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贤
(牡丹江师范学院,牡丹江 157012)
伊丽莎白·乔利(1923—2007)是澳大利亚现代主义文学向后现代文学转型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严格地说,澳洲文学的后现代转型并不是一种明显的变化,是在经历了多方质疑、误解之后才逐步与现代主义共存相融。到目前为止,澳大利亚的后现代主义文学也并没有像在欧美国家那样,成为文学的绝对主场。因此,研究伊丽莎白·乔利的学术价值自有其独特的内涵。正如约翰·科尔默(John Colmer)评价乔利的《可爱的婴儿》(Foxybaby, 1985)时指出:“乔利……是当今澳大利亚最具有原创性和创新性的作家”(1)John Colmer.Review of:Foxybaby[J].The Weekend Australian Magazine, 1985:17.。原创性与创新性,二者密不可分。因为原创意味着问题意识,意味着唯一性,意味着独创性,众多作家的独创性才能构成文学领域的多元性。伊丽莎白·乔利坚守独创性,突破形式主义和教条主义的束缚,在几十年被拒稿的情况下依然坚持以自己的风格进行文学创作,最终获得了成功,不仅推动了澳大利亚文学的国际化进程,也成为澳大利亚文学在世界文学史上的里程碑。
在评价《牛奶与蜂蜜》(MilkandHoney, 1984)时,玛丽·哈里森(Marin Harrison)指出,“作为一本哥特式小说,《牛奶与蜂蜜》奠定了不可磨灭的声誉,是最有生命力,更具学术性的一本书”(2)Marin Harrison.Passages — A Reader Loiters in a Public Place[J].The Age Monthly Review,1985,5(1):18.。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牛奶与蜂蜜》,也适用于乔利的其他小说。哈里森认为,澳大利亚文学界显然对乔利缺乏足够的认识,对乔利的评价并没有体现出其作品应有的学术价值,他认为是由于知识性问题导致了评论界的偏离。大多数评论是由记者而不是学者撰写的。稍微有点学术性和敏锐性的期刊文章就会改变这种状况(3)Marin Harrison.Passages — A Reader Loiters in a Public Place[J].The Age Monthly Review,1985,5(1):16.。在哈里森看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大概有三种:第一,可能是人们对女作家的期待值比较低。乔利是一个家庭妇女的事实使评论家们在理解她的小说时思维变窄了。第二,很可能是批评者的水平有问题。也许批评者所受的专业或学术训练不足,所以没能透过现象看本质,没有透过表面看深度。最后,还有澳大利亚相对滞后的文学批评。
乔利在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广播剧和散文方面都有建树,在文学创作理论方面也有精彩的论述。刘再复认为,有“两种不同的思想家,即哲学式的思想家与文学式的思想家”(4)刘再复.走出二十世纪——高行健《论创作》序[J].华文文学,2010(6):34.。乔利就属于文学式的思想家,她的研究价值不仅仅在于她的文学作品,也在于透过作品形象所传达出的文学思想。正如罗宾·卢卡茨(Robin Lucas)指出:“在她的文字背后,有丰富的经历和思考”(5)Robin Lucas.Private Glimpses of a Public Person[J].Voices-Canberra 2,1992:108.。但是,这一点至今还未引起学界充分重视。虽然乔利的文学见解看起来没有怀特的那么系统,但它们集中体现了乔利作为一个思想型作家的过人见解、敏锐的学术洞察和无所不在的学术意识,无疑是伊丽莎白·乔利国际作家品质的再现。本文认为,乔利研究的学术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丰富的文学艺术素养、宏大的后现代主义奠基者视野和对人类生命的尊重情怀,蕴含了乔利对于文学和文化领域现有理论和思想的深化和发展。
早在20世纪90年代,伊丽莎白·乔利立足澳洲、享誉世界的文学地位就得到了评论家的认可。彼得·克雷文(Peter Craven,1951—)在1993年就曾断言,“即使伊丽莎白·乔利不再写一个字,她在我们文学界的地位依然牢不可破”(6)Peter Craven.Shaped and transfigured in the telling[J].The Weekend Australian,1993:2.。他认为,乔利是一位在职业生涯的各个阶段都具有神奇创作力和成就的作家,从未有任何作家能像她那样不被眼花缭乱的社会生活以及令人发疯的陈规陋习所蒙蔽。在描写生活戏弄与人类悲剧冲突方面,她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师。她还是一位以平静方式记录人类心灵创伤的作家。通读乔利的作品,读者可以看到,乔利的艺术思想透过文笔的洗练、技巧的娴熟、叙事的冷静、细节的精雕、才思的敏捷、语气的幽默、立意的巧妙和境界的高远,时刻给读者感染和冲击。从叙事的节奏上看,乔利的冷静类似一个理性的学者;从故事的荒谬情节上看,乔利的冷静类似一个法官;从艺术创作的思想上看,乔利类似一个哲学家。乔利作为个体人类,既置身于其中,又超然于物外。置身其中时,她遍尝人生百味;超然物外时,她堪称人生导师。任何一部作品,都留给世人一个未解之谜,任由读者去解读和思考。因此,乔利的艺术创作,是集思想之成,是引未来之师。
