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张炜的《独药师》《艾约堡秘史》及其风格

2020-12-20 09:55陈众议
关键词:张炜药师

陈众议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我认识张炜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时我从美洲游学归来,连做梦都是一腔洋文,对中文母语的饥渴可想而知。但遗憾的是国人正言必称西方,现代派风生水起,高行健红得发紫。小说界更是实验至上,冗长的句式、稀奇的结构,以及意识流和魔幻现实主义成为时尚。这自然无可厚非。环境使然,各种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犹如量子纠缠,在“改革开放”伊始的中国文坛上演了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机巧革命。

而同样是在当时,张炜以其震撼的定力推敲着他的语言文字。那是从经史子集和现实生活中冶炼、萃取、擢升的文学语言,每一篇都可以进入语文教科书。老实说,我认识其作品远早于其人。

现在,拨开纷杂的主义,回到常识。常识也许最接近真理,而风格论便是一种常识论。从风格的角度看,张炜的小说堪称一以贯之,这在经典作家,尤其是当代经典作家中极为罕见。谓他以不变应万变固可,说他执拗、坚定亦无不可。人说他是在用生命写作。是的,他不仅用生命,而且用心。用心,这是我们从小听得最多的告诫。但真正用心做事,并且始终用心做一件事乃是圣贤所为。

我第一次读他的小说是在1982年。是年,最早进入我视阈并至今一次次令我回味的是他的获奖小说《声音》。在那个年代,获得全国小说奖意味着被定于一尊。但我关注张炜并非是因为奖项,而是在于他的小说本身。那是一篇清新质朴,透着淡淡的忧伤,且多少有点“传统”的小说。当然,这个“传统”是要加引号的。那是一种对中文,尤其是中国文学语言审美传统的虔信与持守。而他最近两部长篇小说是对其一贯风格和文学生涯的极佳注解。然而,正因为“传统”,它深深地打动了我这个远游归来的浪子。

关于中文,我们耳熟能详的是钱锺书夫妇谢绝民国政府(时任教育部长杭立武)的邀请,毅然决然地留在大陆。钱锺书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也曾明确表示,他们夫妇之所以不去台湾,主要是为了中文。(1)杨绛.我们仨[M].北京:三联书店,2003:122.这听起来有点像托词,但深长思之,委实不无道理。故友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中心有灵犀,尽管他笔锋一转,把相当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农耕文化及中华民族对土地的依恋之上。(2)柏杨.中国人史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而张炜的小说正是对中华文字与文化的完美概括和艺术呈现。在现当代中国文坛,也许只有极少数几个作家堪与媲美,譬如已经作古的汪曾祺先生,遗憾的是汪先生作品不多。

作为声名显赫的季府主人,我对这个身份已经有点心不在焉了。但自己是半岛和整个江北唯一的独药师传人,背负着沉重的使命和荣誉。(3)张炜.独药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4.

这是小说《独药师》第一章篇首第一节。长生不老是秦始皇及其之前和之后无数君王的梦想与追求。就像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长城是为了冻结空间,焚书是为了冻结时间。而张炜在这等亘古不绝、又开天辟地般的长生梦背后,展示了两条现实而永恒的线索:爱情和革命。

当然,《独药师》的深意不仅于此。在几乎完全受资本和技术理性制导的人类(通过生物工程和基因编码)正一步步实现长生梦、走近长生殿的今天,伦理问题正一日千里地凸现出来并成为人类正在和即将面临的最大课题。长生梦想背后的贪婪,无论是对无限生命还是无限财富的觊觎都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首要问题。

正是在这样的宏阔背景下,张炜演绎了百年前中国胶东半岛的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和爱情,而其中的主人公恰恰是“长生不老药”的独家传人季昨非。“今日非昨日,明日异今日”,而季昨非却执着地“继昨非”。这个故事仿佛超前感知了贺建奎教授耸人听闻的基因编码修改,其艺术预见性能不令人肃然?

