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sh Lorenz
过去六年间,我是亚速尔群岛的常客。那里壮丽的景色和蓝宝石般的大海吸引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来。这是地球上一片奇妙的绿色区域,是世界上第一个获得地球评测(Earth Check)认证的群岛,以表彰其可持续发展的旅游业。
和大多数游客一样,我很少去最大的岛屿圣米格尔岛(SaoMiguel)以外的地方冒险。圣米格尔岛上有首府蓬塔德尔加达(Ponta Delgada)、开满绣球花的山丘和火山湖。而在更遥远的大西洋上,还有一些各不相同的荒凉小岛,它们仿佛太阳系中最远的行星,比如被熔岩覆盖的皮库岛(Pico Island)仿若月球表面,还有阿瓦塔雷斯克· 弗洛雷斯岛(Avataresque Flores Island),那里青翠的悬崖上,瀑布飞流直下数百英尺。
亚速尔群岛的全部九个岛屿都是火山喷发形成的。火山从大西洋中部的深海中暴发,形成了由黑色熔岩构成的环状珊瑚岛。在15世纪早期葡萄牙探险家到来之前,这些岛屿还无人居住。在石头岛上过日子的捕鲸人、渔民、酿酒师和农民的后代,拥有一种面对恶劣环境而产生的内心的平和。
皮库岛距离蓬塔德尔加达有50分钟飞行航程。从空中看,它就像一幅儿童的绘画,蔚蓝的海水中央有一座颤颤巍巍的小岛,那是我将要去爬的火山。我见到了导游丹尼尔· 佩纳(DanielPena),此时太阳即将升起,这座山被黎明的微光染成了红色。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在陡峭的山坡上如履平地,一边鼓励我,而我简直像在笨拙地爬行。登山不是他唯一的天赋。“我吹萨克斯,刚刚成立了岛上第一支爵士乐队。”他告诉我,“我认为这里是继古巴、佛得角和爱尔兰之后世界上第四大音乐圣地。生活在这样无所事事的地方的好处是,你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们到达第一个高地时,看见群山在大地上投下金字塔形的阴影,云层在我们下方飘浮,岛屿在绿色的阴影中散开,黑色的石墙纵横交错,还有两百多个黑色火山口。在经历了四小时的陡峭攀登之后,我爬上了海拔为两千三百米的皮库山(Mount Pico)。透过前面的峡谷口,峰顶清晰可见。当我走近它时,手下的石头摸起来很烫,脑袋旁边突然还冒出了一声汽笛响。我整个上午都有一种感觉,好像我在攀登某种巨大的史前野兽,现在这种感觉又出现了:在爬过它灰色巨石的脊柱和波纹状岩浆的平滑肌之后,我终于到达了它那喷着鼻息、喘着粗气的王冠顶。山顶的景色非常壮观,就是一幅亚速尔群岛的卫星地图:从横跨大西洋的落脚点法亚尔(Faial),到被海浪环绕的纤细的圣乔治(Sao Jorge)。
除了火山,皮库还因葡萄酒而闻名—— 拥有550年历史的葡萄园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福尔图纳托· 加西亚(Fortunato Garcia)白天是一名美术教师,其他时候是一名酿酒师。他邀请我去他家的阿迪加(Adega),那是一种位于庄园边上的质朴的石仓。最靠里的墙根前摆满了盛满陈年葡萄酒的木桶,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四米长的木桌,两侧摆放着几把不配套的椅子。这些石仓 —— 以及每个村庄都有的内部明亮的小教堂—— 是将皮库岛的小社区凝聚在一起的社会黏合剂。“这里的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葡萄园。”加西亚说,“游客来帮忙采摘,然后到阿迪加里喝酒,这是一种传统。”
皮库人嗜酒如命。加西亚的 Czar-label葡萄酒用的就是本岛上的葡萄,其采摘时间很晚,与世界上最强劲的葡萄酒比起来也是特色鲜明:一款年份酒的酒精度数可以达到20.1%。口感丝滑而干燥,两杯下肚,就像有一条温暖的河流贯穿了我的全身,由爬山导致的腿疼消失了,脸也笑成了一朵花。
第二天早上居然没有头痛,我登上了一艘渡轮,去往附近大约一小时航程的圣乔治。路易斯· 贝当古(Luís Bettencourt)到船上接我。1980年,一场地震让这座岛屿地动山摇,当时他还是一个孩子。“我还记得当时地面在移动,我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腿。”现年四十多岁的贝当古说。在那之后,许多人移居国外 —— 现在有一半以上的亚速尔人住在国外,大部分在美国和加拿大 —— 但贝当古的家人留在了家乡,他很快发现自己可以靠肾上腺素发家。他在12岁时制造了自己的第一套滑降装备,后来又创立了一家极限运动公司,但他的亲戚们对此并不理解,因为对他们来说,生活在大西洋中部的活火山上大概已经够冒险的了。他想带我去一个隐蔽的冲浪点,只有沿着森林峭壁上的古道徒步才能到达。
