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柯梅蒂雕塑作品的艺术张力

2020-12-20 16:19莫凡妮
河北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雕塑艺术家艺术

莫凡妮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阿尔贝托·贾柯梅蒂(Alberto Giacometti),这位瑞士国宝级雕塑家的名字虽然不为大多数中国人所知,但其在国际上享有巨大声誉,他的雕塑作品在近些年的拍卖中屡屡创出过亿美元的天价。贾柯梅蒂不仅是目前全球唯一雕塑作品拍卖过亿美元的艺术家,同时还是艺术家行列中与梵高齐名的“世界最贵雕塑的缔造者”。1997 年,瑞士中央银行将贾柯梅蒂和他的著名雕塑《行走的人》印在了面值为100 瑞士法郎的纸币上,以表示对他及其雕塑的无限热爱与尊崇。

一、贾柯梅蒂雕塑风格:渺远微小暗黑丑怪

从直观上而言,贾柯梅蒂的雕塑作品并不“美”,并且他的大部分雕塑作品显得非常微小暗黑丑怪,他的母亲曾这样感叹过:“无论如何,他没有做出什么美丽的东西来。”[1]贾柯梅蒂的雕塑作品体量很小,有的甚至可以被放在火柴盒中,这完全不同于人们传统印象中被置于公共场合、具有纪念碑意义的大型雕塑,贾柯梅蒂的雕塑是反纪念碑化的、反英雄化的,这一点便很感人;另外,贾柯梅蒂的雕塑作品普遍采用的是黑色铜料,具有金属材料质感,并且表面粗糙,给人一种视觉上和触觉上的阻滞感,以别于西方传统大理石雕塑的温润。

尽管“不美”,贾柯梅蒂风格迥异的雕塑作品却能产生令人过目不忘的效果,具有极高的辨识度,贾柯梅蒂的雕塑作品突出的风格首先在于其所雕刻物体“不合比例地”狭长,人物显得尤其瘦弱、渺小,通体散发着一种与他人隔绝却又行色匆匆的孤独气质。风格正是艺术家成熟的标志,法国作家马尔罗、热内及哲学家萨特等都异常兴奋地赞许贾柯梅蒂刀镌之下的这些纤细竹竿似的丑怪金属生灵。

二、贾柯梅蒂雕塑所表达的三大主题及相关哲学范畴

贾柯梅蒂的雕塑作品具有很鲜明的三大表现类型,可将其归纳为:行走的男人、触不到的女人和垂头丧气的狗,它们指向了几个比较集中的哲学命题:存在(孤独、距离、虚空、卑微)和运动(行走与静止),反映出两次世界大战后人们普遍的生存状态,因此贾柯梅蒂又被誉为艺术界的存在主义大师。

1.行走的男人

贾柯梅蒂雕刻了很多细长如刀锋的男子形象,有的是独像,有的是群像,他们基本上都处于一种不停行走的状态。贾柯梅蒂的代表作雕塑《行走的人》约与真人等高,刻画的就是一位身体微微前倾的行走中的男人,行走中的男子神色漠然,似乎在赶路,似乎又并无目标地游荡,他独自在苍茫宇宙间踽踽独行,孤弱无助;他还像一个夜间独自行走在深巷中、淹没在无尽黑暗中的人,似乎怀揣着满心化解不开的愁怨。

贾柯梅蒂另外一幅很有代表性的作品名为《三人行》(Three Men Walking),这一组体量很小的群雕刻画的是三个靠得很近却朝向不同方向行走的男人,这样行走在群相中却与身边的人没有任何交流,让观者体会到一种“人群中的无限孤独”——在现代化、都市化体验中,人们每日都要跟无数人擦肩而过,每日都会与很多人同时出现在同一场所,物理距离可以达到无限的近:在繁华的街道上,在拥挤的公共交通设施里,人们摩肩接踵,彼此之间却没有任何交流。

贾柯梅蒂名为《广场》的作品更是表达了一种孤寂的城市性的体验——好几个人分别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明处于一个广场的空间之上,却互相之间视而不见,如同隐形。与自印象主义以来的现代主义各大流派一样,贾柯梅蒂的作品是具有城市气息的,很多作品表现出群体中个体的孤独,站在你面前的人群是你的墙壁,他让你感到的是更切实的孤独。