通过整理和研究,作者发现,乔利的创作成就呈现如下特点:
1.种类全面,著述颇丰,荣誉等身。乔利的一生,是创作的一生,也是不断认识自我、他人和世界的一生。尽管发表第一部作品《五亩处女地及其他故事》(FiveAcreVirginandOtherStories, 1976)时已经53岁了,但并不影响她更多作品问世的速度。之后,几乎每年一部作品,到2007年去世之前,一共出版了23部作品。其中,长篇小说15部,短篇小说集4部,散文集3部,广播剧集1部。4部短篇小说集汇集了70个短篇故事,3部散文集收入了87篇文章或诗歌。1部广播剧集收入了9个广播剧(7)《五亩处女地与其他故事》(Five Acre Virgin and Other Stories, 1976,含22个短篇故事);《灯罩下的女人》(Woman in a Lampshade, 1983,含17个短篇故事);《巡回演出者及其他故事》(Travelling Entertainer and Other Stories,1979, 含10个短篇故事);《同行乘客—乔利故事集》(Fellow Passengers:Collected Stories of Elizabeth Jolley,1997,含21个短篇故事)。《恶搞作家:伊丽莎白乔利论创作、过往与自我》(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 1992,36个主题,含若干诗歌),《周末农夫日记》(Diary of a Weekend Farmer, 1993),《学会跳舞:伊丽莎白·乔利的生涯》(Learning to Dance:Elizabeth Jolley:Her Life and Work, 2006),《不再广播——九个广播剧》(Off the Air:Nine Radio Plays,1995)。。1974年起乔利就被聘为弗莱曼陀艺术中心(Fremantle Arts Centre)的创作讲习班讲师,1978年任西澳大利亚技术学院(Western Austral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现在的Curtin University)兼职英语写作教师。她荣获了三个大学的荣誉博士:西澳大利亚技术学院(1988年)、麦考瑞大学(Macquarie University,1995年)以及昆士兰大学(University of Queensland,1997年)。其作品获得过包括迈尔斯·富兰克林奖(Miles Franklin Award)在内共10个奖项。个人荣誉有:1985—1986年任澳大利亚作家协会会长,1987年获得西澳大利亚年度优秀市民奖(8)Western Australian Citizen of the Year.,1988年澳大利亚文学功勋奖(9)Officer of the Order of Australia(AO)for services to literature.,1997年澳大利亚在世国宝奖(10)Australian Living Treasure.。乔利去世后,《澳大利亚图书评论》(AustralianBookReview)把“ABR短篇小说竞赛”(ABR Short Story Competition)更名为“伊丽莎白·乔利短篇小说奖”(ABR Elizabeth Jolley Short Story Prize),该奖项目前“以12 500澳元的奖金成为澳大利亚顶级奖项”(11)Jame Sullivan.Turning Pages:The many prizes for short stories[N/OL].Sydney Morning Herald,2019-01-17[2019-11-17].https://www.smh.com.au/entertainment/books/turning-pages-the-many-prizes-for-short-stories-20190117-h1a5pf.html.。她的众多作品可堪称文学思想的宝库,是严肃作家的经典楷模,体现了一位文学大师纵横文学世界,横跨各种题材各种主题的高超驾驭能力。彼得·克雷文认为乔利是澳大利亚少有的能够驾驭众多题材的作家。
