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十年
【上期回顾】
与黎煜相遇,秦殊眼底杀气弥漫,笑道:“如果你非要知道我是谁,那好,我告诉你,我是徐晚晚的骑士。”从过去到现在,她是他护着的女孩儿,是他的掌中明珠,可这明珠是傻的,傻到栽进他怀里、仗着酒意打滚……看着醉眼迷蒙的小丫头,秦殊眼眸微黯,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在男人面前胡闹?”徐晚晚脆生生地答:“没有呀!”
秦殊被两只小手拽着衣襟拉到沙发上,如果不是一只手扶住沙发靠背,他恐怕早就栽在了她身上。秦殊视线一扫,只见徐晚晚脸颊绯红,半眯着眼望着他……
他呼吸一顿,一时之间脑袋里一片空白。
眼下,徐晚晚嘴角挑起,甜甜蜜蜜地笑了。
西柚味自她的发梢散开,一点儿点儿地萦绕于鼻间。秦殊手指收紧,呼吸跟着一乱,道:“徐晚晚,你……”
他的话被打断,温热的手指按在他唇上。
“嘘!”
少年目光一沉,嗓音跟着低了下来,问:“怎……怎么了?”
夜晚的校园一片寂静,顶层工作室里落针可闻,秦殊警惕起来。
突然,衣领猛然一紧,秦殊被拉得突然低头,与眼前的人四目相对,薄唇从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擦过。“咚咚咚”,他听到了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几个小时前,在后街烧烤摊的一幕幕萦绕于脑海中——她被其他男人关注,被暗暗地喜欢……从前,徐晚晚对他而言,是野丫头,是假小子,是一起长大的某某某。那以后呢?从此以后,对他而言,她是谁?
秦殊的目光变得深沉。
徐晚晚“嘘”了良久,终于说话了。她说:“小殊,你是不是偷偷藏了酒?”徐晚晚眼眸亮晶晶的,十分得意地道:“我们干杯吧?”
干什么杯!秦殊从沙发上爬起来,烦躁地扯开了衣领。沙发上,徐晚晚跟上了发条的玩具熊一样,悠闲地晃荡着双腿,光是瞪一眼,他的嗓子眼儿就堵着一口气。
“好不好嘛——”徐晚晚扯着嗓子喊。
秦殊凉飕飕地笑道:“好啊。”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蜂蜜水,蹲在她身前,命令:“干了。”
徐晚晚喜滋滋地接了,临到嘴边,忽然出声:“那……小殊,我祝你早日脱单,早结良缘,早生贵子,早……”秦殊的脸黑如锅底,手一抬,不由分说地将半杯蜂蜜水给她灌了下去。直到空杯,他才收回手,嘴角一抽,道:“谢谢。”
秦殊往沙发上一靠,垂着眼睫低声道:“可惜,用不著。”
春夜,偶尔有下了晚自习的学生自楼下经过,交谈声一重重地传来,在一阵喧闹又一阵静谧里,时间仿佛停顿。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徐晚晚翻来覆去,酒醒了几分。
秦殊看着明晃晃的吊灯,忽然道:“徐晚晚,再让我发现你喝酒,你就完了。”
少女叽叽喳喳得像只麻雀,道:“完了?怎么完?为什么完?还有,以后我都不能喝酒吗?什么场合都不能吗?那万一我生日呢?我结婚呢?我……”
秦殊忍无可忍,道:“是,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补充道:“除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其余状况一概不能。”
徐晚晚咂咂嘴,成功地把握住重点,问:“除了你?”
秦殊视线一斜:“是,除了我。”
少女提问:“为什么?”
秦殊回答:“因为除了我,其他男人都是禽兽,禽兽知道吗?很危险的那种。”
于是,徐晚晚想了三秒,认真地道:“禽兽?我知道呀,只是……”她眼底闪着光,非常诚恳地问,“那为什么要除了你?”
秦殊气得胸口抽痛——因为在你喝醉后,只有我会帮你收拾干净,只有我会给你倒蜂蜜水,只有我会把你放倒休息,给你掖好被子,担心你着凉,还……不碰你。
夜浓如墨,秦殊闭上双眼想,大晚上的,回寝室睡觉不香吗?他为什么要睡在工作室的沙发上?为什么要跟这姑奶奶废话?可是,留下来了啊……偏偏,他留下来了。
秦殊沉重地叹气,道:“你这……还不如跟我干杯呢!”