然而,这里要说的是张炜的风格,即他演绎这个伟大故事的方法和机巧。说风格是作者相对稳定的标记和指纹固可,谓其艺术DNA亦无不妥。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风格有过细致入微的洞识和阐发,在此不妨撷取一二作为依傍。刘勰在《体性》中对风格进行了双向界定:体即体征,性即性情;至于《定势》《才略》《风骨》《时序》等,则是前者的外延或补充。时至今日,如此做法似乎有些老套、有些传统,但我要的正是这个老套和传统,即或不能像张炜这样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它也至少有裨于温故知新。众所周知,文学是加法,是无数“这一个”的叠加和延续,它不像科技,不能用时兴方法简单否定过去,反之亦然。纷纷攘攘的形式主义、新批评、叙事学、符号学或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再或性别、身份、身体、变易、空间、环境,等等,固有助于批评的一隅半方,但无论哪一种都不能统摄作家作品全貌。总之,在经历了现代主义的标新立异和后现代主义的解构风潮之后,文学批评陷入了空洞化或碎片化陷阱,一如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其实无非是美国人或者西方人设置的陷阱。跳出陷阱殊是不易,言之有物、言之成理、不炒冷饭更是艰难。然而,从文学出发,关心小我与大我、外力与内因、形式与内容、情节与观念,乃至物质与精神、肉体与灵魂、西方与东方等诸如此类的二元问题,依然可以是批评的着力点和着眼点。当然,二元论决不是排中律,而是在辩证法的基础上融会二元关系及二元之间蕴藏的丰富内涵和无限可能性。风格论便是其中之一。它既不耽于宽泛的主义,又可有效规避在细枝末节中钻牛角尖。它是直面作家“体性”和作品机巧的一种古老并历久弥新的方法,譬如我们说一个人的气质如何、性情何如。在我看来,这对于解读张炜、接近张炜最好不过。

且说张炜在独药的驱动下一步步深入革命和爱情:藉革命深化爱情,藉爱情支持革命。这其中风格起到了关键作用,同时作品反过来验证了前者的有效性和独特性。季昨非原本只是季府的一个传人,一个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药”的独家传人。如果没有辛亥革命,他的一生可能会像无数炼丹术士那样虚妄地度过;同样,如果没有洋医院护士文贝(或者文学贝贝?)的出现,那么他的一生可能仅仅是一个革命者冲锋陷阵的历程。当然,两者都很重要,但加在一起是量子纠缠。如是,革命和爱情在小说中美妙地融为一体,而独药充当了药引似的黏合剂。这是作家的高明之处,人物也只有在革命和爱情的矛盾统一体中才能达到人格呈现、性格塑造,其艺术的完满程度无与伦比。季昨非-陶文贝-雅西之间若隐若现的情感纠葛,以及季昨非-陶文贝-朱兰之间若有若无的三角关系,一步步推演、一丝丝缠绕,使得小说具有难得的磁性与巨大张力。

但是,张炜就是张炜,一如早年的《声音》,他见好就收,点到为止,决不滥情,也无意将笔墨浪费在大可留待读者想象的空间。行当所行,止当所止,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悬念和令人百感交集的尾声:革命的继续、情人的分离!

《艾约堡秘史》亦是如此。淳于宝册在蛹儿和民俗学家欧驼兰之间的情感游走,以及公司利益与环境保护之间的矛盾关系,交错缠绕,紧张复杂,可谓既回肠荡气,又丝丝入扣。但最后依然是令人唏嘘的淡淡忧伤:没有结果的结果。仿佛《声音》中的二兰子和使她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之间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分明存在的联系:声音,他们发自内心的山歌以及山歌在森林之中的悠长回响。

