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洋
(立命馆大学,日本 京都 6038577)
继谷崎润一郎之后,芥川龙之介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于1921年3月下旬至7月上旬作为《大阪每日新闻》的特派员游历了上海、南京、九江、汉口、长沙、洛阳、北京等中国城市。回国后,芥川在各大报纸杂志上断续发表了《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游记》及《北京日记抄》之后,又将上述游记进行整理并收录在1925年11月改造社出版的《中国游记》中。在《中国游记》出版后不久,芥川在1926年1月的杂志《中央公论》上发表了以自己的中国体验为题材的小说《湖南的扇子》。小说脱稿后,虽然芥川在给友人斋藤茂吉的信中对“小说的结尾部分没写好”表示遗憾,但小说的标题“湖南的扇子”依旧成为了作者生前最后一部短篇小说集的名字,足见这篇小说的重要性。接下来,笔者将在文本的同时代语境下,参照史料和芥川龙之介的游记、书信、笔记等资料,以玉兰和含芳为研究对象,探索多角度解读这两个中国女性形象的可能性,并在此基础上解释小说标题中“扇子”的真正含义。
芥川在中国之行前致薄田淳介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记述——“前天在精养轩举办的欢送会上,里见淳在演讲中说道:‘(中略)你去中国后不要只看到中国昔日的伟大,也要寻找中国当今的伟大之处’。我也正有此意”。[1]那么,芥川究竟在中国发现了什么样的伟大之处呢?
1910年至1920年的中国发生了两件划时代的历史事件。其一便是《湖南的扇子》开篇所列的孙中山等革命家发起的辛亥革命。在论及辛亥革命之时,除了以孙中山为首的男革命家之外,还不得不提到为辛亥革命而献出生命的女革命家——秋瑾的名字。秋瑾在嫁给湖南出身的丈夫后久居湖南,又在留学日本期间曾多次参加湖南同乡会组织的集会,可以说跟湖南颇有渊源。她在日本加入了革命团体“中国同盟会”,也因此结识了孙中山等革命家。关于秋瑾,芥川在《江南游记》和致佐佐木茂索的书信中分别提到——“适才在秋瑾女史的墓前目睹这幢砖门之时,我不单为西湖感到不平,更为女史的在天之灵感到不平。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并为革命牺牲的鉴湖秋女侠的墓门,委实太过寒酸”;“今日我借参观西湖之便顺便参拜了秋瑾女史之墓。题有‘鉴湖秋女侠之墓’的墓碑上写着女史的绝命诗——‘秋风秋雨愁煞人’。最近比起苏小小我对女史更感兴趣。”作为资深的中国古典文学爱好者的芥川之所以比起苏小小对秋瑾更感兴趣,正是因为至死仍坚持理想信念的女革命家秋瑾的侠义之心与革命精神打动了芥川。也正是从秋瑾身上,他发现了近代中国的伟大之处。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历史上另外一个大事件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1919年的五四运动,而芥川的中国之行正是五四运动的两年后。此时,一批接受了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洗礼的女学生们登上了中国历史的舞台。其中,湖南的女学生们积极参加了各种爱国宣传和抵制日货运动。例如刊载于1919年6月湖南《大公报》的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的宣传文,提醒同胞常怀国耻之心,勿用洋货;以及同年同月同样刊登于《大公报》的,女学生关于今后不购买日货的决议。