“好啊!好啊!”浓重的夜色里,她的声音清脆。
秦殊翻了个白眼,然后,看到对面沙发上,一只洁白的手臂举起,徐晚晚食指弯曲,与拇指并合,捏成酒杯的样子,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她说:“干杯,小殊。”
沙发这头,秦殊愣了片刻,心头泛起细细密密的酥麻。像是小时候站在树下,被掉落的她砸到;像幼儿园帮她抢到洋娃娃,被她抱着黏糊糊地亲了一口;像是后来,他向路盲的她伸出手,带她回家……像是过去无数个时刻,无数个他以为早已忘记的片段一般。
在下一刻,秦殊举起手,夜空中,他的食指与拇指相扣,与她隔空相碰。
“干杯,晚晚。”秦殊低声说。
“以空气代酒,敬……”
“敬来日方长。”
“为什么是来日方长?”
“因为你……是傻子。”
“为什么?”
“睡觉啦!”秦殊翻了个身,不耐烦地道。
徐晚晚“噌”地坐起来,问:“为什么睡觉?”
楼下聒噪的交谈声、细碎的笑声一圈圈地荡开,融入浓浓月色里,后来,秦殊靠在沙发上,安静地想:全世界,只有这么一个人换着法给他添堵……然而,全世界,他也只被这一个人添堵。那时候,月光清澈,夜晚悠长,谁也不知道,在窗户外,在对面的教学楼里,有一个人站了许久,她在夜色里,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被那两个人隔空碰杯的场景,被他们相视一笑的模样,被他们有着天然默契的神态,灼得睁不开眼。
是命中注定的吧?
女生攥紧发抖的双手,在心底问自己,让她撞到这一幕,一定是命中注定,对不对?
这可能就是命吧。贺风生宿醉醒来,也这样想。
彼时,已是翌日。他拿起钥匙,刚打开家门,那个巴掌来得猝不及防,“啪”的一声,落在他脸上。贺风生捂着脸颊,第一反应不是这人是谁,而是自己这么好看的脸蛋,啧啧,可惜了。
他之所以不好奇,也是因为没什么可好奇的。在苍澜山半山腰,在贺家,这样对他明目张胆地动手,除了他爸贺文齐,还会有谁?
贺风生抬起眼皮,在他面前的老头儿神色肃穆,顺手抄起玄关处的水晶摆件,大概是心疼那是苏比富拍卖台上竞价来的珍品,迟迟没有扔过来。
贺风生一边后退一边提醒:“三百,三百,一扔就三百……”单位是万。
摆件被重重地放下,贺文齐怒道:“我养你,就是要你躲着我的?”
贺风生吊儿郎当地接话:“那您养我,应该也不是为了打死我的吧?”
果然,老爷子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贺风生嘴角挑起一抹弧度,冷冷淡淡地说:“您不看养生节目的啊?人家主持人说了,生气伤肝。”
“砰”的一声响,摆件落地。贺风生眉毛一挑,可惜了。
贺文齐呼吸沉重,道:“你胡闹我可以忍你,你在酒店里、在外人面前不留一点儿余地,我也可以视而不见,从小到大,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贺风生唇形微动,无声地道:“因为你是我儿子,因为你姓贺。”
果然,跟贺文齐说出口的句子连标点符号都一样。少年敲着手指,百无聊赖,面前,男人怒极,指着他的鼻子问:“可是,你昨晚说了什么?”
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少年单薄的身躯上,贺风生嘴角挂着笑,说什么?他昨晚喝酒后,说什么特别的话了吗?哦,他好像是在公司的管理群里出现了一下,不过趁着酒意辞了挂名董事的职位,不过是在众人噤若寒蝉时,随随便便地提了一下未来的打算——打游戏。
人一定要有符合大众标准的理想吗?为什么人人都不许他迷惘呢?如果生而为人,必须要有笃定的目标,那么,那个目标为什么不能是打游戏呢?
不久之前,在C大门口,在极速网咖,他穿过枪林弹雨,与徐早早配合无间,他们以一敌多,逆风翻盘。最是热血的时刻,贺风生找到了人生梦想,并且,愿意为之去努力……前路再艰难,他敢于与公司、与董事会、与父亲抗争,为什么不可以?
