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芳
遛弯儿回来,手机一阵乱响,像有人在急切地敲门。一个陌生的头像要求加好友,我刚点了通过,对方顾不得客套,便发来一行又一行的语音。熟悉的乡音高亢有力。我在脑海里努力为这个声音匹配着主人。会香的名字忽然从指尖冒出来,同时还有她的样子:仅有的一圈头发拢到头顶,再向后扎起来,雪白的头皮被发丝分成很多份。一笑,嘴角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顶着方便面般弯曲的假发,食指总是忍不住用力伸进去挠抓,可能太热,太痒了。想到这里,那些储存了二十年的记忆便像忽然打开一瓶摇晃过的啤酒,泡沫喷涌着,拦也拦不住。
她七八个月大时,睡醒后爬向连接着炕的灶台,一不小心栽进了锅里。要不是母亲及时进屋,脑袋早就被煮熟了。村里人偶尔还在舌头上再现她被烫伤的那一幕,她那时却并不过多隐藏这段经历,但却忘不了村里人看她的眼神。人们夸她长得白净之后那一声深深的叹息,像个无底洞,让她轻易就陷进去;当然,也像刀斧,砍掉了她少女时期可能會有的各种枝杈,除了努力学习,她似乎别无选择。
从我打算归乡前的数月,她就追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就像那些年我们上学的路上,她总是跑在前面,不停回头朝我喊,快点!快点!她生命里一直有一根鞭子似的,除了一路向前,什么都不会去想。我们一起上初中,为了躲避食堂常年不变的水煮白菜和大咸菜,曾相约去村里一家“小食堂”吃饭。冬天风极烈,刀子一样,好像是削齐了那道墙直逼过来的。我们要裹紧衣服,扭着头等风势弱时快速冲进路对面的石棉瓦板房。那里也冷得很,地面结着冰。而所谓的小食堂,也只能提供一盆馒头,一盘土豆丝,或者白菜豆腐。学校的冬夜,我们常常风一般从厕所穿过操场,在宿舍把两张被子盖在一起,两个人背靠着躺下,都紧缩身子,像是住在同一子宫里的孪生姐妹。
在会香的催促下,我的这次归乡似乎也变得急切起来。我担心她忙,其实说到底也是一种逃避,总觉得同学之间分别得太久,见了面也没话说,因而推辞了好几回。她却热情地坚持,说一定接我们。当列车行驶在故乡的路途上时,我竟然迫不及待想要和她见上一面了,等快到站,她却突然发信息说临时有事。我回复说,那就算了,下次再聚。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山峦、土塬,由于速度太快已经看不清上面究竟长着什么树木,我把眼光放远一些,一些废弃的窑洞和矿洞却清晰地映入眼里。
要去我们的初中上学,必须翻过两座山,我猜想过沿途那些矿洞里住过什么人,门前那块巨石来自于哪里。而会香的目光与自然是没有交汇的,她坚定地小跑着,催促我,快点,快点。与她相比,我身体里的时光是懒惰的。她似乎直接长成了大人,没有青春期。我也听别人说起过她如何励志,她的青春期被一层膜裹着,隐在受伤的头皮之下。我忽然觉得,其实,我并不真正认识她。
眼看火车要进站了,正琢磨着如何辗转倒车回娘家,没想到会香把一个车牌号发了过来,说已经安排好同事在站外等着了。
汽车渐渐驶出了主干道,在城中村的小巷里穿来穿去,窄巷子里忽然出现一棵歪脖子石榴树,夏日里,花朵开得恣意、热烈。汽车停在树下,我们步行拐上一段高低不平的土路,再往前走,便进入了一套三层楼的小院。会香已经站在门口,笑着接过我怀里的孩子。
她没有跟我热络地寒暄客套,也并不端祥我的脸,去发现这二十年间有什么变化,我只好把事先准备好感慨的那些话咽了回去。这四合院杂乱,她领我们走进靠左边的一间,屋子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些简单的厨具。显然,她是这里的租户。听说,这幢楼上上下下租住着将近十户,大多是打工族。进门之后,便能看到高高的屋顶上垂着个大吊扇,我们需要非常小声地说话,才能避免回音。说实话,看到她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多少还是有些惊讶。
桌子上摆着已经切好的西瓜,桃子和泛着水光的葡萄。会香边让我们吃水果,一边掀门帘进了里屋,感叹天气太热了,示意同事往地上事先放好的大盆里添些热水,又伸手试了温度,这才三下五除二,把我的小儿子脱光,放进了盆子。她将水一次次撩到婴儿的身上,八个月的小儿子对着她笑,竟有一份天然的亲切。我大儿子时不时掀开门帘往屋里看。会香回过头一笑,问,你也要洗吗?他便退了出去。