[2]可见湖南女子学校反日运动规模之大,参与人数之多。因此《湖南的扇子》中,“那是因为就在昨天早上参观某女子学校时,我感到了异常强烈的反日气氛而心生不快”以及“我参观了长沙的天心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及附属高等小学(中略)女学生出于反日而不用铅笔,以笔墨纸砚取而代之”这两则描写和记录,都如实反映了当时湖南女学生不断高涨的反日情绪。那么,对此芥川本人究竟是如何思考的呢?在芥川的好友江口涣的回忆录中有如下一段回顾——“那是芥川去湖南省会长沙时发生的事。因为芥川是日本来的作家而被特许参观女子学校。然而一进教室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女学生中燃起的反日、抗日精神之强烈。(中略)女学生们不管是在教室还是家里都不用日货。(中略)就这样,女学生们一边忍受着各种不便,一边坚决抵制日货。(中略)女学生们说只要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还不停止,反日运动就不会结束。目睹了女学生们坚定的决心和斗志,芥川说自己被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3]也就是说,对于女学生们强烈的抗日精神,芥川并非真如小说中所写“心生不快”,而是怀着深深的感慨。而芥川故意将这样“差点热泪盈眶”的感动在小说中反写为“不快”,也可见作者对日本当局的检阅制度的戒备之深。然而,笔者通过对比《湖南的扇子》的草稿与终稿后发现,终稿结尾增添了“我”使用“铅笔”的细节。对此,学者姚红认为这一段添加内容“暗示了玉兰这一虚构人物和进行抗日运动的女学生之间相同的反抗精神”[4]。而依笔者所见,关于“铅笔”内容的添加是否跟“玉兰”形象有直接关系尚待商榷,但不可否认,它确实可以作为芥川对于湖南女学生抵制日货运动的印象之深的一个佐证。
另外,笔者注意到芥川写下过这样一段关于湖南女学生的简短笔记——“女学生——白帽,剪发之故”。从今天的角度出发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剪发”的女学生,在中国当时的历史语境下却有着特殊的表象意义。湖南出身的女共产党员王一知在回忆湖南桃源女子第二师范学校的五四时期的爱国运动时提到,她们在五四运动后曾写文章提倡剪发。刚开始有十几个同学剪成了现代男性式的短发。然而社会和学校都表示反对。甚至有家长为此冲到学校寻衅滋事。于是校长大怒并严厉斥责了王一知等人。当时的女子“断发”实际上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即便是在1922年的上海,断发女子走在大街上都会遇到尾随起哄的小孩或是称她们是妖怪的思想古板的老人。[5]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一封建社会的思想观念仍旧根深蒂固的年代,女子“断发”是一种大胆的行为,而且1916年9月中华民国教育部颁布了针对女学生“断发”的禁令。自己主动剪发的行为是对性别平等、自由和民主的追求,也是对旧制度的反叛行为。另一方面,由于以孙中山为领导人的反清革命党的“断发”行为而被强化的“断发”=“革命”这一理论逻辑,为五四运动后女学生们的剪发行为直接赋予了革命性意义。因此,从剪发可见女学生反帝反封建的坚决意志和革命斗志,而富于敏锐洞察力的特派员芥川察觉并记录了这一现象。
