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菁
毗邻太湖,背靠群山,被形容为“来过便不想走”的苏州东渚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在此生活久了,仿佛人也不自觉地成了这“天然水墨画”中的一份子,容易变得随意、安然。
这里也是俞挺的家乡。清晨或者傍晚时分,当他换上一身黑色的摩托车骑行服,跨上心爱的“哈雷”,如箭在弦上,“轰”地一声,带着耳边呼啸的风声与心中肆意的快感,穿过那一道道再熟悉不过的街头……“我想自己这辈子是离不开东渚了。”采访中,俞挺如此告诉《中国收藏》杂志记者。
机车的狂野与我们谈话的主题着实有着很大的反差。因为就在几分钟之前,俞挺刚刚聊过他的当代玉雕创作,在笔者看来,那些细腻、柔美,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艺术的温情;然而回归于生活,属于男人的标签,或许更多还是血性与刚强,尤其是像他这样一位在传统、“野生”环境下长大的人。
“‘哈雷摩托车是2015年我花了几十万元买的。我觉得男人就该喜欢这些金属、机械的东西。玉雕与机车,于我而言是生命力的一种互补,在这一边内心所积累的东西,通过另一边得到了释放。”自我剖析,他的解释尤显郑重。
所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想,这样的评价真的很适合俞挺。
一句话成为转机
熟知当代玉雕的人对俞挺这个名字不会陌生。他是中国玉石雕刻大师、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苏州玉雕)代表性传承人。身为“70后”,他投身玉雕行业30余年,从业履历“含金量”十足——不仅是各大国家级玉雕奖项评选以及当代玉雕艺术品拍卖会上的常客,2017年,他的精心之作“青玉薄胎茶壶”还被大英博物馆永久收藏;2018年,他在苏州博物馆举办个人作品展,更是引起了业内外的广泛关注。
今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在武汉爆发,俞挺拿出21件得意之作,联手北京博观拍卖,只用了72小时就准备了一场网络慈善义拍。这些拍品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被业界所称道的他的薄胎作品。事实上,这几年玉雕工作室的日子普遍不好过,他的慷慨得到了不少同行与藏家的支持和称赞。
那一次的拍卖,《中国收藏》杂志也是主办方之一。重点拍品是一件迎光可透的青玉薄胎花草纹瓶。图片里,瓶中插着一枝盛开的小雏菊,寓意着生机、希望和爱。其时其景,不禁让人心生感动。
所以我们此次的专访,正是从俞挺的薄胎工艺创作入题,由此来打开畅谈的“大门”。
事实上,俞挺擅长做薄胎,并且是苏州当代玉雕创作圈内最早开始研究这项技艺的人,但他也并非只做薄胎,“手艺人要因材施艺。最早我做的是动物件,然后又转做仿古件,从红山、良渚文化时期的玉器到明清玉雕,不断地研究,各种形式都做过。慢慢就发现,只做小件终归是难以突破自我,因此开始有了转型的想法。”
正巧,身边有几个朋友喜欢收藏,互相之间经常分享各自手中的精品。“他们跟我说,玩收藏就得看好的,否则眼睛会‘坏掉,会形成一种先入为主的固有思维。我特别喜欢当中的几件明清官窑瓷器,无论是器型、花纹还是气韵,都非常打动我,怎么也看不厌。朋友见我愛不释手,就说:俞挺,你何不试试在器型上动动脑筋呢?正是这句话提醒了我,从而关注起了器皿的创作。”
“从1995年开始,我更将创作重心转移到了器皿上,希望能够一路往更深的方向去尝试研究。之所以明清瓷器能启发指引着我找到创作方向,可能还是跟我生在东渚这样一个手工艺之乡有关。相比商周青铜器和汉代器皿的古朴雄浑,我更喜欢明清瓷器或清丽素雅、或华美秀丽的艺术风格。这之后有一年,我关注到在香港上拍了一件薄胎老玉雕,很受藏家青睐。但是反观我们所处的时代,已经没有人愿意去做这些了。于是我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朝这个方面努力一下?”
