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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福山盛产厨子,庞子财就是福山的厨子。他掌不了大馆子的勺,也上不了大馆子的墩案,称不起大厨,只能算是个大师傅。在老家十里八乡,老人过世、儿女结婚、祝寿过百日之类的红白喜事,庞子财经常给请来掌灶。他不甘心一辈子当个大师傅——福山遍地都是大师傅,他也想闯闯大码头,混个大厨名号。于是,庞子财下决心,要到关东来闯一闯。
临行前,爹拿出了家中那套鱼模,送给了要出门闯荡的儿子。庞家这套鱼模,那可是有年头了。听爷爷讲过,他太爷爷的太爷爷时,庞家就请南方的一位木作高人,用院里一棵百年老枣树雕刻了这套鱼模。那年月,大师傅也经常用到鱼模,只是别人家的鱼模大都是一个鱼样的木头模型,无法与庞家的鱼模相比。大灾之年,乡里一个大户人家办酒席,因为食材奇缺,庞家的鱼模便端到了酒席上。一百多年老枣木雕刻的鲤鱼模子如同活了一般,深红的枣木本色,再浇上色味俱全的汤汁,谁也瞧不出盘子里的那条鲤鱼是木头模子。大户人家请的那些缙绅们个个都有身份,朝着鱼模伸出筷子时碰到了硬邦邦的枣木,便心知肚明哈哈大笑起来。文人作画讲究一个写意,所以也就懂得“意吃”的境界。一个“意吃”,消除了食材短缺的尴尬,也让主人没失面子。
爹问庞子财,知道为什么让你带上这套鱼模子吗?
庞子财说,是俺的手艺比兄弟们好。
爹说,这是其一,其二,你是真心学厨,鱼模放在你手里,爹放心。老庞家没有值钱物件,这套鱼模子就是咱们家的传家宝。记住了,鱼模到了你手里,要一辈一辈地传下去。
庞子财从山东来到大连,进了一家大馆子。待了不长时间,就心生悔意了。不是东家不好,而是那些掌勺的大厨们侍候不起,平时要供着烟酒茶水,有那爱听戏的,还得陪着听戏,喜欢抽两口的,大烟泡得随时供着。最怕那好色逛窑子的,下三滥的地方去还是不去?瞅着这世道,庞子财有自知之明,他在大码头是混不下去。
有人点化庞子财,离大连六十里是金州城,你这手艺,在那儿有用武之地。大连这地方太洋气,地皮儿生着花草连点土都不露,你一个山东土包子扎不下根来。
听人劝,吃饱饭。庞子财打好铺盖卷儿,离开大连来到金州城。庞子财没有多少奢望,他想靠着耍手艺,挣钱吃饭,先得安下身来,安身才能立命,而后再娶妻生子。
那年月,无论大连还是金州,到处都是山东人。老乡见老乡,都要帮帮忙。来到金州城,一个老乡介绍庞子财去了果木园子当大师傅。这个果木园子可真大,山前山后全栽种着苹果树。平时,庞子财就给那三十来个伙计做饭,做的也是大锅饭菜。这一下,可是对了庞子财的路子。他做得好,伙计们吃得也好。到了秋天摘苹果的日子,果木园子会临时雇些帮工摘苹果。帮工加上伙计有一百多人,经常一直干到半夜才收工。深秋时节,劳累的人们又冷又饿饥肠辘辘。这时候,大师傅就熬上一大锅疙瘩汤,里面放上了小海蛎子,再撒上葱花香菜,出锅时,没有香油,撒上一把炒香的芝麻和胡椒粉,香喷喷,鲜溜溜,伙计和帮工们端起大碗喝起了疙瘩汤,上百号人从喉咙里发出的呼呼隆隆的声响,让从外面走过的东家曹世举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走进工棚一瞧,他要过一只大碗,也跟着伙计们一起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疙瘩汤……那香,那鲜,加上胡椒和芝麻碎的香辣味道,喝进肚子里顿生荡气回肠之感。他忍不住又喝了一碗。喝饱了肚子,脑门也冒出汗来,曹世举夸了一句,好手艺!在此之前,曹世举真没在意这位才雇来的大师傅。这碗疙瘩汤喝的,让他见识到了草根手艺、草根的味道!
庞子财做的是大锅饭,大锅饭也要有油水,吃的人才会吃得香。因为油水少,吃下肚的饭菜也不耐饿,这让庞大师傅挺挠头。
巧了,这天上午,帮厨的二驴子跑来告诉庞子财,巡捕要枪毙猪了。
俩人爬到山梁上一瞧,几个巡捕都戴着口罩,把七八头大猪小猪赶进了山坳,随着“乒乓”一阵枪响,几头猪发出几声惨叫,便倒在了山坳里。巡捕们往猪身上撒了石灰,然后用铁锹铲土把死猪掩埋起来。
庞子财知道,巡捕枪杀的是得病的猪。等到这些人走了,庞子财悄悄找来伙计,将这几头死猪抬回果园。他将死猪开膛破肚,埋掉了内脏,把病猪大卸八块,用大盐豆子腌进了两口大缸里,缸口压上了大石板。
等到春夏之交之际,庞子财就用咸猪肉炖土豆与芸豆。咸猪肉有股子卡拉味儿,但是,吃起来这股子别致的卡拉味道让人更有食欲。那一天,偏偏也让曹世举给赶上了饭口。闻到那股奇特的味道,曹东家也吃了咸猪肉炖的芸豆与土豆,那味道让他食欲大开,一连吃了几碗都舍不得放下筷子,肚子饱了,眼睛却没饱。
过后,曹世举也吃了自己老婆炖的土豆和芸豆,比起庞大师傅的手艺,确实差了不少。老婆听说男人吃的是死猪肉,嗔怪道,也不害怕吃了会生病,你胆儿够大的,嘴饞不要命了。
曹世举说,穷人家养头猪、喂只鸡也不容易,什么时候舍得把死猪死鸡扔掉,不都吃进了肚子,人活得不也好好的吗?猪是猪,人是人,猪和人不搭界,再说了,内脏摘了,盐豆子腌了,没事。
果木园子大师傅用病猪肉炖芸豆和土豆的事传来传去,说者无意,闻者有心,不知怎么着,从乡下传到了城里,巡捕也知道了这件事。巡捕来到了果园,给庞子财抓到城里,罪名就是吃了病猪肉,触犯了关东州“卫生防疫法”,将他关进了“笆篱茨”(俄语,监狱)。因为怕传染,老大一个“笆篱茨”,只关着他一个人,那些犯人都移到了别处关押。
审问的时候,还来了一个日本人。日本人问庞子财,什么时间吃的死猪肉?吃了多少?有多少人吃了?
山东人有个倔劲,庞子财死活不承认,反正猪肉也吃了好多天了,吃的人也都活得好好的。巡捕要给他灌辣椒水,这个日本人——军政署长河野占男却不同意,他另有主意。他的主意更歹毒——就是一天只给庞子财吃二两重的苞米面小饼子。在果木园子当厨子这一年,庞子财舒心宽心,不缺吃喝,身体已经发胖。胖人不抗饿,一天二两小饼子定量,还不如给他上刑呢。这还不算,天天有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给他抽血,说是要化验血里面有没有毒。吃不饱还得抽血,什么人受得了?河野占男把他关押了一些时日,从他血里也没化验出什么病毒,再关押下去,没什么价值,只好把饿得打晃儿的庞子财给放了。
事后得知,告密那个巡捕名叫王华满,他与曹东家有过节,一直盯着老曹家的举动。王巡捕仗着日本人的势力,就想给老曹家找点麻烦。找不到曹东家的碴子,他就找与曹家有关的伙计的纰漏。
庞子财到关东来头一次与日本人打交道,河野占男那不足二两重的小饼子让庞子财深深地记住了。几天光影,胖子饿成了瘦猴,走出“笆篱茨”那一刻,他狠狠地瞅了河野占男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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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正赶上日本人搞什么经济统制,曹世举的本家兄弟曹世仁家给老爷子祝寿。曹世仁是个教书先生,家境并不富裕。他要为老父亲八十华诞祝寿。别说没钱,那年月,因为经济统制,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办酒席用的鸡鸭鱼肉。
曹世举说,你呀,什么都不用愁,你只管请客,剩下的事情我操办。放心好了,你爹是我二叔,曹家长辈的寿宴一定要做得体面。
曹世举请的大师傅就是庞子财,因为经济统制,大米白面中国人不许吃,更不要说鸡鸭鱼肉这样的食材。如果有谁敢违抗,那就是“经济犯”,就得把你关进“笆篱茨”。那年月,遇到红白喜丧事的人家都不请客办酒席了,没法办哪!
姓曹的要为老爷子祝寿,还要操办酒席,巡捕王华满即刻盯上了曹家人。别瞧曹世仁平时文绉绉的,此人可是特别有骨气的人。别人见了巡捕都点头哈腰行礼,这个曹世仁却为巡捕写了一首打油诗:“巡捕上街凶妖妖,腰间三尺铁皮刀。小民一时敬不到,剐你肉来把骨敲。”王华满气不过,把打油诗拿给河野看,想给姓曹的罗织一个反日罪名。河野看了,反倒说这诗有意思,巡捕佩刀的鞘就是铁皮的,只有日本警察才是铜的,再说了,你没搜刮民财吗?
王华满给曹世仁定罪不成,眼珠子却一刻没放松找碴儿。这回曹家人要祝寿办酒席,他觉得时机到了。他就是要看一看,没有鸡鸭鱼肉,他拿什么办酒席?有了鸡鸭鱼肉,就办你个“经济犯”!
