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愚
位于法国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着一部明代万历年间刻印的《湖山胜概》。这是一部由晚明杭州人陈昌锡印制的宣传杭州风景的书籍,以图文并茂的方式展现了杭州吴山的十大景致,为我们开启了一个窥望晚明西湖旅行风潮的窗口。
《杭州府志》中国的“西湖图”
清 马如龙修、杨鼐纂
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刻本
浙江图书馆藏
那个时代的文人为了享受西湖美景,甚至连大好仕途都可以抛却。可见中国文人心中挥之不去的“西湖情结”。
这绝不是一部普通的书籍,它以丰富的图像细节生动直观地记录了晚明文人士大夫的山水生活,以及在旅行过程中对风雅品质的孜孜追求。其不仅在内容方面具有宝贵的史学价值,其形式本身也美妙绝伦:该书包括12面六色套印插图和33面用书法体刻成的相关诗歌。插图的套印风格完全采用点、线、面的平涂着色,不加渲染、单纯质朴,富有装饰感。书中的诗词用楷、行、草三种书体写成,刻印精美。
而在中国国家图书馆中也藏有一部明代彩色套印本《湖山胜概》(简称“北京本”)。它的影印本被收入《续修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第721册。起初笔者认为这两部古籍同名可能只是命名时的偶然巧合,因为“湖山胜概”常用作对杭州西湖山水的总括,如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五题为“湖山胜概”,明代夏时也撰有《钱塘湖山胜概记》一卷。可细细比对才发现,两部书原来另有种种微妙关联。
旅行书籍与“卧游”西湖
北京本《湖山胜概》卷首载西江鲁叟所作序言。他说:“我一向崇尚疏简淡然的生活,希望在壮年就可以卸去官职,回归故里。我钟爱杭州的秀丽山水,多次前去旅行。身如不系之舟的我大多时候借宿于西湖的庙宇,有时也会在吴山的云居寺、紫阳庵小憩。”短短几句话,道出了晚明文人对西湖旅游怀抱的热情。
1538年春天,苏州文人黄省曾正收拾行装,准备进京参加科举考试,然而友人田汝成的一次拜访却彻底改变了他的计划。田汝成从西子湖畔而来,兴致勃勃地向好友说起了西湖的种种自然人文美景。黄省曾越听越兴奋,做了一个大胆而浪漫的决定:放弃赶考,改道西湖。他在湖上盘桓累月,将时光消磨在青山绿水间。为了享受西湖的美景,竟然连大好仕途都可以抛却。从黄省曾的例子中,我们大抵可以窥见中国文人心中挥之不去的“西湖情结”。其实,当时像黄省曾这样钟情于西湖的文士不胜枚举。在袁宏道看来,西湖的美甚至具备健脾强身的药用价值,他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提道:
弟以病得休,挂帆归矣。每闻西湖之胜,欲于灯节前后,杖藜一来。湖水可以当药,青山可以健脾,逍遥林莽,欹枕岩壑,便不知省却多少参苓丸子矣。(《汤陨陆》)
也有一些士大夫无法亲往旅游,便只好借着阅读游记来过干瘾。比如沈恺,他常听越中人士谈及西湖之美,却无缘一游。为了弥补遗憾,就找来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在文字描述中“神游”了西湖。
随着西湖游览之风日趋高涨,像《西湖游览志》这样的旅游畅销书陆续出现,俞思冲的《西湖志类钞》(1579年)、高应科的《西湖志摘粹补遗奚囊便览》(1601年)、杨尔曾的《新镌海内奇观》(1609年)就是其中的代表。
1609年,杭州出版商、夷白堂主人杨尔曾编辑发行了《新镌海内奇观》。这是一部有图有说的山水画册,所绘全国风景名胜130余幅,以图领文,并以单面、合页成图的多种方式呈现,视觉图像的重要性甚至超过文字说明。全书绘制工整、镌刻精妙,笔笔传神、刀刀得法。陈邦瞻在书的引言中指出杨尔曾刊刻《海内奇观》是对南朝画家宗炳的卧游的一种模仿,但境界却比宗炳豁达。宗炳绘制山水画仅仅为了实现自己的旅游愿望,而《海内奇观》却可以满足更多读者对于异地景观的向往。
