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往事

2020-12-23 02:01张乐璇
鹿鸣 2020年6期
关键词:妹妹

张乐璇

1

2011年6月份,我和妹妹跟随父母来到了山东青岛,那是一段对于我来说极其光怪陆离的日子,尽管印象中我们的旅途全程与阴天相伴,但是这并不影响那短短的几天在我的回忆中发酵出荒诞而怪异的光芒。我们先是住到了一家极其简陋的旅馆——如果那几间被垃圾堆和泥水环绕的平房可以被称之为旅馆的话,如今再回想起来那天,我会觉得我进入了一个阴暗逼仄的角落,阳光照不进来,而青岛恰逢雨季,小旅馆昏暗的水泥地走廊里弥漫着带有土腥味的潮气,我甚至在墙壁上看到了连成片的霉菌,我对这样的环境感到无所适从。

房间在走廊里依次排开,像是老式宿舍楼的最底层,走廊上随处可见墙体上石灰脱落的白色粉尘,我们从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手里接过钥匙,打开了其中的两扇门走了进去。母亲沉默着从行李包中拿出干净的床单和枕巾,因为是夏天,母亲还带着我和妹妹的毛巾被。她站在床边,伸长胳膊将我们的床单抖开,床单被铺开时带起一阵风,风中有常年不流通的空气的特有气味,湿热,带着墙壁传递进来的太阳的温度,以及没来由的烦闷和窒息,我一直觉得那是空气在房间里被潮气氤氲的要发霉的前兆。

我和妹妹爬上床,母亲为我们剥了一个橘子,酸,很酸,尖锐而神经质的酸,我和妹妹酸得呲牙咧嘴表情扭曲,但我们还是一瓣一瓣地吃完了。旅店的老板娘,也就是给我们钥匙的女人,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特地为我们提来了一壶热水,还给了我和妹妹一人一把裹着亮晶晶糖纸的糖。将近十年过去了,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时候我接过糖时不安害羞的局促和嘴里发着酸苦的甜味,那种味道和感觉为我的青岛记忆又添上了一层奇异的花边——腐朽的,像是被大风常年吹着的沟壑与老式建筑,明明在遥遥的时光中变得残破不堪,却又在经年累月中散发着古怪而诱人的色彩。

天好像是一下子黑下来的,母亲叮嘱我和妹妹锁好门,然后回了隔壁的房间,她和父亲住在我们隔壁。潮湿的水汽从门缝里钻进来,房间隔音不好,我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听着从外面传来的各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觉得我们的床单被水汽润湿了,霉菌的小孢子在空气中无声地跳动、延伸,生长出细长的菌丝,女人的吟哦声顺着菌丝的脉络蔓延进我的耳朵,我浑身都是黏潮的,妹妹在我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那时候的我没什么奇怪的感想,就是单纯地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朵人形的蘑菇,在爬着蜘蛛和蜗牛的潮湿木头上疯狂生长。

房间里没有浴室,亦没有厕所,整个旅馆的人共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个热水器,可以用来洗澡。我坚持不用旅馆里的卫生间,但是却不得不在里面上厕所,我不知道在这家旅店里住的都是什么人,但是不外乎是像我们一样的人,为了省钱,所以不去住就在旅店外面几百米开外的连锁酒店。

我们在旅馆里住了三四天,但到底是三天还是四天,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我们从那个逼匝的小旅馆中搬出来的时候,我才终于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那种时刻紧绷着的、抗拒着的、不舒服的感觉终于消失了。但是其实让我觉得难堪的并不是小旅馆里不达标的环境,而是那几天的经历,对于一个刚步入青春期的十三岁女孩来说,是一种来自于潜意识里的自卑,挣扎与困惑。

2

父亲是来青岛做生意的,我们到青岛的时候,父亲其实已经在青岛待了两年。介绍父亲来的那个男人,据说是我们的同乡,他做建材生意,在青岛开了公司,听他吹嘘说,他的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但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我们到青岛的第一天,他和我父亲的朋友共同为我们举办了一場接风宴,在一个大饭店的包间里,坐了满满的一桌子人,那个男人带着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女儿和我一般大,而儿子和我妹妹一般大,我们是饭桌上唯四的小孩子,一样的单纯不谙世事,而命运却截然不同。