另据笔者调查,芥川在其三天两夜的长沙之行中并未造访小说中所写的妓馆。有关场景的描写历来被认为是以《上海游记》中的相关内容为蓝本所进行的创作。“其中一个名叫洛娥的,才跟贵州省长王文华结婚不久王就被暗杀了。所以她至今还在做艺伎,真是个薄命佳人。”在社会上层的斗争与倾轧中失去丈夫这一点不禁令人联想起痛失情人的玉兰。除了洛娥以外,芥川还提到了当时著名的高级妓女林黛玉——坊间传言除了“大总统徐世昌以外”她是“最近二十年间政局秘密的”唯一知情者。而且,相关历史资料显示,林黛玉从1910年起便受到了元帅张勋一的照拂。[6]可见,在军阀割据、世情动荡的那个年代,一直被排除在政局以外的花柳界,也因为跟官吏等的复杂关系而逐渐参与其中。此外,小有天的名妓花宝玉的华丽外表和“嚼着菜根”的实际生活形成了强烈反差,让芥川感受到了中国底层女性坚忍不拔的性格。花宝玉充满人情味的朴素一面,和“如同背阴的土壤中生出的小仙人球”一般的含芳可以说如出一辙。
总而言之,芥川从女杰秋瑾、湖南女学生和上海高级妓女等跨越不同阶级、身份和年龄的中国女性身上深切体会到了他们进取而顽强的主体意识、革命精神和社会性。芥川将这些女性群像分别体现出的“伟大”或是时代性浓缩在了玉兰和含芳这两个湖南艺伎形象中。之所以以妓女为主人公,其一是由于《南京的基督》和《奇异的重逢》以来作者对于以妓女为代表的中国底层女性的关注;其二是如同姚红所提出的,比起带有鲜明革命性的中国女学生这一知识分子群体,自古易于被解读为异国情趣表象的妓女更不易引起日本当局的注意。芥川和胡适曾就检阅问题进行过数次探讨,这足以说明作者对言论限制问题的敏感程度。
在解读玉兰形象时不得不提到的一点是她吃下沾有情人血液的饼干这一情节。对此姚红指出“通过玉兰在众人面前开始咀嚼情人的人血饼干,并表达自己的敬爱之情可见她与黄六一共通的反体制思想”。她这一举动恰恰体现了对“外来民族(帝国统治者)、性别歧视(父权体制)、阶级(妓女身份)这三种权威的反抗”。笔者基本赞同姚红的结论,不过还有一点不容忽视的是,在这具有视觉冲击性的一幕中潜藏着的生与死的冲突。与黄六一的血液浸透的饼干象征着静止、死亡相反,不断让我联想到鸟笼中“上蹿下跳的松鼠,”而玉兰闪光的牙齿却是充满活力与生命力的存在。就在这样一副牙齿咀嚼人血饼干的那一刻,自然产生了一种由玉兰与黄六一的生死一线之隔的对决所带来的令人目不忍视的残忍与恐惧气氛。然而,充满反抗精神的玉兰故意说着“我十分乐意品尝我爱的……黄老爷的血”,将行为动机从老谭所谓的“无病消灾”成功转换成为对死去情人的敬爱之意。如同先行研究已详细论述的那样,考虑到玉兰和黄六一的关系不仅是恋人还可能是革命同志这一点,上述场景也可以解读成活着的玉兰通过摄取并融合黄六一的血,从血脉相承的意义上说也延续了黄的革命精神。即,生与死、悲与喜获得了相互转化的可能性。这样一来,玉兰成功地把自己从被动接受者反转成为主动实施者,并借此破坏了谭永年妄图羞辱、折磨她的打算。由此,在男性性/女性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底层民众、消费/被消费这三组二元对立中皆处下风,却开始具有近代自我观念的中国女性的主体性反抗意识可见一斑。另外,在玉兰形象中包含的生死冲突的主体又与长沙这座城市有何关联呢?这里我们先来看看芥川笔记中对长沙的记录——“张继尧与谭延闿相战之时,张部下之尸体未掩于土,流于湘江”;“日清轮船之侧,于中日银行用地及海关及日清轮船间执行死刑。以刀斩首。中国人将馒头沾血食之。——佐野氏”;“于大街执行死刑的城市。伤寒、疟疾横行的城市”;“此处之名产乃新思想与伤寒是也”。芥川目睹的长沙充斥着军阀混战后的尸体、死刑、人血馒头和疟疾。小说开篇B正是因感染疟疾而无法来接“我”,因伤寒是卫生条件恶劣的高温地区常见的传染病。芥川把长沙的阴沉、颓废的一面如实地加入了小说中。长沙是伤寒的温床,同时也是和伤寒并列为名产的、不断发芽生长的新思想的发源地。如此,死亡、疾病的泛滥和新生思想的茁壮成长所形成的强烈对比势必给芥川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正因为此,作者才将如此强烈的对比寓于一边承受着情人死亡的痛苦,一边克服长沙的恶劣环境顽强生存的、接受了新思想洗礼的湖南女性形象中。
