你的两本结婚证扔到他面前,讨还你所想要的清白。
6
小骆没有理由怀疑老甲。只是她没想到小丙临死之前会将“出轨”的罪名狠狠地按在她头上。小骆为他辩解,也许他只是开个玩笑,那时候,他大概没料到自己会扑倒在楼梯口,身体逐渐由温转凉,最后坚硬在寒冷的夜里,如果不是这样,酒醒后,他肯定会后悔不迭,并找到老甲,将自己信口开河一笔勾销。然而永远不会有这个也许了,小丙留给她的最大遗产,竟然是对她的污蔑。她只觉胸闷气短,浑身无力,泪如雨下,恨不得立马召开一个全市的新闻发布会,拜托那些有执照没执照的消息传播者,将自己的冤屈昭告天下。
然而之前,小骆没有为小丙的意外身故流过一滴眼泪。她相信自己的心是被小丙磨硬的。
小骆与小丙是五年前结的婚,小丙在死之前,都未能在小骆羸弱的身体中播下代表希望的种子。这是他们感情逐渐恶化的缘由。
想到感情这个词,小骆有些犹豫,他们之间有过吗?大概是没有的吧。他们第一次在别人安排下见面的时候,是彼此不中意的,一个嫌他肥腻,一个嫌她枯瘦,之后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联系,都巴望着有更合适的人出现,当更合适的人迟迟没有出现时,小丙就请小骆去看了一场电影,喝了一杯咖啡,买了一套衣服,就领了两张红色的结婚证。
结婚后,他们没有再去看一场电影,喝一杯咖啡,买一套看得上眼的衣服。除了上班,他们蜗居在延鹤公寓那套五十平米的屋子里,吃饭、喝水、收拾身体,玩手机、看电视、聊微信,白天的一切完成后,天暗下来,便迫不及待地进行床上运动。最初的日子里,床上运动只是为了享受,精神加肉体,他们没有更多的追求,他们所想要的,在这个屋里似乎都能得到满足。然而,他们突然发现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五年来,他们只用过一个安全套——那还是两人怕孩子过早到来影响享受而勉强使用,结果,那种不适感让两人一致同意顺其自然——却从来没有制造出一个孩子。
起初谁也不敢去医院检查,也不敢提出让对方去医院检查。在这种自欺欺人的焦虑中,耗尽了他们之间本可能往上提升的感情。小丙说:我父母是毫不困难地生下我来,我也身强体壮,问题肯定出在你身上。小骆说:这是什么逻辑?我妈妈生我的时候也并没有难产,我的出生证上明明白白写着顺产,也就是说,我也是顺顺溜溜来到这个地球上的。小丙说:我听人说,女人太瘦的话会生不出孩子,瞧你这竹竿一样的身材,生得出来才怪。小骆说:你的妈,我看过照片,比我还瘦,她怎么就生出你来了,难不成你是抱养来的?
小丙悻悻地闭了嘴。好男不和女斗,他有做人的原則。他也知道这类斗嘴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去医院检查明白,对症下药。他终于熬不住,偷偷去外地医院化名做了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他片刻不肯耽误,赶紧回来,到本市最大的医院检查,结论也与外地那家医院一样。他捧着检查报告对小骆说:你赶紧也去检查一下。小骆说:我检查过了,没问题。小丙手一摊:把报告给我看。小骆说:弄丢了。小丙说:重新去检查一下吧。小骆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我又不会骗你,还去花那个钱干嘛。小丙说:这个钱必须得花。小骆说:我不去,你不相信就算了。转身进了房间。
小丙跟进去:你说你没问题,你必须得给我证据。小骆用被子蒙住头,不理他。
第二天起来,小丙还是缠着小骆,给她两条路选择,要么把报告拿出来,要么重新去检查。小骆说:如果我两个都不愿意呢?小丙说:那我就认定是你不孕。认定了又怎么样?那我就跟你离婚。
小骆一下子就哭出来。她哭的样子很难看,并且她又是个疑似不孕的女人,让小丙无法产生怜香惜玉的感情。他嚷道:这有什么好哭的!
她抽噎着:难道孩子就那么重要吗?社会上有那么多不会生孩子的人,难道他们——
太重要了。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他打断她,我很早就失去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已经孤单了半辈子,我不想下半辈子也这么孤单。
我一直陪着你不行吗?
不行,不一样的,这是两码事。
他们后来冷战了几天。小骆没有去医院,小丙也没有再逼她,只是不愿意呆在家里了,他显得很烦躁,在屋子里静不下来,便老是出去,有时很晚回来。小骆气急时打电话问他在干嘛,他回一句:喝酒,找女人!小骆让他拍个照片给她看,找了什么样的女人,让她见识见识。他不理她。
那天晚上,他真的拍了张照片给她,她看到他旁边的小丁,讥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单是这女人手上的表就值他半年工资。他说,癞蛤蟆吃不了天鹅肉,闻闻肉香也是一种享受,总比与癞蛤蟆在一起挤一身疙瘩好。一身疙瘩这四个字真的让她生气了,整个晚上一直按捺不住那股无名火。她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五十平米的空间却不容许她散发怒气。她也不想出去,她怕自己在陌生人面前流下眼泪,哪怕在夜晚他们看不到她的眼泪,也必定能发现她的孤单。她看到刚才自己在网上看的电视剧,正不分情由地自动播放,一集又一集,如果不去中止它,它会永远这样播放下去。她安静下来,觉得只有电视剧是最体贴最温暖最让人难以割舍的宝贝。她调回到刚才中断的地方,延续起方才的故事。她果真将不快忘记了,也将时间忘记了。今天是周末,时间似乎无穷无尽,她可以尽情享受。小丙的来电打断了她愉快的独处时光,让她回忆起他方才给予的屈辱。她非但没接,还将手机设置成静音。直至手机弹尽粮绝自动关机。
终于剧终,小骆回到现实,发现已经是凌晨一点钟,小丙竟然还没有回来。这是从来不会发生的事。她紧张起来。赶紧将手机充电,拨打他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拨,竟然听到楼下有熟悉的音乐,是小丙的手机铃声。她松了口气,想是他回来了。然而楼梯上始终没有响起小丙独特的“噔噔噔”的脚步声,只是他的手机一直在唱歌,一直在唱歌。
小骆披起衣服,战栗着打开门。小丙的手机铃声一直在某个不远处响着。这个铃声带领着她慢慢旋下楼梯,慢慢向他靠近。
她想,也许小丙要跟她开个天大的玩笑,等她出现时突然蹿到她面前,在天亮未亮的时光吓她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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