《湖山胜概》的出版人陈昌锡在跋语中也提到了“卧游”:“庶阅兹编而结想湖山者,不出户庭,湖光山色在几席间矣,岂不当古之卧游乎?”当时图文并茂的旅游书籍已经很普遍,“西湖旧题十景,吟咏者后先相映图册”,而吴山作为西湖的外景,却既没有诗词吟咏也没有图画描绘。于是,他产生了编辑一部图文结合的有关吴山旅游书籍的想法。
作为艺术品的书籍
陈昌锡是一位颇具才干的编辑,他不仅从权势显赫的司礼监太监孙隆那里借到了进献皇上的《吴山十景图》,邀请名家为之题诗,还将其刊刻成一部精美绝伦的书籍。
《湖山胜概》中的诗作是由楷、草、行、章等诸体写就,再依手书上版。面对不同书风的作品,读者除了可以感受到的書法艺术的审美趣味,还能体会到一种强烈的个性特征:张寿朋的狂荡不羁、秦舜友的潇洒散淡、吴僧明纲的道劲爽朗——不同的书法面貌显露出不同的个性。
在设计刊刻书籍时,陈昌锡还特别注重图像的视觉感染力。书中的版画采用了六彩套印的技术,这是当时非常先进的一种印刷手段。藏书家叶德辉在《书林清话》评价彩色套印书籍“斑斓彩色,娱目怡情,能使读者精神为之一振”。即便在400余年之后,翻开这部《湖山胜概》时依然能体会到那种振奋的感觉。
陈昌锡花费巨大成本,精心设计刊刻这部书却并非出于商业目的,其印刷数量非常有限,很可能只是在一个很小的文人朋友圈中流传收藏。想要理解《湖山胜概》在中国书籍历史上的文化意义,就必须将它置于中国古籍一个为人所忽视的传统中去考察——明代万历期间兴起的单纯为观赏而出版的书籍。
自明代中期开始,一股复古的潮流大为盛行。在这股风气中,书籍也变成了珍贵的古董。文人雅士不仅乐于收藏宋版书,还积极设计刊刻将诗、书、画、印等艺术形式结合起来的书籍,《湖山胜概》就是这种尝试的代表。它的出版昭示着中国书籍历史上一个重大的转折:书籍已经从实用中脱拔出来,作为珍贵的艺术品,摆放在文人的案头或书架上,散发出一种静谧悠闲的气息。
作为商品的书籍
巴黎本《湖山胜概》的封面、封底已经散佚,共保存下来的49页除了陈昌锡的跋语之外,就是对吴山十景的图片描绘和诗文描述。而北京本则由“西湖十景”与“吴山十景”两部分构成,也是采用诗画对照的形式,只不过一幅图后只配有一首诗,而且“吴山十景”部分的诗皆出自巴黎本。北京本的诗后不署真名,没有钤盖印章,而且书法摹刻得十分粗劣。再将两书中“吴山十景”的绘图加以比照,可以清楚地看出北京本的图片构图破碎、绘制简陋,大多是从巴黎本的图片中截取片角而成。
北京本的“西湖十景”图片部分也粗陋不全,大部分都在右下角布置枯树二三株、磊石一丛、山崖一角,刻画草草。由此看来,这应该是盗版伪作,刊刻此书的人以巴黎本为底本,从原书中图截片角、诗取孤篇,凑合成书。
那么,刊刻者又为什么要剽窃盗版陈昌锡的《湖山胜概》呢?这就不得不从晚明私人刻书业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去寻求答案了。16世纪的中国,白银的涌入和接踵而至的商品化,宣告了一个大规模出版时代的来临。随着城市商业的繁荣和印刷技术的进步,私人刻书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发达景象。利之所存,众所趋好。面对市场高额利润的诱惑,私人书坊之间的激烈竞争就不可避免了。许多书坊为了牟利,不惜在经营上采取种种不雅、不轨、不法的竞争手段。比如有的书商看到别人刻的书销路好,有油水可捞,便千方百计设法翻刻。
北京本《湖山胜概》一方面反映了晚明时伴随私人刻书业的激烈竞争而出现的种种弊端,另一方面却也有助于恢复巴黎本《湖山胜概》的旧观。据笔者推测,陈昌锡刊刻的《湖山胜概》很可能分为上下两卷,上卷为“西湖十景”、下卷为“吴山十景”,故合称“湖山胜概”。北京本则是书商以赢利、谋生为目的的商品,其作伪技术令人瞠目结舌。而巴黎本《湖山胜概》则是文人雅士置于案头赏玩的艺术品,其精美程度令人赞叹不已。今天的我们仍然可以凭借这部精美的书籍,窥探到晚明人欣赏西湖山水的艺术眼光和他们风雅的艺术生活。
(注:作者系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游览西湖,既不远离城市生活,又可以满足乐享山水的需求,文人士子们对此是有极大兴趣的。而这种兴趣,也孕育着另一种消费方式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