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容章 李家宝
(长江大学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石黑一雄作为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他的作品获奖无数,几乎每部作品都引起国外评论界的广泛关注。自2017 年荣获诺奖以来,石黑一雄的作品更是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成为了研究的热点。聚焦国内外的研究话题,学者们对石黑一雄的作品研究在叙事艺术、移民身份和双重文化、国际主义写作、历史主题、记忆主题以及伦理主题等领域已取得丰硕的研究成果。但以往的研究更多的聚焦于宏大历史背景的叙述、战争话题以及后殖民理论框架下的民族与国际关系——将本土与殖民相联系。实际上,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一直蕴含着作家对生命的人文关怀和人们类似的人生经验的书写与思考,呈现给我们更多的是一种人文性现象的洞察和深思,正如诺奖颁奖词所说的“石黑一雄的小说……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1],具有深刻的普世意义。本文以其小说《长日将尽》为例,来剖析个人生命价值追寻与徒劳的悖谬性。
《长日将尽》的故事以1956 年7 月达林顿府管家史蒂文斯,在新雇主法拉戴先生的提议和收到肯顿小姐(本恩太太)来信的契机下,准备前往西南诸郡面见肯顿小姐的六天自驾旅途为线索展开,讲述了管家史蒂文斯在旅途中的见闻及战争前后达林顿府所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小说在史蒂文斯现时与回忆的交织中展开,并对怎样才算得上一位“伟大的”管家及管家的“尊严”等相关职业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通过史蒂文斯大半生的管家生涯的断续回忆,作家为我们揭示了个人是如何为了成就事业而荒废了人生,为我们展现了选择与生命价值实现相悖的生存状态。
回忆本是一种意识行为和情感体验方式,在文学中的应用不仅呈现为一种叙事方式或文学主题,而且还具有丰厚的文学内涵和审美意义。石黑一雄在其访谈中提及文学创作时,也肯定回忆在其写作中的作用,并坦言道“我基本上是依赖于回忆”[2]。回忆的渗透使石黑一雄的作品笼罩着淡淡的怀旧情绪,弥漫着浓浓的历史沧桑感,充满着孤独的生命体验存在。
《长日将尽》以二战前后具有大英帝国身份象征的达林顿府为背景,通过叙述者史蒂文斯对其个人生活的回忆,展现出一幅幅含有特殊表意方式的生活片段。史蒂文斯在过去与现在的交错时空里,讲述着个人回忆碎片中的历史记忆。这个回忆文本不仅记载了史蒂文斯对其大半生的生活追述,也见证了达林顿府由辉煌到没落易主的历史命运。通过回忆,史蒂文斯试图追寻个人生命的价值认同,表达个体失落与自我价值被怀疑的困境,进而折射出个体在直面人生现实过程中的艰难与自我救赎。在这个回忆的深处,史蒂文斯展开了其奉为一生职业生命价值的反思之旅。他用怀念的基调回忆自己在达林顿府的生活片段,时常管不住自己,常在旅途中忘掉身边的美景而沉溺于过去的回忆。主导史蒂文斯回忆和思考的是,怎样才算得上一位“伟大的”管家及其与其职位相称的高尚尊严。回忆中父亲老史蒂文斯常讲的关于餐厅里意外出现老虎的事例及其职业生涯中的两次实例,无不隐含着“尊严”的真谛---一位“伟大的”管家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坚守其职业生命的能力,克制情绪,保持专业风范。那么身为“管二代”的史蒂文斯是否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也做到了像父辈那样具备一位“伟大的”管家的境界呢?这里史蒂文斯回忆起了其生命中最具有考验的两次经历:其一是1923 年3 月达林顿府召开重要国际会议,会议期间父亲老史蒂文斯因病去世;其二是达林顿勋爵与德国大使会谈,肯顿小姐的离开。在这两段异常鲜明的记忆中,史蒂文斯毫无意外地都选择了留在会客厅,以舍弃亲情、爱情的方式将心中成为伟大管家的理想和抱负推向极致,从而达到了他认可的“伟大的”管家的标准。然而二战的爆发、达林顿勋爵被纳粹分子的利用,使史蒂文斯一直崇奉的人生价值遭到破灭。在回忆中他描述了勋爵所犯的过失和错误的人生选择,并在勋爵承认自己犯错的启发中,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人生,进而以个体生命价值追寻的雄心壮志来获得心灵的平衡。