那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我已经记不清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和我妹妹一般大的小男孩。那是一个很滑头的小男孩,白白净净的,一双招风耳,刚满九岁,我说他滑头是因为,我在一个九岁的小孩子身上见到了一些成年人的做派比如说,他在饭桌上坐在我和妹妹的中间,然后将两只肩膀分别搭上我和妹妹的肩,我们都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意思,他很得意地说:“两个姐姐都是我的。”大人们不以为意,一桌人在嘻嘻哈哈地拿着我们开玩笑,我并不生气,却觉得莫名的难堪,那时候年仅十三岁的我,还找不到难堪的来源。

小男孩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小孩。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很喜欢我,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缠着我和他玩,我们几个小孩吃完饭就出了包厢,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外面开始下雨,还伴着“嗡嗡”的雷鸣,小男孩要拉着我去看雨,我带他去了,回来的时候,在楼梯上,小男孩说什么也不肯往上走,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姐姐,你亲我一下我就上去,要不我就不走。”我看着他那双晶亮的孩童的眼睛,心中充满着怪异的不安,我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我是惊慌失措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小男孩无理的要求。

和小男孩相处的时候,我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从小在一个富足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身上的气息,那个孩子很闹,他回来后一直坐在我的身边,嘴里边唠叨着:“姐姐你真好看”,然后猝不及防地亲了我一下。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心情是生气还是尴尬难堪,但是作为年长者,我只能当做这是小男孩对我表达喜爱的方式——如果他当时触碰的不是我的嘴唇的话。这是一段对于我来说难以启齿的经历,不过好在,那天是我和小男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饭局结束的时候,雨势已经很大,尽管表面上我们一家是客人,但是在一番推让之后,男人的司机还是先将他们一家人送回了家,车在他家的门口停下,我在滂沱的大雨和夜色中看到,那是一栋独栋的房子,不算太大,造型却很别致,有冷白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我可以看到刷着白漆的木质窗户里,被风吹动的淡黄色绣花窗帘。

轰鸣的雷声中,闪电的光芒将世界照得交错恍惚,我忽然察觉到了一股混合着温馨和不近人情的冷漠,汽车开着远光灯,打亮前方的大雨,我们从繁华的街市中往外走,最终走上泥泞的道路,我们回到了我们的小旅馆中。那天晚上,在氤氲的潮气与微生物中,我躺在床上,回忆着吃饭时饭店里暖黄色的灯光和豪华的装饰,恍惚间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当梦醒来,我其实一直都睡在小旅馆布满尘土和蛛丝的木质床板上,从未离开。而梦的含义,自始至终都代表着虚幻和想象。

那个男人为了尽地主之谊,安排了自己的司机带我们一家人在青岛四处转一转。那是我第一次坐宝马车,我没有多少欢喜,只觉得不情不愿。车带着我们在那座弥漫着雨水的城市中穿梭,我的眼前是消散不开的雾气,我们在嘈杂的早市上吃馄饨,踩着满地的垃圾,污水和烂菜叶穿过糜杂的人群,又闻着榴莲的臭气坐进车里,汽车漫无目的地开着,因为去景点难免要花钱,我们最终也不知道去哪里。到了中午,父亲请司机在路边吃了一碗兰州拉面,吃完我们继续上路,但也并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我知道了原来除了青岛,还有红岛、黄岛、绿岛,我为青岛人民起地名的本领折服。