再说文字,张炜像八级钳工面对每一个螺丝钉那样推敲文学语言。我自以为够挑剔,却几乎始终未能在他的作品中发现文字上或句法上的疏漏。众所周知,在当下长篇小说年产量逾万部、网络长篇小说逾二百万部的时代,语言文字越来越成为考量一个作家定力和水准的标尺。《独药师》中,他用的是早期白话文,但经锤炼,也已然是一种端方中正、游刃有余的现代文学语言,毫无艰涩感和《水浒》腔。而《艾约堡秘史》却是十分工整的当代中文。这两种文字互有交叉和包容,句法的一致性和对胶东半岛方言的取舍有度更是令人称奇。譬如季昨非在表达对文贝的爱怜时,会称她“心中的小羊”(4)张炜.独药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282.或“足月小样儿”(5)张炜.独药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336.,等等。又譬如淳于宝册对“哎哟”(哀号=求饶)的阐释,或者半岛渔村老人对“二姑娘”传说的演绎,以及“嘎乎”(6)张炜.艾约堡秘史[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254.之类的用语。但张炜始终非常节制。同时,他的语言中充满了“不经意”的移情、比喻、对仗或排偶,如:“那是一簇鼓胀的蓓蕾”,“满树桐花即将怒放”(7)张炜.独药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334.;又如:“单薄的夏装色彩明丽式样新颖,再好不过地传递出那时的心情”,“她在陌生而巨大的堡中不无忐忑地行走时,第一个恼人的秋天已经来到”(8)张炜.艾约堡秘史[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52.;“他收敛了笑容”,“她长大了嘴巴”(9)张炜.艾约堡秘史[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56.;再如吴沙原:“可惜她一直独身”,淳于宝册:“大美,就该属于所有人”,(10)张炜.艾约堡秘史[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253.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所谓文学是人学,抑或风格即人,凡此种种从创作对象和创作主体道出了文学的重要面向,但说法过于笼统宽泛。而我所说的风格则不然,它除了从机巧出发考量主义之外的作家的语言特征,大抵还应关注其性情。后者渗透于文字之中,又每每上升为审美对象,是作者赖以展示文采、抒发情感、呈现心性的主要介质与重要载体。

曾几何时,钱锺书、杨绛伉俪用一个字概括“鲁郭茅”“巴老曹”等。我记得他们用一个“挤”概括鲁迅,说鲁迅的作品是挤出来的;用一个“唱”字概括郭沫若,说郭沫若的作品是唱出来的;用一个“做”字概括朱自清,说朱自清的文章是做出来的;用一个“说”字概括巴金,谓巴金的作品是说出来的;而这里的“挤”“唱”“做”“说”就是风格。至于“挤”出了什么,“唱”出了什么,“做”出了什么,“说”出了什么,则是后话或延异的意义。

我曾经试图用一个“醒”字来概括张炜。醒即清醒,而他端方中正的人品、文品是其独特的内涵与外延、风格与表征。而今,我更想用一个“正”字来概括他,是谓正气凌然。陈思和教授曾说张炜的作品富含自然气息。我想这是很有道理的。所谓“道法自然”,自然即规律。我由此联想到张炜小说对故事情节的收敛。一如他炼字的境界,他也是故事高手,却对故事情节的规约达到了近乎四季或二十四节气般苛刻的程度。这也是他几乎所有小说皆可令人久久回味的原因。你在等着下回分解时,他却兀自一个神龙摆尾,留下了哀而不伤、怒而不谤,抑或见好就收、适可而止。我称之为现实主义的亚悲剧或浪漫主义的高超拔,其中充溢着他对人物、对时势、对世界的人道主义精神。

一如《独药师》的献词:“谨将此书,献给那些倔强的心灵”。我持久关注鲁尔福、阿格达斯、马尔克斯、吉马朗埃斯、阿斯图里亚斯等一系列拉美“乡土”作家,以及张炜、莫言、贾平凹、陈忠实、阎连科,直至季奥诺和哈代、托尔斯泰和塞万提斯等一干广义的“乡土”作家。是他们的作品重新点燃了我情感世界至深的一隅。于是我从他们的怀旧中看到了倔强,从他们的倔强中看到了崇高。远的不说,石湾称张炜为愚公。他是有道理的。但这还不够完全,盖因张炜是从《古船》中的李家人、赵家人、隋家人和《九月寓言》里的家园中人蜕变而成的,他既是宁伽(《你在高原》),也是季昨非和淳于宝册,是他们之和,又高于他们之和。人说“只有浪子才谈得上回头”,奇怪的是张炜似乎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的“高原”,他的这个有形无形的故乡。这正是他的清醒,他的不同凡响。