人们对记忆中的事物往往存在选择性重构的倾向。通过记忆碎片的拼接和重组,作品描绘出个体失落与慰藉的心灵景观,通过对过去的回忆帮助个体寻找和确认生命的价值追寻,在无法安慰的现实中找到一份慰藉。史蒂文斯正是通过他的回忆克服了自我价值追寻的失落,追寻自我实现的认同。他断断续续地回忆叙述,实际上是不顾一切地极力为自己重构过去,确保自己在为达林顿勋爵服务的三十多年里所做的全都是有价值的。进而试图建立和组织起,自己曾经完整的职业生命价值。因此,史蒂文斯不得不回忆和面对过去,从而破解自我价值感破灭的现实困境。回忆对于史蒂文斯来说,或许是一个情感宣泄的途径,或许是一种通过选择性重构达到自我救赎的方式,通过回忆他可以获得暂时的安定并期待未来。在回忆地过程中,史蒂文斯为了保护自己又不得不克制、压抑自己的情感,保持现有生活的尊严。因此,通过回忆史蒂文斯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联系在一起,以回忆的方式回归精神的家园,抵达心灵的彼岸,在回忆中确认自我价值,实现自我救赎。
身份是个人在社会中被接受和认可的抽象责任主体,不同的身份意味着不同的角色承担,而人则需要承担身份所赋予的不同的责任与义务。史蒂文斯作为达林顿府的管家,他倾尽大半生的生命只选择、认同了管家这一角色,为此而将个人的生活压抑到了极致,由此他个人便异化成职业化的工具,丧失了人的主体性,人性受到压抑。在史蒂文斯的回忆叙事中,他的记忆总是在达林顿府的书房、会客厅与走廊中穿行,这种空间的描述与史蒂文斯的角色意识产生了一种互动关系,这种凝固的空间将史蒂文斯包围在其中,不可否认地给他贴上了男管家的标签,从而弱化了史蒂文斯其它的身份。
史蒂文斯将个人的角色与职业的角色完全等同起来这是他走向异化的第一步。在史蒂文斯看来,自己的唯一身份就是达林顿府的男管家,完全彻底地生活在他的工作里便成为了他生活的指导原则。因此,他的全部生活就是他作为男管家的工作。当老史蒂文斯在阁楼上奄奄一息之际,史蒂文斯匆忙上去看望了父亲之后,又匆忙地回到会客厅工作,错失了与父亲最后的见面机会,最终使其父亲在阁楼上孤独地死去。在这段回忆中史蒂文斯为履行管家的职责,主动放弃了自己作为儿子的职责。这种牺牲亲情的选择虽然给后来的回忆留下种种悲痛的联想,但并没有给他留下遗憾,反而留给他更多的成就感。也出于同样的缘由,对于肯顿小姐的离开,史蒂文斯不敢正视他对肯顿小姐的真情,回忆中肯顿小姐的哭泣永远定格在他的记忆当中,定格在当时他在走廊门外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那种“特别的感受”。再次选择对情感的放弃,回到工作岗位,他由开始的情绪低落而渐渐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成就感。在如此煎熬的夜晚,史蒂文斯认为这是他这一生所能达到的所有成就的一个总结。为了向“伟大”管家的理想靠近,史蒂文斯选择牺牲了亲情和感情,以至于成为一个几乎压抑了一切正常感情、完全不近人情的工具。
对达林顿勋爵无条件的服从,以勋爵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丧失个人主体的价值判断,这是史蒂文斯走向异化的第二步。在这种情状下,史蒂文斯可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工具”,他丧失了自己作为个体人的权利,沦为一名不带任何情绪的命令执行者。在史蒂文斯的职业生命的价值实现中,为那些真正肩负着文明大任的伟大绅士们,提供最好的服务是管家这个职业的终极价值体现。在他看来一个管家的职责就是提供优质的服务,只需专注于属于管家认识范畴之内的那些事务,而对于雇主的决断,管家只要做到完全的信赖并为之执行,这便是忠诚。作品在回忆片段中,解雇犹太员工事件和小卡迪纳尔先生为阻止勋爵的错误行动与史蒂文斯的客厅谈话,两个典型的事例充分说明了史蒂文斯在为雇主服务的过程中消除了自主意识,作为人的主体性已经被取消。对于任何问题史蒂文斯变得毫无己见,他成功地成为了职业理念下管家角色的执行者,沦为名符其实的“工具人”。