里间陈设也极简单,一张双人床,旁边有一个简易的布衣柜,一张摆了几本书的桌子,上边有个台灯。我猜想着,她加班的无数个深夜与凌晨,大约就是被这盏灯照着的吧。
洗完澡,我们来到外间。她示意我坐在那张小床上,说,这是她父亲的床铺,老人家嫌城里太热,回山里避暑去了。我想起他父母的样子,印象更深的却是她家的一群乌鸡。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乌鸡。它们通体乌黑,羽毛泛着光亮,好像从煤堆里挖出来的。这是他父亲寻来为她母亲治病养下的。一年四季,她家乌鸡蛋不断,等把乌鸡养大了,再把它们宰了炖汤喝。
去找会香上学时,总是先要特地去看一下那群乌鸡。她家的窗帘常常拉着,从门缝里不断逃出白色的热气。她喊我进门,我从一阵白雾里,看见她哆嗦着穿衣服,雪白的头顶裸露着。一个大铝盆放在水泥地的中央,跟我眼前她正在给小儿子洗澡的这只一样。
她蹲着,继续把水撩起来擦拭儿子的身体,她的头发还是卷曲枯黄,不过看样子是许久之前烫染过的,原来裸露着的头皮隐藏起来,我不确定她是否植了假发。
她说母亲去世后,她就催着父亲经常过来住。她心里永远有一个缺口,总觉得自己做得更好一点,就能把那个缺口给补上。她必须充当守护家庭的角色,为了弟弟能学点技术安身立命,思前想后,到处周全。那些年,凡是能想到的节俭方式,都成了她经历的一部分。同为长姐,我理解她心里那种沉重的负担。那些年里,我生怕弟弟打来电话,说他没钱了,或者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但一旦长时间没有他的电话,我便又惧怕起来,怕他独自承受着生活的重压。
我们去了胡同口一家饭馆吃饭,点了许多本土菜,记忆最深刻的一道是凉粉炒馍,是把馒头掰成大块入锅,放入切好的凉粉,再用葱花和辣酱炒在一起。辣椒素刺激着味蕾,很是“下饭”,而作为主食的馒头负责填充饥饿,再加上凉粉的爽滑,竟是一种刺激中的清爽实在。我的丈夫和大儿子都夸赞好吃,以至于,后来在婆婆家,我也如法炮制了许多次,而似乎这么多年以来,只有我在做这道菜的时候才像个故乡人。吃饭期间,我的小儿子屎尿相加,会香和她的同事却没有表现出一点嫌恶,忙着前后照料,擦擦洗洗。她抱过我的小儿子,让我安心吃饭,像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亲人。吃完饭,她看看时间,说下午还有课,并且告诉我,已经为我约好顺风车在楼下等着了。我坐在车上向她挥手。车子刚启动,手机就响了,是她发来的信息,说,车费已经付过。我在车里回过头往后看,那天天气炎热,是小城难得有的晴天,她打着把遮阳伞,忽然回身,此刻的身影与少年时的种种记忆相互交叠,让我忽然想起莫奈那幅《海滨公园打伞的女子》,一个女孩与她的裙子顿时回眸,裙子伴随身体旋转成一道波浪。而在她身后,白云纷飞,风韵流转。我的眼眶顿时湿了。
会香是否植发这个问题是在第二年回乡的一场师生宴揭晓的。她提前订好了饭店,叮嘱我早到,又挨个去接来了老师。他们坐在那里仔细端祥着,要把眼前的我们与二十年前进行对接。说到会香,一位后来才调到我们学校的男老师说,你那时候啊,像个疯子一样,只知道学习,一个女孩子头发永远都是乱糟糟的。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争论中,她一把揪开扎在脑后的马尾,白而光的头皮立马裸露出来。她撩开头发,我便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已经被时间打磨得光润的伤疤。很显然,老师不清楚她小时候被烫伤的经历。另一个老师说,就在上半年,会香经历了一场大病,严重到几乎无法呼吸。她被迫停下工作,住院观察。医生检查说是心脏的问题,却又查不出具体的症结。我以为,這可能跟她常年承受着的压力有关。