曹世仁急得团团转,曹世举却让他放心,酒席做成做不成,看的是厨子。既然厨子打了包票,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庞子财不着急也不上火。到了办事那天,庞子财才将鱼模亮了出来。来祝寿赶人情的客人们推杯换盏时,那一道“鲤鱼跳龙门”的菜端上了桌子。盘中的鲤鱼如同活了一般,摇头摆尾,朝着吃席的人们频频献媚。知道底细的或者经历过的人,只欣赏饱眼福,却不动筷子。不知情的人,动了下筷子,筷子撞上了硬木头,便也心知肚明。这年头,有鱼也不敢上席,用这鱼模子“意吃”,却也增添了宴席上的欢乐气息。
曹家做寿,喜气洋洋,院里热热闹闹,欢声笑语阵阵。隔着墙头窥视的王华满不知内情,他以为真的是活鲤鱼端到了桌上。他急匆匆地跑到了县上,向日本人报告,有中国人犯了“经济法”,大办酒席并吃了大鱼大肉。
河野占男本想让王巡捕把人给抓来。王华满说,犯事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吃死猪肉的厨子。河野一听,亲自带上几个巡捕,直奔酒宴现场。
此时酒席已经快要结束,闯进来的日本人说是抓捕“经济犯”时,人们都蒙了。河野占男指着桌子上面还没有来得及撤下去的菜盘,指着那条健全而完美的鲤鱼说,这就是证据,统统抓起来。
曹世举把盘子端到了河野占男面前,冷冷地说,大人你好生瞧瞧,这是一条什么鱼?
河野占男的眼珠子直了,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条鱼,旁边的庞胖子递给他一双筷子。如果不是碰到了坚硬的枣木,河野占男要命也不肯相信,面前的这条鱼竟然是木头雕刻而成。从鱼模上面散发出来的那股鲜美之味,绝对不是司空见惯之五味,似乎有一丝久远的歲月存留。鱼模那两只眼珠子,直直地盯着窘迫的他发笑。
庞子财的这套鱼模,从使用的那时起,从来也没有清洗过。他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回使用鱼模,他的祖父、他的父亲都会把鱼模完好地带回家来。他不会忘记鱼模上面残存的汤汁,他从小就用舌头舔那上面的汤汁。过后,父亲问过他们兄弟,从上面汤汁中咂巴出什么味道了。他们或者说香,或者说鲜,只有庞子财能说出汤汁里面各种调料的味道。酸甜苦辣咸,他也品尝到了枣木那种木本的香气,甚至咂巴出了当年颠大勺的先人们涩不啦唧的汗味儿,当然还有一股子灶膛的烟火气息。
尴尬的河野占男把火气撒到了报案人王华满的头上,当着众多乡亲们的面,一连抽了他几个耳光,责骂他谎报案情,害得他们跑了老远的路程。离开曹家时,这个日本人刚好跟庞子财打了个照面,河野占男有点神经质地给这个乡间大师傅点头致意,像是抱歉,也像是打招呼。人家正在请客做寿,他跑来折腾一番,那是缺德带冒烟的。日本人的威风荡然无存,他像是给戏耍了一样,灰溜溜离开了。
庞子财忘不了从河野占男的眼神。平日的蛮横换成了贪婪,他的眼神一直在鱼模上面逗留徘徊,那里面充满了好奇,好像是在观看一件珍宝一样。庞子财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心里有数,如果真的犯了日本人定的规矩,这鱼模非让日本人理直气壮地抢走不可。
鱼模闹出的风波过去了,这一下,庞子财的名声传扬开来了。人人都知道,果木园子有个大师傅庞胖子,用亦真亦假的木头鱼模子,让王巡捕挨了日本人的嘴巴子。从那以后,不是十里八村,而是方圆百里,家里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人们纷纷找他去当掌勺的大师傅。那年头,这套鱼模子,也真的撑起了乡亲们的面子。
当然,宴席上只能“意吃”也不行,庞胖子因为手艺娴熟,他能把胡萝卜做成熘虾仁,把鸡腿蘑菇做成肉菜,把豆腐氽成了鱼腐丸子,用细箩箩出了玉米面,掺上少许鸡蛋,也能做出黄菜来。说实话,没有真的大鱼大肉,宴席上总感觉是挺大的缺憾、挺大的尴尬,总不能老用鱼模糊弄人吧。庞子财也是真真假假,有这鱼模做掩护,也动用一些真食材。这时候的庞子财,动用自己的智慧与高超的手艺,用一些代食品,用一些瓜菜把酒席掂对得以假乱真,让吃席的人吃的不是菜,而是成了另一种既饱眼福又饱口福的享受。小日本管制得那么厉害,能享受到这样的美食,这位庞大师傅成了大家心里的偶像。
庞子财名声大了,城里不少家经营艰难的大馆子来聘请他去掌勺。偏偏庞子财念旧,不忘第一个收留他的曹世举。他就守着果木园子,与这里的伙计们相处得很好,大家都是老乡,他宁可留在果木园里做大锅饭,也不肯去大馆子当大厨。
曹家人也格外高看庞子财一眼,觉得他忠诚且有情有义。曹世仁亲自做媒,给庞胖子说上了媳妇。那个闺女名叫马莲花,虽然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可也是正儿八经庄户人家的闺女。马莲花生得圆脸盘,浓眉大眼,粗手大脚。因为经常下地进果木园子做活儿,庞胖子见过马莲花,一个姑娘家的生得挺粗糙,他心里有点不大得劲。
伙友们都起劲地撮合,娶媳妇可不能光瞧着脸蛋儿,你瞧这闺女,生得大脸盘儿大奶盘儿,再看她的腚槌儿,这样的媳妇日后保准能生能养,能旺夫旺家。
一个出门耍手艺的人,能娶上媳妇安了家,媳妇能给他生孩子,这才是安身立命。庞胖子也信得过曹东家,他娶了马莲花为妻。
婚事确定了,马莲花的父亲马本仁是当地种庄稼的好把式,闺女嫁给庞子财,他陪送二亩地给闺女当作嫁妆。庞子财靠着红白喜事给人当大师傅的赏钱,置下了三间房子,剩下的钱,又添置了二亩地。新媳妇娶进了门,人生的大事他做完了一半。
成家之后,庞子财依然当他的大师傅,家里那四亩地就由马莲花侍弄。春种秋收时,农活儿忙不过来,临时雇个帮手。媳妇主内管家,丈夫在外掌勺,家里有旱涝保收的五谷杂粮,外头也有月月能挣到手的现钱,小两口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结婚第二年,媳妇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兩口子乐得合不上嘴。庞子财天天洗粑粑褯子,上了灶再掌大勺,伙计们说笑话,说庞大师傅自从有了儿子,他做的菜味里也有了小孩子粑粑的味道,他做的汤里面也有小孩子尿的味道。
当了爹的庞胖子心情格外不一样,他回敬道,我儿子撒的尿,是童子尿,能入药。我儿子拉的屎也是童子屎,带着奶香味儿,能治百病,让你给尝到了,偷着乐还来不及哪。
转过年来,马莲花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儿子。马莲花就像一块肥沃的土地,只要播种,就有收获。她一连串生下了四个儿子:庞大虎、庞二虎、庞三虎、庞四虎。庞子财要让儿子有虎气,别再像他“胖子来财”这破名字。这时候,他们两口子不仅仅是累得提不上裤子,有时候忙碌得连饭也顾不上吃。四个儿子,一天天地长大,一天比一天淘气,不但惹你生气,而且越来越能吃,四个儿子简直就是四头小壳郎猪一样,吃起饭来如同填不满的窟窿。那些年,日本人前方打仗吃紧,后方供应出现了危机,经济统治越来越苛刻,中国人的日子更是难上加难。庞胖子两口子商量,这样的年头再添孩子,苦了大人也害了孩子。夫妻说好了,不再同房。庞子财搬到了果园住,不要孩子的决心挺大。偏偏夫妻分居以后,马莲花的肚子又大了。
从种到收,马莲花这回生下的是个闺女。说实在的,儿子出生,亲归亲,没像这个闺女那么待人亲。这闺女不到百天便会笑,便会哏儿嘎地逗你乐。不管累成什么样子,不管日子有多难多苦,只要俯身看看闺女,闺女也似乎认得亲爹,哭时也会开口笑起来。再苦再累,闺女这一笑,庞子财心里别提有多甜多幸福了……闺女过满月,爹妈没能操办。闺女要过百日了,庞子财还是不想操办。马莲花不乐意了,她说,当初嫁你时,说是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三年大涝,也饿不死厨子。跟了厨子有一个好,那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如今可是好,连自己的闺女过百日,咱家都得悄没声的,连个亲戚和朋友也不敢请。
马莲花说得有错吗?马莲花说得一点错也没有,支门起户过日子,过的是一个心气,过的是一个心情。生养了那四个儿子,他这个当爹的只觉得累,累得水裆尿裤,那有一种传宗接代的责任。而这个闺女降生,不到一百天,她竟然会笑,只要爹凑到她跟前,她的小眼睛就会笑成一弯月亮,小脸蛋上会陷出两个酒窝。有时候奶水不够,闺女吃不饱肚子,她也不哭也不闹。庞胖子下了决心,凭着咱是大师傅,连酒席都不敢给闺女操办,俺们算是什么当爹的?!这一回,他不想再将鱼模子端上桌,他要来把真的。哪怕闺女的百岁不办,周岁生日也要大办一回,让靠得两眼冒蓝光的伙计们,让亲朋好友们敞开肚皮大吃一顿。
巧了,就在闺女过百岁前三天,伙计们在果园里用兽夹子夹到了一头野猪崽子。大伙一合计,干脆将这头野猪送给大师傅,让他养活吧。一个夏天过去了,如今野猪也有一百来斤了。庞子财不想再把鱼模子端上桌,他想用这头野猪,好好地做几桌酒席,让大伙儿敞开肚皮痛痛快快大吃一顿。这两年,人们让日本人的经济统制给搞得肚子里丁点油水没有,大师傅想给闺女操办周岁生日,没有人不乐意,纷纷掏腰包,赶他的人情。
生日那天,庞大师傅把自己的手艺发挥到了极致,用一头野猪,做了一顿盛宴。大伙品尝到了野猪肉的香鲜,也想起了庞大师傅的鱼模子。
庞大师傅也没让大伙失望,真就把那活灵活现的鱼端上了席。吃席的人们发出了一阵欢呼,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那道木头鲤鱼跳龙门。可曹东家却瞧出了蹊跷,这可是真鱼,而且是刚刚出水的红麟加吉鱼,大海里最鲜最美的鱼。庞大师傅与出船打鱼的老大说好了,他要买下船老大打上来的最好的鱼。他不能让自己这么好的乡亲伙友面对着鱼模子“意吃”,他就是要大吃真吃。为了心爱的闺女,即便铤而走险,他也在所不辞!