如同先行研究所指出的,本作中先于玉兰登场的含芳很可能是革命运动的积极协助者。但笔者认为值得补充的一点是,含芳形象中隐藏的传统与革新的对立与共存。在“我”刚到长沙码头时,“水蓝色夏装”前坠着一枚奖章的充满“孩子气”和古典美的含芳便吸引了“我”的注意。跟着谭永年来到妓馆后,“我”惊喜地发现坐在我旁边的正是那日穿着“水蓝色夏装”的古典美人。尽管她的衣裳和首饰都没有变化,“我”还是在她“羸弱”的外表下,发现了她毫不忸怩的、如同“小仙人球”般的踏实与坚强的一面。面对同为艺伎的林大娇毫不留情的挑衅,含芳尽力克制住情绪的起伏,最终得以冷静应对。因此,含芳可以说在拥有着娇弱的充满古典美的外表的同时,还有一颗成熟强大的、有先进意识的内心。那么,这一点又是如何跟长沙的城市表象相联系的呢?在芥川的记事本里可以看到,芥川所见的长沙既有醉心于藏书的保守派的清朝遗老叶德辉,也有为革命鞠躬尽瘁的六君子和黄兴、蔡锷等历史人物;既有岳麓寺、爱晚亭等中国古典建筑,也有包括女子师范在内的各种现代学校。换言之,卷入军阀混战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长沙,表面上既保留着传统风景建筑,又有现代化的教育机构和“崭新的红砖洋房”;其内部既残留了倒退、保守的旧制度,也萌生了先进的思想与意识。因此,兼备古典外表与近代精神的含芳形象不如说正是传统、保守和革新、革命共存的城市长沙的政治文化表象的一个缩影。
那么,与含芳紧密相关并成为小说标题的“扇子”究竟具有什么样的象征意义呢?
扇子自古以来便是中国古典诗词,特别是闺怨诗中表现含蓄而静止的“女性性”的意象。身着“水蓝色夏装”的含芳握在手中的扇子从表面上看无非是加强女主人公的古典美的工具。因此小说结尾被人遗忘在桌上的、“垂着桃红色流苏”的扇子也不过是营造一种传统“中国情趣”的道具。
可是作为小说标题的同时又是芥川生前最后的短篇小说集的名称的扇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是对中国女性古典美的隐喻。自宋代开始,艺伎们手中握着的扇子便成为了她们职业的标志,到了明朝后期所谓“桃花扇”更是渐渐变成“妓女”的代名词。所以名作《桃花扇传奇》的标题一方面与情节本身紧紧相扣,另一方面更是直指女主角李香君的妓女身份。[7]有意思的是,根据中国学者周倩的调查,日本近代文学馆的芥川文库藏书中有全二册的宣统一年版《桃花扇传奇》,并且书中还有芥川的标注等。[8]由此可以推断,芥川正是对手持桃花扇的不媚权贵的妓女李香君的刚直与忠烈深有感触,才借扇子来象征同为妓女却刚正顽强的湖南女性形象。
再者,倘若在剥离文学意义的基础上重新思考“湖南”和“扇子”这一组合的关联性,那么扇子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扇风,也正因如此多用于夏季的酷暑时节。而湖南特别是长沙的气候恰好是以夏季的连续高温为显著特征。初访中国的芥川就不巧遭遇了湖南的酷暑——“长沙……即便是夜晚也依旧酷暑难耐的城市”;“长沙虽然是面临湘江的城市……炎热却超过了八十华氏度”。可见,长沙的炎热着实让芥川消受不起,也一定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湖南的扇子》中虽然没涉及天气炎热的内容,但从开篇B因为患了疟疾而病倒这一细节便可对位于亚热带的长沙的气候和因此造成的传染病的肆虐情况窥探一二。所以说,带有鲜明季节指向性的扇子不仅暗示了湖南的酷暑,更象征着在如此的酷暑和高温的恶劣环境下依旧燃起革命热情、不断抗争的湖南女性玉兰和含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