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吊一个“家”
这是一段没有“预设”的怀旧之旅,但心灵遭受的撞击却如海浪拍岸,日夜不息,久久难以平静。
大约是那天下午五时,我离开滨海小镇湖东时,炎炎夏日渐渐柔和下来,近海有些腥咸的海风唤醒了我的记忆。我突然想起,外公外婆生活过的村庄就在这附近,小时候我没少跟母亲前来做客。今遭难得路过此地,何不去一探究竟,凭吊一下远逝的岁月?
我打开手机导航,找到一个叫“曲清”的村子,轿车从大路掉頭拐进了乡村小道。不消十分钟,我已将车子开到村中一块空旷的山岗地。那里正有一个中年石匠在打磨起厝的石板。
停好车,我向他打听外公外婆的“家”。外公外婆的名字我并不知道,但我记得外婆是接生婆,母舅叫“阿得”。石匠一听马上知道我要找的是谁,说他们家迁到外地生活几十年了,住过的房子没有维护已经破败,倒是我母舅的前妻,还活着,就住在旧厝附近。
石匠带我走到高处,指向旧村的中间远望,说你外婆“家”就在那里,你走过去,再问问人家。我谢过热心的石匠,下坡走进旧村。旧村的巷子弯弯曲曲,狭窄而悠长,没走多久,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更不知道石匠说的位置在哪里。我边走边看,努力寻找儿时的记忆,终是半点也无。这时,有一个身材高挑的老妇人从前边巷子走过,我闪念一想,不会这么巧,她就是我的前舅母吧。
我向巷头一个拄着拐杖的残疾人问路,他果然说刚才走过的那个女人就是“阿得”的前妻。我惊得张大了嘴。今天该是缘分如此,冥冥之中注定我要走这一遭,见到这个印象深刻却面容模糊的人。
我按照他的指引,走向另一条巷子。到了尽头,在三条巷交汇的地方,一块大石头像一个小山丘,突兀地卧睡在那里,卧石唤醒了我的记忆。我兴奋起来,看到这块大石,外婆的“家”不远了。
我走近一户人家,问站在门口的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婶子。她得知我是“阿得”的外甥,是来寻找外婆“家”的,很是高兴,滔滔不绝地和我说起外婆的好,说她的子女,都是我外婆接生的。正说着,刚才远远见过的那个高挑的老妇返回,闪身进了一扇门。老婶子兴奋地说,那就是你前舅母。她引我走过去敲门,说有亲戚来找。只听门内的人问:哪里来的亲戚啊,我哪还有亲戚?
老婶子说,阿得的外甥,从小坞村来的,记不记得?
门内人说,不记得了,我没有亲戚了。
老婶子把门推得咣当咣当地响。门终于打开半边,从简陋低矮的木门里,钻出一个女人来。我知道她的大儿子(我的表兄弟)和我年纪差不多,那么她应该有七十多岁了。但她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红通通的,精神状态蛮好,显出健康样。老婶子说她常下河涌捞鱼,自力更生,养活自己。政府给五保老人的补助她从不去领。这句话,让我伸向口袋摸钱给她的手停了下来。
我这位舅母,年轻时在村里可是不凡人,据说曾进戏班演过皇后,嫁给舅舅没几年也不知什么原因,生了两个儿子后竟然离家独居,任外公外婆还有舅舅怎么去哄也不归家。我从几岁起就随母亲去曲清做客,每次外婆、母亲或表弟都会远远地指向墙角的一个女人,说她已经“疯了”。我心中好奇,却不敢走近去看她,谁敢走近一个“疯子”?如此过了很多年,舅舅不得不考虑再娶,就去找她谈了一次,问她回不回家,如果不回,就要另娶人了。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们站着聊了好一会儿,在老婶子不断的唠叨中,前舅母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一点也不见“疯”。我抓住机会,说给她们俩照个相,也好发给亲人看看。她听了有些羞涩,说没什么好看的,但反对的语气不是很坚决。在老婶子的怂恿下,我成功地帮她们拍了几张照片。透过镜头,我得以定格这个前舅母的面容,心里想,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此决绝地抛家弃子,选择孤独一生?!
带着复杂的心情,告别了前舅母,我在老婶子的引领下,拐了一个弯,来到外婆住过的“家”。这个曾经有过欢声笑语、留给我许多美好回忆的“家”,如今破败得不堪入目:大门、厅门、房门全部洞开,只剩下门框,内外墙壁泥土斑驳,屋顶长满枯草,屋内阴湿昏暗,与外面的阳光灿烂形成鲜明的对比。倒是大厅中间还摆着一张褪了色的八仙桌,上面供着香案,老婶子说逢年过节还有族亲来这里祭拜祖先。
我抚摸着褪了色的八仙桌,感慨岁月如梭,数十年间,一切已换了容颜。我前前后后拍了几张照片,发了一个朋友圈,在朋友圈里写下了此时的所思所想:
外婆是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因为“爷爷奶奶”往往是在一家住的,“外公外婆”自然成了去做客的“第一亲戚”!
我小时候去得最多,最乐意去,也感觉最亲的是靠海的外婆家。三四十年后,这个见证过温馨、热闹的“家”人去屋塌,满目疮痍,写满沧桑。外婆走了,外公走了,舅舅走了,只有村中那块大石头和三两村妇,在诉说既往,叹息曾经。村童,看到我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一脸疑惑和茫然……
岁月,还在不紧不慢地流失;然后,悠然飞逝,消失无踪!
我在叹息中离开了外婆的“家”,脑海里破碎一片!