这一回,可真的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啦。人们喝出了滋味,也品尝出了味道。庞大师傅这片心意,大伙心知肚明,可是大伙也知道,接下来庞大师傅将会面临什么灾祸。
这一回,河野并没有到现场,而是王巡捕直接带走了庞大师傅。这一回,他不是一般的“经济犯”,而是明知故犯的重犯。不但吃了猪肉,也吃了鱼,酒席上给闺女擀了寿面,犯了“经济法”。河野占男连审都不审,直接把庞大师傅关进了“笆篱茨”。一天只管一顿饭,只有二两小饼子,上次关押他的时候,吃的还是苞米面饼子,这一回经济形势严峻了,苞米面改成了橡子面,饿得庞胖子眼珠子冒蓝光,把那犄角旮旯里的蟑螂臭虫和潮虫都捉来吃了。
那个河野占男心也够狠的,庞大师傅都饿成了这样,他还要天天带着人来抽血,说是要化验。他还惦记着上一回,庞大师傅吃死猪肉的事情。
庞大师傅有个好人缘,他犯了事,很多人跟着着急。不等马莲花去找曹东家,曹东家主动找上门来,他心里急成了一团火,与马莲花商议怎样救她当家的。这一回可是鬼门关,日本衙门如果判了庞子财有罪,肯定要发配到北大荒去做苦力。北大荒啊,一去就是几年,那可毁啦!
马莲花一个妇道人家,急得只会哭,六神无主,恳求曹东家,赶快想个法子救人哪。曹世举说,眼下没有旁的办法,只有一条路可走,送礼打人情。
马莲花说,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里送得出什么像样的礼。俺们家除了有一套鱼模子,穷得精光,不知他们能不能看上这东西?
曹东家说,行,你当家的跟我说过,我叔叔祝寿做酒席时,他看见了那个日本人眼睛里冒出来的眼神,就像狗见了骨头一样。他们就是庙上的小鬼,如果不打点,他就会把人带进阎王殿。事到如今,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人没有了,要那鱼模子有什么用?
马莲花觉得曹东家说的有理,人都没了,要那鱼模子有什么用,何况还是个糊弄人的物件。她把鱼模子拿了出来,交给了曹东家,让东家再交给日本人。
曹东家通过一个在县城给日本人做事的朋友,把庞家的这套鱼模子送到了河野手里。如事先想象的一样,第三天,庞大师傅就从“笆篱茨”里放了出来。只是,他听说是用了祖传的鱼模子换他出狱,什么也没说,就一头栽到了炕上,躺在炕上爬不起身来。曹东家来看望他时,他让曹东家给河野捎个话去,千万不能让鱼模过了水,不能涮去鱼模身上的包浆。
第二天,河野让王华满问庞子财,鱼模子为什么不能涮?为什么不能用水泡?
庞大师傅一声感叹,一百多年了,那鱼模子已经让味儿养出来了,用水一泡,多少代厨子的心血与烟火凝聚而成的积淀便统统化作了稀汤寡水。他也实话实说,千万不要以为鱼模是什么名贵的紫檀或金丝楠木雕刻而成,这套鱼模就是农家院里的老枣树雕刻而成。
河野占男回头再闻一闻鱼模,鱼模果然散发出一股子醇厚的味道,说不出是木香,还是菜肴的香味。鱼模表面已经镀上了一层岁月的金红光亮,那可是一百多年的美味汤汁喂养而生成的。
庞胖子还捎过话告诉河野,即使不使用鱼模,每逢初一十五,也要调一锅美味汤汁,喂养这套鱼模。一百多年了,鱼模一直被美味汤汁养着,不能断了档。
河野占男照着中国厨子的话做了,没有洗去鱼模外面那层包浆。但他不相信鱼模不是名贵木材雕刻而成。上手的那一刻,任着分量,他就知道,除了名贵的材料,任何材质不会有这样的重量。这个中国厨子耍的是小聪明,故意说鱼模是枣木。岂不知,早在来中国之前,他河野占男就一直研究汉文化,他更喜欢中国古董。来到金州任职,闲暇之时,他也经常到古董店里瞧瞧,经常与那些古董商人交流,那些摆在柜台里的假古董,让他这个日本人一一鉴别了出来。一个厨子想打他的马虎眼,那可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面前弄大斧。
在马莲花的精心照顾之下,庞大师傅病情有了好转,但还是病病歪歪的,走路还得扶着墙。马莲花知道男人的心事,他嘴上不说,其实他心里还是惦念那套鱼模子。老庞家的传家宝,怎么能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呢?闺女早已会说话了,小嘴吧吧的,也只有闺女才能逗他咧嘴乐一乐。他问闺女,小日本什么时候完蛋?闺女说,快啦。他问闺女,咱们家的传家宝能物归原主吗?闺女说,能!
庞子财抱着闺女,眼泪漫出了眼眶。
3
1945年,日本人投降了。听到这个消息,庞大师傅急着进城去,不能让那个河野带着鱼模子跑回日本去。他让二驴子套上驴车,他要进城,去找那个河野占男。没有等到驴车走多远,半路上,庞子财让曹东家拦了回来,原来,曹东家把这套鱼模子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了,完好无损地亮在庞大师傅面前。
那一刻,庞大师傅激动得浑身颤抖,差点没晕死过去。他紧紧地握着曹东家的手,俺们的好东家,你是怎么把这鱼模子给找回来的?
曹东家说,不光你惦记着鱼模子,这事是我经办的,我也惦记。说是为你闺女过生日,其实你是为我们大伙大吃一顿,也想要一回中国人的面子,才丢了这套鱼模。日本人倒台了,河野这样的军政人员也给关押起来了,他老婆孩子们的生活没了着落,便把家里的一些物品拿到街上出卖。别的东西有人认,而这鱼模子没有人理会,没人稀罕……我花俩小钱就给买下来了。
瞧着庞大师傅激动得说不出来话来,曹东家说,我知道这是你的命根子、传家宝,这回物归原主了,我呀也心安啦。
手里捧着鱼模子,庞大师傅的病全都没了,可他的心里还有一股子气。听说投降的日本人要回国了,他特地去了金州城,他要找到那个河野占男,不给他二两小饼子吃,也要扇他几个嘴巴子。等到他找见了河野占男,想不到他已经重病在身,已经不能登上回日本的轮船了……这个河野,伤害的可不止庞子财一个人,平常日子,他是事无巨细,连到门进户查卫生,也要戴上洁白的手套,进到老百姓家里,专门朝着犄角旮旯擦拭,那地方可是卫生的死角,手套上只要沾染到灰尘,这家的主人算是倒霉了,河野占男抡起胳膊抽他的耳光。那嘴巴子抽的,直抽到鼻口蹿血,直到你长了记性。日本人倒台了,很多挨过河野占男耳光的金州人,专门找他抽嘴巴子。这都是他自己找的,一个县的军政署长,行事过于苛刻,与当地的中国人结下了仇,自己也得到了报应。
看着河野占男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再瞧瞧他身边茫然无助的老婆孩子,一个女人带着一拖拉孩子,大小五个,有男有女。毕竟也是孩子的父亲,看到这一幕,庞子财的心一下就软了。虽然他们是日本人,可沦落到了这凄惨境地,庞子财的报复心变成了菩萨心。别说动手打他,连骂都张不来嘴。他赶紧转身离去了,再多瞅一眼,他都会落下同情的泪水。事后,有人问庞子财,你见到河野了吗?你揍那个河野了吗?
庞子财说,没用俺们动手,老天爺替俺们报应他了。
刚刚光复那时候,山东还在打仗。来到大连这些年,庞子财也一直惦记着家里。给爹娘写过信,可从来就没有回信。解放后,曹家果木园子改成了国营农场,庞子财还在食堂当大师傅。曹世举不再是东家了,公私合营时,农场股份大都是他的,他当了农场副场长。没有了日本人,没有了国民党,老百姓当家做主了,庞子财这回没有写信,他想回山东老家看看,不孝的儿子至少也要给爹娘磕个头。
回到山东老家,庞子财才知道,爹娘早就没了,死于日本鬼子的大扫荡。日本人对山东人可不像对待大连人,他们施行的是“三光政策”。老家的房子还在,已经让日本人烧过几回了。兄弟姐妹也没剩下几个,他们陪着庞子财去了埋葬爹娘的坟墓。面对墓碑,庞子财大哭了一场,给爹娘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把随身带的钱都分给了兄弟姐妹。他从爹娘的坟头抓了一把土,揣进了口袋,算是从老家带回了念想。
庞子财从山东回来,在码头下船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思量了半天,他想起来了,这人就是王华满,给日本人当过巡捕的那个人。凡是给日本人当过巡捕的,解放以后统统以汉奸罪给逮捕了,罪大恶极的都给人民政府枪毙了。这个王华满做过不少的坏事,他怎么能逍遥法外呢?