2.创作思想完整,理论见解深厚。第一,乔利的作品就是她理论功底的体现。在乔利1976年发表的《五亩处女地及其他故事》故事中,主人公在谈到霍奇茨先生时,有这样一句话:“母亲说,他坚定沉重的脚步显示了权威的步伐,这是一位聪明人对从属者的故意践踏”(12)Elizabeth Jolley.Five Acre Virgin and Other Stories[M].Perth:Fremantle Arts Centre Press,1976:62.。这说明,乔利的创作是在理论指导下的创作,是不断学习、思考的结果,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沉淀。第二,对文学创作有专门的论述。在她的散文集《恶搞作家—伊丽莎白·乔利论创作、过往和自我》(CentralMischief—ElizabethJolleyonWriting,HerPastandHerself, 1993)和《学会跳舞—伊丽莎白·乔利的生涯》(LearningtoDance—ElizabethJolley’sLifeandWork,2006)中,前者有包含《艺术的习惯》(TheHabitofArt)等16篇文章、后者有包含《创作意志》(TheWilltoWrite)在内的5篇文章均谈到了她的创作思想和理论观点,都是她在弗莱曼陀艺术中心的讲习班和科廷技术大学兼职教学时期的成熟主张,其中有许多独到而精辟的见解,不乏真知灼见,比如:“小说家创作……戏剧性事件是对日常经验的升华”(13)Elizabeth Jolley.Learning to Dance:Elizabeth Jolley:Her Life and Work[M].Camberwell,Victoria:Viking,2006:253.,“想象力不是培养出来的,但可以激发”(14)Elizabeth Jolley.Learning to Dance:Elizabeth Jolley:Her Life and Work[M].Camberwell,Vic.:Viking,2006:252.。“创作的小舞蹈是对痛苦的抚慰,是对现状的某种改善”(15)Elizabeth Jolley.Learning to Dance:Elizabeth Jolley:Her Life and Work[M].Camberwell,Vic.:Viking,2006:267.。第三,形成了独特的理论框架:创作是对世界尤其是对人类内心世界的探索,是对世界和人生的反思、想象和升华;创作是意志行为,是与天赋、激情的融合;创作是爱的行为,是爱自己、爱他人和爱人民的结合;创作是自我发现、自我愉悦、自我疗伤的行为,是人类愿景的表达。小说家的责任在于,不能仅仅写真实发生的事情,而要表达人们的需要和愿望。因此,一个成熟的作家应该能够借助想象的魔力“从真实发生的境地”迈入“可能发生的境地”,从而完成从事实向虚构的转换(16)Elizabeth Jolley.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21.。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乔利是创作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典范。
3.以奇异的想象为手段,创作出多元化主题与形象。乔利在创作上体现了创作有法、写无定法的理念。她既注重现实主义的细节描写,认为小说家的虚构要特别注意具体的细节,因为故事的可信性非常重要(17)Elizabeth Jolley.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21-122.;也能成功地运用现代主义的想象塑造人物形象,她认为“想象可以创造出人类真实的因素(18)Elizabeth Jolley.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21.。”在运用想象反映现实生活或创造超现实的情节方面,她堪称大师;如《善解人意的配偶》(AnAccommodatingSpouse, 1999)就体现了情节混乱、时空交错,以及错综复杂的关系、令人痛苦的错位和混乱的秩序。《可爱的婴儿》和《代理母亲》(SugarMother, 1988)两部小说,把读者引入了光怪陆离的故事情节,正当读者为故事的悬疑而感到揪心时,结尾处居然以主人公睡醒了,来提醒读者这不过是黄粱一梦,充分体现了奇异的想象、语言的怪诞离奇和不可靠性,是乔利对后现代主义不确定性理论的熟练运用。在主题上,不仅是不同的小说主题不同,如15部长篇小说各有其主题,即便是同一部小说也会有多元主题,如《牛奶与蜂蜜》表面上是关于移民的主题,但小说同时也体现了疯癫、身份、乱伦、婚外恋、殖民等主题。在形象塑造上,每一个人物的形象都是不确定的。她的作品代表了从民族主义向后现代主义的转向,从形而上的民族英雄转向形而下的小人物。小人物的善良和忠诚、欺骗和背叛往往集于一身,动摇了传统的伙伴情谊和乐观向上的精神。故事里的主人公常常既善良又图一己之利,如《五亩处女地及其他故事》里的霍奇茨先生和《王子的额外假期》中的母亲行骗,但不是出于恶意而撒谎,只不过出于改善生活的内心愿望(19)Caroline Lurie.Foreword[M]//Jolley E.Five Acre Virgin and Other Stories.Perth:Fremantle Press,2009.。