作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他有这一代人共同的特征,但又分明超越了这些特征。虽不能说他历尽坎坷、尝遍艰辛,却至少算得上曾经沧桑,故而他无虞文学资源。浩浩两千万字从他笔端倾泻出来,从儿童文学到诗歌、散文、传记和小说,汇成一条大河,垒成一个高原。他在原上说:“大美,就该属于所有人”。

我也曾响应号召,信誓旦旦地“上山下乡”;可转眼之间,青山绿水变成了“穷山恶水”,贫下中农也在我等不肖子孙疲惫的内心成了“老土”和“刁民”。希望的田野不再是希望所在,信心与噩梦的界线迅速混淆。但奇怪的是,当我果真远离了曾经艰辛于斯的土地,那土地也便魂牵梦绕般美妙和神奇起来。这就是感情,这就是乡情!张炜的作品恰恰与此有关。我之所以要不断重读他的这些作品,并顺道推荐给重情重义之人,恰恰是兴之所至,而非工作需要。习惯使然,除本职工作必须之外,我尽量让自己的阅读不追风、不从众。与此同时,作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情感基点,乡土犹在,但乡情却正在离我们远去。这既是城市化进程的结果,也是现代化或全球化使然。如今,世界正以空前的加速度一日千里,倏忽之间,以人工智能、基因工程和大数据、云计算为标志的第四次浪潮也已经滚滚而来,势不可挡。

我的问题是:那些一味地面壁虚构或哗众取宠或无病呻吟或大呼小叫地搞怪或哼哼唧唧地自恋写家,难道不觉得汗颜吗?面对年产上万部纸质长篇小说和数以百万计的网络长篇小说,我们是否应该扪心自问:人类命运共同体同心圆背后圆与心是否已经构成一对矛盾?而我的问题是:圆够大,心安在?

遥想当年约翰逊博士与布莱克之争,再看看我们的实际情况。较之于城市文明,乡村文明的某些价值与审美的确更加持久,(11)Johnson S.Johnson on Shakespeare[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08:11.两者之间毕竟是几十年同几千年的差别。同样,农村才是中华民族赖以衍生的土壤,中华民族故而历来崇尚“男耕女织”“自力更生”。由此,相对稳定、自足的“桃花源”式小农经济曾被绝大多数人当作理想境界。正因为如此,世界上的确没有第二个民族像中华民族这么依恋故乡和土地。反观我们的文学,最撩人心弦、动人心魄的莫过于思乡之作。“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乡思乡愁连绵数千年而不绝,其精美程度无与伦比。而今,这方养育我们及我们伟大文明的土地正面临不可逆转的城市化、现代化进程的消解。转眼之间,我们已经失去了“家书抵万金”“逢人说故乡”的情愫,而且必将失去“月是故乡明”的感情归属和“叶落归根”的终极依恋。这就是矛盾,也是我们的两难选择。

正因为如此,乡情乡愁和伟大中文依然是维系民族认同的介质和精神纽带。正因为如此,即使近四十年前的《声音》,至今读来仍余音绕梁。套用纪伯伦的话说: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以至于忘却了出发的地方(初衷)。而张炜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他的高原、他的初衷,也没有离开他历久弥新,又纯正端方的中文。这也许就是张炜的不同。

在一日千里的现代史和城市化进程中,张炜在近作中瞄准了两大主题:情与欲。情无须解析,但它不仅仅是爱情;而欲却是轰轰烈烈的革命与开发。可喜的是张炜笔下的主要人物并未被欲望和疯狂完全吞噬。除了作为悬念或尾声的“分别”“放弃”等正面描写,无论是《独药师》中的季昨非和陶文贝,还是《艾约堡秘史》中的淳于宝册和蛹儿,都是极丰满、极多面,也极令人同情和爱怜的。

朱兰对她(陶文贝——引者注)喜欢极了。可是在离开前她(陶文贝——引者注)突然说:“我觉得你和季昨非老爷真是天生的一对,你们太应该在一起了。”朱兰当时吓坏了,惊得脸色都变了,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说:“……在我眼里您早该是府里的太太,我会待您和他一样,这样一辈子……”(12)张炜.独药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282.