贺风生望着父亲一脸坦然。
贺文齐冷冷一笑,道:“随随便便宣布辞职,你知道那代表什么吗?你知不知道我贺文齐唯一的法定继承人要放弃公司的消息一旦公开,,周一股市开盘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贺风生大声道,“并且,你以为我愿意当你‘唯一的继承人?”
贺文齐怔住了,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道:“我们都知道,这个‘唯一是怎么来的,你本可以有别的选择的,你本不需要我的。我是什么?是你的Plan B,是备用选项……”
“啪”,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贺风生的脸上。
贺文齐道:“我给了你这么多……这么多……”
这一次,贺风生摸了摸嘴角,抬头一笑,道:“不!你给我的,只有钱。”说完,他转身离去,“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院子里,司机头也没抬地在洗车,经过的洒扫阿姨只瞟过来一眼,在贺家,这对父子水火不容,闹翻是常事,没有人会好奇,更没有人会关心。
贺风生双手插进裤袋里,吹着口哨走下苍澜山,一路上车影寥寥,他显得形单影只。看着满城繁华景色时,他也在想,自己错了吗?那么,错的究竟是遥远的梦想呢,还是他待在贺家?
一切,本来不是这样的啊……
原本,他是泥地里打滚的孩子,出生在狭长的胡同里,每天在大街小巷窜来窜去,等在饭点的时候推开窗,重重地嗅一口别家烧排骨的香气;原本,他也过着最底层的生活,如果不当贺文齐的儿子,他现在会在哪里?又会在做什么呢?
苍澜山下,悠长的胡同里,贺风生停在药店前,为自己买了一个创可贴。对着小镜子贴好嘴角的裂痕,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再一步步地跳下台阶。
清晨,冰糖葫芦已经出摊,老人家靠在柱子边叫卖;路边的酱油铺里,客人在讨价还价;再近一点儿,对面的棺材铺里,夫妻俩在吵架,椅子被推倒,饭碗被打碎……一派喧嚣就是人生百态,贺风生冷冷淡淡地笑,想起在书里看过的句子:人们的悲欢并不相通,而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他叹了口气,忽然,对面棺材铺的门打开了。一个瘦小的人影走出来,坐在了石阶上。从贺风生的角度看去,那个人身影单薄,紧紧地抱着膝盖在哭——是个女的。
自己家一地鸡毛,贺风生无意管别人的闲事,可是走得越近,越能听到对方的啜泣声,本来已经走远,他却突然折返,将纸巾递了过去。
女生皱眉,抬起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桀骜不驯的脸:嘴角贴着创可贴,可眼底分明閃过邪气的笑。
贺风生诧异地挑高眉毛:这样的小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眼底却有冷光……是在恨暴躁的父亲,还是懦弱不争的母亲?贺风生不想再猜,将纸巾塞进她手里,转身就走。
女生却突然站了起来,问:“你在同情我?”
“没有。”他说。
“我想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吗?我想当‘棺材铺老板的女儿吗?我想这样狼狈地在石阶上痛哭吗?”睁眼就能看到花圈和人偶,被嘲笑,被欺负,生活得畏畏缩缩,她想过这样的生活吗?女生愤怒道:“不!这都不是我选的!”
贺风生能懂。他曾在这样的家庭里挣扎过,也曾在逼仄阴暗的胡同里绝望过,曾经挨过打,受过饿,因为走过那样的路,所以,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身为孩子的无助。
女生将手里的东西扔开,道:“谁要你多管闲事?谁稀罕你莫名其妙的同情!”
贺风生捡起纸巾,悉心地撕开包装,抽了一张放进她的手心里,说:“父母健在,四肢健全,能走能跳,已经不错了。这天下谁又没难过的事?”
冰凉的指尖碰到温暖的肌肤,女生怔住,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忘了竖起身上的刺。
少年将剩下的纸巾放进她手里,再将那只手握成拳捏紧,道:“我不同情你,而你——”
他身量笔直,淡淡地说:“你有什么可同情的?”
等他走远,苏黎回过神。她以为生活是一张细密的网,将她困在逼仄的胡同里,让她喘不过气;她以为这辈子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成为“棺材铺老板的女儿”;她以为生活好难,看不到一丝丝光亮……但其实,真的是如此吗?
