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安
上街,是一个动词,也是一段黑白胶片,记录着我少年时期的光和影。
挑货的小外公从街上回来了,远远地,我骑在老水牛的背上,隔著一块秧田就看见了他。扁担挑着的箩筐在他并不宽阔的肩头上下颠簸,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步伐不紧不慢。街上距离我生活的小村庄三十里外,是乡里的主要街道,政府办公地就在那条街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还在上小学,对于“乡”还没有概念,只知道老人们还叫它“公社”。遇到什么不公平的事,他们就会说:“到公社评理去!”
我更关心的是“上街”。小外公每个星期都要“上街”一趟,他是村里小店的伙计,平时负责站柜台,还有就是上街进货。我不看就知道他挑的是什么?村里日常用的食盐、酱油、醋、白糖和香烟、白酒,还有肥皂、卫生纸……
小外公穿着蓝色的上衣,灰色的裤子,黑色布鞋,干净整洁,似乎每一个上街的人都要这样穿着才体面。我跟随大人上街,主要是理发和赶集。注意是理发,不是剃头。剃头在村里找“法海爷爷”就可以解决。“法海”可不是真名,他跟我爷爷一个辈分,名字里有个“海”字,又会“理发”,大家叫他“发海”。村里放了露天电影《白蛇传》以后,大伙都改叫他“法海”了。我可不敢这么叫,于是在这个绰号后面加了后缀,以示尊重。母亲说“抓周”时,是他给我剃的头。他还给我剃过“锅铲子头”“小辫子”,掏过耳朵。后来,街上流行新发型,年轻人就再也不愿意找他剃头了。
“上街”要赶早,收拾干净整洁后,我和妹妹提着竹篮跟着大人们一起走小路。为什么提竹篮呢?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大人出门都提个包袱,我和妹妹只有竹篮可提吧!经过田野、村庄、河流,我们步行四十分钟后就到了街上。“理发店”里贴着花花绿绿的明星头像,发型新奇,个个显得精神饱满。理完发,我感觉容光焕发。母亲会买两根油条给我和妹妹,在村里可吃不着这个。我吃完,发现手上沾满油,想擦掉。母亲说:“不能浪费了,你用它抹一抹头发。”抹完,头发油光锃亮,我走起路来挺直腰杆,好不神气。街上有“老虎灶”,那是供街上居民烧开水、打开水的地方。我好奇地走上前去打量一番,发现没有“老虎”,就走开了。
供销社里有意思。商店比村里的小店大多了,货架上琳琅满目,我两只眼睛都不够看。柜台也气派,不是水泥墩,透过玻璃台面,可以看见里面的货物,营业员很时髦,戴着又大又圆的耳环,抹着口红。会计提着算盘坐在独立的橱窗里,柜台和橱窗之间有一段是铁丝相连,发票和现金通过一个铁夹子,在铁丝上一来一回就完成了买卖交易,银货两讫,我们就可以带着货物离开了。
赶集的日子,一般是在每年的农历“三月三”和“十月初十”。我们叫它“赶交流”,我问父亲:“是不是有牛贩子卖水牛?”父亲说:“这是物资交流,也有水牛。”我看到街上搭起了塑料棚,挂起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地摊上有枪打气球的,有修鞋的,修自行车的,卖药材的,还有卖老鼠药的,应有尽有。我主要是看热闹,跟随着人流挤来挤去。枪打气球的摊位旁,年轻人围了一圈在打靶;套圈的摊位小孩比较多。有人欢喜有人愁,我口袋里没有钱,只有默默地看着他们。
“上街”的神秘感和仪式感,一直到我上初中时才彻底消失。我的中学就在这条街的最东面,经过一个上坡,顺坡而下,两边是“冷窑厂”,占地面积很大,半成品砖头错落有致,一排排码在阳光下。那时候我骑自行车上坡猛蹬几下,然后下坡可以享受冲刺的感觉。动能和势能发生变化,当自行车惯性消失后,我就到了学校。起初我寄宿在那里,后来,我去了远房叔祖所在的政府大院里住宿。摇身一变成了街上的居民,我感到很满足。
晚上放学,我在食堂吃完饭后,拎着水壶去老虎灶打开水,正好逛街。等到路灯亮起我才拖着影子回去。后来学习紧张了,我就再也不出来闲逛了。
乡里的街道就像一条拉链,理发店、老虎灶、政府大院、供销社、冷窑厂、学校……就像上面咬合的齿,参差交错。白天拉链拉开,到了夜晚又重新合上,我在这条拉链的齿缝间游走。当拉链最后一次合上时,我的初中时代就落幕了。从此,我自这条小街出发,走向宽广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