澳大利亚文学一直是民族主义的主场,充满阳刚之气。丛林英雄、民族精神往往是其创作的主题。继怀特以来,怀特派小说家都力求利用新的表现手法,不甘愿沉沦于传统风格,以求给读者新鲜的感觉。其最具特色的文学创作手法是“心理叙述艺术”(20)季戈宁.论澳大利亚文学的多元化创作研究[J].语文建设,2015(8):22-23.。但伊丽莎白·乔利的创作,集成了怀特派的怪异性和心理叙事,同时也突破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界限,体现出多种创作理论与手法紧密联系,以及熟练运用文学理论指导创作实践的功力。通读乔利,考查其作品的整体特点和创作风格,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乔利的创作手法对其创作思想的完美演绎,展现出其宽阔的学术视野。乔利的作品在探索普通人的情感与追求中,具有多样化的表现方式和价值追求;在文学功用方面,探讨了人类生活与文学的关系,摈弃了传统“丛林英雄”为荣誉而战的模式,突出表现了普通人小我的存在感和生活经验,因而其文学成就,达到了当时澳洲文学的新高度。体现在:
1.突破男性主流文化双重疏离,推动女性文学走向中心。澳大利亚的文学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都是男性主流阵地。文坛对女性作家的排斥是澳洲男权主流文化根深蒂固的反映。不仅如此,德利斯·柏德(Delys Bird)还认为,澳大利亚男性文化轻视思想家和艺术家,给他们贴上非男性标签,女性作家自然就承受着来自男性文化的双重疏离(21)Delys Bird.Towards an Aesthetics of Australian Women’s Fiction[M]//Delys Bird,Robert Dixon and Christopher Lee.Authority Influence—Australian Literary Criticism 1950-2000.St.Lucia,Qld.: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2001:239-243.。因此,早期澳大利亚文坛的女性作家凤毛麟角。苏珊·谢里丹(Susan Sheridan)指出,女性文学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才开始有零星的作家出现(22)Susan Sheridan.Feminism and Australian Literature[M]//Carter D & Wang Guanglin eds.澳大利亚文学批评和理论.Qingdao:China Ocean University Press,2009:95.。20世纪40年代发表作品的女诗人朱迪思·赖特(Judith Wright,1915-2000)和罗斯玛丽·多布森(Rosemary Dobson,1920-2012)是最早成名的女作家,其余的女性诗人(23)如格温·哈伍德(Gwen Harwood,1920-1995),代表作有《诗集》(Poems,1963);多萝西·休伊特(Dorothy Hewett,1923-2002),代表作有诗歌《梦想》(Dreaming,1938)。就没有那么幸运。直到20世纪70年代的多元文化氛围兴起后,女性作家才开始受到重视,男性艺术霸权受到批判,伊丽莎白·乔利与杰西卡·安德森(Jessica Anderson,1916-2010)、奥尔加·马斯特斯(Olga Masters,1919-1986)和埃米·威廷(Amy Witting,1918-2001)等其他女作家才有机会崭露头角。1976年,乔利在53岁发表第一部作品,堪称大器晚成。乔利共出版15部长篇小说,其中有9部以女性视角传达女性个体经验的重要意义,诠释世界和人生,表现出与传统文学不同的艺术风格,改变了传统男性艺术价值和创作理念,蕴含女性的独立精神、人格平等和自我价值,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和审美价值。1986年,乔利凭借女性视角的作品《井》(Well, 1986)荣获澳大利亚最重要的文学奖项——迈尔斯·富兰克林奖(Miles Franklin Award),稳居澳大利亚文学中心地位,成为澳大利亚文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2.跨越民族文学的思想藩篱,为后现代艺术转向奠基。尽管政府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鼓励多元文化主义,妇女文学和其他族裔文学开始崭露头角,但受“澳大利亚文学的澳大利亚式批评(the Australian criticism of Australian literature)”概念的影响,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主流依然停留在人文传统和道德批评阶段。20世纪80年代初期从海外引进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以及心理分析等理论还仅仅停在空中楼阁,尚未实践。所以在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期,这些新概念“被媒体奚落为深不可测的关切和不可企及的行业术语”(24)Delys Bird,Robert Dixon and Christopher Lee.Influence—Australian Literary Criticism 1950-2000[M].St.Lucia,Qld.: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2001:xxiii-xxi v.。