回到果园,庞子财就跟曹世举说起了王华满。曹世举也觉得奇怪,王华满的大名在三十里堡一带几乎人人皆知,中国人给日本人做事,能当到刑事巡捕,那可是日本人之下、中国人之上的差事。他告过密,做过坏事,如今世道变了,不让这样的汉奸受到惩罚不行。二人当即去了县里,找到了曹世仁。
解放后,曹世仁当了副县长,原来人家早就是共产党了。光复时,苏联红军掌管着大连这座城市,特殊时期,共产党还不能公开活动,所以曹世仁直到解放后才公开身份。那一次,庞大师傅给曹世仁的父亲掌勺办酒席,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面对堂兄与庞大师傅,曹世仁笑了,他说,我也一直以为这个王华满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奸,因为他告过我的密,日本人投降了,公安局的同志将他抓进了监狱。后来,市局来人说明情况,原来王华满暗地里也为我们做事,算是我们自己的同志吧。我们做地下工作的人都是单线联系,他专门负责往山东抗日根据地运送各类物资、药品和布匹什么的,还负责收集情报,危险性比我们更大。正是有这些同志的工作,日本鬼子才被我们给打败了。
庞子财和曹世举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坏蛋,怎么一夜间又成了好人呢?
曹世仁说,做秘密工作的同志,为了掩护自己,平时也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日本人奸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事,就是在刀尖上面跳舞。再说,王华满做的坏事,过后想想,也都不是要命的坏事,也是我们能容忍得了的。
庞子财哼了一声,他在我眼里,就是个坏蛋,有朝一日见到这个家伙,我非得出口气,不让他吃二两小饼子,也得抽他几个嘴巴子。
曹世仁说,都是自己的同志,都是中国人,也都是为了对付日本鬼子。王华满也知道老家人不待见他,所以,他也一直不敢在老家露面,一直在市内生活。大连这个城市十分复杂,没有肃清的隐藏的敌特分子也很多。王华满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对于挖掘没有暴露的敌特分子很有利,因为我了解你们二位,就对说几句,你们千万记住,要保密哟!
4
1949年,新中国出现了好兆头,庞大师傅这辈子就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大丰收。果木园子里面有一棵老国光苹果树,秋后竟然结了五千斤苹果。小日本统治时,想都不敢想。那三年,风调雨顺,到了金秋时节,丰收的五谷登上了场院,田野间一片大庄稼的香气弥漫着。赶上了好年头,遇到了好年景,心情好了,人就满面红光,就容易发福。本来心宽体胖的庞大师傅,脸蛋子上面的肉嘟噜了下来,肚皮上的肉鼓了起来,腰也粗成了水缸。从前叫他庞胖子有些牵强,如今,工友们表面上喊他大师傅,背后都管他叫庞胖子。
庞胖子的孩子也一天天地长大了,大儿子庞大虎长得比他高出了半个脑袋。儿子一直跟着老子学厨,大儿子天生是个厨子,喜欢颠大勺,乐意在墩上练刀功。儿子那一招一式,并不是他教会的,而是人家自己用眼睛看,看过后,再动手练。大儿子很像年轻时的他,骨子里就有厨子的遗传,这让庞胖子十分满意。
那年腊月,曹世仁回老家过年时遇到了庞大师傅,他顺嘴问了一句。家里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庞大师傅赶紧说,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没出窝,一直守在家里,守着爹妈。当爹的没有出息,孩子也没出息,一直待在家里,能不能把老大带到城里去做事?
曹世仁答应了。庞胖子追加了一句,说儿子就是个当厨子的材料,别让他学别的手艺。
曹世仁也答应了。过了年,他就把庞家老大带进了县城。县招待所的厨子不行,来个上级领导,要临时从各家馆子里调厨师过来掌勺。曹世仁就把庞家老大安排到了招待所当了厨师,他也叮嘱庞大虎,要努力提高厨艺,一定要克服乡间大师傅的那些陋习。老子英雄儿好汉,庞大虎果然争气。有一次,省里来了一个领导,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特地点了一个海螺肉片。这道菜看似普通,但却一看刀功,二看火候。庞大虎能把一个海螺片成纸一般薄,而且一个海螺能片成一朵鸢尾花的形状。大火翻勺那几下子,肉片肥白瘦红,海螺瞬间见热后蜷曲成了一朵玫瑰花,似熟非熟,吃进嘴里,那股脆生劲,那股鲜美味儿里面带着一丝丝的甜,只有美食家才能咂巴得出来。那位省领导就是一位美食家,县城招待所的饭菜,让他十分满意。饭后,他感慨道,想不到一个县城小招待所,灶上竟有这样的好大厨啊。
曹县长特地从后厨叫出了庞大虎,跟省领导握了手。省领导还鼓励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这么年轻,饭菜做得如此美味可口,前途无量啊。
后来,省领导帮助县里解决了不少困难。凭着这一道菜,庞老大一下子成了招待所灶上的头牌,人人称他大师傅。年轻轻的,他就混上了与他爹一样的称呼——大师傅。
庞家老二打小不喜欢烹调,宁可挨揍,也不肯沾锅灶和面案的边。抗美援朝那年,他报名参军了。鬼使神差地,到了部队一枪没放,他就给分配到了炊事班。听到这样的安排,庞二虎哭了,他真的不想当厨子,他要当战士,要上前线打美国鬼子。首长听说了,不但没有批评他,反而对他有了几分好感。首长说,做什么都是革命工作,你把飯菜做得香喷喷的,同志们吃饱喝足,奋勇杀敌,功劳也有你的一份。当了兵首先要服从命令,首长命令你做什么,你就得有服从和执行。于是庞二虎不情不愿地到炊事班,当上了炊事员。
战争结束时,庞二虎经历了炮火洗礼,完好无损地从朝鲜回到了国内。走的时候是个新兵蛋子,回来时,当了排长,回国后不久又提升为连长。庞子财一家成了光荣军属,老两口美滋滋的,不听话的二儿子倒是给他们争了脸面。
三儿子庞三虎念书不行,骨子里似乎有厨子的遗传,高中没考上,就上了市里的厨师学校。厨师学校是专门培养厨师的中专,一半文化课,一半实际操作,实际操作胜过文化课,这正对了庞三虎的意愿。他毕业留校当了教员,成了教厨子的老师。在厨师这个行当,论资排辈比练武术的江湖人都讲究,庞三虎是地地道道的师叔辈分,市里哪家馆子,都有他的徒子或徒孙。
四儿子庞四虎没有厨子的遗传,书念得好,考上了县里的唯一的高中,又考上了清华大学,不仅是全縣的唯一,也是全市唯一金榜高中清华的高中生。那年月,一清华,二北大,从街坊邻居的表情能看出来,四儿子考上清华,比他二儿子参军还要光荣,连县长曹世仁都要亲自登门,向他们表示祝贺。县长还带来了二百块钱,那是县里奖励庞四虎的。那年月,二百块钱可了不得,抵得上庞子财小半年的工资。
闺女庞小丫,学习不行,当干部却很在行,上一年级时就当班长,一直当到了中学毕业。毕业后不久,就到公社共青团帮忙,后去了妇联当干事。两年过后,庞小丫提拔为公社共青团书记。
1958年,全国都在搞群英会,各路英雄豪杰纷纷亮相,各自亮出绝招。三十里堡人民公社有什么打人的家把什?公社领导让大家想办法。有人提议把咱们的苹果拿到群英会上。三十里堡的苹果,全中国有名,在国外也有口碑。那年月,凡是出口的苹果和梨,打上了三十里堡的标牌,外国人才认。
公社领导直个劲地摇头,你们有没有想过,三十里堡的苹果——什么红玉柳玉倭锦国光,这些品种都是日本占领大连期间摆弄出来的,我们拿着这种苹果到群英会上去,那不是替日本人扬幡招魂吗?
领导的话音一落下,会场顿时静了下来。
这时候,庞小丫发言了。她说,我爹庞子财,他就是一个英雄。想当年,他用我们家的传家宝——一个鱼模子以假乱真,跟日本鬼子斗智斗勇,老百姓都知道他的故事,他和他的鱼模子,如果亮相到了群英会上,一定能威风八面,一定能镇住各路英豪。
公社领导先是在三十里堡范围搞了一个群英会。等到庞胖子亮出了他的打人家什,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那可是九条活灵活现的大鲤鱼,摇头尾巴晃,叠加出了一个金字塔的造型。更让人垂涎三尺的是那久违了的美食,那久违了的美味。公社领导决定,就用这鲤鱼跳龙门,参加县里的群英会。
到了县里也是如此,场面更加热烈,什么样的厨师能将这么多的大鲤鱼集中在这么大的托盘上,味道的香与鲜已经让人忘记了它的美食功能,而是成了一道风景,一个珍贵的艺术品。群英会现场,隆重地推出了庞子财大厨。
庞胖子胸前戴上了一朵用一整匹红绸子扎成的大红花,不要说现场的观众,就是出席群英会的厨师们,也纷纷向他表达敬意。所有人的味蕾与馋虫都让这些条大鲤鱼给勾引起来了,别忘了,有知情人,也有明白人。这时候,王华满也挤在人群当中,他感慨万分,想不到啊,木头鱼模子,比真鱼还让人眼馋啊……王华满的话音刚落,就差点挨到了观众们的愤怒拳头。因为没有人怀疑这样精美的菜肴不会是真的,人们仿佛品尝到了鱼的鲜美,那股子鲜美的味道,已经让人们迷醉了。
庞胖子把王华满拉到一边,低声喝道,你把嘴闭上别发贱,你这辈子没栽跟头难受是不是?告诉你,你做的那些缺德事老天爷还没收拾你呢,轻点嘚瑟。
王华满说,揭了你的老底不高兴了是不是?咱哥们儿在旧社会吃香的、喝辣的,到了新社会,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俺们就嘚瑟了,这就是命!
