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相信大多数中国人对这短短22字都不陌生。关于这22个字,学界有一个专称,叫“横渠四句”。它的作者是张载,因为长期在今陕西眉县横渠镇生活和讲学,故被后世称为“横渠先生”。张载是“北宋五子”之一,生于1020年(宋真宗天禧四年),今年是他诞辰1000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横渠四句”影响中国也达千年。从它诞生之日起,每个时代里都有人把它当作立身和做事的最高标准,并以一生践行之。
有学者说,“横渠四句”就是中国人的精神绝句。千年来,如果有哪一句话自始至终激励着一代代中国人为国为民而努力奋斗,那一定是“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1020年(宋真宗天禧四年),张载出生于长安。其父张迪取《周易》中“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之意为他起名,彰显了对他品格的一种期望。张载15岁那年,父亲在涪州(今重庆涪陵一带)知州任上病逝。身为家中长子,张载带着5岁的弟弟张戬,与母亲一起护送父亲的灵柩,欲归葬祖籍开封。一家人跋山涉水走到了横渠镇,因盘缠用光了,又听说前方发生兵变,只好滞留此地。在三年守孝期间,张载作主卖掉了开封的祖宅,决定定居横渠镇。
史载,张载“少喜谈兵”,常常跟着友人学习兵法,还一度想要组织民间武装去收复洮西(今甘肃临洮一带)失地。北宋重文轻武之风举世闻名,武人社会地位不高,但朝中士大夫很热衷谈兵。他们大多没有实战经验,谈来谈去,无非纸上谈兵。在时代风气和个人爱好的影响下,张载长大后要么变成一个武人,要么也变成一个纸上谈兵的士大夫。所幸,21岁那年,他遇上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人物——范仲淹。
1040年(宋仁宗康定元年),三川口之战,北宋败于西夏。52岁的范仲淹被任命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延州(今陕西延安)知州。范仲淹是宋代士大夫的典范,张载十分仰慕,听说范仲淹来陕西后,张载立马带着他写的《边议九条》奔赴延州。范仲淹与张载进行了一番长谈,临别时范仲淹送了张载一本《中庸》,对他说:“儒家自有名教,何事于兵?”意思是,你作为一个读书人,应该着力重振儒学。并勉励他要下苦功夫。
张载听从了范仲淹的劝告,收拾行囊,回到横渠家中,从此潜心苦读儒家经典。两年后,刚在庆州(今甘肃庆阳)修完新城的范仲淹惦念张载,遂请他到庆州相见。张载应邀写了《庆州大顺城记》,范仲淹给了张载一笔钱当作稿费,实际上,这是范仲淹对当时贫寒交加的张载的变相救济。
北宋名相王安石画像
北宋名臣范仲淹画像
大约600年后,明末大儒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中说,范仲淹“一生粹然无疵,而导横渠(张载)以入圣人之室,尤为有功”。张载确实幸运,遇到了千古完人范仲淹,不仅改变了自己的终生志业选择,还在经济上获得救助。而儒学也是幸运的,在11世纪遇到了范仲淹。
很多人都知道11世纪中国文坛最大的伯乐是欧阳修,却不知道当时思想界最大的伯乐是范仲淹。在宋初的儒学复兴运动中,范仲淹不仅发掘并帮助了张载,还直接指导或关怀过“宋初三先生”中的胡瑗和孙复,以及理学开山宗师之一的周敦颐。这样一个善于发现人才、爱护人才的坦荡君子,举世罕见,难怪黄宗羲说范仲淹一生没有一点儿瑕疵。
在11世纪璀璨的星空中,张载最终能够成为照亮千年的那颗星,有一大半的功劳源于他的勤学苦读。张载曾自撰一副对联,“夜眠人静后,早起鸟啼先”,贴在书房两侧,时刻激励自己。他是苦读出来的一代宗师,因为苦读,还曾遭到理学二程(程颢、程颐兄弟)的嘲笑。张载比二程年长十几岁,是他们的表叔。但即便如此,二程依旧批评张载有“苦心极力”之象。
1057年(宋仁宗嘉祐二年),张载参加科举,登上了“千年科举龙虎榜”。那一榜中进士的人,除了张载,还有苏轼、曾巩、程颢等等,一个个如雷贯耳。那一年,张载已经38岁。考完后,在宰相文彦博的支持下,张载在开封相国寺开坛讲《易经》,名动京城。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两个表侄——程颢、程颐兄弟。经过一番秉烛夜谈,第二天,张载对众人说:“易学之道,吾不如二程。汝辈可师之。”此言一出,二程名声大震。张载虚怀若谷,由此可见一斑。
1069年(宋神宗熙宁二年),御史中丞吕公著向刚登基不久的宋神宗推荐了张载,推荐理由是张载“学有本原”“四方之学者皆宗之”。这时的张载已在思想界奠定了自己举足轻重的地位。根据程颐的说法,张载“所居之乡,学者不远千里而至,愿一识其面,一闻其言,以为楷模”。从接受范仲淹的劝告算起,历经整整30年的苦读,张载终于开山立派。他创立的门派,后来被称为“关学”,与周敦颐的濂学、二程的洛学、朱熹的闽学,一起并称为“濂洛关闽”,是宋代理学四大主流之一。
一年后,“王安石变法”拉开了变法序幕。新法推行后,王安石邀请张载加入协助,但最终两人却未能走到一起。根据史料记载,王安石主动向张载发出邀请,张载答复说:“朝廷将大有为,天下之士愿与下风。若与人为善,则就敢不尽。如教玉人追琢,则人亦故有不能。”张载委婉地拒绝了王安石。事实上,张载也属于变法派,但他认为王安石的措施过于激进,这违背了他本人作为一个温和变法派的初衷。没多久,张载突然被派去浙东审理一起贪污案。等到张载办完案子回朝廷,新旧两党的斗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旧党代表人物大多被贬出了京城,其中就包括张载的弟弟张戬。看到此种局面,张载于是决定辞官,返回横渠讲学。