苏黎不明白了,正是出神的时候,四岁的妹妹从屋子里溜出来,踮起脚去抚摸她流泪的眼睛,低声道:“姐姐……是不是哪里疼?囡囡吹吹。”
看着妹妹通红的眼眶,她努力地笑了笑,说:“进沙子了而已。”
身后的家里一片吵闹,她将妹妹抱进怀里,因为太用力,身躯微微发抖。
你年纪尚小时,读过灰姑娘邂逅王子的童话故事吗?苏黎读过,那是在人来人往的大书城里,她没有多余的钱买课外书,只好一个暑假都顶着烈日走到书店,坐在地板上读完整本。你十几岁时,对爱情有过向往吗?苏黎向往过,她渴望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带她走,离开城南这条胡同,离开永远晒不到太阳的棺材铺,离开整日拳脚相向的父母……可是,直到很久之后,那个人也没有出现。
苏黎不再去书城,也不再看童话,她开始相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人,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即使没有又如何,她要成为那个人,她要自己救赎自己。
晨曦之下,苏黎攥紧了拳头。不难,并且,她已经找到方向了。
刚刚那个凭空出现的家伙,那个像是一束光照进她灰暗生活里的人,只是个意外而已。
往后余生,不必提起。
上一次,C大吃瓜群里爆料,秦殊在顶层工作室里藏了个女生,贺风生挺身而出,带迷妹们去了洛城明珠胡吃海喝,花费不菲,这才险险过关。这次,徐晚晚怎么着都不敢轻视了。
宿醉之后,她鬼鬼祟祟地探头观望,还好,没有人。
贺风生躲在门后面,突然闪现:“噔噔噔噔!”
徐晚晚吓了一大跳,往后一蹦,精准地落到某人怀里。秦殊双手控住她的肩膀,微微地皱眉,道:“贺公子,你英特尔开机呢?”
贺风生哈哈大笑,然后面无表情地抬头问:“小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了?”
徐晚晚跟着回头,目光落在搭在肩膀上的那双手上。奇妙的气氛自两人之间漾开,她跟着干咳一声,下一秒,秦殊松手,状似无意地移开目光。
“刚刚。”秦殊答。
徐晚晚回过神,忽然问:“贺风生,你怎么在学校?”这家伙每个周末不都提着脏衣服回家换洗吗?这才星期天,他怎么会大清早出现?她狐疑地看了他嘴角的创可贴一眼,问:“你的脸怎么了?”手刚要伸过去,贺风生便闪开,打着哈哈道:“你刚刚不是准备下楼吗?”
徐晚晚这才想起正事。
贺风生双手抱在脑袋后,财大气粗地道:“走吧,小贺公子请你俩三食堂一日游。”
贺风生念的是酒店管理,他们学院处于校园东南角落的一片银杏林后,用贺风生自己的话来说是,他们学院排名平平,专业平平,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三食堂的网红馄饨了。
还有比丧气时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更治愈人的吗?香菇肉馅的馄饨,加上浓香的鸡汤、酥脆的紫菜片儿,刚出锅热气袅袅,撒上一点儿葱花、两滴香油,一口下去,简直要鲜掉眉毛。
贺风生哧溜喝下一大口汤,眉毛一抖一抖的,道:“睡醒吃,吃完再回寝室睡一觉,这才是回笼教教主该过的人生啊!”
徐晚晚嘴一撇,嘀咕道:“你当养猪呢?”
贺风生笑嘻嘻地说:“也不知道是谁哭着求着说要嫁给猪。”
在他对面,秦殊擦勺子的手一僵。
贺风生眉飞色舞,继续道:“是谁说‘呜呜呜,大三的学姐要下架了,你俩商量一下,谁委屈点儿娶我得了?是谁,嗯?”
不是没断片吗?不是没失忆吗?不是最后躺顶层工作室的沙发上,她还酒醒过一阵子吗?徐晚晚紧张得咬手指,她怎么不记得这一段了?
贺风生越说越得意:“别说,我觉得你的担心特别有道理。”他竖起大拇指,道,“不错,很有自知之明!”
徐晚晚紧张地问:“那你……你俩怎么回答的?”她的目光在秦殊与贺风生之间来回探寻,“快说啊!”
在秦殊意味深长的表情下,贺风生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哥稳。”
徐晚晚尖叫道:“稳了?”