庞胖子说,咱们就大月小月赶,大潮小潮赶,只要不死,俺们就是要瞧瞧,你到底会不会遭报应。
后来,庞胖子和他的鱼模搭建的鲤鱼跳龙门,成了一道奇观,到了省城,也进了京城。整个展示大厅,洋溢着鲜美的香气,飘散着诱人的鲜味,烹饪这道菜的大厨现身现场,已经成了众人追捧的人物。想当年,自己的梦想就是能进大馆子当个大厨,这一回,这可是在北京城,在皇城根,他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殿堂一样的地方。他辉煌了,他们庞家的鱼模子也辉煌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爹啊,你看到了吗,咱们家的宝贝,真的成了宝贝啦!
在这次群英会上,因为庞小丫努力推动,鱼模子搭建的鲤鱼跳龙门才大放异彩,庞小丫功不可没。她人聪明,工作能力也强。第二年开春,庞小丫调到县妇联工作,一年后,当了县妇联副主任。当时县妇联没有一把手,副主任主持工作。县委也瞄上了这个年轻女干部,她成了县委副书记的人选。
这几年,因为心情舒畅,庞子财发福了,他越来越胖,先是双下巴颏,后是大肚皮,大家管他叫庞胖子。再看庞大虎,比爹发胖得早,称他庞大胖子这个绰号,也为了区别这一老一少两个胖子。庞胖子听了一点也不恼火,胖好啊,心宽才能体胖嘛。顽皮的小孩子拍着巴掌把京戏里的“哐且来才”的锣鼓点叫成了“胖子来财”。叫什么人家也不恼,心满意足让庞子财那张胖脸上从来都是一个笑,就像笑口常开的大肚子弥勒佛一样。
5
庞子财本来以为,新社会了,再也不会缺少食材了。从群英会回来,他再也没有动用鱼模子。只是隔些日子,他会拿出鱼模子,用汤汁喂喂鱼模子。在明媚的阳光下,他也情不自禁地用舌头舔舔鱼模,咂巴咂巴滋味。说心里话,别瞧他当了一辈子大师傅,酸甜苦辣咸的滋味也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可让他说出这鱼模上面的滋味,他还真的说不出来。转过年,他就六十岁了。一个甲子,他要退休了。人有老的时候,可鱼模子却能一辈一辈地传下去。他有四个儿子,不愁这套宝贝没有人继承。
第二年开春,庞胖子正盘算着差多少日子退休,大儿子庞大胖子突然从县城回家来了。他进门就问,爹,咱家那套鱼模子还在吗?
在呀,怎么能不在呢,那可是咱们的传家宝。
庞大胖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县里正在开三级干部会,临时接到了外事部门的通知,说是明天上午,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代表团要到县里来参观,一是要看一看中国人民公社基层干部的工作情况,二是要了解一下县里招待所正在召开的三级干部会议,并且要到午餐的现场。
庞胖子明白了,儿子是要用鱼模子糊弄那些黄头发、蓝眼珠子的洋人。这事还是曹县长想起来的,想当年,正是庞胖子用这玩意儿糊弄过了日本鬼子,这一回,不得不再搬出来使用一回。虽然县里的三级干部会议是全县最重要的会议,参加对象都是县里、公社、大队三级干部,本来伙食标准还是不错的,可是,粮食及生活物资匮乏的现象在1959年已经显现出来了,粮食要统购统销,人人定量。外国朋友要看,这可不是小事情。庞胖子深明大义,赶紧把鱼模子拿出来交给了儿子。庞大胖子也没留在家里吃饭,急匆匆地赶回县城去了。
儿子走了,庞胖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不能再把这套鱼模子放在自己的手里了,父亲传给他,他也應该传给儿子。他也没有再多想,等到儿子用过了这套鱼模子,告诉儿子也不用送回家来了,就放在大儿子手中,让他保管,永久地保管,把老庞家的传家宝一辈一辈传下去。传给老大是对的,一是他是长子,二是他对厨艺的不断追求,不仅当成了吃饭的饭碗,更是当成了事业。虽然老三在餐饮界名气大,但他越玩越花哨,追求新花样,不注重真本事和真功夫。另外两个儿子,心思都不在厨艺上,不会在意爹把这套鱼模子传给谁。这套传家宝有了着落,庞胖子的心也安了。
解放以后,庞家的喜事一桩接着一桩。闺女刚到县委工作,具体分工还没有确定,市里便来了调令,调庞小丫到市里工作。那年月,女干部成了稀缺之物,只要年龄合适,只要有工作能力,进步向上的空间挺大的。好在闺女个性突出却不张扬,才能走得又快又稳。
曹县长还征求过庞胖子的意见,乡下毕竟不方便,如今年事已高,要不要考虑搬迁到城里居住?
庞胖子没答应,在这地方已经许多年了,伙友们相处得像亲人一样,他舍不得离开。到了城里,人生地不熟,等到街坊邻居们混熟了,他也快到了要死的年龄了。三十里堡风水好,老死于此也没白活一辈。
庞胖子决计留在三十里堡那天也巧了,农场里刚刚死了一头猪,本来打算埋掉,可很多人不舍得,多久没有吃猪肉了,这猪不能埋。可是,也有人担心,死猪有病,人吃了会不会也染上病……工友们吵吵嚷嚷地来找庞胖子,好像他说句话,这死猪能吃还是不能吃,便有了定论。
处理得好,应该没问题的。庞胖子胸有成竹地说。
大伙按庞胖子的吩咐,仔细地摘除了死猪内脏,泡净了血水,除了几个嘴刁的人,农场的职工都吃了死猪肉。那天晚饭,庞大胖子还特地喝了二两老白干——白酒杀毒啊。喝酒喝得高兴,他还跟老伴说,他想好了,那套传家宝就传给老大吧,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他们兄妹几个也没把这套传家宝当成宝贝,就是老大,他还有点像我。
那天晚上,庞胖子的话也多了许多,他还跟老伴马莲花开起了玩笑,想当初,他真有点嫌她丑,她的长相也确实一般。为什么说丑媳妇是家中宝,他与马莲花过了一辈子,得出了结论,丑媳妇没有那么多的歪歪道眼,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一个家,吃苦受累最多的,就是这家的女人。马莲花一辈子不仅要围着锅台转,还要下地做农活儿,锄头耙犁,针线笸箩,一辈子就是个劳碌命,给老庞家生了五个孩子,劳苦功高啊。俺们一定要告诉孙男娣女,他们不孝敬俺们,俺们不生气,但是一定要记住,要好生地孝敬你们的娘!
马莲花让丈夫说得眼泪吧嚓的,她说,老头子,俺还以为你心里没数儿呢!
庞胖子说,哪能呢,老爷们儿跟老娘们儿不一样,老爷们儿是根顶门杠子,得撑起这个家。
马莲花说,你当家当惯了,说一不二。其实,俺就想着能住进城里,在乡下,吃苦受累一辈子,你老了,俺也老了,有些活儿,真做不动了。
庞胖子瞅着马莲花的那张老脸,抚摸着她那粗糙的手,赶明儿,俺们再跟曹县长说一声,告诉他,等到退休了,还是想搬进城里住。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平时许多想不到的事情这时候也一股脑地涌上心来。他想起自己没有尽过孝的爹娘,想起了天南海北的亲兄弟姊妹。不知怎么着,那个河野占男也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不会忘记这个日本人生病时的落魄相,想想他得势时的那股子凶妖妖的样子,活该他倒霉。跟着他倒霉的,是他的老婆孩子,河野的老婆一看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河野也是好几个孩子。当时,他没抽河野嘴巴子,不光是看他生病下不了手,也是因为那几个孩子,他们都瞪着可怜巴巴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当着孩子的面,他下不了手。河野家的老大是个男孩子,一个劲地给他鞠躬行礼,他这才饶过了河野。日本人回国以后,他听说河野没能回去,死在了金州。那时候,日本人在金州的纳骨祠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也不知葬在哪儿。后来,他也梦见过河野几回,河野的脸是一张纸,没有五官。因为不是人,只是鬼魂,才不会有五官。想起河野,庞子财就不会忘记那二两小饼子。二两小饼子,吃得他两眼冒蓝光。后来,他也听说,因为战争而施行的“经济统制法”,日本人也饱受其害。日本军政人员也是一顿饭发给一把黑蚕豆,这能吃饱肚子吗?这样一想,他心里平静了许多,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那天晚上,也许喝了点酒,庞大胖子睡得很踏实,连身都没翻一下。
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老高了,庞胖子还躺在被窝里。老伴捅了他一下,让他起来吃早饭。捅一下不动,再捅一下,还是不动,扳过他肥硕的身子,发现身体已经没有了体温,庞胖子在睡觉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清晨时分尸体已经僵硬了。
等到把庞胖子送到医院,医生也看不出死因。公社医院也化验不出什么结果,曹场长也不想张扬这件事。庞胖子死了,大家都很伤感。伤感之余,也都安抚庞家人。都说人这辈子不求个好生,但愿能有个好死。睡觉时走了,什么罪也没遭,更没有拖累儿女,多少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啊。
回到家里奔丧的儿女们都很伤感,涕泗横流。临死时连爹的面都没能见上,多么遗憾,只能问娘,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
马莲花说,你爹挺高兴的,临睡前跟俺说了不少话,可跟你们无关。俺们听他嘟囔了一句,家里的那套鱼模子,就传给老大吧。
这句话,可能就是父亲的遗嘱。鱼模传给老大,兄妹几个,也没有什么意见,山东人是讲规矩的,国有大臣,家有长子,即便父亲不说,那鱼模子也该由大哥继承。说实在的,除了大哥,谁也没有拿鱼模子当回事。