汽车最终开上了胶州湾大桥,那天是胶州湾大桥通车的第一天,这架长度在全中国屈指可数的跨海大桥在自己投身使用的第一天并没有迎来多少车流,有的只有我们这些寥寥无几的观光客和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我们从车上下来,走上这座望不见尽头的大桥,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在桥上,低头,或是眺望,天是白的,海是白的,灰白,连空气中蒸腾的雾气也是白的。海风没有我想象中的舒服,而是带着潮湿和腥气,仿佛给我的脸上抹上一层迷蒙的水汽,我的头发被风吹乱,一望无际的灰白海面上,没有海鸥,也没有粼粼的波光。我站在海面上,有一瞬間的惊奇,随后这些惊奇就像海水吐出的灰白色泡沫被重新卷入海底,最终只剩下渺小的自己。

我们开车下桥,然后去坐了轮船。最普通的轮船,普通得有点破旧,绿色的铁皮船身开始掉漆,船上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吐得昏天黑地,他的奶奶焦急而又心疼地看着他。我和妹妹趴在甲板上的围栏上,伸出脖子去看大海,船底带着红红绿绿的塑料袋,这些垃圾被带着航行一段时间,然后漂浮到了海面上,但是这阻挡不住我和妹妹第一次坐船的兴奋。现在再站在回忆里回望当时的场景,觉得那大概是一种晕乎乎的开心吧,因为太开心,所以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上了船,又怎么下了船,只记得那两个瘦小而又单薄的背影,在甲板上嘈乱的人群中,定定地望着远方。

我们离开青岛的那一天,又是一个雨天。父亲在离开时去他之前住的地方取他的被褥包裹,在那两年在外拼博的日子,父亲的日子原来一点都不好过,甚至比我想象中的都要差。他住在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里,那间屋子里并排放了好几张床,父亲的被褥散乱地放在其中一张上。在这间不大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我看见蛛网爬满了房顶的角落,再往下看,竟然还有一把散乱的,从菜市场买回来根系还带着泥土的葱被扔在地上,屋子里还有一台电磁炉,那是唯一一件电器,电磁炉上放着煮完面条的汤锅,锅里剩余的面汤已经结出一层薄薄的透明的膜。他在地下没有阳光的地方生活了两年,那是第一次,我发现,原来生活的真相是这么的残忍。

3

我有翻看老照片的习惯,每隔一年或者两年,再回头把自己的成长经历看一遍,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那一天,我翻到了我和妹妹在胶州湾大桥上的留影,照片上的我,瑟缩着,眼神躲闪着镜头,照片的色调黯淡晦涩,我和妹妹的身后是大桥和海天一线的灰白色背景,我恍然想起了那一天。母亲要给我们拍照,我放不开,脸上的笑无论如何都是僵硬而不自然的,而妹妹,那时候她才到我的胸口高,她穿着粉红色的缀着亮片的纱裙,单手叉腰,大大方方地朝着镜头微笑,母亲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责骂了我一两句,慌乱之中,我的手搭上了妹妹的肩膀,留下了那天唯一一张照片。

那一年离开青岛以后,我们辗转去了威海。威海的气候和青岛差不多,因为都是临海城市,所以空气中总是带着潮润的感觉。父亲来到威海开拓他的新业务,已经很多年了,父亲坚持不懈地做生意,但是年近不惑却依旧一无所成,他从尚且不满十八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四处奔波,但是或许真的是时运不济,上天并没有善待他将近二十年的辛劳。我曾听他提起,年少的时候去重庆闯荡,结果花干了身上所有的钱,只能灰溜溜地回老家。火车上,他坐在座位之间的走廊上,坐了整整三天三夜,除了喝水,没吃一口东西,因为没钱。

有时候,我会在脑海中勾勒出年轻的父亲坐在火车过道上的样子。那时候还是绿皮火车,车厢内充斥香烟的味道和小贩的叫卖声,稚嫩的父亲裹紧自己的衣服,挨着陈旧的棕色革质座位坐在地板上,车厢里人来人往,他茫然地坐着,若是被路过的人不小心踢了一脚,就只能无奈地往里缩缩。他还是一个少年,母亲不爱,父亲逝世,是没有老人指导,只能靠自己懵懂冲撞的年轻人。在火车“哐切哐切”向前奔跑的声音里,远处的青山与夕阳尽皆远去,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惘然四顾的前路茫茫,最终都化作岁月里的尘埃,徒劳前行许多年,只留下父亲额头上深深的皱纹。