三天就找到了“归宿”
“小、巧、灵”,这是苏州玉雕带给人最深的印象。早在明清时期,苏州就成为了当时全国最重要的琢玉地之一,其巧夺天工的艺术风尚甚至一路北上,刮进了紫禁城。然而在确定了方向后,俞挺却发现,虽然薄胎工艺历史悠久,但关于薄胎玉雕,当年苏州工匠的发挥空间仅限于宫廷,民间做这类器皿的历史记载和相关资料根本查不到。
“那就只能一路做,一路研究。遇到问题就去请教行业的老前辈,平时多跑一跑博物馆,去看、去查,在所学基础之上,尝试与新的想法、理解相融合。这个过程中经历了很多,也思考了很多。”他回忆道。
最早遇到也是最现实的一道槛,就是材料。“既然是尝试,肯定会有失败,一开始对于薄胎,我不会用大的器型去试,只是做一些杯子之类的小物件。习惯使然,最初用的是新疆白玉,接着我就发现,再好的白玉,把它掏薄之后,天然的棉絮、结构都会呈现出来。这样的作品只能显示工艺,谈不上有多美,从艺术的角度来说无疑是不成功的。”
究竟什么样的材料才能完美匹配薄胎工艺?机缘巧合,2003年,在朋友的带领下,俞挺在材料市场发现了青海青玉。“当时这种材料太便宜了,十几块钱一公斤。我说这个材料这么物美价廉,为什么没人要呢,想不通,不如我先买两块回去试试。”
去掉表皮的礓和脏,俞挺眼前一亮,青海青玉果真特别细。怀着兴奋的心情,他试着把切下来的边角料打磨变薄,出来的效果再次给了他肯定的回应。“特别好,没有杂质,也看不见纹路,矿物结构排列得很密实,越磨越晶莹剔透,就是它了。”
如获至宝的俞挺用这两块青海青玉做成了两把茶壶,成品出来的那一刻,他的情绪也得到了一种释放和释然,十分舒服。但是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又有不同的声音即将来临。
“没多久,一位经常在我手中买东西的朋友上门,看见了这两把茶壶。他的第一反应是:俞挺,这个材料很便宜的,你做了卖不出价钱。我说价钱是另外一回事,我现在只问你,觉得漂不漂亮?他说我认为漂亮没有用,大家都知道这个材料便宜,你准备卖多少钱?我说那不就得了,漂亮就好,我想卖3000块一把。他一听连摇头,表示不看好。我想了想,说你不用管,如果喜欢就拿去,我先不收钱,能卖掉的话,按3000块一把结给我就行,如果卖不掉,那么还给我就好了。最后他就带着尝试的心态拿走了。”
3天后,俞挺接到了这位朋友的反馈,有人愿意购买,而且价格也能接受。“你看,好的东西总归是有人能看懂,会喜欢。不要老是用商业的眼光去衡量一件作品。”十余年过去,单是青海青玉的材料价格上涨都早已不能同日而语,但这都不是俞挺所在乎的点。回想起当年的成交,他的言语中充满了对找到趣味相投的买家的欣喜。从这个角度而言,做艺术的人自我一些,也许反而更容易出现契机。
创作就要有点情怀
自那以后,俞挺在薄胎创作上的蓄力一发不可收拾,用他自己的形容是“磨得越薄越出彩”“做得越多越有劲”,薄胎逐渐成为了他的个人艺术创作标签。
2007年,他的作品青玉《薄胎双耳瓶》荣获中国玉石雕刻作品“天工奖”金奖,这是国内玉石雕刻行业的权威奖项,有着业界“奥斯卡”之称。也是由此开始,几乎之后的每一年,俞挺的薄胎作品频频出现在国内重要的玉石雕刻奖项评选获奖名单中。2011年,他又获得了由中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组织评选的“中国玉石雕刻大师”称号。
更有意思的是,相比起谦虚、客套,采访中俞挺反倒显得直言不讳,丝毫不会去掩饰自己对于荣誉的看重,而他的理由又并非外界通常所想。
“年轻时候的我还是有点傲气的,之前对于获奖没有多大的兴趣和概念,直到第一次参评‘天工奖获奖后,我开始转变态度,积极地去关注和参与一些玉雕奖项评选。对我来说,参评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通过与业内创作者的作品比较,能
当然,谈荣誉的前提,实则是探讨作品艺术价值的回归。而在传统玉雕工艺中,薄胎绝对称得上是傲视群雄、鬼斧神工的,相当考验创作者的经验积累与综合功底。因此,即便俞挺的成功让一些同行也陆续认识到了青海青玉的优点,开始从事起薄胎创作研究,但这当中的困难以及精力的消耗,依然还是令更多人望而却步。
“为什么不愿意做薄胎?综合起来主要有几个因素:一是材料难找,二是工艺难度高,三是成功几率很低。所以要求手艺人首先要定心,不怕花时间,同时功底要扎实,才可能做成。按现在文藝的说法就是要有一定情怀。”
在俞挺的艺术实践中,大型薄胎器皿创作花个两三年时间很正常,而且仅凭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要达到最为理想的效果,必须师徒合作。以薄胎迎春宝相花纹瓶为例,他带领徒弟钻研了三年多时间完成,这是他创作生涯中对高难度的又一次突破,也是他个人独创性超越了传统借鉴的代表作,创作中的百般滋味他至今记忆扰新。
“得到材料后,有段时间我去东山采风,看到古建筑的旁梁和柱子的衔接处绘有很多繁复漂亮的纹饰,厚重的力量感扑面而来,触动了我,成为了这件作品器型和纹饰的灵感来源。而创作的主要难点在于它的器型是小口鼓腹,掏膛的瓶口入口处差不多只有两厘米左右,但是瓶腹最大的直径处为11厘米,这就意味着用大工具是进不去的,只能用小工具一点点地掏掉,非常耗费时间。另一方面,小口的东西掏大膛,瓶口处很容易跟铁质工具发生碰撞,稍有不慎就会开裂,只要工具稍微有点抖动,很容易形成小伤。如果在创作过程中出现这种情况,即便是小瑕疵,那就不是完美的,不能算是成功的作品。”
据悉,光是掏膛阶段,这件薄胎迎春宝相花纹瓶就用了差不多两三个月的时间。2015年,它荣获中国(苏州)“子冈杯”金奖,随后又几度在其他奖项评选中获奖。人们赞叹于它的玲珑盈透,为其工艺的发挥极致而折服,却不一定能料想到这背后是手艺人在众多个日日夜夜里,重复、推掉、重来……点点滴滴的倾注累积所成。
“要维持生活,可以去做一些市场上畅销的东西。可我也始终认为,每年一定要安排时间,去做几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可卖可不卖的。要有把作品流传下去,成为经典的理想。”
如果你能感受到俞挺话语中的真诚和坚定,对于当代玉雕以及它的“百花齐放”,相信又会产生不一样的理解。
(注:本文配图均为俞廷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