庞子财出殡也挺体面,因为女儿是市妇联主任,当年的曹县长,后来的市委副书记,还有一些相关部门的领导,都来给庞子财出殡。庞子财这辈子人缘好,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喜欢这个胖厨子。等到他出殡那天,送殡的人也不知来了多少。从家到坟地,都是乡亲。庞胖子一辈子当厨子,他是一个受人们爱戴的厨子。就在去年,他用他的传家宝,为家乡在全省全国争得了荣誉。他不是一般的厨子,他是身怀绝技的大厨。庞子财虽然死了,可他那那胖乎乎的脸上挂着微笑,他一辈子都是这样微笑,他没有给儿女留下一点拖累,他心情愉悦地离开了人世。
庞胖子心里惦记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王华满。在后来的“文革”中,年近七旬的王华满因为严重的历史问题,没少挨革命小将的拳脚,一气之下竟然一命呜呼了。
6
大儿子庞大虎是父亲死前有幸见面的子女,听到父亲留下最后的那句话,将庞家的鱼模传给他,他心里更加不好受。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说走就走了,连点预兆都没有。庞大虎在父亲的坟头发下誓言,一定要守护好鱼模这个传家宝,也一定要让庞家的厨艺代代相传。
庞胖子离世了,他传到了儿子庞大虎——庞大胖子手上的这套鱼模子似乎更加有分量,沉甸甸的。庞大胖子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父亲,那套鱼模子又为庞家露了脸儿……这一回,那些外国记者到金州来,他们是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记者。代表团到县里来,正好赶上三级干部会议,也正好赶上了饭口,全县的三级干部们正在吃饭,有一个罗马尼亚的记者实在忍不住桌上盘中那条鱼的诱惑,一连为桌上的鲤鱼拍摄了很多照片。时隔不久,从国外寄到县里一本画报,封面上的照片,就是三级干部会议吃饭的场景,那个记者拍摄的一群人围坐在餐桌,餐桌上最醒目的那道菜,就是鲤鱼跳龙门。
父亲如果知道了,他该有多高兴啊,庞家的鱼模子为县里、为国家争了光,让中国人没有丢面子。更加可惜的是,父亲就是在记者拍照那一天走的。
庞大胖子靠着鱼模子大大地出了一回风头,当年就评上了劳动模范。这时的庞家老三也评上了一级厨师,还当上了烹饪中专的校长。他特地来找哥哥,让他也报个名,参加厨师评级考试。
此前,庞大胖子也去考过,只是没能考上,他挺没面子,索性不再参加了。老三说,当了一辈子厨子,到退休时没个级别也不成。这回你不用担心,我是评委会主任,你又是劳动模范,格外有加分,考个一级厨师没有问题,但你要考特级,那可要到省里。
这回庞胖子动心了,颠了一辈子大勺,到老了,没有级别,就等于没有名分。在老三的鼓动之下,庞大胖子参加了厨师考试,果然老三所说的,他考上了一级厨师。
办理退休时,因为有了这个一级厨师职称,他的退休金就高出了一大截。想起来后悔没在厨师考级上多下点功夫,他三弟就是特级厨师,全省也没有几个,不管灶上墩上还是面案上,老三动动嘴还行,论实际操作,差得老远。所以,庞大胖子得出了一个结论,让接班的儿子一定要把考级当成一回事。
儿子庞国宝子承父业,担任着招待所主厨职位。县城里没有像样的宾馆饭店,招待所就是顶级的饭店。因为经常有各级首长光顾,招待所的食材与厨师的水平,都是全县顶级的。因为工作没有压力,庞国宝三十出头就有点发福了,成了庞小胖子。当年有爷爷打下的底子,庞家人在厨师行当里有着首屈一指的名声。
那是1984年的金秋时节,有一个日本旅游团队来到了金州。县城没有好饭店,中午用餐时,就安排在了县招待所。40年了,日本人又来了。旅游团里年轻人很少,大都是老年人。他们对这个城市、对这个县城是带着怀旧情结来的,市外办也是十分认真地接待。
中午吃饭的时候,服务人员正在上菜时,有一个日本老人提了出来,能不能给他做一碗酸菜疙瘩汤。
负责接待的同志赶忙来到后厨,让厨师给做一碗酸菜疙瘩汤。庞小胖子赶忙做了一碗疙瘩汤,结果端到了桌上,那个日本老人尝了一口便直摇头,说不是当年疙瘩汤的味儿。
就在负责接待的人急得团团转时,庞国宝忽然想起了父亲庞大胖子,便赶忙打发人回到家里搬救兵,把庞大胖子用车子接到了招待所。
庞大胖子系上围裙,他不急不慢地把嫩黄嫩黄的酸菜心切成细细的丝,用了些小海蛎子,放了香菜和胡椒粉,上桌前再淋上几滴香油。
再看那个日本老人,品尝了一口过后,便顾不得斯文,一口气把一大碗疙瘩汤喝得精光,光亮的脑门上沁出了汗水。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美元,告诉随团翻译,这是送给做这碗疙瘩汤的厨师的小费。那年月收小费,中国人还不适应,为人民服务思想根深蒂固,好說歹说,才说服日本老人收起了小费。但他提出要见一见做疙瘩汤的这位厨师,这应该能得到满足吧。
腰里系着围裙的庞大胖子从后厨走了出来,日本老人上前先是鞠躬,再与他紧紧地握手。日本老人很激动,眼眶已经有泪水在打转。他突然开口说起了汉语,他说我小时候,就是在金州县城长大的,我出生在日本,却是在这里读书,一直到1945年才回国,经济统制时期,不光中国人吃不饱,日本人也经常饿肚子,疙瘩汤就是那个年代的记忆,旧地重游,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喝过的疙瘩汤。你做得真好,还是我小时候的记忆。
第一次面对日本人,庞大胖子也不知说什么好,他一个劲地客气,他说他从小也是经常喝疙瘩汤,这是当地人的家常便饭,人人都会做。
日本老人说,你做的疙瘩汤,让我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
庞大胖子说,如果有西海头出产的小海蛎子,味道会更好。可惜,西海头有污染了,小海蛎子也味儿啦,疙瘩汤用的是海青岛的蛎子。
日本老人喃喃地,已经很好了,喝着它,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差一年就40年喽。
日本游客走了之后,县里领导满脸不悦。儿子责怪父亲,你什么做得都挺好,就是不该说西海头污染、小海蛎子绝种的事情。别忘了,他是日本人、外人呐。言者无意,闻者有心,你知道他们心里想的什么,把我们的环境污染透露到了国外,那影响可就大了。
庞大胖子也悔之不及,怪他们没有事先给他提个醒,面对日本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往后,遇到这样的事情,别再找他了。
转过年,1985年夏天,一天傍晚,庞小胖子兴冲冲地跑回家来,进门就喊了起来,爹,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腚根肠啊。
原来,那位吃过庞大胖子酸菜疙瘩汤的日本人又来中国了,这一回,人家不是喝疙瘩汤来了,而是要在开发区投资建厂。刚刚来到中国,那位日本老人提出,第一个要会见的人,就是庞大胖子。看来,一碗酸菜疙瘩汤让他找回了乡情和乡愁。这一回,县里的领导靠不上边了,市里的领导要出面接待。
庞大胖子不去,他说,我不会说话,我不去,省得给领导惹麻烦。
庞小胖子说,看起来上次你说的话,并不存在负面影响,要不然,日本人也不会来投资建厂。那个日本老头金票大大的有啊,听说要投好几个亿,建一个大大的工厂,可了不得啦,爹呀,你为家乡立大功了。
管他大功不大功,庞大胖子大热天哪儿也不想去,说破天,他就是个厨子,一辈子没攀过高枝,老了还觍着脸倚老卖老。何况在内心深处,他对日本人还是有点别扭。他一小就跟着爹学厨,为什么没能上学读书,不是家里不让他读书,而是因为学校都是日本人办的学校,说话上课要说日本话,平时行的也是日本礼。庞大胖子死活不肯上学读书,父亲也没有强迫他。他就是个厨子,民以食为天,把饭菜做好了,自己一辈子也就不愁吃喝了。
庞小胖子说,人家招商局的车子一会儿就开来了,你不去也得去,麻溜吧,麻溜换衣服,别破衣烂衫给中国人丢面子,说是有个副市长作陪,这面子多大,规格多高啊。
庞大胖子让招商局的轿车拉到了市内,在一家挺豪华的酒店,庞大胖子跟那个喝疙瘩汤的日本人再次见面。日本人的礼节真多,他一个劲地给庞大胖子鞠躬,庞大胖子也不得不弯腰,模仿着日本人的举止,他大腹便便,下不去腰,也就是做做样子。
儿子没说假话,果然有个副市长出面作陪。他紧紧地握住了庞大胖子的手,挺动感情地说,感谢他为这个城市争得了外商投资。副市长转达了庞副书记对大哥的问候时,庞胖子有点发蒙,这事与他妹子没有半毛钱关系,提她做什么?
原来这位副市长是省里下派的干部,在省里,他在政研室工作,经常陪同庞副书记到基层搞调研。
庞胖子说,什么书记不书记,她都退二线了。
副市长说,虽然退了,可庞书记她还是省委顾问嘛。
这桌酒席规格很高,据说是这家酒店特级厨师亲自掌勺。珍馐佳肴端到桌面上,说心里话,色香形都说得过去,那味儿却多是味精调出来的,差了不老少。庞大胖子的职业病差点犯了,他想,如果他上灶,可能造型颜色上比不过这位特级厨子,但他的口味一定比他地道。如今的厨子,玩的多是花样,食客们吃的也是花样。
庞大胖子一辈子不喝酒,有时候偶尔喝点黄酒。也巧了,那个日本人也只喝黄酒。日本人并不善谈,副市长小心翼翼地陪着,庞大胖子记着,这个日本人明明会说中国话,可他跟副市长讲话非要讲日本话,通过翻译再翻译出来。
酒席间,日本老人拿出了他给庞大胖子带来的礼物,一只电动剃须刀。刚刚改革开放的年月,许多人没有见过这玩意儿。那时候的中国人,也没有接受别人赠送礼物一说。庞大胖子没有接过电动剃须刀,他不会用这玩意儿。翻译与日本人嘀咕了几句,替庞胖子收下了电动剃须刀。庞大胖子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他也显得挺尴尬,因为他什么礼物也没有准备。一辈子当厨子,他也没有送别人礼物的习惯。翻译转达日本人的意思,收下吧,电动剃须刀还是很好用的。人上了年纪,手头就不稳,使用剃刀,会经常割破皮肉,用了电动剃须刀,什么再也不用担心了。
庞大胖子说,有来无往非礼也,俺们什么也没准备,这怎么好意思呢。
日本客人说起了汉语,人与人的交往,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我想斗胆问一句,庞先生,你的父亲也是一位厨师吧?你们家是不是有一套木头雕刻的鱼模?