——《独药师》

这番对话发生在深爱着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之间。在这之前,朱兰拗不过主人,已经以身相许。在这之后,陶文贝也投入了季昨非的怀抱。张炜展示了他作为艺术家的浪漫和他对人性的洞识。但是,书中的所有人物,无论季府内外,无论是敌是友还是竞争对手,都表现出了对季昨非的尊重与包容。这既是他作为独药师和开明人士的一种“特权”,也是张炜赋予人物的一种慈悲,从而化解了托尔斯泰面对安娜·卡列尼娜命运的纠结。

蛹儿帮他(淳于宝册——引者注)细细地收拾零碎物品。罐头、防叮药膏、维生素丸,还有那本情诗。她不愿他独自成行,提出让秘书白金跟随……他拍拍她。

……(13)张炜.艾约堡秘史[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280-281.

——《艾约堡秘史》

奇崛的是蛹儿这个也曾被淳于宝册追求过、稀罕过的美人儿,居然心甘情愿地看着心爱的男人、她的情人和老板去一往无前地追求另一个女子——来自北京(而且是“社科院”)的民俗学家欧驼兰。

作为读者,我以为理由还是那个理由。问题是,张炜何以如此?除了用机巧一步步推演得合情合理,那男人的多情,女人的仁厚,难道不是作者(作为男性作者)刻意布排的浪漫吗?他除了让我想起曹雪芹,也让我想起了蒲松龄。前者总是那么怜香惜玉,不仅把十二正册写成仙女,而且把十二副册也捧上了天,却把多数男人写得无比不堪;后者则总是让如花似玉的女鬼爱上书生。有人不明就里,殊不知“书”本就是书生所作。

然而,张炜走的是不同的路径,他的人物不仅有现实基础、有生活蓝本,而且大可与善良和怜悯对位。季昨非从小荣华富贵、养尊处优,甚至还是个出没于花街柳巷的花花公子,却因为革命和爱情逐渐改变,甚至不惜牺牲所有,尽管结果没有结果。小说留白之处也恰恰是点睛之笔。读者扼腕叹息吧!久久沉思吧!同样,淳于宝册历尽艰辛,当过童工、做过流浪儿,最终用财富锁住了爱情,但最终的最终却因为更大的怀想:环境、传统(民俗)和可望而不可即的飘渺爱情放弃了财富?这是《艾约堡秘史》有意搁置的一段秘史。因此,淳于宝册何去何从我们不得而知,却委实令人唏嘘慨叹。

篇幅所限,作为结语,我想说的是张炜的风格是一种如盐入水、化于无形的不动声色和自然而然:连远近观照、新旧交集都丝毫不给人以牵强突兀的感觉。因为他的文字是那么规正而又充满个性(除了规正,后者由节制的方言和应人应时应事的描写呈现出来)。譬如人物造型既有直描,如“蛹儿又一次低估了自己的风骚……生生造就了一种致命的弧度和隆起”;也有侧勾,如“这是一个令无数人滋生愤怒的部位”(14)张炜.艾约堡秘史[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1.以及淳于宝册和无数人等对她的心饥与眼渴。而陶文贝在季昨非眼里,完全是仙女下凡,她既有东方美女的神韵,又由西方美人的气质。“我不由得将她的神态与步履、她的目光里的丰富蕴含和秀美绝俗的姿容做统一观,推测出一个紧实而圆润的形体中,必定跃动着一颗柔然善良的心。”(15)张炜.独药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145.由兹可见,作家尤其关注女性的身材和气韵,而后才是五官和言语,并且绝不铺张、绝不滥情。这些又每每与张炜小说的结构、节奏、句式等融会贯通,展示出当代作家罕有的大器和细致、浪漫和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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