“你俩疯了吗?这就稳了?”徐晚晚激动地捧住秦殊的手,快哭了,“他疯了你也跟着疯?小殊啊!你俩是有格调的人,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托付终身。”最后四个字一出,秦殊差点儿被可乐呛死,什么托付终身?秦殊努力控制自己,千万不要把那张小圆脸揉瘪。
朗朗笑聲响起,贺风生差点儿坐到地板上,道:“不是,不是……”
他挥着手,笑容灿烂地道:“是哥稳——滚。”说完,两个大男生目光相对,举起可乐罐“砰”的一声撞在一起,哈哈大笑,默契至极。
面对热腾腾的馄饨,徐晚晚捏着勺子,手上青筋暴起。被嘲笑三十秒后,她忍无可忍,将勺子塞进贺风生的嘴巴里,道:“吃你的吧!”
贺风生喜滋滋地接过,舀了一只馄饨,笑得像只偷食的仓鼠。
徐晚晚盯着沾满口水的勺子,一脸嫌弃:“啧!”
身边,秦殊嘴角挑起,正慢条斯理地拨动鸡汤,还没来得及说话,手上一空,徐晚晚抢了他的勺子,舀着馄饨,一口一只,吃得津津有味。
他动作一顿,盯着碗里咬过的半只馄饨,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贺风生依旧大咧咧地抬起头来问:“吃啊你,发什么呆?”
勺子都被人抢了,还怎么吃?秦殊嘴角一抽,哀怨地扫了徐晚晚一眼,起身,重新挤向食堂窗口,排队拿勺子。
他们坐的位置靠近窗口,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脸上,暖烘烘的。徐晚晚眯起眼睛,快乐地吃着馄饨。
看着秦殊走远,贺风生八卦起来,道:“讲真的,你昨天提的建议吧,我是没希望了,要不,你在小殊那儿努一把力?看起来,他的要求好像比我低,嘿嘿嘿……”
徐晚晚依旧闭了闭眼,不发一言,她忍。
“怎么,你看不上?”贺风生惊讶道。耳边聒噪,徐晚晚吃着馄饨,再忍。
贺风生喋喋不休:“小殊嘛,人是幼稚了一点儿,活得嘛也是费可乐了一点儿……”
徐晚晚舀馄饨的手一顿:那是费一点儿可乐?睨了眼秦殊位子上的可乐罐,她右手挪过去,偷喝了一大口,再小心翼翼地摆回原位。即便是这样,贺风生还在说话。
徐晚晚忍无可忍,道:“要不要我把你的嘴巴缝上?”
贺风生笑眯眯地道:“我好奇嘛,不然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黎家那小子哪儿?”
这是贺公子没心没肺的人生里,唯一费解的事儿,终于,在这个早晨,他状似无意地问出了口。对面的徐晚晚愣了半晌:喜歡黎煜哪里呢?
为什么明明只过去几天,她却觉得,与那个人好像隔了几千几万米?还有,为什么,她觉得这个问题,好像在某个夜晚,有某个目光寒凉的人,也问过她?是昨天吗?是在她喝酒之后吗?提问的人是她亲哥徐早早,还是……徐晚晚心内咯噔一响,还是秦殊?
她掐着手指,想不明白。
贺风生循循善诱,道:“总有原因的,对吧?”
少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答道:“温柔。”
贺风生一愣。
徐晚晚说:“下雪那天,我在一教学楼外,捏了一把窗台上的雪,然后……”
“然后?”
然后,她看见黎煜就在一窗之隔的教室里。他靠窗而坐,看着窗外捏雪球的姑娘兴致勃发,滚了一个大雪球,扔在他的窗户前。隔着玻璃,黎煜捂着胸口假装倒下……
徐晚晚说:“那时候,他脸上的笑容特别温柔。”
下雪?雪球?假装倒下?还温柔?每个词贺风生都能听懂,但是组合在一起的句子,贺风生听得头都大了。他竭力把徐晚晚的话替换成自己能理解的意思,道:“就因为这个?”
徐晚晚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贺风生一连吃了三个馄饨才缓过劲儿来。
不远处,秦殊排队拿到勺子,一脸从容地走过来。有阳光照在他脸上,身为男人的贺风生也会觉得他明媚俊朗,而这样一个男生却不如徐晚晚的一句“温柔”?贺风生觉得,徐晚晚的世界忒邪门儿了。
徐晚晚偏头问他怎么了,他安安静静地吃东西,摇摇头,不再说话。
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怕自己一张口,就会说起昨天半夜,秦殊弯腰,将软趴趴的她捞到自己背上;他怕一开始形容秦殊的表情,也会用上一个叫“温柔”的词;他怕自己会倒豆子似的说出极速网咖里,他躲在墙后见到面对那个人时秦殊眼底有杀气;他还怕自己口无遮拦,一口气说出那夜秦殊的战绩——全场十三连杀。那算哪门子打游戏?明明就是打人啊!