庞大胖子蒙了,日本鬼子简直成精了,他怎么会知道俺们家的事情?他都不知道怎样回复眼前这个日本人的问话。
日本客人说,我叫河野胜男,我的父亲就是河野占男,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你的父亲与我的父亲,当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庞大胖子想起来了,就是因为家里的那套鱼模,那个一直打鱼模主意的日本人,就叫河野。河野关押过他的父亲。当年,他见过河野这个人,河野带着巡捕闯到曹家的寿宴,庞大胖子就挤在人堆里,他瞅见了那个面相干瘦、目光冷峻的日本人。他再细细打量面前的河野胜男,他们父子真的有些相像。
河野胜男去年在金州喝疙瘩湯的时候,就感觉眼前的庞大胖子与多年前的那个厨师是同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一样。光复那年,河野胜男已经十七岁了,他永远不会忘记,有一个气势汹汹的胖子找到了他的父亲,这个人攥起了拳头,准备狠狠揍他的父亲……拳头虽然没有落下来,他却记住了那个人仇恨的表情。
庞大胖子说话像扔石头一样,但此时此刻,他噎得说不出来。儿子叮嘱过他,此次会面昭示着一个重大的投资项目,说得不中听了,别影响到招商投资。让他欣喜的是,在这个世界上,两座山碰不到一块,两个人或者说两家人总会相遇的。他说,俺爹性子耿直倔强,他真没有什么坏心眼。
河野胜男说,我出生在日本,却是在金州长大。虽然不了解你的父亲,但能断定,他是个好人,他收起打人拳头的那个场景,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心里。
7
一个重大外资项目落地开发区了。这个项目还惊动了省城,妹子小丫还特地打电话来,表扬大哥为家乡做贡献,老了老了,还能引进这么大的一个项目。
庞大胖子说,说起来,这事要归功咱爹。世上人都说,是因为俺们做的那碗疙瘩汤,打动了日本人的乡愁。我是看不透日本人,但我觉得,大概因为当年咱爹积下的德吧。
河野的投资项目做得风生水起,年年增加投资。河野胜男每年都要到中国来。每一次来,再忙也要请庞大胖子吃饭,每次都是吃日本料理。庞大胖子开始不习惯日本料理,可吃过几回,他也喜欢上了日餐。每年元旦,庞大胖子都会收到河野先生的贺年卡,从来没有遗漏过。庞大胖子也挺惭愧,与河野胜男交往这些年,自己从来也没有送他什么礼物。
河野七十五岁那年,他打算把企业交给儿子河野世男,他算是退休了。那年春天,河野胜男又一次来到大连,不是工作,而是故地重游。多年的奔波,多年的劳累,他也真有点力不从心了。这次来,除了跟儿子交代工作,他还是想见见庞大胖子。
庞小胖子提醒父亲,这些年,总是河野先生请你吃饭,你一次也没有请过人家。这一回,他要告老还乡了,你请河野吃顿饭,就到招待所,我亲自上灶。
河野胜男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他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在酒桌上,摆上你们庞家的传家宝——鱼模?
庞大胖子也爽快地答应了,这有什么,中看不中吃的东西。
庞小胖子很有悟性,请河野吃饭那天,他专门做了一桌有金州特色的菜,挂霜牛肉丸子、海螺肉片、锅塌蛎子、樱桃肉、滑熘鱼片等。
庞大胖子发现,河野注意力不在菜上,他关注的是那条中看不能吃的鱼模。他看鱼模的那种痴迷入醉的神情,与老河野当年一模一样。
感觉自己有些失态,河野胜男感慨道,看着这条鱼,比起吃一条真鱼还有意境……想当年在金州,经济萧条时,吃不饱肚子,妈妈就给我们做从中国人那里学来的疙瘩汤。稀稀的疙瘩汤能喝饱肚子,可过一会儿就饿了,后来,父亲给我一把黑蚕豆,让我咀嚼,可是不让我吞咽下去,一直让我咀嚼。他说,咀嚼的次数多了,肚子就不饿了。肚子怎么会不饿呢?只是暂时糊弄肚子一会儿。还是中国人聪明,用这么一条美丽的鱼,让人的脑海心田充满了对美好食物的向往,即便是饿死了,那也是带着微笑而死。相比黑蚕豆,我更喜欢这条木头做的鱼!
庞大胖子没好意思说,当年,父亲也让他用舌头舔鱼模上面的汤汁。
饭后,河野胜男提出一个请求,他想带这鱼模回去,回日本之前,他会还回来的。
庞大胖子答应了,但告诉河野先生,千万要记住,鱼模不能沾了水。
在清明节这一天,河野胜男与儿子河野世男来到了大黑山的南麓。当年父亲病逝,因为没有了纳骨祠,他只能葬在异国他乡的野地里。那时候,父亲年年开春都会带着他们一家人到这里来野游。父亲说过,大黑山风水好,远远看去就像一尊卧佛,于是日本人也把它叫做大和尚山。
河野胜男记得,当年父亲的坟墓就在一棵老松树旁边。這么多年过去了,根本无法找寻。他选择了一个向阳坡地,放上一束鲜花,摆上那条鲜活的鱼模。日本人不过清明节,却也有类似中国清明节的节日。因为父亲长眠在中国,清明节是阳间与阴间能够沟通的日子,所以他选择了这样一个节日来祭祀父亲。他知道,父亲钟爱这鱼模。河野胜男虔诚地跪在鱼模面前,他相信,他父亲的灵魂一定也在这个地方。他相信九泉之下的父亲一定会很欣慰的。
清明节的上午,河野世男陪着父亲在大黑山朝南的向阳坡上坐了很久……父亲叮嘱儿子,记住,年年清明节,到这里来祭祀一下你的爷爷。拿上鲜花,还有庞家的那条鱼模。
河野胜男回日本了,瞅着他完好无损还回来的鱼模,庞大胖子心里空落落的。勤勤恳恳的河野胜男告老回国了,这也给了他一个启示,他年纪也不小了,应该交班了,将鱼模子传到儿子的手里。听父亲说过,这套鱼模是老太爷的老太爷制作的,传到他手里之前,已经是八辈子祖宗。从他父亲传给他,他再传给儿子,整整十一代。一代就算二十年,也有二百多年了。珍宝就是这么传下来的,手艺也是这么来的。河野老了,他也老了,他要趁着自己没老糊涂之前,把该做的事情做了。他打电话给儿子,让他回家一趟。
儿子正忙着,他说,抽空他会回去。
庞小胖子抽空回家了,庞大胖子把在他手里保管了多年的鱼模交给了儿子。你爷爷当年把鱼模传给了我,今天,我把它完好地交给你。记住了,这套鱼模是咱们庞家的传家宝,你可要把它守住了,丢了什么,也不能把它丢了!
庞小胖子嘴上答应着,心里犯嘀咕,赶上一对夫妻一个孩的年代,他只有一个闺女庞梅,没能生下儿子,鱼模传给谁?
庞大胖子心里有点不踏实,他瞧儿子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又加重了语气,你记住了,丢了脑袋,也不能丢了鱼模。
儿子虽然答应了,但庞大胖子能感觉得出来,儿子对鱼模不像他这么上心,许多年鱼模派不上用场了。如今这年头的餐桌,鸡鸭鱼肉滚下台,乌龟王八爬上来。接下来时兴一阵子的海参鲍鱼,如今又是燕窝鱼翅,而且讲究的是澳洲鲍、澳洲龙虾和带子,马来西亚和菲律宾的燕窝才上讲究。恐怕咱们庞家的这套鱼模子,很难端上大雅之堂。
庞小胖子临走时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庞梅是个闺女,鱼模传到她手里,等于传给外姓人了。要不要我休了你儿媳妇,再娶个小的,生个小子也好继承咱们庞家的香火?