怀念一头牛
我六七岁的时候,开始放牛。牛是生产队的,分配到有人手放牧的家庭去养。我家分到的这头牛,年龄不大,个子中等,身材匀称,很结实,奔跑快,有一股初生牛犊的狠劲,活像一只豹子。
刚接手之时,我还不知道豹子的厉害,慢慢地它就显出了本领来。当时一千多人的村子分成八个生产队,每队有十几头耕牛。人有江湖,牛有牛道。在全村百十头牛中,当之无愧的带头大哥是我们八队的一头公牛,它腰圆体壮,身材魁梧,走在牛群队列前威风八面,颇有王者气概。它就像扑克牌中的“大鬼”,红色的,正义,稳重,不主动挑事,不欺负弱者。与之相反的是五队的一头公牛,身材高大,但脾气暴躁,气焰嚣张,凶悍,邪恶,活生生一副反派“小鬼”模样,我们暂且称之为“牛二”吧。它经常欺雄霸雌,挑战头牛王者的地位。两头牛不能一处放牧,一旦撞见,必有一场恶战,常战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家乡粤东近海,夏秋炎热,冬春天寒。天寒时我们就骑着牛往山丘放牧,再找个避风向阳处听头牛的主人——一个满肚子故事的老伯讲古;天热时就到溪边放牧,然后一群放牛娃全光溜溜地跳进溪里游水,打水战。放牛的一个原则,就是远离农作物。农民插秧种豆,全指望有个好收成过日子,不能让牛给吃了。
豹子年轻,好斗,打败了不少公牛。遇到牛二,也毫不胆怯,与之有过多次交锋,虽然落败,却并不吃亏,全赖有一对好角。公牛打斗,除了比力气,还要看牛角长得顶不顶用,如果一对角长得太宽、太窄或太弯曲,打斗起来就派不上用场,难以给对手造成威胁。豹子的一对角长得那叫漂亮,不宽不窄,不长不短,尤其是弧形恰到好处,与对手顶撞时,只要低下头用力左右甩角,对手的脖子上就是一个个窟窿,鲜血直流。
我观察到豹子的这个优势,就悄悄地用小刀把它本来就很尖锐的双角削得更加锋利,这样它和牛二打起架来更占便宜。豹子好像领会了我的心思,很享受地由着我去修理。
终于有一次,豹子和牛二在一处山腰遭遇,仇牛相见分外眼红,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缠斗起来。只见两头牛头顶着头,角撞着角,“啪啪”声响,难分难解。斗了多个回合,豹子体力渐渐不支,被推着一步步往山下退,同时不忘瞅准机会甩动它的利刃,挑得牛二伤痕累累。牛二又痛又气,压低头颅顶得更加用力,终于把豹子顶进了一处山坑。山坑是山洪长年累月冲刷而成的一道不规则沟壑,很狭窄,豹子的后脚陷在里边,进退两难,随时有折骨断脚的危险。
怎么办?我心急如焚,突然想到了最好的救兵头牛,马上跑步去向老伯求援,请他放头牛过来解围。果然,头牛一到,牛二两面受敌,只好落荒而逃。我的豹子得救了。
豹子感激头牛,又是同一个生产队的,同吃同住同劳动,知亲,所以它们之间从未发生争斗。谁亲谁疏,牛明白得很,和人没两样。
我和豹子的“不愉快”,发生在一个午后。
那天不知怎么了,我竟错过了随大队出去放牛的时间。当我来到村后拴牛的树林一看,偌大的林子里只有豹子孤零零地拴在一棵树上,急得绕树转圈。牛是群居动物,兄弟姐妹浩浩荡荡出发了,只留下它一个少年郎寂寞地在林子里,难怪着急上火。我急忙解开绳子,翻身骑上牛背,豹子就急不可耐地跑了起来。起初还是碎步小跑,我没在意,后来越跑越快,竟放开四蹄飞奔。我勒紧牛绳,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豹子快速奔跑了好几百米,我被颠得失去平衡,终于从牛背上摔了下来。我在地上翻了几个滚,痛得龇牙咧嘴,这没良心的家伙竟脱缰而去,全然不顾小主的死活,气得我咬牙切齿,不揍它一顿如何解恨?
当天黄昏放牧归来,我在拴牛时特意将牵牛绳留得短短的,然后就近折了一根竹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豹子的腿上、身上抽。豹子痛得直跳,想绕树躲避,可绳子太短了往哪逃?见它不驯服的小样,我更加来气,下手更狠,竹子呼啸凌厉如风。
也不知打了多久,抽了多少下,我的气出了。罢手仔细一看,豹子的身上、腿上已浮起了一道道血痕,豹子的双眼竟噙满了泪水。
豹子哭了!我的心一阵刺痛。
我轻抚它没伤痕的脑门,流下了后悔的眼泪。
我的豹子,多好的伙计,与我这个小屁孩相比,它是庞然大物,却温顺地任人使唤,不是下地犁田,就是上路驮货。它与同类争强斗狠,是那样勇猛,却从不伤人,哪怕它们在追打狂奔,也不会往人多的地方跑,更不会踩踏到人。它多通人性,多善解人意啊,就这样还受了我一顿无名痛打,就为了我自己的一点点自尊,我真是罪无可赦,愧对豹子!
这桩恩怨之后,我和豹子更亲近了,常带它到更远的地方吃草开小灶。它也驮着我爬山涉河,俨然一匹良骑。我们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大约两三年后,我要上小学读书了,豹子只好交给其他人养。它后来的遭遇如何,又是怎样终结的,我已不甚了了,大抵躲不过老死、病死、冻死后被人们分而吃之的下场。
生來卑微,死无葬身,这是所有牛的宿命。没有人在意一头牛的感受,哪怕它劳苦功高、善良温厚!
想到此,我仰望苍穹,一声叹息。可怜的豹子在天有灵,听到我迟来的忏悔和叹息,该回我一声长啸的罢:哞——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