当年从山村出来,她先是去读了师范类的中专,后来又上了大专,等毕业后,已经不包分配了,摇摆了一阵,干脆去了私立学校。这也算是顺利的。收入不错,最初没能进公立学校教书,成为体制内教师的遗憾很快被现实击退了。她在学校异常忙碌,担任两个班的班主任,为不同的孩子制定不同的学习计划。她的名字总是排在员工工资发放表的首位。但每年一开学,学校总是把最差的班塞给她,去年这个班格外差。第一个月,这个差班的成绩竟然名列前茅。她看完考题,赶紧去找校长谈,说,这次赢得侥幸,有道题原本不在大纲之内,她有一天讲到那里延伸了一下,顺便讲了讲,没想到试卷上竟然就考了。如她所料,第二个月的成绩果然出现反弹。但她的工资却少了好几百。校长全然不顾这个班级成绩正在提升的良好趋势,只一味按照制度来奖惩。
会香异常倔强,她受不了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后,更受不了所有的人对她的努力所表现出的那种态度。她说,她从不收费补课,甚至有家长来出租屋前堵她,送来土特产或者购物卡,有的竟让她明码开价,她都拒绝了,她觉得教好学生是她的本分。然而在许多家长眼里,不收费的教师要么是看不上他们所送的礼品,要么是已经放弃了自家的孩子。她沉浸在这一团乱麻里,怎么都想不明白。就在那个假期,她的同事私下里开辅导班,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竟然挣了三十万,大家无不羡慕。在这样的对比里,她不是被赞扬的人,反而被视为固执的笨蛋,不开窍的家伙。她迷茫了,被堵在死胡同里,找不到出路。她甚至也心疼那个还在气头上的校长。听说,他为了找一个合适的人接手那两个班,急坏了。在这种煎熬里,她透不过气。
二十多天后的那个中午,她忽然接到电话,说堂哥从十四层楼上摔下来了。连病号服都没来得及换,她就跑出医院,打了辆车,整个过程是懵的。堂哥在城里打工多年,做装修。她是在这城市里堂哥唯一的亲人,一有事情,堂哥总喜欢找她商量。前几天还在电话里说要跟他一起回乡呢,此刻,就躺在地上的血泊里,她把目光投向人们指的那个窗口,目光已经模糊。这时,救护车来了。
一个人的死,把她从困境里拉了出来。抵消痛苦的方式是遭遇更大的痛苦,这是她没想到的。
她想到了逃离。其实我们都曾做过逃离者,从我们准备走出山村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逃离。在我们这一代人之前,山里人世世代代在村里生活着。我们从小就被告知,要逃离父辈那种生活,仿佛这才是我们这一代人出生和成长的目的和意义。她叹一口气,说,相比我们父母种地、挖矿的那种苦,我受的苦是另一种。她去了另一所私立中学,重新为自己定位,她还学会了拒绝。说到这里,她用指肚蘸了蘸眼里的泪光,扎起头发,把裸露的头皮一点点遮好。然后回过头笑,说,没事,都好了。
前不久,她刚买了新房,原本打算贷一部分款,结果弟弟把剩下的十五万全部补上了。接着,她脸上便显出老母亲般的欣慰之情。
后来知道,不独是我,同学们回来都会联系她,她管接,管吃,有时候也管送。她好像成了大家归乡途中必经的一个关卡。而她也收集着众人的温暖,当年的男生常会唏嘘,怎么当初就没有想过追她。虽然都是玩笑话,但这些话,对于曾经一直将懵懂心事关闭起来的会香来说,却也是有着复杂滋味的。
几个月后,她离开了小城,去了省会一家私立中学。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们在麦地里说过的那些话,我们像两个宣誓者,不想像村庄里的女人们那样,在夜色来临之前等待一个从矿洞归来的丈夫,也不想在白天,一边忙着庄稼,一边还要提防厄运是否降临在自己头顶,随时变成寡妇。我们不想未来的孩子总要面对自己身上的伤口和补丁。那一刻,对远方的期盼是那样的热烈,我们像两只蝉的幼虫一样,互相鼓舞着,要从这大山的厚土里、硬壳里逃离。于是,我们努力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最终跨过命运之河,走进城市。哪怕,此后我们依然要翻山越岭,面临父辈不曾面对过的各种囧途。
在我看来,会香所说的逃避和前进是一回事。而这些年,我的归乡也不再是简单的“归”,而是一次次借着“归来”的幌子踏上了诸多的未知:未知的人与事、未知的情感、以及那些熟人令人惊叹的命运变迁。我成了一个通过归乡获取解药或者钥匙的人。
我跟会香约好,等她在另外的城市站稳脚跟之后,我可以在归乡的途中去找她。我不知道,一个远去的人和一个归来的人在陌生的城市交汇,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