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随平
秋草香
经霜的秋草,是有香气的。
有香气的秋草,是醉人的。
秋草香,香在庭院,香在秋风里。霜降过后,草木已然枯萎,墙院上的草茎直直地立着,秋风起时,飒飒作响,像谁的大手拂过,那声响里有几分干裂,有几分窸窸窣窣的神秘。于是,立于檐下的人默默然,寂寂然,顺着秋风拂过的方向,侧耳聆听。于是,这秋风就像听了指令似的,将这清清亮亮的声响送过来,弥漫在耳廓深处。同时弥漫着的,还有秋草的清香,那是阳光浸润过的馨香,那是时光逸散的馨香,那是风霜雨露的馨香。静默着的人,此刻眯缝了眼眸,鼻息微动,深深地嗅着,那馨香,就随了这淡然的秋风丝丝缕缕地进入了肺腑,荡气回肠着。突兀之间,一枚熟透了的叶子顺着瓦檐飘落下来,叮当一声掉在檐前的台阶上,多像一枚熟透了的时光信笺,洇染着季节的秘密,抑或一枚悠然飘落的邮戳,轻轻悠悠里,盖在季节的信封上。默然而立的人,回过身来,弯腰捡拾起信笺,摩挲着,思虑着,顺势仰首长天,久久地望着,秋草的清香依旧丝丝缕缕地送过来。
秋草香,亦香在山野之间。
踏秋,最是深秋。黄叶旋舞,秋草迷丽,这样的午后,最是适合踏歌出行。沿着逶迤山道缓步而上,山道边的草茎孑然而立,有几分孤傲,有几分萧索,但并不孤独,触碰在脚踝处,硬硬的,那是成熟的力量。上得山来,便有秋风迤逦而过,黄叶打着转儿,簌簌地落着,若一页页经文,散逸在风中。选择一处向阳的土坡,或者小树林的边缘,随性仰躺着,低处,是旷远的四野,高处,长天一色,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念,就这样,让高远穹苍的澄澈与宁谧落进眼眸里,让三几声远去的雁声悄然落下来,让一只翻飞鸟雀的翅羽,划过村庄青青瓦舍的图画之上。哦,这绮丽的秋,绮丽的山野大地,绮丽的鸟声村巷,不就是一幅写意的画幅么?画幅之外,秋香迷醉。那顺着山崖拐过崖角的人,背负了大捆的柴禾,此刻斜倚在地埂边,长久地望着村巷,他是要把秋天背负回家么?还是,秋天的图画,已然被他藏匿在柴禾深处?
秋草香,也香在场院深处。
午后的闲暇时光,背靠草垛闲敲棋子的长者必是幸福的。他们三五围坐,或默然不语,或举棋争论,不知不觉间,背靠草垛的人背上黏附了草叶却全然不知,依然为一枚棋子的去留津津乐道着。翻过场院的秋风拂过,高树上的鸟声落下,在发际间,在袖口里,却落不进他们背负的时光里。唯有秋草清香,漫过楚河汉界,漫过冲锋厮杀的布阵,漫过耳鬓厮磨的耳语。至于突然围拢上来的孩童们,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若秋风一般,将午后的时光追逐成一阵秋声,荡漾在场院深处。
此刻,秋草馨香,漫过了山野,漫过了村巷,漫过了一个人长长久久的念想。
駕乘月光马车的人,在去往秋野的路上,一袭月色一袭清香,那些瑰丽的幻梦呢,是抖落在了丛草间,还是惊醒在衾裳边?
梦也清香,醒也清香。
一阕秋风醉
秋风起时,果香弥漫,在我的家乡。
尤其是进入十月苹果成熟季,数百亩果园同时进行采摘,热闹非凡。信步每一处果园,红彤彤的硕大苹果若待嫁的少女,满脸羞赧,阳光穿过枝叶的罅隙照下来,斑斑驳驳。轻轻伸手,顺着枝柯的方向摩挲上去,手指小心翼翼地合拢,向着苹果低垂的相反方向轻轻一推,硕大诱人的苹果就到手了,凑近鼻息,就有淡淡的果香进入你我的肺腑,幽香绵长,睁开眼来,却令人不忍咬食。这时候,果农们就会眯缝着双眼嘿嘿地笑着,“吃吧,咱们其他的缺,但不缺苹果,吃三个五个的,怕啥!”是啊,作为西北高原苹果重点栽培区,近十余年来,在政府的政策扶持与技术帮扶下,农民们及时调整了产业思路,苹果栽培成了主要种植,也成了地方经济发展的新型经济带。
走进村头巷尾,放眼而望,便见宽阔的硬化路两边黛瓦白墙的新农村建筑整齐地排列着,气调库、果蔬库鳞次栉比,繁忙季,果农们驾车穿行在林荫道上,紧邻村巷的商铺门口遮阳伞婷婷而立,人们带了各种饮料,驾车向着果园奔去。
春天,成千上万亩苹果花开,馥郁的馨香弥散开来,果农们或俯身或攀梯而上匀花,或是浇水施肥,偌大的山野村落,就若一幅巨大的画幅,蜂恋蝶舞其间,给这画幅增添着生动的情节。夏日的午后,艳阳西斜,人们开动马达,除草机突突地穿梭其间,放学归来的孩子们顺势坐在果园尽头的凉亭里,翻卷着书页,偶尔朝着繁忙劳作的父母顽皮地打个招呼,随之又进入安静的阅读。至于苹果采摘季,必是深秋时节了,整个村庄被成熟的喜悦弥漫着,果园深处便见忙碌的身影,女人们头顶手巾,攀梯而上,一手挎一个竹筐,一手利索地从树上采摘着,满了一筐,便接给下面的人。这时候,一般而言,都是全家老少都来帮忙,采摘季,讲究的就是一个速度,因为苹果成熟上色后不能久等,如果采摘跟不上,果色就会发生老化,影响果质的口感。