秦殊坐回位子上,随口道:“聊什么呢?”
贺风生摇头如拨浪鼓,道:“没什么,没什么。”
秦殊下意识地去拿可乐,刚碰到金属罐,就察觉到位置的一点儿变化,他若有所思地问:“嗯?是吗?”
徐晚晚大口吃着馄饨,英勇地告状:“贺风生说,我可以追你试试!”
秦殊握着可乐的手微微一颤,道:“哦?”
徐晚晚继续补刀:“贺风生还说,你的要求比他可低多了!哎呀,他说你来者不拒!”
“啪嗒”,勺子被扔进碗里,秦殊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道:“是吗?”
话音刚落,贺风生抱着馄饨碗落荒而逃。
日上三竿,阳光灿烂,打打闹闹间笑声近了,又远了。这一天,柳绿花红,草长莺飞,不过是春末里最寻常的一天罢了。
徐晚晚回寝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寝室大门突然打开,一股强硬的力道撞过来,“哗啦”,半盆水泼在徐晚晚的脚下。
鞋面湿答答的,在她对面,室友齐嘉端着小盆,呆愣道:“啊!对不起!你……你没事吧?”灼烧感沿着脚背的肌肤蔓延开来,不是水——那是……
齐嘉抠着手指快哭了,道:“我准备去拖地的消……消毒液,我掺了水的……”
同一时间,寝室的落地窗前,顾家姐妹俩“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顾小娉道:“天呐!我们俩好不容易回一次寝室,这就碰上了大消毒吗?”
徐晚晚有苦说不出,心想:是啊,你俩万年不回来,一回来就出岔子。来不及脑仁疼,一道瘦小的身影就挤了过来,她拉着徐晚晚的手就往盥洗室跑。裤腿被卷了起来,冷水冲在脚上,看着被灼红的肌肤,徐晚晚倒吸一口凉气。让她惊讶的,不是通红的脚背,而是——
“苏黎?”徐晚晚木讷地出声。
带她逃出僵局的人,怎么会是苏黎?那个上选修课永远坐在角落里,不与任何人打交道的女同学;那个搬来她们寝室一个月,说话不超过三句的内向室友;那个埋在书堆,似乎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苏黎。
徐晚晚下意识地想缩回腿,却被她按住了。苏黎道:“你别动呀!要冲久一点儿才不会疼。”
徐晚晚老老实实的,连呼吸也轻了许多,因为她看到,在脚踝淋不到水的地方,苏黎一边弯着腰,轻轻地吹着气,一边道:“你别担心,只要及时处理……”在徐晚晚呆呆的目光下,苏黎怯生生地说,“就……就不会有问题的。”
过了良久,徐晚晚才回过神来,她望着苏黎道:“可是,你的衣服……都被溅湿了。”
苏黎的手蓦然收回,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起球的袖口,直到听到后半句话,才松了一口气道:“我……我没关系的。”女孩子声音细细弱弱的,带着惧意与羞怯。
徐晚晚忽然在想,也许,这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那么多冷漠的人,他们只是习惯了生活在自己的壳里,安安静静,小心翼翼。
“对了,毛巾。”苏黎小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说完,她像是一阵风,转身跑了。盥洗室里一片安静,滴滴答答的,只有流水声。
徐晚晚在寝室待的时间不多,除了回家,也会和贺风生住在秦殊的公寓里,要不就是像昨天,在顶层工作室里凑合。她过得顺心随意,与今年才搬到寝室的苏黎交集太少。
徐晚晚知道苏黎是工科生,也知道她每年都拿奖学金,还知道她上选修课时,总是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但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六人间的寝室里,齐嘉拖着地板,疑惑地看向翻箱倒柜的苏黎。这个安静到毫无存在感的人,刚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落地窗前传来一阵咳嗽声,顾家姐妹俩在窗外嗑着瓜子,目光里却透着寒意。突然,顾小娉尖着嗓子道:“你怎么回事啊?没事干滚回家啊!”随后,她冷冷一笑,接着道,“平白地冒出来招人讨厌,什么意思?”