有一个本地词 Bruma,意为来自低云中的薄雾。当我们开始徒步时,Bruma也降了下来。我们在森林潮湿的薄雾中跋涉,伴随着看不见的鸟儿的鸣叫声和遥远的瀑布的轰鸣声,周围湿湿的。在陡峭蜿蜒的小径上,残旧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我们踩着野薄荷,它们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味,还有比盘子还大的山药叶子拂过我们的腿。远处的山脉在视野中若隐若现。我觉得,要是此时在雾气弥漫的山坡上看到一只恐龙正在攀着樹枝咀嚼食物,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走了一小时下山路之后,我们走出 Bruma,来到一处较低的高地上。下面是一个由石头房子和一座白色教堂组成的村庄,坐落在山海之间的一个狭窄的半岛上。这里是圣克里斯托环礁湖(Faj? de Santo Cristo Lagoon),它在地震后基本上被遗弃了,但近来又被冲浪者重新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人,没有电,没有互联网,没有道路,没有汽车,也没有方便进出的道路。
今天的海浪还不到一米高,但岩石海床意味着即使是这样的程度,海浪也足够强大。三个冲浪者走过我们身旁向大海冲去,他们身后的冲浪板就像一条长长的鳍。罗德里戈· 埃雷迪亚(Rodrigo Herédia)头发蓬乱,就像一个大半身都泡在盐水里的人。这位葡萄牙前冲浪冠军曾周游世界,但圣克里斯托环礁湖是他最喜欢的地方。“这座岛是大西洋中部的一处神秘之地。”他说, “这就像三十年前的印尼。这里有长长的浪点、完美的海浪,以及24?C的海水,所以你可以穿着短裤冲浪,并且通常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坐在山边的背风处,听着海浪拍打在石滩上的声音,观察着周遭被遗弃的房舍。它们正在与争夺地盘的植物作斗争,但显然处于下风。我对人类努力所面临的瞬息万变感到震惊。但这个想法也给我带来了意外的平静,使我确信一切都会过去。
离开圣乔治后,我前往弗洛雷斯岛,这可能是九个岛屿中最美丽的,也肯定是最原始、最具自然力的岛屿。它位于群岛的最西端,距离蓬塔德尔加达约五百公里,飞行两个小时即可到达。我的视线中满是绿色和蓝色的交融:大海和天空为明亮的山脉镶边,高高的瀑布落入小溪,高山森林轻推出火山湖。我站在悬崖上,墨色的海洋在我周围270°围绕,仿佛我此时身在一艘船的船头。高耸的积云像一顶高礼帽般堆积在科尔沃岛(Corvo Island)地平线的上空。波浪拍打着从水下升起的锯齿状的黑色玄武岩柱,在其底部形成银色的旋涡。风永远都在:即使是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空气也充满一种急躁的张力。我在圣克里斯托环礁湖感受到的那种渺小的感觉又回来了,但同时也伴随着一种脆弱感。我觉得,在人类完全统治这个星球之前,生命一定就是这个岛上的模样。
弗洛雷斯的居民只有四千人,年轻的弗朗西斯科· 皮门特尔(FranciscoPimentel)跟他们不能更熟了。当我们开车上路时,他懒洋洋地用食指跟我们经过的每一辆车打招呼。他的家乡法贾津哈(Faj?zinha)只有61个居民,坐落在面向大海的陡峭山坡上。当地教堂里的木地板是几个世纪前从悬崖下失事的船只上打捞上来的。
皮门特尔给我看了他曾祖母的房子,白色的房子有一扇红色的门和面向大海的小窗户。对亚速尔人来说,海洋不仅仅是一道风景。“Maresia。” 皮门特尔说,他用了一个葡萄牙语单词,直译是盐雾,引申为大海的气息,“一个亚速尔人需要Maresia。我們必须看到大海,我们必须听到海浪。我需要知道它一直在那里。即使我没有看它,我也要确信它就在我身边的某个地方。如果我不能每天看到大海,我就会感觉在监狱里。”那一夜,我开着窗户睡觉,听着不安的大海和整晚的风。
在我前往科尔沃岛的那天,岛际渡轮被取消了。于是我坐上了一艘冰冷的充气船,穿越大约二十五公里的海洋。旅途中,有一条比船还长的马林鱼在水下掠过,15只海豚在我们旁边靛蓝的大海中画出一道道弧线。科尔沃岛很小,只是一座火山,健壮的牛群在被风吹过的牧场上吃草。岛上只有一个村子,有曲折的街道 —— 这是抵御海盗的设计 —— 一个观鸟中心和一个展示该岛历史的小博物馆。博物馆锁了门,保管钥匙的费利佩先生正忙着杀猪。打过电话后,他终于出现了,明亮的眼睛、稀疏的坚果色头发、两颗比其他牙短了一截的门牙,使他的微笑呈倾斜的三角形。
他指指祖母的那架纺车,给了我两个油乎乎的羊毛球作为纪念品,其中一个被染成了岛上传统的皇家蓝色。我被墙上的一幅黑白画吸引住,画中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坐在一辆牛车的后面。我猜这张照片拍摄于20世纪。费利佩先生摇摇头。“不是。”他说,“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我知道,因为当时我就在车里。”在亚速尔群岛上,时间过得很慢。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繁忙喧嚣的圣米格尔岛,与一位朋友在蓬塔德尔加达的 Otaka餐厅共进午餐时,又念起了城市生活的乐趣。主厨何塞· 佩雷拉(JosePereira)将亚速尔的食材与日本厨艺结合:野生的蓝鳍金枪鱼刺身,奶油帽贝配柚子酱。但那天傍晚,我渴望在外岛感受到那种朦胧的孤独,于是我前往弗纳斯(Furnas)。这是一个东北方向大约四十五分钟车程的小镇,坐落在一座喷出硫黄、散发着硫黄味儿的活火山山口上。当地人在火山口做饭,在温泉里洗澡。黄昏前,我光着脚独自走到一个密布着侏罗纪时代的树木的地方,薄雾笼罩。我仰面漂浮,望着天空如同绣球花一般,从淡蓝色变成红色。我被群山环抱,包裹在温暖而舒缓的水中,像胎儿在子宫里一样,感受不到重量,静止不动,也没有声响。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2020年10期