一方面是批评家们不想挑战文化传统或民族概念,另一方面他们怀疑读者是否能理解后现代主义概念。虽然文学评论界内部,有批评家已经开始挣扎着去做理论联系实际的尝试了(25)Delys Bird,Robert Dixon and Christopher Lee.Influence—Australian Literary Criticism 1950-2000[M].St.Lucia,Qld.: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2001:xxv.,但具体运用到文学批评实践上时,理论却明显跟不上文学的发展步伐,“处于匮乏和审慎,缺乏想象力和独创性”(26)Delys Bird,Robert Dixon and Christopher Lee.Influence—Australian Literary Criticism 1950-2000[M].St.Lucia,Qld.: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2001:xxvii.的状态。但是乔利的文学创作,以其后现代文学国际水准,早已跨越了民族文学的思想藩篱。一是体现了从民族英雄的形而上叙事走向形而下的叙事趋势。形而上叙事的重点是固化集体文学形象和文学创作模式,目的是创造宏大的秩序化和整齐划一的精神追求。乔利形而下叙事的重点是通过个体化叙事体现出个人化和时代性,再现了后现代人类经验的碎片化和物质化痕迹,把个体本真的自我带出了现代主义僵化的集体意识。二是表现了文学创作从关注外部世界转向关切人的内心世界。乔利的叙事主题不再以典型形象塑造民族精神,而是以社会边缘的生存状态作为创作的主要场域,重构后现代人类生活的心理现实形态。个体世界的体验和自我内心观照成为她作品的聚焦:《井》中的海斯特(Hester)、《斯科比先生的谜语》(MrScobie’sRiddle, 1983)中的斯科比(Scobie)先生以及《牛奶与蜂蜜》中的雅各布(Jacob)等,每一部作品、每一个故事都是个体人物生命内在的体验和多样化的生命历程。三是从民族叙事转向人类的共同命运问题。乔利的作品看似反映边缘小人物的命运,但却蕴含着透过小人物观照人类大命运的哲学思考。比如,她通过海斯特小姐的生活透视人类普遍的孤独问题;通过斯科比先生的养老院遭遇透视人类老年的生存问题;通过雅克布和瓦尔德玛尔的握手,表达普通人与智障人甚至是疯癫人之间的和解理想。因此,其作品反映了人类问题的思想深度。
3.超越理论边界,表现了艺术内涵的独特性和多样性。澳大利亚文学界对乔利的作品至少出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认知:第一种认为乔利是肯定人文价值的作家,第二种认为乔利是女性主义文学的实践者,第三种认为乔利是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作家。批评界相应地就出现了三种观点,第一种从人文主义出发,认为乔利是传统的人类普遍经验记录者;第二种从女性主义观点出发,认为乔利拓展了澳大利亚当时流行的社会、心理和性别叙事的范围(27)Delys Bird and Brenda Walker.Elizabeth Jolley:New Critical Essays[M].Imprint.North Ryde,N.S.W.:CollinsAngus & Robertson,1991:x.,她的小说重塑了女性定义和女性经历的可能性;第三种从后结构、后现代理论出发,认为乔利是引起批评界激烈对抗的越界性和颠覆性作家(28)Paul Salzman.The Struggle for Ownership[M]//Helplessly Tangles in Female Arms and Legs:Elizabeth Jolley’s Fictions.St.Lucia,Qld.: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93:1-10.,但评论家们已经敏锐地感知到了其作品的丰富性难以用现有的理论框架来定义。正如萨尔兹曼指出,批评家“难以用单一的方法对乔利进行归类”(29)Paul Salzman.Helplessly Tangles in Female Arms and Legs:Elizabeth Jolley’s Fictions[M].St.Lucia,Qld.: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93:82。布伦达·沃克(Brenda Walker)也认为,乔利小说的不确定性意味着任何确定的评价标准都难以界定。(30)Brenda Walker.Reading Elizabeth Jolley[M]//Salzman P.Helplessly Tangles in Female Arms and Legs:Elizabeth Jolley’s Fictions.St.Lucia,Qld.: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93:91.