贾柯梅蒂创造的这些人物雕塑试图努力表现的不是行走的人,而是表现人的行走能力,或者说是“行走”这种行为本身。雕塑是静态的、空间的艺术,刻画的只是一瞬间,贾柯梅蒂却试图让自己的雕塑作品充满动感,表现一种时间流中的状态,即突破空间艺术的限制,化静为动。贾柯梅蒂的《踉跄前行的人》更是集中表现了一种循环不断的运动和旋转舞动的力量。这都体现了贾柯梅蒂对艺术界限的探索和动静辩证关系的思考,不仅是“动静”这组基本哲学范畴是贾柯梅蒂的表达主题,他一直努力在自己的每件雕塑中融入思想,这大概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各流派的一个共同追求,现代艺术家不再试图取悦观者的视觉,而总是试图通过艺术的创作传达某种思想,艺术家主动将自己定义成为思想家和哲学家。

2.触不到的女人

如果说贾柯梅蒂“行走的男人”作品系列集中反映了战后人们的焦虑、无助和孤独,也体现了贾柯梅蒂对“行走”这个行为本身的刻画和对“动”的表达,那么贾柯梅蒂雕塑作品中第二个非常有鲜明个性的类型——静止于远处的、触不到的女人而集中表达了一种“距离”和“虚空”。

雕塑作为空间艺术最突出的代表,如何用雕塑作品去与其所处的空间进行互动或者说如何借雕塑作品表现一种“虚空”和“距离”,是雕塑者需要重点思考的一个问题。贾柯梅蒂在很多静止的女性雕塑中表达出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一种作品与外界隔绝开的“真空”。

为了表示一种“隔绝”的状态,贾柯梅蒂的多件体量小的作品都被设置在一个框架里或者一个大或高的基座上,萨特曾经评论他的作品说:“贾柯梅蒂的很多人物被孤零零地展现在一个空荡荡的巨大框架里,似乎在观视人物之前,周围的一切与人物完全隔开……贾柯梅蒂试图表达一种事物之间的距离不可逾越。”[2](P46)贾柯梅蒂对于空间、虚空、距离的表现及思考已经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对宇宙和天地精神的思考是他的雕塑作品一直以其独特的造型和距离感为世人所熟知。只要给他一个空间,他就能铸成一个人,在完全静态中雕出动感,在无限复杂中造出整体,在纯粹的相对中暗示出喧闹。贾柯梅蒂用自己的创作影响有力地证明了作品的影响力与作品的大小无关,即使是尺寸很小的作品也能掌握整个空间。

《基座上的四个人》则涉及如何使雕塑看起来像是很遥远的感知问题,贾柯梅蒂力图营造一种雕塑作品中的四个人是观者穿过一种“不可逾越的”空间才被看到的。在1950 年写给好友马蒂斯的信中,贾柯梅蒂这样写道:“从位于斯芬克斯大街的一个房间的背后,我看到了几个裸体的女人。把我和她们拉开的那种距离(光滑的木地板似乎是不可逾越的,尽管我很想从上面走过去),如同那些女人一样,给我留下了令人难忘的印象。”[2](P44)于是贾柯梅蒂就借助自己的这尊作品来表达一种距离的遥远和不可逾越。他觉得在事物之间、人和人之间都无法沟通,真空渗透于万事万物,任何一种生物都在创造着它自身的真空,萨特这样写他的朋友,“……他力图表现的是自己的内在情感,是那种包围着他的、使他对暴风骤雨毫无防范的广阔无垠的空间。贾柯梅蒂是一个雕塑家,他就像蜗牛套上了硬壳一样披上了他的真空”。[2](P45)

一件创作于1947 年《鼻子》:一个人物的头被悬空挂在一个框架中,人头上的鼻子不断伸长变尖,突破了由框架围成的边界,一派横空出世的溢出和超越之感,这件极简主义风格的作品很容易引起观者对空间的另类感受和想象。另外一件是《手》,此件作品雕刻的是一只肘部微曲、向前探出的纤细左手,这只手不属于任何人,不知道它从何处伸出,也不知道其将要探向何处,整个作品充满了神秘感。1952 年,贾柯梅蒂在一篇名为《一个盲人在虚空中摸索着伸出自己的手》中写到:“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我促使自己去紧紧抓住、去牢牢看管那些挣脱而去的事物,我使劲地奔跑却总是在原地,我在原地不停地奔跑。”

关于贾柯梅蒂的雕塑所表现出来的“距离”,热内诗意地赞扬:“我想,贾柯梅蒂的雕塑之美,就保持在最遥远的距离和最熟悉的亲切之间永不停息的往返中。”[3](P53)

3.垂头丧气的狗

另外,一只垂头丧气、瘦骨嶙峋的狗,也是贾柯梅蒂作品中的一个非常经典的形象,跟贾柯梅蒂其他的形体变异但仍然完整的人物造型相比,这只狗的躯体都不完整,它的躯干像是被无情地撕扯而碎裂了。它的尾巴下垂着,脖颈垂得更低,耳朵耷拉着,显得非常疲惫无力,感觉它随时都会倒下——它再也经受不起任何的一丝打击与伤害了。