你敢!庞大胖子心里咯噔一下,他只有孙女却没有孙子,山东人的规矩,传男不传女,一对夫妻一个孩的年代,生女孩这就意味他们庞家真就断了香火……庞大胖子说,我没有孙子,那是你小子无能。如今男女都一样。想娶小的,门儿都没有。你敢娶,我就打断你的腿。我想过了,等到庞梅结婚生了孩子,是男孩子就让他姓庞。
8
河野胜男回日本以后,他没有忘记庞大胖子,年年元旦,他都会让儿子河野世男给庞大胖子送贺年卡。庞大胖子只能托河野世男捎句祝福的话给他父亲——中国人不能缺礼。庞大胖子以为,自己的儿子是厨子,而河野的儿子是日本独资企业的经理,他们俩不可能走得太近。
或许是受父亲的影响,或许在中国工作多年,河野世男骨子里已经浸淫了中国文化的基因,休息日或节假日,他经常会请庞小胖子去做菜。庞小胖子不像父亲,前些年,他就考上了特级厨师,成了辽南一带的名厨。他也一直待在招待所没有离开。虽然有好多星级酒店高薪聘请他去掌勺,庞小胖子还是不想离开。在这里,他什么样的官员都见识过并认得。招待所虽然不起眼,但饭菜的内容与规格,却一点不比星级酒店逊色,所以,一些官员也愿意到招待所,品尝一下他庞大厨的家传手艺。
庞小胖子女儿庞梅,人生得乖巧漂亮。三岁看大,九岁看老,女儿庞梅从小心气挺高,有点她姑奶奶的遗传,只是人家姑奶奶当年天生一块当干部的材料,从小到大,一直到老,人家一直当干部,而且干部越当越大。庞梅当干部的才能比不了她的姑奶奶,究其原因,全怨她长得靓丽,刚上初中时,身前身后总是少不了追求她的男孩子。人早恋了势必影响读书。混到初中毕业,庞小胖子托鼻子托脸,她才进了一所普通高中就读。如今大学招生率那么高,她考大学别说一本二本,连三本线都够不上。高中还没读完,庞梅就一心想着到国外去留学。
庞小胖子没有什么积蓄,拿什么供女儿出国留学。那些日子,庞小胖子心里装着心事,有点郁闷。与河野见面时,河野也看出了他有心事。庞小胖子也说出了一直酝酿的打算,他想出国到日本的中餐馆做厨师,想挣点大钱。
河野胜男说,日本国内的中餐馆,规模都不大,生意也都不怎么红火。到日本打工,那可不比中国,尤其是做厨师这个工作,是十分辛苦的,你这个年龄,恐怕适应不了。我不明白,人过中年了,怎么想起挣大钱了?再说,做厨师也挣不到什么大钱。
庞小胖子一声叹息,闺女想出国留学,他这个当爹的拿不出那么多钱供她。可是,咱家就这么一个闺女,谁让她生在平民百姓家,偏偏生得娘娘的身子丫鬟的命,当爹的没本事,为了闺女,也只有耍手艺挣钱这一条路可走。
河野世男问,不知道你女儿选择的是哪个国家的哪所大学?
庞小胖子说,没听说她想上哪个大学。
河野世男说,你回去问问女儿,如果到别的国家,我帮不上她。如果选择到日本读大学,我倒是可以给你们一些帮助,我们企业有人才培训项目。
庞梅就是想出国,她的心中并没有什么目标。听说与他们庞家有交情的日本人愿意帮助她留学,她快要乐疯了,让父亲赶紧给河野世男回话,她就是想到日本读大学。
庞小胖子把女儿的意思告诉了河野世男。河野世男说,你的女儿要是到日本读书,我可以给你们一些建议和帮助。庞小胖子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有想到,河野世男竟然给他这么大的惊喜、这么大的帮助。河野世男说,你先不要感谢我,出国留学也并不简单,你的女儿要先到我们企业里面工作一年时间,利用这段时间,她可以学习日语。不过语言关,怎么读日本的大学?在这期间,我们也要考察她,因为要出资供她完成学业。当然,我们还要签一个协议,孩子毕业之后,要留在我们企业里工作。
庞小胖子明白河野的意思,都说日本人心眼儿小,假如说河野的儿子到中国来留学,咱们肯为人家负担生活费用吗?咱们肯定做不到。河野世男为什么能做这样的举动?只是毕业后留在日企工作。这样的回报,似乎还是那么优惠,庞梅日后就不愁就业问题了,这也是大好事。
庞小胖子翻过来掉过去想了很久,什么都想到了。其实他与河野的交往,内心深处一直保持着一种戒备或者警惕,当年的日本人毕竟是中国人的仇敌,中日之间存在着难以磨灭的民族仇恨,虽然流逝的时间可以洗涤旧迹,但是,这刻骨铭心的记忆是永远也消除不了的。尤其是金州城,这里曾经是日本人侵略的地方。日本人在这里搞的万人坑、细菌研究所,不知给中国人带来了多大的灾难。这些往事,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但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
这件事,如果让父亲知道了,他是不会同意的。如果爷爷活着,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时代变了,人也在变。国家与民族的矛盾难以调和,但人与人之间——不管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应该有情感存在。庞家与河野家交往到如今,也有很多年了,其中如果没有感情这根纽带,也不可能延续到今天。
女儿出国读书,给庞小胖子出了一个难题。世界上许多事情可以违抗,但女儿的愿望他不能违抗。他也不想欠下河野的人情,那天晚上,他整整一夜没合眼,他想,他的女儿再也不可能像他一样当厨子了,但他也拿不出钱或者什么东西来填补这么大的人情亏空……脑子里面闪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首先浮现的就是庞家的鱼模。河野胜男回国以后,河野世男年年清明节都会向他借鱼模,作为供品祭祀他的祖父。每一次用过了,马上恭恭敬敬地还回来。他知道,这套鱼模在这河野家的心目中,分量有多重。
他如果把那套鱼模作为礼物送给别人,何况是日本人,这件事情如果让爹知道了,他即使不气死,也会气得生活不能自理。守住鱼模,就是守住传家宝,就是守住老庞家做人的底线……天亮时,庞小胖子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既然不能出国当厨师,紧邻招待所有一家餐馆要出租,他决定租下这餐馆,凭他的名声,凭他的手艺,一年挣个二三十万不成问题。只要挣出女儿出国留学的费用,他就不会再琢磨鱼模。
第二天一大早,庞小胖子便去了那家餐馆。租下餐馆的费用不高,但这个餐馆必须重新装修,需要一笔钱投入。餐馆开业不会马上见到利润,这年头,限制公款消费,餐馆赚钱受到影响。
庞小胖子思来想去,最终的思路还是在徘徊,没能确定下来。
这时的庞梅,已经进了河野他们公司成了一名日企员工。才几天的光景,她的举止做派、说话语气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让庞小胖子心里五味杂陈,有点高兴,却也相当不是滋味。
庞小胖子知道,女儿已经下定了去日本留学的决心。这天晚上,他还是难以入睡,一直浮想联翩。富养闺女穷养儿,女儿就是他娇惯出来的,既然已经娇惯,就娇惯到底吧……他想好了,他要拿出龐家的一条鱼模作为礼物送给河野家——对,是河野家,不是河野世男。这几十年来,正是这条鱼模才使得他们两家人有了交往,也有了点交情,或许这个故事还会一直延续……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他想好了,明天就去找人专门为鱼模制作一个精美的包装盒,让老庞家的鱼模体面地出门,漂洋过海,去到日本,也算为中国人长脸争气啦!
第二天,庞小胖子转遍了城里城外,也没能找见一个制作包装盒的高人。那些做包装盒的匠人太俗气,三层板外面再裱糊上绫子,档次太低了。于是,他乘车来到了市内,经人指点,他找到了一位专门制作高档包装盒的师傅,人家用的材质是名贵的红木,当然价钱也不菲。庞小胖子认真地看了,贵重木材制作出来的包装盒颇有贵族气息,他决定定制这样一个包装盒。看着那价格不菲的材质,他最后选择了越南进口的黄花梨,价钱相对便宜点。包装盒里面衬上黄绫子,这才具有皇家气派。这样的制作价钱也不便宜,好在没有过万。他先交了两千元定金,一个礼拜后来取货。看着庞小胖子有点心神不宁,师傅说,这鱼模就是枣木的,不值钱。庞小胖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一直吊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地上。
父亲忙碌的时候,女儿也没闲着。庞梅也一直琢磨着怎样向这位日本公司的取缔役来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她也想到了家里的那套鱼模,她知道这鱼模在爷爷心中的分量。她爸爸不敢打鱼模的主意,她却敢。她是家里的公主,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她知道爷爷老了,爸爸对她是百依百顺。趁着爸爸不在家,她把鱼模拿了出来。虽然说是庞家的传家宝,但看起来却都是脏兮兮的,而且还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细细闻,似乎有一股酸甜苦辣的咸涩味道。在日企工作这些天,她知道日本人是最讲洁净的。她可不能将这脏兮兮的物件这样送出去,于是她将鱼模放进了浴缸,没在水里,再倒进了一大把洗衣粉,浸泡上了。
一连浸泡了三天,鱼模表面那层包浆还完好无损,鱼模身上的那股味道依然挥之不去。庞梅的倔劲上来了,又把鱼模放进了热水,再浸泡三天。再看那鱼模上面的那层包浆,像是钢浇铁铸的一样,色泽依旧那样鲜亮。清水、热水都动摇不了那层固执的包浆,于是她在水里放进了食用面碱。又过了三天,鱼模竟然还是不见干净。她特地请教了她的化学老师,老师告诉她,可以用火碱,火碱可以消除千百年积淀的一切顽固的包浆锈渍。
火碱没有辜负庞梅的这番心思。如她所愿,鱼模的包浆终于消除了,只是细细闻闻,还是有一种熟悉的气息,依稀尚存。
庞小胖子父女俩为鱼模折腾时,庞大胖子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他径直走进了儿子的家门,庞小胖子正在为庞梅用火碱水浸泡的鱼模而大发雷霆。庞大胖子问清缘由,怒目圆睁,用尽全身的力气,抽了儿子一个耳光,你这不孝的东西,你敢把我们庞家的传家宝送给日本人!不由分说,他又朝着庞梅举起了巴掌。庞小胖子见状,扑通跪下,爹,是我管教不严,你打我好了。
面对平日里他最喜欢的孙女,庞大胖子举起的手颤抖着,巴掌迟迟没有落下。
爹,咱还有八个鱼模呢,庞小胖子安慰道,八个呢,好好的呢。
【责任编辑】安 勇
作者简介:
徐铎,中国作协会员。1980年开始写作,以小说创作为主,迄今已出版发表各种题材文学作品数百篇,逾五百万字。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记忆红薯》获辽宁文学奖。长篇小说《大码头》获华东六省优秀图书一等奖,并改编为话剧,获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当选为辽宁省最佳写书人,并获得“全国书香之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