里默尔(Riemer)认为乔利的后现代脉搏已经颠覆了以往的批评认知。(31)Paul Salzman.The Struggle for Ownership[M]//Helplessly Tangles in Female Arms and Legs:Elizabeth Jolley’s Fictions.St.Lucia,Qld.: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93:1-10.而林赛(Lindsay)发现用人文批评方法的真实性标准已经难以衡量乔利水平那么高超的小说了(32)Elaine Lindsay.Elizabeth Jolley:Comfort in Perplexity[M]//Rewriting God:Spirituality in contemporary Australian women’s fiction.Amsterdam:Rodopi, 2000:206.,因为乔利的作品已经溢出了现有理论的边界:即乔利在作品中既注重现实主义的细节描写,又突出表现现代主义的“心理叙事”;虽然集中表现了女性的社会问题,但却并不标榜为女性主义者。其作品既表现了后现代主义人的无力感,却同时担负了现代主义作家的历史使命——以文救世。因此,乔利的价值不囿于任何“主义”标签,不能单以某种主义为参照。正如萨尔兹曼所指出:“乔利的作品与多种政治和理论问题相联系,这就需要批评家在他们的探索中运用不同的、变化的批评方法”(33)Paul Salzman.Helplessly Tangles in Female Arms and Legs:Elizabeth Jolley’s Fictions[M].St.Lucia,Qld.: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93:11.。这说明,乔利的作品对各种理论都具有开放性,批评家可以采用众多不同的理论视角来审视和研究她的作品。
人类对世界的认识不可能穷尽,因此文学对世界的认识也难以穷尽。认识再认识,创作再创作,永远是文学家的使命和任务。乔利的每一部作品,都历经十几甚至二十几年的创作打磨。诚然,精心打磨的不一定是精品,但乔利的作品都堪称经典。无论故事怎样怪诞,都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后呈献出的关于生命和人性的故事。这就是她为什么成为“澳大利亚获评最多的作家,甚至在一年内两次荣登《纽约时代书评》(NewYorkTimesBookReview)”(34)Brian Dibble.Doing Life:A Biography of Elizabeth Jolley,Crawley[M].Crawley,W.A.:UWA Press,2008:218.12个月内,乔利两次登上《纽约时报书评》,第一次是1984年11月18日,托马斯·迪什(Thomas Disch)发表了关于《皮博迪小姐的遗产》(Miss Peabody’s Inheritance, 1983)的评论。第二次是1985年11月17日,弗雷泽(Fraser,G.G.)也发表了关于《皮博迪小姐的遗产》的评论。的原因。在乔利看来,每一个人的生活经历和内心体验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恰恰是文学得以丰富的源泉。史密斯(Smith)指出,“无论乔利谈论的主题是什么,都能看出一种高于一切的人性和对人类的深切关怀——简单地说,生命的基本表现。就是这种品质,以及她不同寻常和经常难以预料的幽默,使她成为一个杰出的作家”(35)Hamilton Smith.Deep Concern for the Simple Aspects of Life[J].The Canberra Times,1992:C8.。乔利是怀着一颗柔软的心在书写对生命的尊重情怀。当乔利意识到每一个人都是世界公民时,她就从原来的身份困惑过渡到积极构建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创作就成为乔利与世界之间的精神交流,这种交流让作家看到了自己的真正需要和责任导向,使创作成为表达生命个体需求的手段。因此她认为,小说的目的就是要提升人们的生命意识。(36)Brian Dibble.Doing Life:A Biography of Elizabeth Jolley[M].Crawley:UWA Press,2008:253.表现在:
1.善待每一个生命。人的生命从诞生那天开始,就环绕在周围人的善意中。乔利对这一点深有感触:“我认为人们需要互相珍惜。成年人爱惜他人和接受爱惜的能力可能就来自于久远记忆里父母和祖父母无私的呵护、爱惜和期望”(37)Elizabeth Jolley.What Sins to Me Unknown Dipped Me in Ink? In 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2.。但作为作家,仅仅有对家人的爱惜还不够,还要从认识自己开始,去理解和爱惜他人:“我确信如果我们不能了解自己,如何去认识他人,如果我们一点不了解,又如何去爱?”(38)Elizabeth Jolley.A Timid Confidence.In 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75.她在教学中也是这样贯彻自己的主张的:她认为学生应“更多地了解自己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别人,进而,对家庭生活和工作更有益。拥有更好的理解力意味着可以更从容地应对逆境”(39)Elizabeth Jolley.Learning to Dance:Elizabeth Jolley:Her Life and Work[M].Camberwell,Vic.:Viking,2006:254.。她十分热爱创作,认为拥有再现和表现人类生活的能力是作家不可多得的权利:
在我看来,无论是从解剖学还是从生理学角度看,每一个人都是奇迹,包括在运用大脑、智力、记忆和情感方面都是奇迹——不可思议的奇迹。研究并表现人类的生活,根据真实生活来创设人物和情景是一种了不起的特权(40)Elizabeth Jolley.What Sins to Me Unknown Dipped Me in Ink? In 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1.。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特别青睐第一人称视角,因为第一人称视角更容易让读者通过心理分析手法走进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能更好地了解和理解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和需要,更深刻地探索人类的情感和理智,达到对人类的深刻理解。她认为生命蕴含了太多的秘密,值得作家去探索。她援引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的话说,“人在世上的生存纯粹是某种神秘且伟大现象的一部分,超越了此生的所知”(41)Elizabeth Jolley.A Timid Confidence.In 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79.。换言之,生命如此不可捉摸,无论作家如何再现生命,也无法穷尽生命的可能性。因此,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为生命唱赞歌,即便是在描写死亡,也蕴含着对生命的尊重。正如她在谈到《斯科比先生的谜语》时所说:在这部小说里,“我极力去颂扬生命。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老年的悲哀故事”(42)Elizabeth Jolley.Dignity, Composure, and Tranquility in Old Age.In 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83.。
2.创作是作家为生命代言。乔利认为,“我是一个短暂而脆弱的过客,基于此,我必须为自己代言”(43)Elizabeth Jolley.Learning to Dance:Elizabeth Jolley:Her Life and Work[M].Camberwell,Vic.:Viking,2006:249.。年轻时,乔利以为自己可以长生不死,随着年纪的增长,突然发现自己老了。相较农场上千年的大树,乔利感叹人的生命之脆弱和短暂,因而她倍加珍惜生命的时光和思想的外化。她庆幸自己把一些思想和经验写进了小说,就如同储存进了仓库,成为她生命的永恒。推己及人,乔利在为自己代言的同时,也在小说里实现了为他人代言。她把人的需要作为创作的支撑力量,她举例说,面对一副虔诚祈祷的画作,背后所隐含的未知因素即画作之下蕴含的严肃主题和对温情的渴望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也就是说,一部好作品,必须让读者感受到故事背后的人类需要和愿望。只有抱着慈爱和乐观的态度,作家才能“在写作时,不仅为我们所了解的事情而感到欣喜,也努力去为那些不理解的事情找到欣喜的可能性”(44)Elizabeth Jolley.A Timid Confidence.In 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76.。所以,“小说家有机会为人们提供某种消遣,但同时,也能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也许使其更加慈爱和乐观”(45)Elizabeth Jolley.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1-12.。因为,在她看来,“创作是一种爱的行为,应全方位地呈现人们的品格,不必苛求,只求通过无尽的质疑能够更好地理解他们”,因为创作的目的就是提出问题,“如果不提出问题,文学就不可能存在,因为信仰是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产生的”(46)Elizabeth Jolley.A Timid Confidence.In 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76.。为人类的生存提出问题是作家的使命,她把这种以文济世的思想升华为人类的愿望代言。