所以从史蒂文斯角色的选择,到克制与牺牲的职业价值观的确立,再到作为人的主体性的消失,史蒂文斯在一步步地选择中逐步走向异化。表面上来看,史蒂文斯的选择是为了个人生命价值的实现,然而他对生命意义形式的选择,无不意外地导致了人性的压抑和个体生命的扭曲,从这一层面来讲他的生命选择是失败的,人生也是悲剧性的。
在文本碎片化的回忆叙事中,史蒂文斯一直在重建、确立过去的自身价值,并通过回忆来证明自己的职业生涯确实达到了所谓的“伟大”的管家的境界,由此也确证了自己是一位伟大的男管家。史蒂文斯认为判断一位管家是否“伟大”,应符合这样的标准:“他在回顾自己多年的服务生涯时能够自豪地说,他已经将他的全副才能用以服务一位伟大的绅士了——而通过这样一位绅士,他也等于是服务了全人类。”[3]由此可见一位管家是否杰出,直接取决于他所受雇的雇主是否“伟大”。在这里史蒂文斯便把为达林顿勋爵服务,当作实现自我职业价值的途径,并尽其所能的追求“与其地位相称的尊严”(这里的“尊严”指的是一位管家专业的职业素养),期望通过依附于真正掌握人类文明命运的大人物,而间接实现一种留痕于历史的成就感。
那么,史蒂文斯所服务的达林顿勋爵是否是像他所说的是一位伟大的人物呢?用史蒂文斯的话来说要成为“伟大”管家的先决条件须是“隶属于一个真正的显赫门庭”[4],这也就意味着管家所服务的雇主是拥有显赫的身份和地位的,从这一层面上来看达林顿勋爵无益是满足条件的。从回忆中可以看出达林顿勋爵不仅仅是一位贵族绅士,他还对政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一直致力于欧洲和平的事业,1923 年3 月在达林顿府召开的“不公开”“非官方的”国际会议——会议致力于为德国争取相对平等的国际权益、解除德国人免受《凡尔赛和约》苛刻条款的限制——充分显示了勋爵在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力。由此在史蒂文斯看来“这个世界就是个轮子,以这些豪门巨族为轴心转动”[5],而有理想的管家莫不以靠近这些轴心为志向。随着纳粹政权的上台,勋爵仍然保持着绅士风格处理国际事务,仍旧秉持着亲德立场,最终被纳粹分子利用,沦落为纳粹的棋子和帮凶。随着二战的爆发,勋爵落得身败名裂的悲剧下场,而这一切又都是他秉持着最为高尚的道义责任而做出的选择的结果。
史蒂文斯选择具有影响力的伟大的绅士为其服务,在助其促进人类的福祉中实现自己的职业价值,而他的雇主达林顿勋爵人生选择的失败,在一定程度上也直接宣告了他人生价值意义的破产。因此史蒂文斯不得不面对,自己鞠躬尽瘁的工作却服务于一个错误的残酷事实。 而这就能够理解史蒂文斯在记忆碎片中,关于勋爵记忆的躲闪和回避以及不由自主的为勋爵做辩护。他的这种不愿直接面对的回忆叙述,是其追寻个体生命价值失败的折射。石黑一雄在访谈中也曾提到人们大多数的时候会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情,自己正在为正确的事情做贡献,对这种想法深信不疑……对于某些执着的东西人确实非常容易陷进去……但是,往往到了后面,再来回顾往昔之时,会发现自己这种想法是错的。……这样的人很多吧?《长日将尽》写的就是有这种经历的人的故事。”[6]在作品中史蒂文斯通过回忆进行自我价值的追寻,并在回忆叙事中不断解构过去的价值追求,这在价值追寻的意义上便体现为荒废人生的人生体验。在这个意义上,他的人生只是追寻后的徒劳无功,而这种人生追寻的徒劳集中体现了人生的全部荒诞性。这种类似的荒诞体验在任何时代都存在,正如人们虽然相信“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但也时常会思考“也许我们做错了”,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来讲史蒂文斯实际上就是我们的影子。
作为一直致力于国际化写作的作家,石黑一雄的小说一直都在关注人们在不同情景和环境下的生存状态。他的作品能反映现世及当代人类普遍的情感,展示普遍的人类经验。在《长日将尽》中,他一方面揭示了生命价值追寻与徒劳的悖谬性,另一方面又在史蒂文斯的回忆叙事中,表达了放弃自我主体性的悲剧性。史蒂文斯表面平静的回忆,强化了一种深层的悖谬与悲剧的情感特质,能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促使人们对生命价值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