我们在威海住进了一家很老的小区,这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小区,因为那只是一排四层的老式居民楼,它们孤零零地坐落在公路的一旁,被公共厕所和疯长的植物包围。在西方痩落的橘红色夕阳染红这座城市时,我们终于从拥挤的公交车上下来,住进了我们暂时的新家。低矮的楼门和楼梯,破旧的木门,我跟着父母上到了二层,父亲拿出钥匙,打开了二楼的其中一扇门。其实里面的环境相较于小旅馆来说已经好了许多倍,我们推门进去,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她很开心地和我们打招呼:“张哥,回来啦!”

原来是和这个姑娘合租的,我心想。那是一间不大的房子,狭窄的客厅,一道玻璃门隔开的厨房和卫生间,两间卧室,年轻的姑娘住一间,而我们一家人住在另一间。母亲为我和妹妹在阳台上铺了一层软被,我和妹妹晚上就睡在阳台的地上。那确实称不上是一段多么愉悦的时光,但是生活上的不方便被新城市所带来的兴奋冲淡了,而且那时候是夏天,威海的夏天并不多热,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要盖上一层薄被,从小在北方内陆长大的我度过了十几年来最舒服的一个夏天。

父亲带我们去看大海,那才是真正的大海,有沙滩,有海鸥,有交织的游人,碧蓝的海面倒映着湛蓝的天空,远处海天一线,无数闪光的新生的黯淡的苍老的生命在海水深处自由生长,安静死亡。我和妹妹脱了鞋在沙滩上捡贝壳,海水在涨退之间散发出温热而舒服的呼吸,海浪拍打着我们的小腿,父亲为我们拍照,带我们坐船,那或许是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天,我们无拘无束地奔跑,变成海风或是阳光,和大海蓝天仿佛融为一体。海水为我们的皮肤留下干涩的痕迹,我记得父亲那天注视我们的眼神,他坐在沙滩上,手里提着我和妹妹的鞋,神情惬意而温柔。

但其实,那个海滩我们只去过一次,因为离家太远,去一次要倒好几趟公交车。我们常去的是离家不远处的幸福公园,那是一座海边公园,大石头砌成的海岸,人们坐在海岸上聊天,钓鱼,捡退潮后留下的小鱼小虾和蛤蜊,海水拍打海岸溅起水花,将回忆都溅的腥咸而湿润。在那座海岸的前面不远处,是一块被磨得发亮的铜牌,上面写着“威海卫战役纪念处”。我无聊的时候总会蹲在那块铜牌的旁边,伸手抚摸铜牌上的字迹,再望一望不远处辽远的海面,幸福公园永远是热闹非凡的,烧烤摊,广场舞,年轻的女大学生在摆地摊,爷爷奶奶教训不听话的小孙子,斗转星移之间,人间早已变了模样,再看也看不出十七世纪末那片海面上炮火纷飞、无助呐喊的惨烈模样。

4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和我们合租的姑娘应该叫做“胡丽”,我一直都觉得,如果她有一个姐妹的话,那么姐妹的名字也许会叫做“胡静”。她是个个头很高的山东女孩,足有一米七出头,长长的卷发搭在她的肩膀后头,她的笑声总是那么洪亮,像是厨房里那根破旧的水管,出水的时候总是呼呼啦啦,摇摇晃晃。

胡丽有一天问我:“你们是从哪来的呀?”

我答:“石家庄。”

她张大嘴,看起来十分的惊讶:“石家庄?大城市呀!”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胡丽喜欢买书,客厅的门边有一个简易的钢丝铁网书架,胡丽买来的书被胡乱扔在里面。这倒是便宜了我,胡丽去上班的时候,我就在书架里翻翻找找,里面的书杂七杂八,品类齐全,甚至还有几本关于佛教轮回转世的书。楼下是一对卖烤鸭的小夫妻,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能闻到从楼下飘上来的烤鸭的香味,我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的时候,无数次地想,楼下那对小夫妻的手艺一定很好,要不然那鸭子的味道怎么会这么香呢?