小说就是观察、经验、思想和感情的存储库……是对人类愿望的冥想。对于我来说,冥想就是想象性创作的一部分,是生存和创作的必须……意识到这一点,就像以祈祷化解绝望一样,可以淡化无能感和失败感(47)Elizabeth Jolley.The Goose Path: A Mediation.In 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71.。
这说明,为人类的愿望代言,是乔利生存的动力和克服生存困难的勇气。这就不难解释之所以她专注于弱势群体生存之艰辛,是因为她要张扬其绝对的生存权利,批判以剥夺和毁灭为特征的强权文化,从而强调平等尊严基础上的生命审美。
3.对物质的迷恋是漠视生命的首因。在乔利的思想中,生命对每一个人都只有一次,世界上任何金银财宝都没有生命珍贵。当一个国家或人类个体价值观发生扭曲时,信奉金钱至上、物质至上,人的生命就自然被忽视,由此造成的人间悲剧不计其数。一方面,她认为战争造成千万人流血牺牲和流离失所的原因就是人对物质的迷恋。在《论战争》中,她认为以促进经济增长为目的而发动的战争,是惨无人道的表现。她指出:“战争终止了经济衰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经济大萧条时代。很多国家依赖于生产、出售坦克、飞机和其他武器,造成了生产过度和人口过度增长。”(48)Elizabeth Jolley.On War.In 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4.她提出,虽然科学、自然和创造性的智慧,给人们提供了巨大普及福利的可能性;但是人性应该超越一切被放在首位。如果忽略了人性,等待人们的,就是毁灭(49)Elizabeth Jolley.On War.In Central Mischief:Elizabeth Jolley on Writing,Her Past and Herself[M].Ringwood,Vic.:Harmondsworth,1992:15.。正是由于战争对人类生命的冷漠和残暴,使乔利成为了坚定的反战者。她认为,无论怎样,战争即便是对于敌方,也是不人道的(50)Brian Dibble.Doing Life:A Biography of Elizabeth Jolley[M].Crawley:UWA Press,2008:80.。另一方面,她作品中多半的悲剧也来源于人们对情欲和物质的贪恋,淡忘了生命的珍贵。例如,《牛奶与蜂蜜》里的雅克布背叛了路易丝;后者为夺回雅克布的爱,害死了马奇(Madge)。在《井》中,海斯特因为怕失去凯瑟琳(Catherine),把撞倒的男人扔进了井里,盖上了盖子。这两个故事对于人的生命的漠视程度令人发指,仔细分析内在的原因,前者是由于迷恋自己的情欲而夺取他人的生命,后者是贪恋安逸而漠视别人的性命。这不得不令人思考生命的价值何在?当人的欲望和物质追逐达到了伤害生命和毁灭生命的程度,动物属性战胜了社会属性之时,人性的迷失不啻是社会的灾难。揭示物质追逐对生命的威胁,唤醒人们“保存生命、促进生命”(51)施韦泽.施韦泽论敬畏生命的伦理[M]//陈泽环.敬畏生命——阿尔贝特·施韦泽的哲学和伦理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10.的生命意识,恢复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保证人际和谐和社会稳定,才是乔利的文学立意。
乔利的作品众多,学术功底深厚,每一个故事都有其独特的风格,彰显出不同流派思想杂糅,但却逻辑统一,内涵丰富,像一座挖之不尽的思想金矿。其内在的文化机理颇具有人生反思的认识价值,其创作思想所蕴含的文学属性、本质及规律具有较高的理论价值。她的每一部作品都表现出多元的创作手法和不同于他人的文化表征,挖掘其不拘一格的文学表现、审美意图和价值导向将带给世界文学无尽的艺术价值。此外,乔利作品中体现的宇宙共生观值得学者们进一步研究。龙应台认为作家分为三个层次:“坏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注]龙应台.百年思索[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3.。伊丽莎白·乔利就是那种伟大的作家,她在为读者提供超越时空愚蠢怪诞的世界经验时,能够让读者透过这面镜子看到自己,认出自己的原型,从而对这个世界的人生产生最深刻的悲悯。透过这种悲悯,读者必将感受到作家超越个体局限,为充满智慧和神秘的人类生命提供更加美好的艺术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