顾小婷往地上扔着瓜子壳,道:“我乐意,怎么了?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这样明显的指桑骂槐,齐嘉是万万不敢掺和的,扫干净地上的瓜子壳,拖干了消毒液,她便逃也似的下楼去丢垃圾了。
寝室大门被带上,在一室的寂静里,苏黎犹如芒刺在背。她身后,顾小娉浅浅一笑,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吃饱吧?听说还有人成天吃一食堂,靠着一个辣椒炒酸菜过活嘛!”
“哎呀,那种东西,怎么能吃呀?”
“穷嘛,日子过得苦一点儿喽。”
“妹妹,你说,有的人自己的生活都紧紧巴巴的了,还有心思管别人家的闲事……”顾小娉声音骤然冰冷,一字一句,“是为什么呢?”
苏黎的心跳越来越快,她想尽快找到毛巾,逃离眼前这逼仄的空间,可是越慌乱就越适得其反。衣柜被翻得“砰砰”作响,衣服掉在脚边,凌乱一片。
顾小娉跨过皱皱巴巴的衣服堆,道:“苏……你叫苏什么来着?”
要不怎么说是亲姐妹?姐姐才一开口,妹妹便甜滋滋地接话:“不好意思哦,我们俩不常在寝室住,跟你不太熟,但我们性格直,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苏黎埋头沉默着。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圈子。”站在她面前,顾小娉温柔可人地笑了,道,“你跟徐晚晚是朋友,我们一点儿也不奇怪,毕竟……”
你见过那样的眼神吗?从头扫到脚,像要剥落你的每一层衣服,扯掉你每一层遮羞布。这些年,申请助学金时,一天打两份工时,在大冬天冒着冷风去开低保证明时,一次一次,苏黎在这样的目光下体无完肤。她们说了什么重要吗?她们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又重要吗?就算没听全,苏黎也能一字不差地领悟那些话的意思。在这对姐妹花看来,她和徐晚晚出身底层,一无所有,所以就该是同类人,是吗?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
她说:“我知道了。”
“可是……”顾小娉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顾小娉倾身道,“你的朋友不知道呀。”
“你得转告徐晚晚……”眼前的女孩子如天鹅一般挺直脊背,吐气如兰,连声线亦是优雅至极,她说,“黎煜呀,不在你们的圈子里。”
苏黎不认识黎煜,可是,她却明白了整个故事。霎时间,泼在徐晚晚身上的那盆消毒液、姐妹俩的指桑骂槐都有了理由,因为一个与苏黎素昧平生的男孩子,因为——黎煜。
傍晚,春风温煦,柔柔地吹进寝室。顾小娉看了眼时间,示意顾小婷准备走。
与苏黎擦肩而过的时候,顾小婷脚步停了停,如葱白一般的手指伸过去,拨了拨她揣在怀里的毛巾,烂俗的印花,粗糙的质感……顾小婷半句话卡在嗓子眼里,秉持着妈妈挂在嘴边的“淑女作风”,等到转身,她才同姐姐道:“这样的毛巾,怎么会有人用?”
顾小婷睁大漂亮的眼睛,道:“用来擦脚吗?硌死人了!”她想不明白,拉了拉姐姐的衣角,问:“为什么不用埃及棉?”就算买不到1800针的长绒棉,1000针的呢?也买不到?
这女孩是好奇吗?是真的好奇。可就是这些懵懂的句子,落在苏黎耳中,如巴掌一般扇到她脸上,让她手指颤抖,指甲掐进毛巾的纤维里。
在她的视野里,顾小娉笑得花枝乱颤,道:“你跟她说埃及棉,她懂吗?”
走廊上,寝室门前,顾家大小姐的声音凉薄,理所当然地道,“就像你让徐晚晚站在黎煜身边,她配吗?”
原本,一切都该结束了,可突然,在女孩子们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凭什么?”
【下期预告】
连夜翻墙,秦殊蹲守在徐晚晚楼下,坐等投喂。贺风生满脸狐疑,问:“有那么饿吗?
他微微一笑:“没有。”
只是,思她朝与暮。
再看徐晚晚的微博,傻姑娘参与问卷调查:你的初吻是什么时候?
徐晚晚:母胎单身,没有初吻,呜呜呜……
秦殊心尖一燙:是初吻吗?
不久之前,她拉着他的领口,柔软的唇擦过他的唇瓣……
那一次,是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