就这样,我在百无聊赖的时光中伴着对烤鸭的想象看完了从胡丽的书架里找来的第一本书,那是一本小说,名字叫“鸾”,讲的是康熙皇帝玄烨和宫女苏麻喇姑的爱情故事,我在看的时候不只一次惊奇地咋舌,原来故事还可以这么写,原来历史还可以被这样编,当然,这可能不是历史,而是野史。胡丽有一次发现了我正在看她的书,那天胡丽出门上班,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我有些尴尬地冲着她笑了一下,她也笑了,笑声豪爽:“没事,看吧,想看哪本拿哪本!”她边说着边像一阵风一样飘出客厅,关门下楼,直到很久,我似乎仍能听到她响亮的声音。

父亲的生意一直没有起色,但是日子勉强能过。周末的时候,他和母亲喜欢带着我和妹妹两个人四处转一转,去夜市或者商场,亦或者是海边。离家不远处是一家很大的购物商场,人流量很大,十分热闹,一座天桥连接里马路的两边,商场就坐落在天桥的一边。而在天桥的另一边,是一对新疆夫妻的“家”。简陋的布料搭成的棚子,棚子下面摆着锅碗瓢盆和一张破旧的床,这里同样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生计,棚子的边缘摆着许多哈密瓜,他们在这里生活的同时,依靠卖哈密瓜谋生。

他们的孩子应当出生还没有几年,那是一个有着长长卷卷睫毛的小男孩,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像是洋娃娃一样可爱。他在喧闹的街市中牙牙学语,偶尔会在他年轻的妈妈怀里露出天真而童稚的笑。他们的哈密瓜摊前时常很冷清,人们匆匆而过,甚少有人会将目光在他们的小摊前停驻,我也是一样,因为我没有钱,在我像父母请求买一个他们的哈密瓜而被拒绝之后,我只敢偷偷地看他们一眼,然后再继续跟上父母仓促而匆忙的脚步,转眼隐没在街道上湍急的人流之中。

转眼将近十年的时光就要恍然逝去,而那一年在异地海乡的时光也在逐渐褪色,现在想想,其实是有些乏善可陈的。我之所以那么深刻地记住它,是因为那是一段和我人生不相称的时光,我的人生是一种单调的,弥漫着风沙和泥土的颜色,而它则布满了光怪陆离的惊奇和海水腥咸的水汽,那水汽润湿了我,让我的灵魂像是一张被打湿的纸,单薄易碎却又可以在阳光照下来的时候重新变得干燥坚硬。或许,我是该感谢那段时光的。它让我在尚不知事的年纪懵懂地触碰到了更大的世界,也让我变成今天的我。

后记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时常梦到我的葬礼。梦里是灰白色的天空和连成线的雨滴,我站在雨幕之中和黑白照片中的人对视,那是我,似乎又不是我,她的眼睛让我感觉到冰冷而陌生。我在一片静默之中注视着葬礼的每一个环节,最终看着自己被葬进泥土,人群如潮汐般退去,灰白色的雨淋湿了我的灵魂,让我从内到外散发出腥咸的潮气。

每天早上一睁眼,对死亡的恐惧都会紧紧地扼住我。那时候还是冬天,北方的冬天难得能有一个好天气,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是穿行在一片迷蒙的大雾中。我看不清来路,亦摸不清前路,夹杂着灰尘颗粒的雾气糊在我的脸上,钻进我的肺里,那是一种黏稠得让人窒息的难过。我像是自虐一般,在浑噩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我死去的场景,尽管我的身体距离死亡很遥远,但是我的意识早已在死神身边徘徊了无数次。

直到很长时间过去,我的耳边偶尔仍会回响起那一天在抢救室里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那声音并不能使我感受到一丁点安慰,反而使我浑身绷紧,双手冰凉,我的脸上扣着氧气面罩,眼睛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耳边是急诊医生嘈杂而焦急的脚步声。我的管床医生是一个刚上研究生一年级的小伙子,他很健谈,一直在我身边安慰我,但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我惶恐而又难过,心率血压一直居高不下,整个人像是一只吹满气的气球,只需要一点压力,就能让我原地爆炸。