从某种意义上说,张载和王安石都是范仲淹的“学生”,他们分别是范仲淹一部分“遗志”的继承人。具体来说,王安石继承了范仲淹变法革新的部分;而张载更多的是继承了范仲淹复兴儒学的部分。王安石在帝国政坛摸爬滚打多年,一度位居宰相,是一个握有实权的激进变法派;而张载虽然在学术上名气很大,也做过一些地方的官员,但从未进入帝国的权力核心,属于没有权力的温和变法派。
然而,尽管没有权力和舞台,也无法阻止张载践行自己的变法理念。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纵不能行之天下,犹可验之一乡”。辞官回到横渠后,他和学生买地数百亩,依照《周礼》的记载,划成井田,中间留一块公田,四周八块私田分给无地农民耕种。他还组织当地民众兴修水利,使近千亩田地得到灌溉。这些效仿三代、带有乌托邦色彩的改革试验,基本都没有取得成果,不过,他的实干精神值得敬佩。
张载的思想很深邃,但落脚点很细微。他的主要成就是在探索宇宙本体的基础上形成的,并被韦政通誉为北宋诸儒中“对儒学真能登堂入室并能发展出一个新系统”的大师。实际上,当时整个北宋社会都面临着一种思想困境,即佛教和道教分别构建了一套解释世界和万物的系统,在中华文化圈内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而儒家在意识形态和哲学层面,像是遭到了降维打击。
在这个大背景下,“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还有后来的朱熹、陆九渊等人,都在努力构建自己的儒家理论体系,不仅用于解释社会,还用于解释宇宙。他们的儒家理论体系,被统称为理学。按照宇宙本源的不同解释,他们之间又有了气、理、心的哲学分野。通俗点来说,“北宋五子”的使命,就是再造儒学。
众所周知,二程和朱熹主张“理生万物”,这一派后来被官方接纳而成为正统,形成狭义的理学;陆九渊和明代的王阳明主张“心即理也”,这一派形成心学。而张载,则是“气”的理论创始人。他以“太虚—气”为最高范畴,把万物的本源看作客观存在的物质实体——气。用现在的话说,张载就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的思想体系很严整,理学、心学的重要命题,在他那里已经都显现端倪。尤其是他阐发的“民胞物与”和“横渠四句”,达到了宋代理学最高峰的境界,受到宋明诸儒的集体膜拜。
张载曾写有一篇奇文,叫《西铭》,全文仅253字,却被视为千古名篇。在《西铭》中,张载把整个世界看作一个大家庭,“乾称父,坤称母”,社会中的所有成员,都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以前说“君父君父”,以皇帝为父,张载在文中却说,皇帝只是这个大家庭的长子,即所有人无论贤愚、不管地位高低,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著名的“民胞物与”的思想,也出自这篇文章。明朝有学者说,“读《西铭》,有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之气象”。
有学者分析,张载此文将家庭关系推广到整个世界,意味着赋予世界以普遍的伦理之序。这一观念为后来的理学家所反复确认,从二程到王阳明,都一再肯定“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这种一体,便可以视为“民胞物与”说的引申。直到20世纪初,近代革命先驱在发展新人、培养志士时,还会将《西铭》当作训词。从这一意义上说,张载的影响力已经超越了门派,超越了时代。
张载讲了很多道理,但从不用于苛求他人,而是用来要求自己。面对问题,总是反躬自问,从不指责别人。包括他最为著名的“横渠四句”,也是用于自律,不是用于他律。尽管我们在无数的场合听过“横渠四句”,但应知道,它随时指向的是我们自己的内心。
马一浮说,张载为什么说“为万世开太平”,不说“为万世致太平”?很简单,“致”是实现的意思,“开”则是一种期待,张载“有德而无位”,他无法像范仲淹、王安石那样有机会去“致太平”,所以只能说“开太平”,垂法于后世,以待圣贤致太平。但张载的“无力”,不正说明他讲的道理,都是对自己的约束和要求吗?
根据他的学生回忆,张载是听到灾荒时百姓没饭吃,自己就吃不下饭的人。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只好要求自己“感同身受”。张载一生过着清贫的生活,但财富的有无和多少,从未影响他修炼成为一个颜回式的大儒。在公道大义面前,他从不畏惧。而对于自己,则了无所求。他愿意为理想献身,但当理想不能实现时,他也绝不苟且,辞官、回乡下、讲学、种地……富贵于他如浮云。
1077年(宋神宗熙宁十年),张载获推荐再次回京任礼部副职。因为不能按照他的理想来,很快,他再次辞官。同年冬天,在返回横渠的路上,行至临潼,58岁的张载安然辞世。他去世时,身边仅有一个外甥。在长安的学生闻讯后赶来,筹资将老师的灵柩送回横渠安葬。大雪纷飞,圣人无声离去。
但千百年来,他的理学思想,他的“横渠四句”,成为一代代中国人的座右铭,象征着最高的理想境界和精神坐标:张载死后大约180年,文天祥在殿试时,一字一划写下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成为了那一年的状元,最后也成为了一个朝代最后的脊梁;又大约400年后,黄宗羲在书中激赏张载,激赏“横渠四句”,他最终活成了榜样的模样,少年刺奸,中年抗清,晚年鸿儒,抨击君主专制,成为千年一遇的大思想家;又大约280年后,现代思想家马一浮在抗战烽火中,向大学生们普及了“横渠四句”,寄希望于抗战的胜利,国族的复兴……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横渠四句”往往迸发出强大的生命力,或许,张载并未真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