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潇
我的荣辱观从七岁起就已经泾渭分明,所有事物都能够被一分为二地看待—那就是有助于成气候的,以及有悖于成气候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竟然动不动就学会审视当下,人生一有进展就沾沾自喜,一遇阻塞就愧疚悔恨,唯恐出现偏差,不能成长为命中注定的人才。花无百日红,学习再好,总有掉链子的时候,一掉链子我的情绪就灰暗沮丧,就暗暗不服。
回忆起来,我在整个少年时代,都是一个好战、喜胜的小姑娘,玩耍时候亦内心不得放松,时刻充满紧迫感。
这份紧迫感真是跟随我太久了,具体来说就是总觉得会的东西不够多,不努力小跑就跟不上大部队,这是往差里说。往好里说就是总想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熠熠闪光。求学时期就表现为考试好争个前几名,大合唱的时候老想当指挥,谁说哪个女同学漂亮我就暗中观察揣摩比对。
现在分析事物动辄提及童年阴影,在此也有必要提及我的中学阴影。因为一直到高中之前,我都对“假以时日,我终将成气候”这件事深信不疑。
我的中学叫北京八中,是一所著名的市重点中学。我家当时住在二环枢纽西直门,八中在复兴门,方圆一里内还有实验中学、三十五中,这些也都是西城区有头有脸的重点中学,是八中升学率的竞争对手。我每天会沿着西二环的辅路由北向南,骑十五分钟自行车上学。
在高三那年的一个早上,我和平时一样捏闸刹车,单脚点地,停在复兴门立交桥北面的武定胡同十字路口等待绿灯。我前后左右布满了上学的男生女生,多如过江之鲫,他们和我一样风尘仆仆,面无表情。
人群之中,不知道那时我的心念怎样一转动,整个人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惶恐吞没,直让我后背发凉,心惊胆战。
我突然发现,从七岁起就孜孜不倦读书到今天,十年寒窗都过去了,我却还依然湮没在无数前途未卜的学生当中,在立交桥下等待红绿灯,像等着自己的命运。我曾经沾沾自喜的童年,自以为和大家有什么不同,还不是在众生(对,我当时就是想到“众生”这个词)中间继续挣扎。虽则身在重点中学,但在以后的种种人生测验里,只要稍有闪失,在任何一环上掉了链子,我就会更加惨烈地跌回到“众生”的深渊里。莘莘学子,熙熙攘攘,浩浩荡荡,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我第一次怀疑,我能成气候这件事,只是我爸望女成凤的一厢情愿。
几年之后,第一次看《霸王别姬》,我在小癞子身上看到了我当年那种惶恐和绝望的重现。对,还有绝望,一个少年面对未知人生和难以企及的偶像的巨大无力感。
小癞子第一次溜入戏楼,终于看到京剧名角儿的时候,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小癞子说:“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得挨多少打啊?得挨多少打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
不同的是,小癞子是看到了活生生的“角儿”而震撼和绝望,而那时的我并无真切偶像,只是恐惧湮没,只怕最后成了我爸所说的“平凡人”。
好在《霸王别姬》里,师傅还说了一句话:“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那天的惶恐过后,高考迎面襲来,我决定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几个月后,我考进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漫长的暑假结束后,我终于神清气爽、踌躇满志地步入大学校园。
开学不久,我很快就发现,我以为跳脱出了一个湮没的“众生”,又投入了另一级世界的“众生”里去,离成气候还早着呢,路漫漫,其修远兮。
由此可见,我要成气候的早期理想,受我爸的影响而种下,早已贯穿了我的前半生。多亏有了这个自我暗示般的理想,否则我天性中的自由散漫过早地开枝散叶,我今天的境遇就很难说了。
我工作几年重返校园读了研究生,年龄大得足够做本科生的小姨,几次遇到临毕业的青春男女们幽怨地向我发问:“理想与现实差距太大怎么办?”理想的美好总是与现实的残酷相提并论,听得多了,好似一对反义词。
我一般都如是回答:“理想和现实能没有差距吗?”
当然我还会加以解释:“我们国家都建设了六十年了,最高理想也依然没有实现啊!但是我们国家早就提出了现阶段的任务和N个五年计划,分段儿五年五年地实现。理想嘛,当然高高在上,先拟定一个现阶段的任务比较可行。”
他们听了,大多都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走了。
我这厢望着他们年轻的背影,还在因心虚而暗暗流汗。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毕竟年龄一大把,好歹证明我没有虚度,总要故作姿态讲一讲道理。但我心里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也才刚刚摆脱前几年的纠结困惑,刚撇下书本一脚踏进红尘那两年,俯仰皆是理想与现实之争,日子当真不好过。
我是后来才明白,所谓理想职业与理想伴侣等只是个具体化的载体,人们终极追求的,是附着于这载体上的理想生活方式与心理状态。通俗点儿说,活的就是个得到后的心情。
但在想通这个逻辑关系之前,对理想职业的选择,首先就要了我的亲命。
上了广播学院以后,我以为人生职业大局已定,日后无论在哪个电视节目中露脸,总是衣冠楚楚、义正词严。人前衣着光鲜,人后面子给足,这份职业不能再理想了。不料大学一年级跑去小剧场看了一出萨特名剧《死无葬身之地》以后,回到宿舍竟然彻夜失眠,无限懊恼自己选错了专业。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除了对人之外,对职业也能一见钟情,并且一见钟情的症状同样表现为当即心跳加速、血压升高、瞳孔放大,恨不能早早相逢,立时三刻拥为己有。
我当时坐在漆黑的观众席里,看布景结构,看灯光变幻,看话剧演员们铿锵有力地吟诵台词时,起了一阵阵的鸡皮疙瘩,感觉强烈而奇异!那感觉是懊恼与激动混杂,总之认定一生的志向理应在此,我应该生活与战斗在话剧舞台上,不是做导演,也应该是演员,不是演员,也至少是美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