寒露时节,苹果基本采摘结束。而此刻,村头巷尾,果农们正在阔大的场院,或者村活动中心的果棚鱼贯而出,将一箱箱封装完毕的果箱进行打码,装车。数十吨位的车辆呼啸着,从村巷驶出去,待装的车辆又进来。人们紧张地忙碌着,脸上漫溢着喜悦,因为此时此刻,每装满一车,他们就能在微信中收款或者从果商手中接过大把的钞票。是啊,劳动的收获最幸福。
六叔是村支书,也是苹果种植大户,也是家乡苹果引进的第一人。此刻,他就坐在村文化活动中心广场上,和来自尼泊尔的果商秘书谈笑风生,早已谈妥苹果销售的果农们排成长队,在协议上签字。秋天的繁忙过后,六叔又要联系县农技推广中心的技术员进村培训,并进行实地果树修剪指导。整个冬天,人们又将与满园的果树为伍,快乐着,幸福着。
而今,又是深秋苹果交易时,家乡的村头巷尾又该是一番热闹景象了,深居小城,每到此时,脑海中漫溢着苹果丝丝缕缕的清香,和那硕大彤红的笑脸,似在召唤,又似秘语。
一阕秋风,一季迷醉。就若一阕秋词,一生挂牵。
摹冬
冬,是用来摹写的。
冬之晨,是冷峻的。晨光未醒,鸟声未醒,寂寂然,默默然,唯有高树上的枝柯是醒着的,尤其是樗,突兀之间就有三两枝马蹄枝仓仓皇皇落下来,砸在干硬的地面上,默然而立的人抬首望向高树,总以为有鸟雀醒过来梳理羽毛蹬断了枝条,可谁知却又静默如初。默然而立的人嘿地一笑,便径自而去。至于黛赭色的山野,最是易于摹写的,山的线条逶迤绵延着,草茎直直地立着,结着冰晶,抑或被冰晶斧削过一般。漫步在草茎弥漫的山道,你总是不能信步,生怕脚踝触到冰晶迷丽的草茎,若是不小心触及了,那冰晶便如玻璃碎裂一般散列开来,簌簌地落进丛草间,让人在惊喜之余,平添了一份隐隐的愁绪——为这晶莹的童话。
及至晌午,村野炊烟四起,冬又是暖意融融的。
炊烟起时,阳光醒来。初出烟囱的炊烟,总是恋着烟囱的,袅娜弥散着,绕着青青瓦舍,绕着屋脊,婆婆娑娑,若刚醒过来的梦,萦绕不回。于是,屋脊上的灰雀就被这草木清香的炊烟笼着,跳跃着,写意一般。这时候,阳光斜斜地照过来,炊烟的影子映在对屋的墙面上,缓缓地弥散开来。童年的我总是喜欢趴在木格窗棂间,望着炊烟的影子出神,似乎那影子里结着我童年的梦,因为童年的炊烟深处弥散着的是母亲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和饭菜深入肺腑的清香,于是,炊烟的味道便是饭菜的味道了。
而今,我更知道,炊烟的味道是阳光的味道,草木的味道,母亲的味道,更是饥馑年月的味道。那么暖,那么清新,绵密而悠长。
至于冬之向晚,便有了皈依的禅意。
鸟雀归巢,箭一般斜插过来,掠过突兀的高树,擦着瓦舍,瞬息之间隐遁而去,唯有三几片暮色被抖落在风中。牛羊归圈,踢踢踏踏,将跟在身后的暮色踩得七零八碎,牛羊进圈之后,这暮色,却又合拢而来,将整个村庄裹挟起来。四处弥漫着的,是草木清香的烟火味,是煨暖土炕的味道,这融融的冬的味道。等暮色笼罩四野,一切事物归于原初,冬之夜便走进了这画幅。
冬之夜,是酡红的。
酡红的火炉,酡红的火苗舔舐着的茶罐,茶罐里氤氲着的殷红茶香。当然,必有三五个被酡红火光映红了的面庞,他们围拢而坐,谈笑风生,说一些庄农的话题,说一些乡邻的故事,说一些对未来的打算与设想,这些话题,就像这馨香浓郁的茶香,丝丝缕缕地氤氲着,洇染着,将过往的事说开去,将幸福的事说成绵密和悠长。兴趣浓时,主人悄悄然抽出自酿的米酒,每人斟上一杯,在火炉边上热乎着,间或之间,举杯相邀,一来二去,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至于窗外阒寂的夜色,就交给檐前的灯火了,它们共同守候着宁谧的静夜,守候着高远的穹苍,和穹苍之上默然彳亍的辰星。
冬夜漫长,漫长的冬夜就是冬之画幅的留白了,这留白里,唯有突兀的一两声狺吠,洇染出梦境,和梦境之外的遐思。
冬之画,是素描者的摹本。
冬之画,是速写者的钟爱。
画里画外,唯有爱与念想,是永恒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