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峡谷

2020-12-23 04:35符纯荣
散文诗(青年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绝壁轻风无辜

符纯荣

前 河

我和前河,相隔着一层诉说。

——推心置腹的诉说,烟霭般,拦阻着我。

风自峡谷吹过来,又吹过去,像一位满是耐心的劝解者。

那层烟霭般的诉说,却没有丝毫松动。

流水匆匆,赶赴着一场亿万斯年也未完成的长路。

我见过它们整装出行的样子:或从枝叶间滴下来,“噗”地一声,以作告别;或悬于山岩底部,迟疑良久,悬而未决;或跌落天空,划出细密伤痕;或冲破崖壁,以飞瀑替代立场。

此时,激浪滔滔。迸溅、碎裂的晶体,转瞬消融于义无反顾的无限之中。

面对阻挡或挽留,只是回以一句轰鸣。

这轰鸣声,被峡谷挤扁、拉长。

变了形态的回音,像一层诉说,烟霭般,隔开前河与我。

桃溪谷

绝壁对峙的栈道,是无辜的。石洞涌出的流水,是无辜的。

飞过天空的翅膀,是无辜的。止步谷口的暑热,是无辜的。

从我们眼前惊惶逃窜的小青蛇,是无辜的。

大面积的安静,曾被冰凉流水无限放逐,现在被脚步和尘埃反复研磨、稀释。

看得见的溪流,看不见的桃夭。

在心浮气躁的盛夏,走失的不只是诗意和季节。

一场雨相约无期,兜头而至。急促而冰凉的雨水,反复打中走在前头的少女。她不躲避,也不见遮挡的意思。便索性收起雨伞。

据说,人世间弥足珍贵的,是一种毫不相干的孤独,可以默默陪伴另一种孤独。

苦 村

半山腰一块台地。群峰环峙,宛如莲花盛开。

莲子的心,是苦的。

露营苦村。

盛夏之夜,这里的天空黑得彻底。同行者再怎么使劲吸亮烟卷,也无法给厚重夜幕烫出一个破洞。倒是一声犬吠骤然响起,宛若一块石子掷入深潭,干脆利落地,将夜色击打出一连串汩汩嘟嘟的气泡。

弯弯山路托舉的一排新居,翘角飞檐,错落有致。

怎么看,都充满幸福甜美的模样。

一整夜,我都在揣摩长峡的长、苦村的苦,想着白天遇见的采药人,背篓里的山参、黄连,须经历何种煎熬,才能走上远行的路。

一拨游客晚至,农家客栈又热闹起来。

山中微凉,随之增加了一点温度。

或许,这就是我能看见的苦尽甘来,以及与之关联的部分。

上山的路

从谷底抽身,需要付出一把推开惬意的勇气。

一步石梯,接上一步石梯。向着天边连绵铺展。像神刻意安排的一场考验,用于消磨信心和耐力。

藤萝缠绕,将天空打结、挽转,又被鸟鸣解救。

沿途山风清爽,风景反复叠加、隐伏,亦如星辰般闪烁。烈日时而笼罩头顶,时而灌满一滴滴汗珠,挥洒间,落地有声。持续加重的呼吸、脚步,像正在被巨大山体一点点拉拢,直至达成最后的妥协。

一条上山的路,一架登天的梯。千步度人,万步度物。

它的宽厚与豁达,根植于刚硬石头的内里,隐身于道道刻痕的深处,敞露于遍野蝉声意犹未尽的结句中。

崖 柏

没有翅翼闪逝的穹窿,不叫天空。

没有夜鸟呼号的深峡,不叫安静。

没有悬崖峭壁的风骨,不叫崖柏。

依凭一条高空石缝,扎下根来,把瘠薄、飘摇的命运过得风生水起。

朝代更迭只是别人的。俗世兴衰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顺着一条漂亮的水波纹,朝向致密坚实的内里,可以探听风云际会的秘密。一截闪电,半声惊雷,持续点燃内心的灯火。而那段亮出来的虬曲,只是由生到死的抗争路上,众多艰难险阻反复打磨而成的一句真理。

是的。万千锤炼,反复塑造着不朽。

在巴山大峡谷,我无数次看见崖柏。万丈绝壁之上,它们放矮身段,却没有谁低下头来。

玻璃桥

群峰晃动。天空晃动。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近于僵硬的时间,给一段艰险路途描上颤抖的轮廓。

前头,背影踟蹰,像踩着厚厚的积雪。脚下,万丈深渊。

一点一点挪步而过的大地,与反方向的天空掺和在一起,时而贴得紧紧,时而挥袖出离,摇摇晃晃,如此真实。唯一不真实的,是夹在两者中间的部分,透彻而又模糊,界限分明而又虚无缥缈,似乎在提醒或演示一段浑浑噩噩的人间短剧。

往事不堪回首。厚厚的积雪,冗积在那里。

相互扶助的人,走着走着,就消散了彼此。无论亲密、熟悉,还是陌生,曾经都那么自然而然地丢掉了那根与生俱来的分界线。

走过这一程。记得回头,向过往致敬。

罗盘顶

把与生俱来的听觉放到高处,直面一阵轻风的问询。

为满积的惬意插上翅膀,只为这一刻,回声荡漾于青山。

脚下,长峡深谷,绵延百里。

而更多、更深邃的东西,藏于光阴背后。

一路上,前河之水穿山越岭、奔流不息,像是稳重时光适度表达的抒情方式。

人在高处,需要一阵轻风拂过耳畔。

需要每一根毛孔、神经从战栗中醒来,卸掉无从寄怀的尘埃。

在罗盘顶,我们头枕星光沉沉睡去,不再轻易陷入虫鸣鸟啼美若梦幻的欺骗。

应约而来的一阵轻风,仿佛这样一个爱字——

深入骨髓,耗尽半生的欢欣与悲悯。

缆行记

朝霞漫山遍野。

深山老林之中,有飞流露头,将经过身边的光线据为己有。

天边:云在踱步,马匹练习奔跑。露水打湿的星光,有一些滴落下来,刚刚贴上电缆线和窗玻璃,转眼就被疾风收走。

一队轻舟翻山越岭。

前面那座山头,就是此行遭遇的最大浪尖。

那声鸟鸣,是怎样被日头拴住的?

那片群山,是怎样被我们望穿的?

那朵白云,是怎样失散于眼帘的?

山路不止十八弯。现在,绝壁上开凿的这条路,成为细小而柔肠百转的藤蔓。

翻过这座山峰,前面的景致又是新的。而我始终纠结于,那位蚂蚁般奔走的骑行者——

跟在身后的霞光,怎样被遍野青山一点点迎候、吸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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