但这其实是一个很奇怪的状态,只是当时的我,包括我的父母一直没有意识到。我一直将我的生命形容成一棵绿色的藤蔓植物,它脆弱而又坚强,生机勃勃而又弯曲易折,它攀附在一座简单的门楼之上,越茂盛也越颓靡。在我身体出问题以后,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明白,原来,这株植物早已在很久之前就偏离了它既定的生长轨道,它吸收了太多乱七八糟的养分,导致长势如同寒武纪的植物一样,使门楼再也承受不住它的疯狂而轰然倒塌了。

我旁边的病床,是一个因为抑郁症自杀而送来急救的女孩。她被送进抢救室后,护士就拉上了病床之间的浅蓝色帘布,但是这依旧阻挡不住她的亲人们痛苦焦急的怒骂和哭声,他们高喊着哭泣:“医生!救命啊医生!”抢救室里又是一片兵荒马乱。我的管床医生来给我取动脉血,他拿着针管在我的手腕上一次又一次地寻找动脉的位置,或许是因为技术不熟练,他边扎边轻声说:“你的脉搏有些微弱,坚持一下,马上就好。”我将目光从虚空中收回,落到他的脸上,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顺着额角滴落到病床的白色床单上,我轻轻地点了点头,隔壁床传来的绝望哭声让我浑身微微发麻,像是通了细小的电流。

那天是一个阴天,空气里尽是凛冽而干涩的风,灰白色的苍穹之下,整座城市都显得气氛阴郁,死气沉沉。隔壁床自杀的女孩没有救回来,我可能是抢救室里为数不多的意识清醒的人,我听着那些撕裂而绝望的哭声,忽然觉得无限的烦闷,他们的哭声像是在推着我往前走,让我离死亡更进了一步。而那时候的我没有意识到,我或许遭遇了和那个女孩一样的事情,但是我拒绝承认我有任何精神问题。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我随着水波的起伏而沉浮,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那种失控的感觉让我几近疯狂。

《年少往事》这篇文章写于2019年的冬天,并且同样在那个冬天戛然而止,从此被封存在我的电脑硬盘里,直到半年后我重新打开它。它似乎在一直等着我,等着见证曾经的我是多么的,多么的可笑。我只能想到用可笑这个词来形容曾经的自己,妹妹說,你以前很阴沉,她用了阴沉这个词,是我始料未及的。尽管我性格忧郁,但是我一直以为我至多是沉默寡言,不喜社交。而这篇文章里的字句似乎也在印证妹妹的形容,那些形容词,那些灰暗,让我不适。我仿佛瞥见了半年前的自己,坐在昏暗的宿舍里,对着电脑散发着暗光的屏幕,面无表情地写下这篇文章的自己。她被封存起来了,被封存在世界之外,被封存在自己的灵魂之中,她病了。

自从确诊以后,我在恢复了精神就开始试图寻找我得病的蛛丝马迹,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相信焦虑抑郁障碍会出现在我身上。但其实一切早已有预兆,无数个凌晨在备忘录写下的失眠,一篇篇孤独而阴沉的文章,一次次回避父母打来的电话,以及越来越多的沉默和悲伤。并非说一切都是毫无意义,它给了我重生的机会,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来路,而我一直相信,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都有意义,并且都值得记录下来,这是属于我们的,独属于人类的,特殊而宝贵的财产。

我忽然想在这篇文章的最后记下一些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将是对我很宝贵的东西。

疾病在灰暗的冬天到来,而我终于在春天到来的时候重新站了起来。我的藤蔓重新生长,散发出健康而幼嫩的绿色,它向着阳光,向着所有晴朗的明天用力攀附着,我终于站了起来。

感谢一切过往,感谢疾病,感谢时光,也感谢一直在前行争斗的自己,愿我们的未来永远都是星辰大海,永远都弥漫着旷野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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