贾柯梅蒂曾经谈论过自己创作这只狗的灵感来源,1951 年的一个深夜,贾柯梅蒂独自走在巴黎深夜的街道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孤独的狗,低嗅着潮湿的地面,“这就是我,我看见自己走在街上,正和这只狗一模一样。”

他的作家朋友热内有着不同的对于这只狗的阐释,1958 年,热内写到:“也许,在创作以前,贾柯梅蒂把这座狗看成痛苦与孤独的象征。而现在它在我面前是一段曲线!弧形的背部与弧形的腿部吻合着,是一段和谐宁静的曲线。而正是这段曲线,在庄严地颂赞着孤独。”[3](P103)

三、贾柯梅蒂雕塑触动人心的原因

贾柯梅蒂的雕塑动人有多方面的原因:第一,他能够真诚表达自己的痛楚,这容易引起他人共鸣,并且很多个人化的经验放大来看本来就是整个人类的共同经验;第二,他的作品中传达出来的思想与当时整个“战后时代”的绝望、痛苦及孤独相符,做到了与时代共呼吸;第三,尼采宣布“上帝已死”而“人”被大写之后,人因为承受了太多而又意识到在苍渺的宇宙中,这被无限放大的“人”并不是中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伟大,而只是微尘一般的存在,会累,会痛,当所有一切戏剧化的虚荣与假面突然坍塌毁灭之时,人最后剩下的只有其本质的卑微,人们称贾柯梅蒂的作品是对“存在”的一种艺术的注脚。

1.贾柯梅蒂能真诚地表达自己的痛楚

前文提到,“行走”是贾柯梅蒂着力表达的,那么为什么贾柯梅蒂偏偏选择“行走”作为表达对象呢?在一张贾柯梅蒂布置作品展厅的照片中,行进中的贾柯梅蒂跟他的雕塑《行走者》出现在同一画面,他微微前倾的行走姿势跟其雕塑有着高度的相似性,其着力表达的“行走”,很大程度上就是贾柯梅蒂对自己真实行走状态的刻画表。“行走”对贾柯梅蒂有着何种特殊的意义?1938年10 月,贾柯梅蒂在生日当天被一辆汽车撞倒了,从那以后,他就只能一瘸一拐地微微跛行,其稳健的步伐无可挽回地受到了限制。因此,大概正是因为贾柯梅蒂的行走出现了问题,“行走”对于他来说就显得尤为突显了,因此贾柯梅蒂着力在自己的雕塑作品中表现“行走”。

另外,贾柯梅蒂的很多雕塑作品非常好地表达了现代人无法克服的孤独感,首先反映的是贾柯梅蒂自己切身的、个体化生活状态。贾柯梅蒂自身性格内向孤僻,沉默寡言,是一个典型的离群索居之人,他从一开始地默默无闻到离世前的小有名气,始终“穴居”于自己巴黎的那间狭窄灰暗的工作室中。他的朋友曾经抓拍到他独自在巴黎的雨天孤零零地过马路的样子——没有带伞的他只得用双手扯着衣领罩着脑袋,狼狈又无助;他曾经指着自己的雕塑《穿过广场的男人》,非常明确地告诉朋友,“那就是我,就是我穿过广场的样子”。

贾柯梅蒂也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自己与其他人尤其是女性之间的距离感。贾柯梅蒂刻刀下的这些触不到的女人形象,大概源于他面对女人时的自卑心理,由于儿时的一场腮腺炎留下的后遗症,贾柯梅蒂成年后有一定的生理缺陷。因此,他总觉得在事物之间、人和人之间都无法沟通,真空渗透于万事万物,任何一种生物都在创造着它自身的真空。萨特这样写他的朋友,“贾柯梅蒂是一个雕塑家,他就像蜗牛套上了硬壳一样披上了他的真空”。[2](P45)

但是把贾柯梅蒂在与异性交往中所面临的“不可逾越”的距离放大来看,这不正是人与人相处时的根本处境么?谁不是在不同的场合戴着不同的人格面具、穿着进行自我保护的“盔甲”进行不同的角色扮演?一个人一辈子又能真正向几个人敞开心扉?人和人之间能进行真正的交流么?西美尔说过,现代都市人为了避免各种意外的、飓风般的打击而生出了一种新的自我保护“器官”,这个“器官”的名字叫“冷漠”。

2.贾柯梅蒂的作品握住了时代脉搏

贾柯梅蒂的雕塑直接反映了二战后人们的痛苦、无助与绝望,即“战后时代”人们普遍的心理状态:这些拉长了的细长如刀锋的人物形象,表达了一种虚无主义以及绝望、恐惧和毁灭。那是战后欧洲的精神氛围,人们形单影只,生命和生活充满了威胁、忧虑、濒临死亡。

另一战后雕塑艺术的典型代表,让·福特里埃创作的《大悲剧人头》(Large Tragic Head)头像的一半面目完全模糊,对此,让·福特里埃解释到,他的这件作品“来自直接经验,从巴黎郊外他所住附近的疗养院里传出来的纳粹牺牲者的惨叫深深地震撼了他”。[4]和肢解人体的毕加索一样,让·福特里埃似乎也想表明,在那样的时代塑造一个完整的人物形象是不可能的。

1948 年,纽约的马蒂斯展览馆(Pierre Matisse Gallery)举办贾柯梅蒂作品展时,萨特用历史的开端和终结比喻贾柯梅蒂的作品。萨特将贾柯梅蒂的作品与英国雕塑家摩尔作品中呈现出的衰退和更新作了比较,指出贾柯梅蒂的作品讨论的是一个更加极端的概念,指向的是一个有着突然而又暴力的大规模死亡的时代,即战争、大屠杀、原子弹的时代。

3.贾柯梅蒂的作品揭示了人类卑微的“存在”

贾柯梅蒂雕刻的行色匆匆的人们总让人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焦虑感。不断行走、片刻不停自然容易让人感到一种焦虑不安。《大学》有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现代人正是因为丧失了最终的心灵归宿和原本聊以慰藉的彼岸世界而惶惶不安,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终极意义是什么。

人,所有的人,怀着各自的隐痛,孤独又顽强地生活着,在这个虚空的世界穿梭,踽踽独行的我们,不过都是过客。人这一生,真正能陪你走的人,又有几个?贾柯梅蒂对人早已注定的这种生存状态有所参透,他雕刻创造出来的小小的人们,各自默默地生活着,行走着,忙碌着,从来不去打扰他人的生活。

贾柯梅蒂的雕塑作品也很好地说明了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各流派的作品不再“美”了,因为现代主义艺术强调的不再是我们用“眼睛”去看,而是要用心灵去看,用大脑去思考,艺术家主动将自己定位成为思想家和哲学家,而不是画家雕塑家。艺术家关于世界与人生进行思考和发问,因此观者也必须认真对待。

四、结语:艺术的终极安慰

作为贾柯梅蒂的艺术热切的支持者和评论者,热内曾经这样评论贾柯梅蒂的作品:“美源于伤痛……每个人都带特殊的、各自不同的伤痛,或隐或显,所有人都将它守在心中,当他想离开这个世界感受短暂而深刻的孤独时,就退隐在这伤痛中。在我看来贾柯梅蒂的艺术是想揭示所有存在者甚至所有物体的隐秘的伤痛,最终让这伤痛照亮他们。”[3](P32)“他的雕塑一直使我有这样的感觉,他们躲进了一个神秘的我所不知的伤残之地,在那里维护和延续着自己的孤独。”[3](P34)

当观赏者驻足在贾柯梅蒂的瘦长的、整体令人感觉很抽象的雕塑作品前时,又会发现这些形象有着非常鲜明的面孔和语言丰富的眼神,仿佛目光深邃的他们一直在那里,渴望有人过来和他们进行心灵的对话。通过那一双双作为灵魂窗口的眼睛和那细长羸弱的肢体,观者会想起自己在茫茫世界中的悲伤与无助。很多时候,当我们面对孤独和痛苦时,并没有号啕大哭,而是像贾柯梅蒂的那些静默的雕塑一样,独自默默承受着,大概也因为很多时候我们无助得连号啕大哭的力量都没有。

贾柯梅蒂敢于将这种苦楚表达在自己的作品中,这其实反而是尼采所谓的一种“强力”,就像尼采所说,真正乐观的古希腊人才去创作悲剧,这些将脆弱与强力相糅而成的雕塑作品,触及到人的一种本真状态:面对生而已成定局的将死命运,人们还是不放弃地行走着、探索着,从踏过的泥地中,从卑微的尘埃里生出尊严。

总之艺术作品首先是艺术家个体人生经验的表达或者曲折体现,艺术作品最终表达的是艺术家自己最深刻的体验,私人化对生活的理解;作品最终指向的,都是艺术家的气度、艺术家的修养和艺术家的能量。艺术家是与上帝相通的,当艺术作品能够表达全人类的终极旨归,体现生命的传达,这才是艺术所追求的本体力量,这才是艺术精神的真正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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